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傳至耳中的遙遠音符(淺井ラポ)


    *(插圖065)


    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種幸福?


    所謂的音樂、曲子、音符的串連,到底算不算那種東西?


    我不知道,我無法理解。


    因為我無法聽到任何聲響。


    因為任何聲音都無法傳入我耳中。


    我強大,但空虛、毫無意義。


    我一無所有。


    ◆


    在石砌的建築物之間,我沿著狹窄的通道前進。腳步聲被柔軟的橡膠鞋底和潮濕的石板所吸收。


    我身後拉著附有輪子的箱子,但箱子也同樣沒發出任何聲音。


    皮亞特的命令總是像在考驗我的本事一樣,非常殘酷。雇主皮亞特雖然是對著我說:德魯洛伊,要不要試試看?但如果不服從他的話,另一個選項就隻有死路一條而已。


    我繼續走著,張開嘴巴,吸進一口沉甸甸的空氣。


    人類聽得見的聲音是從20赫茲到20000赫茲,如果用八度音來切割,中間剛好是640赫茲。


    640赫茲的一半,約320赫茲左右的聲音,是女性平均的音高,再一半的160赫茲則是男性的平均音高。人類可聽到的最低聲音20赫茲,乘上最高的20000赫茲,得到400000赫茲;而400000的平方根,差不多等於640赫茲。


    640赫茲,差不多等於人類張開嘴巴時口腔內的自然共鳴音。人類似乎頗喜歡這個頻率的聲音。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讓我的心情得以平靜下來。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把它吐掉。


    人類對聲音的好惡跟我沒有關係。


    重要的是,該如何使用聲音。


    我從左手提著的箱子裏拿出銀色長笛,用右手啟動拉在身後的單人樂團。


    我把全長約七十公分左右的銀色長笛舉到麵前。


    用舌頭舔濕嘴唇,將氣息送入銀色長笛,但安靜的唿氣並沒有轉換成聲音。


    首先是20000赫茲以上的高音。


    人類的耳朵聽不見這種高音,不過那些家夥們聽得見。


    隨著樂音,我開始感受到異樣的感覺。空氣的確變得越來越混濁、沉重;透過肌膚和鼓膜,我可以感受到下級精靈在進行物質化時所產生的氣壓變化。如果不趁早習慣,說不定鼓膜會開始疼痛。


    黑色的塊狀物質開始從小路左右兩側的石壁、潮濕的石板、小路中沉甸甸的空氣裏湧出。受到音樂的引誘,下級精靈開始實體化。


    並列在石板表麵的小小眼珠,像魚類或兩棲動物的眼珠一樣,完全不帶任何感情,露出無機質的黑暗顏色。接著,黑色的潮濕肌膚、像球體一樣的身體像滲透出來似地湧出。一開一合的小嘴巴看來像是永遠處於饑餓狀態。嘴巴深處,可以看得到像米粒一樣細小的牙齒。


    在下級精靈中,它們是被稱為歐古悠古的一群。


    它們喜歡高音域,隻有在啃食能夠滿足饑渴的神曲時才會聚集過來;會依照樂士的操控,不顧自己生死地行動。在下級精靈中,算是特別愚蠢憨直的一群。


    所以,那種性質對我這種神曲樂士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單人樂團演奏著背景音樂,變成人類能夠聽見的樂曲。小路盡頭那扇門的另一邊,可以聽到不安的人聲和動作的聲音。


    神曲樂士完全不適合進行暗殺活動。由於無論如何都必須演奏樂曲,簡直就像在跟對方宣告自己的所在之處。因此,我必須做好各種準備才行。


    因為已經沒有必要再隱藏自己,長笛響起直搗腦門似的高音。手指和按鍵壓住音孔,吹奏出的神曲是歡喜樂園。


    我踢開門,闖入中庭。在三麵都被石造建築物圍繞起來的中庭裏,我要找的那兩個人手中握著短機關槍。既然有音樂的預告,對方一定也已經做好了準備。短機關槍低聲怒吼,射出軍用九厘米子彈。正如字麵所說的那樣,子彈所掀起的風暴足以把我這樣的老人打得千瘡百孔。


