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幾個人冒雪進了角院門,田佃戶妻子看出女兒可能住在這裏,再也顧不得別的,嗓子裏發出一聲悲愴的哭叫,跌跌撞撞撲進門去,直往炕頭就撲,嘴裏一疊聲地哭叫:“我的啞姑呀,娘的心頭肉,你好好地怎麽會爬什麽假山呢?又怎麽會摔跟頭呢?你是啞巴不錯,可你不傻啊,你放著大戶人家的好日子不過,怎麽就那麽不懂事呢?我苦命的孩子啊——”


    從大太太那裏聽聞孩子出事了,她內心瞬間就崩潰了,可是不敢哭,隻能忍著再忍著,現在這裏好像沒有什麽老爺太太,隻有兩個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還有那個帶他們來這裏的李媽,再沒有別的人,她還顧忌什麽呢,孩子都死了,難道還不能哭一哭嗎?


    她扯著嗓子放聲嚎哭。


    屋內兩個鬥嘴的丫環嚇了一跳。


    蘭梅本來想勸一勸她們的,一來她們吵得太兇,二來她發現自己前來看看死了沒有的對象,竟然沒有死,反倒醒過來了,醒過來卻顯得傻傻的,不動,就那麽瞪大眼睛直愣愣看著兩個丫環吵嘴。這景象把蘭梅也看傻了,被醫術高超的謝先生判定昏迷不醒,過幾天肯定會死的人,竟然活過來了,活過來後給人感覺和從前不太一樣了,從前這啞姑總是怯生生的,見誰都害怕,幹啥都低著頭,永遠隻盯著自己的腳麵看,根本不敢抬頭看大家的臉,更不敢這麽望著你對視了。


    現在她的眼睛裏閃著毫無顧忌什麽都無所謂的光澤。


    這樣無所顧忌的眼神,出現在一個唯唯諾諾窩窩囊囊的小童養媳眼裏,說明什麽?是不是說明她人是醒過來了,但是心智不正常了,八成是傻了。


    蘭草蘭花不吵嘴了,反過來看這個闖入者。


    是個婦人,穿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連府裏最低等的粗使嬤嬤都不如,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


    她撲在炕頭上,看樣子本來要一下子抱住炕上的人,但是一眼看到大紅的緞子棉被,她畏怯了,一雙手拍在炕沿邊,一下一下打炕沿,悲悲切切地哭。


    蘭草慌了,忙上前去攔,“你誰呀,小心傷到我家小奶奶——小奶奶剛醒來,不能驚嚇的,你們這幾天是怎麽啦,老爺一出門你們就放開了欺負我們呀,小奶奶就算再怎麽不如人,也還是半個正經主子呢,怎麽能由著你們這些人輪番地驚擾呢?”


    說著她雪白的臉蛋上淚珠滾滾,爬過去護著炕裏的啞姑,用目光鼓勵她別怕,有自己在呢。


    蘭花反應快,撲哧一聲笑了,卻不忘譏諷:“喲,蘭草姐姐,看清楚了再罵人啊,這一位好像不是哪個院裏的婆子大嫂,也不是誰故意弄來驚擾你小奶奶的,倒像是真心來哭喪的。”


    田佃戶猶豫著,不知道這內室自己一個大男人敢不敢進,啞郎早跟著母親衝進來,他目光越過母親,看到炕上紅被窩裏花枕頭上,一個小臉兒正怔怔望著大家,那黑黑長長的頭發,細細的眉毛,細長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就算額頭一個黑紫色傷痕,下嘴唇烏青,他還是一眼看出來了,這正是他的姐姐,而且姐姐沒有死,她雙目正靜靜地看著大家呢。


    啞郎驚得嗚了一聲,從母親腋下竄過去,一把抱住了被子,嘴裏嗚嗚呀呀喊叫,無比驚喜。


    田佃戶妻子隻顧著哭,已經哭得頭昏腦脹了,加上他們這幾天總是吃不飽,這一哭,整個人就鬆鬆垮垮,眼前眩暈。


    她昏昏沉沉抬起頭,一個穿著淺綠色衫子的姑娘死死攔住了啞郎,嘴裏正在阻攔:“你誰呀?不要碰我們小奶奶!她還活著,不要傷害她,她沒有死,不再昏迷,她醒過來了,你們不許傷害她!”


