劉管家親自送田佃戶夫婦,一直送到柳府大門外,看著他們拐過門口的拴馬樁消失在茫茫風雪中,劉管家這才轉身進門,他富態的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抬頭望一眼天際迷茫的雪線,目光落下的時候,看到門口那個胖子門衛正在望著他的身影走神,他咳嗽一聲,一臉正容,恢複原貌往角門走去。


    “劉管家,劉大管家請留步——,”胖子殷勤地湊上來,試圖拉一把他的衣袖,但是劉管家一臉嫌棄地躲開了,“猴崽子,沒事別往上來湊,有事說事兒!”


    “那個,剛才那兩口子,真是咱府裏親戚啊?”


    胖子一臉惶惶,一開始他狠狠地刁難過那夫妻倆。人家懇請他進去通傳一聲,他拒絕;人家硬要往裏闖,他狠狠地進行羞辱。


    誰知道謝先生會為他們求情,緊接著府裏正式接見了他們,一進去就是好幾個時辰,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不會真是府裏的什麽親戚吧,皇帝都有三門窮親戚呢,老爺姨太太那麽多,萬一得罪的是那個姨太太的娘家人,迴頭姨太太在老爺耳邊枕頭風一吹,自己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了。


    劉管家笑眯眯一彈手,“去去,什麽親戚,叫花子上門打秋風了,明白嗎?”


    劉管家身份尊貴,不願意和這些比自己低賤的看門狗多費口舌,丟下話已經進門去了。


    胖子傻了一瞬,隨即哈哈笑了,這就好,不是什麽重要親戚,他放心了。下次他們敢來,照樣刁難照樣擋!


    田佃戶一家三口剛走過拴馬樁,田佃戶就走不動了,迎著風一個勁兒咳嗽,好半天一口氣換不上來,一張臉憋成了青紫色,整個人出溜在地上起不來。


    女人急慌慌拍胸口,摸心口,等他終於喘過氣,女人哭著將他背在背上,畢竟女人家身體單薄,就算男人被疾病折磨得早就不怎麽壯實了,她還是很吃力,跌跌撞撞在雪地上小跑。【ㄨ】


    “我們去醫館看看吧,不能再拖著了。”


    “不——”男人掙紮,“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先迴家,用那二兩銀子去買米,煮飯吃,啞郎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女人眼裏流下淚來,她使勁地捏了捏那個裝著銀子的小布袋,隻有她知道,那裏麵隻有一兩銀子,本來柳府大太太說給二兩,等出了門,劉管家隻給了一兩,不等她詢問緣由,劉管家那張笑眯眯的臉上抽搐著精明的光,“人死了給你們二兩,現在你們也看到了,人醒過來了。按道理這一兩也不能給了,隻是我們府裏一向心善,你們就燒高香吧。”


    為了不給丈夫的病體再增加負擔,這事兒她瞞了丈夫。他就算知道又能有什麽輒,白白地添一肚子暗氣罷了。


    她既為得到了一兩銀子高興,又為少了的那一兩銀子心疼,肯定是被那個管家克扣了,但是就算知道是被克扣了又有什麽辦法呢?他們這樣身份的人,難道還能有機會再到大太太麵前去告狀?唉,要是沒有被克扣,她就拿那一兩銀子送丈夫去醫館了。


    等三個人馱著一身雪趕到自己的寒舍門口,發現那個本來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已經不見了,風吹,雪大,它竟然不堪重負,倒塌了。


    女人望著一堆廢墟哀哀哭起來。


    田佃戶掙紮著站起來,不要他們哭,說真是幸運,我們不在它塌了,說明老天爺都不願意看著我們留在這裏凍餓而死,我們走吧,隻能離開這裏去外麵討生活了。


    妻子捏著那一兩銀子大哭,後悔自己本來是去跟女兒辭行的,誰知道一去就被女兒要死的消息嚇昏了頭,把重要的事給忘了說。現在這一離開,叫女兒以後去哪裏找父母家人?她一個啞巴,不能說也不能聽。


    田佃戶搖搖頭,“啞姑我們看到了,她好好的,隻要她好好活著我們也就放心了,我們就是死在外麵也能安心了。”