    正在吹奏長笛的我麵前,立刻豎起一道青黑色的牆壁。構成牆壁的是鱗片和骨肉。


    十幾柱歐古悠古像在堆磚塊一樣,把它們如鯰魚般發亮的黑色球狀身體往上疊,形成一道牆壁。


    精靈所擁有的物理幹涉力與理論上最適合的身體組合,也可以用來抵擋子彈。


    子彈穿透歐古悠古堅硬的鱗片,歐古悠古噴出青黑色體液,擁有高度彈性的肌肉、內髒、骨骼被子彈刨出肉體盾牌是最適合的防壁。


    對方所射出的子彈讓歐古悠古感到激烈疼痛。我吹奏著銀色長笛,讓它們聽著神曲歡喜樂園。


    歐古悠古沒有表情的黑色眼珠,帶著狂喜的光輝。對下級精靈來說,歡喜樂園所引起的效果,就像讓生物的腦內啡全部發生作用一樣。


    在笛音的引導下,更多下級精靈歐古悠古聚集過來,構築成堅固的防壁。我完全沒有戰鬥的裝備。發動突襲的雖然是我,不過我卻也是防守的一方。


    其中一個射手更換彈匣,全力掃射。在一分鍾數百發子彈的猛烈攻擊下,十二柱歐古悠古當場喪命,變成黑色泥巴,從防壁上剝落,鮮血四濺,掉落在地上。


    我所吹奏的銀色長笛音色昂揚,變成神曲內林城的招待。


    擁有強大即時性召喚力的神曲,又叫出十八柱下級精靈。


    目標二人組一邊逃跑一邊射擊,歐古悠古不斷死去。


    在防壁被打穿之前,更多歐古悠古從裏麵填補上去。填補的歐古悠古又被子彈打穿,從防壁剝落死去。但我用長笛繼續召喚它們,用精靈的肉來補強防壁。落下死去的歐古悠古流出青黑色血液,一柱柱堆疊在地上。