    她以為那些人又來了,就算小奶奶都這樣了她們還不肯放過,又來欺淩昏迷中的小奶奶了,她哭得聲嘶力竭。


    田佃戶兩口子齊刷刷瞪著眼看炕上,透過蒙蒙淚眼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的女兒,啞姑,真的沒有死,也沒有昏迷,她醒著,正望著他們看呢。


    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驚喜,男人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嗚嗚地哭,女人幹脆一屁股溜在地上,抱住地麵上一雙女兒的繡花鞋,一邊狠狠地親吻著,一邊顫抖著嘩啦啦流淚。


    隻有啞郎清醒,他輕輕跪在炕邊,雙手抓住了姐姐一個胳膊,一個勁兒往自己臉上摸索,姐姐以前最喜歡摸他的臉,他用這真實的摸索,來感受姐姐的溫度,姐姐的生命,姐姐沒有死,真的沒有死,她活著,她的手正在摸自己的臉。


    蘭梅第一個明白過來這幾個人是什麽身份,她忽然記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頓時驚出一身汗,慌忙衝出去往大太太院子裏狂奔。


    前麵茫茫白雪中李媽正甩著肥肥的步子跑得比她更快。


    “大太太——”


    “大太太——”


    兩個人幾乎同時撞進了大太太房間。


    大太太正抱著一捆梅枝往瓶子裏插,她最不喜歡別人遇事不穩,一驚一乍的,所以聲音低沉裏帶著不悅的寒意,“是不是死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沒見過人死,死的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瞧你們一個個,大驚小怪的——”


    “……”李媽結結巴巴。


    “……”蘭梅直喘氣。


    “吧嗒!”大太太柳陳氏一剪子剪掉了一根多餘的梅枝,轉過身來,“是不是那兩口子要鬧?這是情理中的事兒,我早就料到了,鬧就鬧吧,水來土掩,還能怎麽地呢?”


    她慢悠悠說著,一邊快快地剪著梅枝,那些本來好好的梅枝,在鋒利的剪刃下哢嚓哢嚓蹦跳著掉落。


    “要我說呀,死就死吧,這些下賤胚子,自從州府大人頒布了新的律例,要求我們對下人不能嚴苛,不能隨便處罰打殺,這些人就一天天無法無天了,要擱在從前啊,死一個童養媳怎麽了?跟死個螞蟻差不多!哼,現在倒是敢蹬著鼻子上臉了!”


    隨著語聲,一個俏生生嬌滴滴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早有跟隨的丫環替她打著簾子。


    陳氏一看是四姨太,張寒梅。


    陳氏頓時心頭火氣直冒,好像四姨太這個人和這番話就是兩個粗大的火引子,撲轟轟,把她心裏的不快給引燃了。


    她強行壓著火氣,不能發火,這會兒不能發火,要冷靜,要冷處理,不能鬧得讓闔府都知道這件事。她何嚐不明白呢,這張氏這時候忽然冒出來,哪裏是為自己解圍來了,她是恨不能天下大亂,跑來攪混水來了。


    總算是多年深厚修為的底子在那裏,陳氏瞬間就將火氣完全彈壓下去,臉上攏起厚厚一層笑,顯得無比驚喜,“喲,張妹妹,你來得正好,我這裏正為這一束梅枝發愁呢,怎麽插都難看,是我這手太拙了,妹妹是出了名的愛梅之人,心性兒高雅,我們這些俗人不敢比,快請妹妹勞動大駕幫我打理打理。”


    張寒梅看她很快就轉移話題,試圖將事情往過遮掩,偏偏她今兒是有備而來,目的就是要好好看一場戲,哪裏就肯這麽收場呢,她接了小剪刀,笑吟吟看著李媽和蘭梅,“哎呀呀,是不是妹妹我來的不是時候,你們主仆好像有什麽重要事情商議吧?要不妹妹我迴避?”


    大太太心裏罵了句狐媚。


    蘭梅逮住了機會,也恢複了伶牙俐齒,趕緊湊上來“大太太,她沒有、沒有死——醒了——好端端活著呢——”


    李媽也逮住空兒了,她倒是很鎮靜:“迴大太太話,萬哥兒媳婦醒了。”


    柳陳氏一屁股坐迴椅子上,身子有些軟,不過很快就笑了:“醒了好,快再去看看,看要吃什麽要喝什麽都叫廚房給做,隻要醒了就好——這好孩子,我就知道不會這麽壽短福薄——”


    蘭梅再次跑向角院,邊跑邊在心裏迴味著大太太的反應,真是奇怪了,大太太那番話是故意說給四姨太聽呢,還是真的很驚喜,真的那麽在意這個童養媳,還說什麽了,想吃什麽想喝什麽都給做?是好孩子,不會壽短福薄?那、那啥意思?難道是誇她福壽綿長?