    一家人跪在破茅房門前磕了頭,然後攙扶著離開了。


    這一路竟是踏著風雪離開了靈州府地麵。


    傍晚時候,那雪竟然還沒有停歇的跡象,倒是越來越大了。


    柳大太太屋內,一桌子晚飯剛剛擺開,丫環仆婦環拱著幾位小姐來吃飯,大家按長幼次序落座,就算老爺外出不在,家裏的規矩還是老樣子,遵循著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誨,小姐們一個個不說話,端起飯就吃。丫環仆婦靜悄悄立在身後伺候。隻有年幼的八小姐柳雪不懂事,一向活潑,她笑嘻嘻揚著小臉兒,盯著自己對麵那個穿一身深紅衫子的少女問:“映姐姐,你手還疼嗎?”


    問得大家一愣。


    那個稱作映姐姐的少女也就十三四歲模樣,一張瓜子臉,大眼睛,粉臉頰,顯得明眸皓齒,分外端麗,她把一口飯咽下去,清空了嗓子這才迴答八小姐:“我的手為什麽要疼?”


    八小姐柳雪和排序老五的柳映,都是柳府大太太親生,其餘姐妹是由各房姨太太生出來的,雖然大家按照年齡大小排了序,按族例都把柳陳氏喊母親,將自己的親娘隻能叫姨娘,但是大家心裏誰不明白親疏呢,平時在這大太太麵前恭恭敬敬的,其實心裏還是覺得那個生自己的女人親一些。


    八小姐天真爛漫還不懂事兒,這柳映仗著自己是正房太太所生,處處看不起別的姐妹,隻要大家共同出現的場合,比如這每日三餐的飯桌上,她都要端著一個嫡出小姐的架子,不怎麽搭理旁邊的姐妹們。


    她自己沒明白妹妹在問什麽,但是一邊的四小姐柳顏卻明白了,她忽然捂著嘴咯兒一聲笑了。


    正麵的陳氏掃一眼柳顏,剛要咳嗽一聲以示警告,門簾一動,李媽匆匆進來,忙忙欠一欠身子,“太太,九姨太太那邊有動靜了,怕是要生了——”


    陳氏剛舀起一勺子湯,聞聽手一抖,那湯灑了,但是那失神隻是一刹那的事,她很快恢複原態,穩穩擎著勺子往嘴裏送湯,直到慢慢把一口湯送進嗓子咽下去,這才擦一擦嘴唇,望一眼窗口,“瓜熟蒂落,到時候了就生吧,隻是這老爺怎麽還不迴來呢?”她似乎在自言自語,漱了口,慢慢站起來,“接生婆子來了嗎?快叫劉管家去請大夫。”


    李媽很幹脆:“王劉氏中午就到了,正養足了精神等著呢,隻是這大夫,還是請謝先生嗎?”


    柳陳氏略一沉吟,提高了聲音:“不,不用謝先生,上次八姨太太難產,老爺就說了,謝先生擅長內科,這女人生產的事兒,他好像並不拿手,我們換濟仁堂吧,聽說那裏新來的金大夫是個婦科高手。”


    李媽匆匆走了。


    那邊陳氏一分心,這邊姑娘們膽子大了起來。


    柳映眼睛微微一瞪,“你笑什麽?”


    她在問柳顏。


    偏偏柳顏不看她,隻看著八小姐,笑嘻嘻的,“昨天一大早,有人在花園子裏打了萬哥哥童養媳的耳光,打了還不夠解恨,叫人把她按在太湖石上磕了五個響頭,八妹妹,你是不是在擔心映姐兒打人閃了手,手腕子會腫起來?這個我倒是有個好主意,拿三伏天的雪水煮一鍋子綠茶湯,放涼了把手泡進去,足足地泡上半個時辰,什麽於腫都消了。”


    老八柳雪一聽樂得隻拍掌,覺得這個顏姐姐就是聰明。


    一旁的柳映早就氣白了臉,偏偏她一生氣就笨嘴拙舌,不知道怎麽反攻人家,幹脆直通通瞪著老四,“哼,手腕子斷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就擔憂老爺這一迴迴來要給你選定一個什麽樣的人家嫁出去吧,萬一運氣不好,夫婿是個啞巴或者傻瓜呢,嘻嘻,我們就可以多一個啞巴姐夫了。”