    我繼續吹奏長笛,召喚歐古悠古。


    基於長笛的特性,可以輕鬆而迅速地吹奏出複雜的樂曲。雖說在管樂器中,它屬於音量較小的樂器,但由於音域較高,容易傳入耳中,所以非常適合用來操縱下級精靈。


    目標二人組躲在中庭深處的牆壁後麵射擊,采取一邊移動一邊射擊的麻煩戰術。他們知道皮亞特想殺掉他們。


    我靠著長笛笛聲的反射,掌握那兩個槍手的位置。


    我拉開喉嚨,更有效率地吹出氣息。不是想著要把氣送入樂器中,而是直接把氣往前吹出,如此一來,可以很簡單地發出高音。


    我吹著急襲用的神曲黃金宮亂舞。在樂音的引導下,群聚的歐古悠古分散開來,變成黑色的洪流奔向對方。


    對手們胡亂掃射,想要阻止精靈。可是,就算他們殺得了其中幾柱,卻沒有辦法把來自四麵八方的歐古悠古全部消滅。


    在神曲的支配下,因饑餓而發狂的十五柱歐古悠古襲向兩名槍手。


    歐古悠古的細小牙齒啃齧著對方的肌肉、骨頭、衣服、槍枝。從黑色球體之間,可以看到犧牲者的手腳。對方在臨死前,發出長長的慘叫聲。


    用歐古悠古直接撞擊對方的話,可以產生炮彈般的威力;但如果是用它們的牙齒齧咬,攻擊威力會相對降低。由於它們的牙齒像小動物一樣,因而得要花比較長的時間才能殺死對手。


    所以,不隻是要殺掉對方而已。皮亞特的指示是讓背叛者受盡痛苦之後再殺掉他們。一旦違背組織,就會被組織用最殘酷的方法殺害。


    犧牲者的手腳停止抽動,就這樣垂落。


    慘叫聲也跟著停止。


    我走近那兩個人。神曲停止之後,歐古悠古也跟著離開那兩個目標物。地上隻剩兩具屍體,躺在自己所流出來的血海當中。


    臉頰、鼻子、嘴唇都已經被撕裂啃食,變得不成人形。眼珠也已經被吃掉,隻留下兩個


    黑色的大洞。其他像腹側、大腿內側、手臂上的肉則已經被啃食殆盡,一點也不剩。


    精靈會從柔軟的肉塊開始啃食。整體看起來,那兩人的屍體像是被吃剩的帶骨雞肉一樣。


    歐古悠古貪得無厭似地在我四周飄蕩。像鯰魚般的短小身體上,有著沒有表情的眼珠。長滿如米粒般細小牙齒的嘴邊,兀自滴著剛才啃食的目標物之鮮血。


    今天的晚餐就吃雞腿好了。


    確定對方已經死去之後,我把長笛從嘴邊移開。


    當神曲餘音完全消失時,歐古悠古也消失在空氣中。堆積在中庭地板上的歐古悠古屍體則變成光粒子,逐一消失。


    從小路那邊傳來聲音,大概是聽到神曲和打鬥聲之後聚集過來的人群吧。


    老師雖然說錯了一件事情,不過說神曲樂士不適合暗殺行為似乎是對的。


    偏偏隻有這種隨便怎樣都可以的事情,我記得特別清楚。


    ◆


    早上起床之後,我花了三秒鍾下床。


    把放在邊桌上、昨晚吃剩的晚餐丟進垃圾桶裏,雞腿骨頭發出沙沙的聲音。


    不過是昨天的延續而已,一天又展開了。


    節奏、節奏,神曲樂士在任何場合都牢記著節奏。


    我走向洗臉台,扭開水龍頭。一邊正確地數著八拍,一邊洗臉。


    鏡中映出自己的容貌開始染上灰色的栗色頭發,高高的顴骨,藍色眼珠顯得黯淡,嘴巴兩側刻著深深的皺紋。


    鏡中映出的我,是一個剛邁入老年的男人。


    可是,從胸口以下,可以看到鍛煉過的腹肌。


    以吹奏樂器為主的神曲樂士,每個人都要鍛煉腹肌,沒有例外。我的身體雖然纖細,不過不隻是腹肌,全身都布滿了像鋼鐵一樣的肌肉。


    要是不鍛煉全身的肌肉,就沒有辦法好好地吹奏樂器。一旦成為神曲樂士,就必須像運動選手那樣,擁有極限的肉體。


    我知道自己昨夜失敗的原因。


    就像我的老師日比穀.羅蘭地所說的,隻要一天不演奏,技巧就會退步,得花一周左右的時間才能補救迴來。


    我這兩個禮拜以來一直為工作東奔西跑,不但身體變得遲鈍,連演奏技巧也跟著變得亂七八糟。


    這樣實在不能算得上是準備萬全。


    在工作前,我會用調音器調一下音,用節拍器打出正確的節奏。


    不過,這種臨陣磨槍的訓練,隻能稍微緩和一下演奏技巧的退步而已。


    要是看到這個情況,羅蘭地老師大概會勃然大怒,折斷我一根腳指頭吧?那個人的指導方針是隻要能演奏就可以了。除了用來按長笛的手指、吹氣用的嘴唇和唿吸器官之外,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沒被老師破壞過。


    現在想起來,羅蘭地老師實在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看來我需要真正的訓練。


    雖然已經聯絡過了,不過我今天實在不想在組織和皮亞特麵前露臉。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半個人會覺得和皮亞特見麵是件愉快的事情。


    這樣的話,能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我提起放在床邊的長笛箱子,然後拉起附有輪子的單人樂團箱子。


    我用右手提著長笛箱子,用左手拉著單人樂團箱子,往外走去。


    ◆


    我像平常一樣,來到距離住處四十分鍾車程的馬斯婁河。


    如果是一般事務所的神曲樂士,會有自己的隔音室。


    可是,以我的收入還不足以建造那種方便的東西。而且,我沒有擁有隔音室的神曲樂士友人,也沒有沒隔音室的神曲樂士友人。


    雖說街上也有出租的錄音室,可是我得避免自己的長相被人記住。我隻在大樓屋頂、廢墟、組織裏的空地或河邊之類人煙稀少的地方練習神曲而已。


    馬斯婁河旁邊的河灘或河堤道路,看不見半個人。豎著煙囪的灰色建築物一棟棟矗立在河灘兩邊。


    河川蜿蜒於郊外的倒閉工廠之間,在平日白天,幾乎沒有人會來這裏。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演奏神曲是違法的,所以我盡可能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練習,後來找到的就是這片河灘。


    我環視周圍,找到一個石塊。這個石椅是我的固定座位。把上衣放在石椅上後,我打開長笛和單人樂團的箱子。


    展開單人樂團,負責低音、中音、高音的六個擴音箱出現在左右兩側。電子樂器啟動,各自奏出音樂,進入待機狀態。


    低音大提琴和巴鬆管被稱為低音樂器,小提琴、長笛和短笛被稱為高音樂器。


    如果能同時演奏不同音域的音樂,比較能夠奏出精靈所喜歡的音樂。所以,除了自己的主控樂器之外,神曲樂士多半會使用單人樂團,用低音樂器和高音樂器構成多種音源。我所使用的音域則多達十個八度音。


    我握住銀色長笛,把它放在嘴邊。長笛常被當成銅管樂器,但從聲音的產生原理來看,它則被分類為木管樂器。每次想到這種分類,我總是覺得怪異。


    準備妥當之後,我吹出氣息,輕輕送出一個音符。


    單人樂團裏的調音器隨之啟動,調和音調。我按照老師所說的話,一項一項確認步驟。


    首先,把一秒鍾內產生的峰值數量、頻率當作周波數,用單位赫茲來測定。波形周波數和一秒間產生的周期數是一樣的。


    所謂的音調,就是對音程高低所產生的心理印象,意義和周波數一樣。音調越高,周波數也越高。


    首先跟單人樂團一起調音,吹出作為調音基準的e音、a音,若以doremi來說的話是ra音,試著吹出440赫茲的音。


    接著向調音器吹出笛音。機器燈號一閃一滅,表示沒有吹出預定的音準。一直到第三次,我才吹出正確的基準音。


    然後是基準音的兩倍880赫茲、三倍1320赫茲、四倍1760赫茲。


    長笛的聲音變成像在嘶喊一樣。c7以上的音域稱之為第四個八度音,也就是第六倍音。


    我踢了一下單人樂團下方,蓋子上打開一個洞,從洞裏伸出譜架,翻開樂譜。


    我跟著樂譜上所畫的升號、降號、還原號等臨時記號,把音符具體化為實際的音樂。


    圓潤的音符,有銳角的音符;像太陽一樣發亮的高音,有如遨翔於藍天的老鷹般的中音,以及像暗夜一樣沉重糾纏的低音。


    小提琴的最高音是3000赫茲。演奏的時候,小提琴可以讓3000赫茲的音重疊,發出6000赫茲、9000赫茲、12000赫茲等整倍數的倍音以及其他倍音,同時產生複雜的周波數。