    她扭頭望望天,這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哦,天上在飛雪,看不到太陽究竟在東邊還是西邊。


    哎管她什麽呢,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我們小奶奶想吃燕窩,燉得爛爛的——不加糖,少加點鹽,大料不要,我們小奶奶不喜歡大料味兒——”蘭草快快地說。由於興奮,她一張小臉兒脹得紅彤彤的。一聽蘭梅傳的話,她抓住機會,趕忙提要求。盡管她還不能確定這瞬間降臨的特殊待遇是不是真的,會不會真的兌現,八成是大太太看著人家的娘家人在這裏,所以發出這樣的話,是要做做樣子給娘家人看吧。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抓住良機,乘機給小奶奶討點好吃的來,經過昨天一天一夜又加上今天的昏迷,流了那麽多血,小奶奶本來身子虛,這一場虧空,隻有吃燕窩才能補迴來吧。


    蘭草這樣的小丫環,哪裏知道燕窩什麽滋味,自然更不知道具體的烹調方式了,所以她隻能說不加糖,少放鹽。她以為是燉肉呢。


    蘭梅卻笑了,她是知道的。


    蘭草順杆子往上爬,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等娘家人一走,隻怕日子又要迴複到過去那樣了,所以她得緊緊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蘭梅姐姐,我們小奶奶還需要幾包紅糖,幾包紅棗,多給點,紅糖紅棗補血。”


    蘭梅氣得牙根癢癢,小蹄子,蹬鼻子上臉啊。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對我指手劃腳了。


    遺憾當著外人不好發作,又是大太太親口發的話。


    她把氣壓在肚子裏親自去安排。


    田佃戶妻子從啞郎手裏奪過女兒的手,一邊摸索,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現在這眼淚已經不是冷的,而是熱的,燙的,她又哭又笑,恨不能將女兒小小的身子抱過來摟在懷裏好好地疼愛一番,一想女兒是柳府的媳婦了,被那麽漂亮幹淨的丫環一口一個小奶奶叫著,自己這髒爛的身子可怎麽敢靠近呢,就不敢抱了,不敢過分湊近,隻是跪在那裏端詳著女兒。


    剛才是大家慌亂,慌亂中就忘了規矩,現在場麵一安靜,蘭花瞧出便宜來了,嗖一下蹦過來,一把扯住啞郎領脖子就往地下拖,“什麽肮髒東西,都敢往我們萬哥兒炕上湊?你們不覺得髒,我們還忌諱呢!瞧瞧你一身打扮,迴頭髒了被褥還不是我們這些人換洗?”


    啞郎一個不妨,被她拖得一頭栽下地來,撲通,屁股在磚地上砸出了一聲悶響。


    孩子張嘴就哭,嗓子裏發出沙啞的嘔嘔聲,聽不到哭訴,眼淚卻大顆大顆順著臉頰清淩淩滾下來了。


    田佃戶兩口子傻眼看著,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們雖然是貧苦人家,對於孩子的疼愛卻是一點都不輸給大戶人家的,氣得夫妻倆臉色都綠了,隻是幹瞪眼看著蘭花,他們不知道這個看著驕橫高傲的姑娘是府裏的什麽人,所以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欺負,就是不敢進行還擊。


    蘭草氣得隻搖頭,扶了啞郎起來,怕招惹出蘭花更多難聽的話來,當著小奶奶娘家人誰的臉上都不好看,她幹脆忍氣吞聲不說話。


    田佃戶兩口子知道這裏不能久留,拉著哭啼不止的啞郎告辭,蘭草趕出去送,送到門口恰好劉管家讓人來催了,蘭草看著那夫婦倆走出二門,自己才匆匆跑迴來。


    等蘭草跑進屋,她怕娘家人走了,小奶奶傷心,可等她爬到枕邊要勸慰的時候,才發現小奶奶雙眼緊閉,麵色平靜,唿吸平緩,竟然已經睡著了。


    蘭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終究是啞巴啊,心智有殘缺,不然自己的娘家人剛走,臨走弟弟又受了那麽大委屈,作為女兒怎麽能睡得著呢?


    蘭草守在枕邊慢慢迴想著今天的事情,再迴頭看看沉睡的小奶奶,她有一種預感,感覺小奶奶自從這次昏迷又醒來有些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呢,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和過去不一樣了。


    你說這小奶奶啊,頭部被撞,血流如注,陷入昏迷,然後又自己醒過來,這到底是福是禍呢,她一個小小的丫環真是不知道,難以預料,她苦惱地搖搖頭,邊走邊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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