    這一刀子可算是戳到了柳顏的軟肋上,她又羞又氣,女孩兒家的終身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哪裏有她們多嘴的餘地,姑娘自己更是不能多說半句,不然會被人笑掉大牙的。而且要命的是,她這樣庶出的女兒,一般嫁不到好人家,大多被拿去給那些半老頭子做填房。柳映當麵說這事兒,又說得那麽刻薄,真是等於拿大巴掌扇她的臉呢。


    別的姐妹們隻乘著看好戲,竟然沒有一個出來幫忙解圍。


    柳顏心裏氣結,又不好還嘴,放下筷子,衝陳氏福一福,說自己吃好了,告辭出來。出了門剛下台階,就捂住臉哭了,不敢出聲哭,低著頭一邊啜泣一邊往前奔,看到自己閨房門口,一想,要是叫母親看到,肯定又是一頓追問一頓教訓,罵她不爭氣,完了也恨自己命苦,庶出的女兒就是不如嫡出,鬧到最後滿院子人都知道了,誰的臉上都不好看。柳顏想起這些就煩,幹脆甩開跟隨的丫環,一個人往後院走,走著走著竟然到了下人們住的地方,剛要折迴,看到角院門開著,忽然想起剛才飯桌上引起大家口角之爭的那個童養媳,聽說她住在這裏,幹脆進去看看吧,不知道那一頓折磨,她繼續昏迷呢還是已經死了?


    柳顏穿的是繡花軟底鞋,加上她身體纖巧,走路輕靈無聲,等她邁上台階,站在門口,屋子裏竟然沒一個人出來。


    她掀起門簾一角偷看,炕上睡著一個人,看臉麵正是兩月前爹爹做主為傻瓜柳萬娶來的那個小啞巴。


    小啞巴沒有死,看樣子睡著了,麵色安靜,膚色正常,除了額頭那個深顏色包痕,看上去不像是死人。


    一個人引起了柳顏的注意,那是個十來歲的姑娘,看打扮是丫環,蔥綠色外衫,下罩深色布裙,這身衣飾說明她是主子近身伺候的身份。


    她正在吃東西。


    一個白瓷碗,一把長柄勺子,她匆匆舀起一勺子,偷偷溜一眼枕上的人,忽然張嘴喂進了自己嘴巴。再看一眼,再偷偷吃一口。可能太燙,她一邊手忙腳亂地吹著,一邊大口大口吞咽著。


    柳顏差點笑出聲來,看樣子是一個長期吃不飽的丫環吧,不知道偷吃什麽呢,吃相這麽難看?


    “小奶奶,小啞巴,你就安安穩穩睡著吧,最好一睡再不要醒來,就這麽死了才好呢——這是廚房給你燉的燕窩,你哪裏有福氣配得上享用這金貴東西呢,還是蘭花替你吃了吧——嗯,燕窩就是好吃,聽說是大滋補的好東西,嗯,不錯,不錯——”一邊吃一邊自顧自地說,竟然吃的吧唧吧唧響。


    柳顏目瞪口呆,簡直看傻了。


    這一幕要不是親眼看到,打死她也不敢相信會是真的,這、這不分明是以下犯上,奴才欺負主子嗎?


    那蘭花將一碗燕窩吃得幹幹淨淨,倒一點水衝了碗,將空碗倒扣在桌子上,笑嘻嘻望著枕上睡覺的人,籲一聲,“等蘭草那小蹄子迴來問起裏,我就告訴她,燕窩我已經喂給小奶奶吃了,小奶奶可真是好胃口,一勺不剩啊,都吃了。嘻嘻——”


    她忽然轉過身衝著門口做了個鬼臉。


    驚得柳顏下巴差點掉落在地。


    她抿著嘴笑笑,主子軟弱,奴才免不了就蹬鼻子上臉,這你踩我我壓你的事兒,她從小在父親的各位妻妾身上見多了,犯不著去招惹這裏的閑事兒,乘著沒人轉身匆匆走了。


    蘭花不知道,就在自己轉過身刷碗的時候,枕上的啞姑輕輕睜開了眼睛,兩道清澈的目光靜悄悄望著她的背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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