    必須同時考慮的還有代表聲音強弱、大小的單位方(phon)。白天街上的吵雜聲大約是80方左右,地下鐵之類的聲音大概是80到100方左右。高低音是否能被聽見,取決於是否能平均地吹奏出方。此外,也要考量到麵向觀眾時,要以何種角度來演奏樂器才能讓他們清楚聽見。


    光是要演奏一個音,就必須考慮十幾個因素神曲便是以這些複雜而高難度的技巧所組成的音樂。如果不是這樣的音樂,就沒有辦法傳到精靈耳中。


    我感受到大氣的震動。聽到調整過的神曲,精靈的力量開始產生反應。


    從空氣中、河灘的沙礫之間,下級精靈開始聚集過來那是有著黑色短小身體、眼神毫無感情的歐古悠古們。


    神曲樂士在進行實戰時,可不能悠閑地看著樂譜演奏神曲。因此必須在腦中記住若幹程度的神曲,有時還要隨著場合自行安排曲目、進行編曲。


    練完樂譜上的樂曲之後,接著按照主題來吹奏長笛。我隨性地按照自己先前


    創作的曲子來吹奏,單人樂團的風琴和鼓為我伴奏。


    歡樂的曲子、憤怒的曲子,哀傷的曲子、快樂的曲子,進行曲、圓舞曲,從小夜曲到交響曲,從狂想曲到賦格、即興曲,隨意串連。甚至也把圓周率小數點以下的數字變成音階,演奏出奇妙的曲子。


    下級精靈們啃食著音樂,用兩棲類的嘴巴咀嚼著空氣的震動,將音符咽下。


    一邊看著它們進食的景象,我一邊想著,精靈真是不可思議的存在。


    平常無法用肉眼看見,但可以自由地實體化。喜歡音樂,以音樂為食物。


    像粒子一樣孤立的波孤立波。它擁有粒子的性質,行進時形狀與大小都不會改變。即使兩個以上的孤立波相互碰撞,彼此仍保有穩定的個別性和運動量,這是這種波的特性。


    有人說,同時遵守非線性方程式、兼具兩方特質的個體,不就是精靈的真麵目嗎?所謂的精靈,或許是讓音樂的周波數與自己的周波數共鳴,從中獲得喜悅。


    眼前啃食著音符的歐古悠古,不管怎麽看都是醜陋討厭的個體,讓人生理上難以接受。


    對我這種神曲樂士來說,它們智能很低、方便操縱,不過還是讓我覺得惡心。


    等迴過神時,我發現自己已經演奏了一百首以上的神曲,上午溫柔的陽光已經轉變成午後明亮的光線。


    這時,我的嘴唇和手指隨意吹奏出的,是一首音色溫柔的樂曲。


    我能夠於各種場合公開使用的共通神曲大概有千餘首,沒有公開的神曲大約有五百首,自行編製的神曲大約有三千首。


    最後的自創曲是神曲樂士的戰鬥力,對精靈支配力的差別便取決於此。


    不過,我想不起來現在這首神曲的曲名。這的確是我作的神曲,可是卻不記得自己是為了什麽而作。反正,不是什麽重要到足以讓我想起的事情。


    就在想不起曲名的狀況下,指尖將記得的音階重現出來。在有如陽光一樣穩重的旋律裏,疊上代表深刻慈愛的低音。順著不可見的樂譜流泄出來的音符之間,夾雜著細小的雜音。


    身旁傳來踩著沙礫的小小腳步聲,似乎有人沿著河灘走過來。


    我一邊吹奏長笛,一邊移動視線,看到一個小孩朝我走來。


    那大概是學齡前的男孩,穿著藍色襯衫,腋下夾著一顆球。


    小孩會跑來這種人煙罕至的河灘,還真是少見。


    不過仔細想想,小孩就是喜歡這種地方。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演奏神曲雖然違法,不過還沒有嚴重到得幹掉這個小孩、將他封口的地步。河灘另一側還看得到走動的人影,我不想做危險的事情。


    我猶豫著要不要中斷自己正在演奏的神曲。


    後來,我決定不理會這個小孩,繼續演奏神曲。小孩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就像那些被引誘過來的下級精靈一樣,被我吹奏的音樂引誘過來。


    小孩似乎沒有要打擾我的樣子,隻是豎起耳朵聽著音樂,於是我也得以專心吹奏樂曲。


    現在所吹奏的曲子,跟我應該不存在任何感情的意識有關。


    就在什麽都想不起來的情況下,神曲進入最後一個樂章。


    由應該是作曲者的自己來說這種話似乎有些不太妥當,不過這真是一首單純的曲子。從作曲的難度和所需要的演奏技術來看,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我所寫的曲子。最起碼,估計起來應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屬於記憶的彼岸。


    一個特別高亢的音符劃過河灘。下級精靈們像在享受飯後甜點一樣,啃齧著殘留在空氣中的餘韻。


    它們像是很滿足似地扭動身體,青黑色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淡。


    分子結合逐漸鬆散,迴歸到空氣當中。


    估計下級精靈應該已經完全消失後,我將長笛移開唇邊。


    好溫柔的曲子。


    少年說話的聲音是2200赫茲。我無視他的聲音,但少年一點都不害怕,繼續開口問:你是神曲樂士嗎?


    就算我不理會他也無所謂,少年仍繼續盯著我。


    好像是。


    調整工作已經結束,我把展開的單人樂團收好,放迴附有輪子的箱子裏,並將長笛放迴盒子內,穿好外衣。


    我沒聽過這首曲子,這是你作的曲子嗎?


    少年繼續開口詢問。


    或許是因為我沒理會他,反而讓他變得更有興趣,想要跟我攀談。


    大概吧。


    這首曲子的曲名是什麽?


    我有點猶豫,也許把我覺得悲傷的事實告訴他、讓他幹脆地走開,這樣才是最好的做法吧。


    隻是把想到的東西演奏出來而已,我不記得作這首曲子時的事情。


    聽到我的迴答,少年不解地歪著頭。


    這是一首很棒的曲子,可是你不記得作曲時的事情嗎?


    嗯。


    如果是普通的神曲樂士,不會忘記自己編寫神曲的契機,就算作了幾千首曲子也不會忘記。


    可是我不一樣。


    我拉起單人樂團,把河灘丟在身後;走上河堤,經過工廠旁邊,來到車旁。


    將沉重的單人樂團塞進車裏,轉轉肩膀,確定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然後發動了車子。


    ◆


    車子往街上開去。我一邊握住方向盤,一邊思考。


    對我來說,所有的曲子都隻是音符的羅列而已,隻不過是高低、大小、快慢音符的串連罷了。


    我不懂音樂,我不愛音樂。


    剛才演奏的神曲雖然是我很久以前所作的曲子,可是一直到最後,我都沒有想起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而作、是想著什麽東西而作。


    直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以後應該也是吧。


    即使是這種人類,也可以成為神曲樂士。


    不過,我隻能成為專門收拾人類的神曲樂士。


    以殺手來說,我也隻算是二流殺手。


    雖說可以操控大量的下級精靈,但我跟它們之間完全沒有心靈上的交流。雖說已經當了十幾年的神曲樂士,不過我連頂尖神曲樂士的腳邊都夠不到。


    跟那個拓植.尤芬麗較量時的痛苦記憶蘇醒過來,我立刻將它壓下。


    然後,我想起死去的老師對我說過的一件事:你跟你的音樂都沒有心。


    其實這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


    沒有心的我吹奏出沒有心的音樂,但下級精靈感到歡愉、貪婪渴求,願意成為我的奴隸。精靈成為我的盾代替我死去,也可以成為我的矛代替我喪命。


    秉持精靈是好鄰居這種理念是神曲樂士應有的態度,不過這種話跟我毫無關係。精靈隻是方便好用的道具而已。


    連對同種族的人類都沒有感覺,更不可能對精靈產生連帶感。


    我以前是有心的。在二十年以前,我跟邂逅的女子結合,也生下了小孩。


    可是,有一次老師對我說出這句話:


    對你來說,沒有什麽是重要的。但是對音樂來說,沒有什麽比心更重要了。


    聽到老師的指責,我才注意到。


    曾經以為是世界上最重要事物的妻子和孩子,看起來就像用粘土做成的人偶、像舞台的布景一樣。一旦產生這種想法,就沒辦法再覺得他們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不,本來就是這樣,老師的話隻是揭露我的隱瞞而已。


    站在我麵前的女性人偶說:即使這樣,我還是愛著你。小小的孩童人偶喊著:最喜歡爸爸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明白他們所說的話。


    妻子最後的笑容是什麽模樣?孩子叫什麽名字呢?


    想不起來。


    我似乎連妻子的


    長相和孩子的名字都忘記了。


    我沒有聽過精靈的語言,也沒有和它們溝通過。對我來說,精靈就是道具。


    原理之類的東西怎樣都無所謂。對我來說,重要的是用精靈幫組織除去障礙的這項工作。隻是因為工作時需要用到音樂,所以我才會吹奏。


    就算是有缺陷的人類、就算不愛音樂、就算隻把精靈當成道具,我還是可以成為不折不扣的神曲樂士,也可以好好地養活自己。


    這樣就好,這是非常合理的結論。


    差不多該去見皮亞特了。於是,我把車子開向平常去的那個地方。


    ◆


    來到組織的大樓前,停好車子。出入口那扇門的旁邊,掛著法拉雷姆貿易有限公司的看板。


    表麵上,組織的業務內容是從事各種神曲相關的貿易。事實上,組織也經常從事麻藥和人身買賣。


    帝都美納德巴洛帝交響神樂團下層組織亞姆德狂想神樂團用來偽裝自己的名稱,就是法拉雷姆貿易。


    打開那扇門,麵無表情的辦公室出現在我眼前。


    好幾個人坐在接待桌旁和矮小的椅子上。組織裏的男人們一看到我,就把視線移開。我毫不在意地繼續前進。


    沿著最末端那扇門後麵的樓梯走上去時,聽到一聲槍響。我的腳步絲毫不亂,繼續爬著樓梯,踩上最後一階。然後,沿著走廊前進,轉了一個彎,裏麵有一扇掛著社長室牌子的門。


    在門的左右兩邊,原本應該各有一名坐在折疊椅上的護衛,但現在椅子是空著。


    門被推開,三個男人出現在門口。左右兩個男人,也就是那兩個護衛,肩上各自扛著短機關槍。中間的男人,被左右兩邊的男人揪住後麵的領子,就這樣被拖著離開。


    被拖行的男人額頭、胸口留有彈痕,沿著走廊留下血跡。兩名護衛拖著屍體,走向旁邊的房間。護衛們注意到我,頓時停了一下,用眼神向我打了個招唿,然後繼續進行搬運屍體的工作。


    兩人看著我的眼神,就像看到瘟神一樣。我的工作是擔任亞姆德狂想神樂團的神曲樂士,暗中提供協助,使那些不法事業能順利進行。簡單來說,我做的就是鏟除那些阻擾組織的人,所以別人的視線會這麽冷淡也是沒辦法的事。


    看著三個男人離去後,我走向正麵那扇門。敲敲門,告訴對方我已經到達。


    進來。聽到這聲迴應,我打開門走進室內。


    因為您叫我,所以我過來了。


    在房間裏,我看到坐在接待椅上的烏葛吉.皮亞特。


    木筒一樣的體型,包裹在特別訂製的特大號西裝裏。鼻子以下覆著略帶青色的胡子。跟臉的上半部比起來,下半部比較大,看起來像河馬一樣,讓我總覺得那張臉會流下帶有鐵質的紅色汗水。


    眼睛和鼻子擠在臉龐中央,小小且帶著陰森光芒的眼睛盯著我。


    你來了啊,德魯洛伊。


    皮亞特攤開手,示意我在對麵的椅子坐下。


    桌上放了一把槍,皮亞特用手抓起桌上一張文件,把槍包起來,然後就這樣丟進腳邊的垃圾桶。金屬掉落的刺耳聲音和皮亞特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最近的年輕人真是沒用。


    就算剛殺了一個人,皮亞特還是能夠笑著。


    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背叛我。如果認為這個皮亞特的眼睛這麽小,視力應該也一樣差,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我點點頭,坐在椅子上。


    烏葛吉.皮亞特是最差勁的家夥。


    雖然他是最差勁的家夥,但既然是身為亞姆德狂想神樂團實際上第二號掌權人物的副書記長所說的話,我也不能反對。


    就算他說的是無聊至極的話題,像小孩在運動會中傑出的表現或南島作物的收獲量預測之類的事,我也隻能專心傾聽。要是遭到皮亞特懷疑,我很快就會躺在剛才那具屍體的旁邊。


    皮亞特用胡子下的嘴唇繼續說道:


    話說迴來,德魯洛伊,你說小時候住在你家隔壁、那個開雜貨店的老頭叫什麽?


    他叫漂希金。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您還記得真清楚啊。


    皮亞特覆蓋著胡子的下巴,滿足地點了點。


    德魯洛伊,你的身體怎麽樣?


    托您的福,已經恢複得差不多。


    我的身體可就很不好啦。皮亞特歎了口氣,最近,阿穀特和巴拉訶羅地區的營業額少了很多,部下們也都沒有好好管教。之前港區倉庫的武器被偷走,損失慘重呢。


    您是能者多勞。


    話題的走向突然變得怪異,我刻意奉承他。


    不管是這個也好、那個也好,隻要鎂奈肯那混賬還活著,事情就會變得越來越糟糕。


    組織並非堅如磐石。從皮亞特的話來判斷,副書記長皮亞特和第三書記長鎂奈肯之間的派係鬥爭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德魯洛伊,你覺得呢?


    我隻是一個神曲樂士,不懂政治,我隻聽從皮亞特先生的話而已。


    我說出心中的感想。對我來說,人際關係和派係鬥爭都是異次元的話題。


    政治啊亞姆德還是政治團體的時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跟皮亞特對話時,一定要慎選詞匯,因為這個人的猜忌心很強。


    皮亞特曾經有四次被自己部下暗殺的紀錄,也差點被自己雇用的神曲樂士暗殺、毒害。但其實,那是被皮亞特異常的猜疑心逼到走投無路的部下,為了生存而引起的叛亂。我隻記得這樣。


    皮亞特常常懷疑部下和自家人,所以會試探他們。


    皮亞特小小的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能相信的隻有你而已,德魯洛伊。


    這也是謊言。


    身為組織專業殺手的神曲樂士,即使已經做這份工作十五年了,皮亞特仍舊不信任我。因為書記長的一句話而讓我成為皮亞特的部下,皮亞特因此懷疑我是不是上頭派來監視他的人。


    很遺憾,我並不是什麽監視者。書記長隻是認為被組織撿到的我,很適合到擔任幹部的皮亞特手下做事,這不過是單純的組織內人事派任而已。


    不過,把難用且精神層麵有問題的我硬塞給皮亞特,這也是一項事實。


    由於不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部下不,就算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部下,也得不到皮亞特的信任。


    話說迴來,德魯洛伊,你以前養的狗叫什麽?


    美克路易。因為咬過我,所以我把它打死了。


    為了消除皮亞特異常的猜忌心,我把自出生以來所有能想得到的事情通通告訴他。皮亞特每次問話時,就會一邊對照自己的記憶,看看我有沒有說謊。


    萬一想不起來,皮亞特就會判斷我有反逆之心。


    說起來,現在剛好有件工作,要你去處理咬人的狗。


    看樣子,我的推測似乎很合他的胃口。皮亞特往前挪了一下身體,木桶般的身體光是靠近,就讓人覺得很有壓迫感。


    他小小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你知道葛斯嗎?


    他是皮亞特先生的直屬部下,負責統籌迦坦地區,同時擔任會計工作。


    我搜尋腦袋中關於葛斯的資訊。他身材纖細,有著一張受女人歡迎的俊秀臉孔,是皮亞特派的重要人物。


    葛斯是皮亞特帶進來的人,處理數字的能力很強,也擅長統禦部下。事實上,由於葛斯的經營手腕,才讓迦坦地區的營業額蒸蒸日上。即使是有著強烈猜忌心的皮亞特,應該也非常信任葛斯才對。


    為什麽突然提起葛斯先生呢?


    皮亞特的眼神露出苦澀的色彩。


    我很驚


    訝,那個葛斯好像是妨礙我的幕後黑手。


    您確定嗎?長久以來,他一直跟隨您,而且也把工作做得很好呀。


    我用跟皮亞特一樣吃驚的表情迴話。


    皮亞特麵無表情地伸手抓起桌上的文件,然後縮迴手,在我麵前把文件攤開。


    記載在文件上的數字,是皮亞特管理的妓院、賭場營業額,以及上繳金額的流向。扣掉皮亞特該拿的部分之後,那些金額跟上繳金額之間似乎有些落差。


    另外,在偷拍的照片中,在餐廳裏背對背坐著的組織成員裏,出現了鎂奈肯和葛斯的身影。


    皮亞特抽迴身體,把身體重重地躺進椅子裏。


    我隻能覺得驚訝。


    由於在同一個組織裏,所以偶爾也是會跟敵對派係的人們碰麵。在數字方麵,隻要是擔任組織的會計工作,不管是誰都有可能動這種手腳侵占公款。雖然我很想說,葛斯應該不至於因為皮亞特對自己的些微不信任而決定投靠敵對陣營的鎂奈肯,不過在皮亞特麵前,這些話是禁語。


    我因為相信葛斯,把一切都交給他。可以說,鎂奈肯是想借這件事打擊我。


    懷著病態猜忌心的皮亞特,用他的雙眼盯住我,詢問我是他的敵人還是戰友。雖說他的臉像河馬,不過我並沒有忘記,河馬的突擊是可以殺死獅子的。


    那麽,迴答隻有一個。


    現在必須除去妨礙者。


    真是直截了當啊。德魯洛伊,你要不要做呢?


    我點點頭。雖然我對皮亞特並沒有忠誠之心,不過為了保命,必須搶先察覺他的想法。隨著年齡增加,我所練就的並不是身為神曲樂士的技巧,而是學會順從比自己強大的對手、類似犬類的思考模式。


    請讓我知道對方的護衛布陣,特別是有關對方神曲樂士的一切。


    在這個時代,具有某種程度重要性的人們一定會帶著神曲樂士當護衛。我猜想,既然是組織的會計,身邊應該也跟著不錯的左右手。如果知道對方神曲的流派,就能事先擬訂對策。


    對方的情況我大概都知道,因為那是我派給葛斯的神曲樂士。


    皮亞特心中痛苦的情緒不吐不快。


    每次每次,我都被自己養的狗咬到。


    我心裏其實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不過表麵上還是盡可能做出遺憾的表情。


    那是狗的表情吧?


    或許,我現在的表情很像我所輕視的歐古悠古。


    ◆


    我把車子開向迦坦地區。半圓形的月亮用青白色的光芒染遍整條街道。


    今天晚上,葛斯會在他所指揮的海鴻大道事務所待到天亮,因為皮亞特突然命令葛斯處理各派係的會計監察工作。


    如果是普通情況,隻要把葛斯叫出來,然後趁機暗殺他就可以。


    可是,若被皮亞特叫出去的葛斯遇襲而死,這種結果也太奇怪了。


    決定部下的生或死確實在皮亞特的權限之內,可是,皮亞特缺乏人望的事實一旦表麵化,身為部下的我未來似乎也不太樂觀。


    硬被皮亞特塞了一堆工作的葛斯,因為隻是純粹進行賬簿數字的調整而已,應該會把護衛人數減到最少,大概隻會帶幾個持槍的護衛而已。但是,持搶的護衛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可怕。


    跟擔任護衛的神曲樂士之間的戰鬥,才是決定一切的關鍵。


    我在心中再次確認皮亞特跟我說過有關葛斯的神曲樂士資料。這個新到任的護衛,是皮亞特最近撿迴來的神曲樂士,好像是個女性。


    在組織裏她好像叫做貝修卡。由於是不折不扣的假名,除了當作識別記號以外,沒有其他意義。我的德魯洛伊也是個假名。


    話說迴來,我的本名是什麽呢?


    反正跟這種無謂的小事比起來,眼前的對手才是最重要的。我再次將意識集中在有關對方的資訊上。


    貝修卡的年紀大約是二十出頭,最多二十五歲左右。在經曆方麵,就皮亞特所說的,她似乎從來沒有吃過敗仗。她的父親好像也是個神曲樂士。


    可是,她沒有從父親那裏接受什麽特別的訓練,而是跟著其他老師學習,細節不明。在能力方麵,隻能確定她可以操縱一柱中級精靈。


    擁有某種程度戰績的神曲樂士,搭檔是中級精靈,這種神曲樂士的能力範圍太廣,很難擬訂對策。


    中級精靈有四枚翅膀,並擁有跟人類相同甚至超過人類的智慧,而且也擁有人格。在都市裏,他們是人們的鄰居,可說是最接近人類的精靈。因此在法律上,中級精靈也擁有人權。平均來說,他們所擁有的力量,相當於數十或數百柱下級精靈的力量。


    如果是上級精靈的話,擁有的力量相當於數百或數千柱下級精靈的力量,有時甚至比數千柱下級精靈的力量更強。所以,隻要一知道對方是上級精靈,我就會馬上撤退。其實,大部分的神曲樂士和精靈,大概都會像我一樣逃走吧。但如果敵人是中級精靈的話,我不會逃。


    我認為,即使對方是足以對抗數十或數百柱下級精靈的中級精靈,但隻要我召喚更多下級精靈就足以對付了。


    在精靈的分類學上,雖稱為下級或中級,但與其說是上下之分,不如說是質的差別。我的想法或許很異類,不過,單純就戰術來看,我認為這兩種精靈的差別在於,中級精靈像一擊必殺的大炮,而下級精靈像是射出散彈的短機關槍。


    就我個人來說,戰力的強弱大小都無所謂,隻要最後能殺掉對方、讓自己活著,這樣就可以了。我歸納出這個想法。


    車子逐漸接近位於迦坦地區的海鴻大道事務所。我在路肩停好車,走出車子。深夜的商業區裏,仍舊看得到行人往來。


    我拖著單人樂團和長笛的箱子走在路上。身旁偶而有車輛經過,四周十分安靜。


    在雜居大廈之間,我看到了目標的那棟大廈。這是皮亞特委任葛斯興建的大廈,似乎也由葛斯命名。


    抬頭望著那棟大廈,大部分房間的燈都已經熄滅,隻有最高樓層四樓的窗戶透出燈光。看樣子葛斯等人不疑有他,正在趕工處理皮亞特指派的急件。


    大廈入口掛著高登興業的看板。


    我覺得有些欽佩。


    高登是很久以前的戲曲金黃色的複仇中登場的主角名字。在遭到敵對貴族滅門之後,高登是唯一生存下來的遺族。他能吹奏魔笛,借用精靈貝修卡的力量。高登隱姓埋名,在仇人手下工作,然後伺機殺掉仇人,完成複仇大業。


    跟雇用我的皮亞特比起來,身為敵人的葛斯不管在教養或對待現狀的幽默感,似乎都略勝一籌。可是,我雖然對葛斯的知性重新評價,要殺他的事實還是沒有改變。


    由於不可能使用萬用鑰匙,所以我拖著單人樂團在建築物旁邊打轉,發現了皮亞特事先告訴過我的那扇窗戶。


    我先確認那個房間裏沒有人,一再反複地確認。


    確認之後,我從單人樂團箱子旁邊的收納盒裏拿出粘膠、刷子和報紙。接著,用刷子在窗戶塗上粘膠,把報紙貼上去。粘好之後,用裝著長笛的箱子把窗戶玻璃敲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把工具放迴收納盒,合上蓋子。手伸進敲破的窗戶,扭開窗鎖,安靜地把窗戶打開。


    我攀住窗戶,侵入黑暗的房間內。由於是用來當作倉庫的房間,所以沒有燈光、沒有半個人,也不會有警衛飛奔過來。


    雖說是屬於組織的建築物,不過因為怕引起旁人懷疑,因此隻有這種程度的警備。事前收集情報非常重要,這樣才能讓我毫不費力地侵入。


    說起來,要把樂器和單人樂團的箱子扛進去才是苦差事。老人家沒辦法做太粗重的工


    作啊啊,我不喜歡被別人這麽說,不過我對這種事可是很有自覺的。


    在昏暗的倉庫裏,我穿過塞滿文件和物品的架子,來到門口。往外窺探了一下,確認沒有半個人影後,移動到走廊上。冷氣從沒有燈光的走廊上竄起,裹住我的身體。我拉緊大衣衣領還是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吧。


    我無聲地在黑暗的走廊上前進,裝有柔軟橡膠輪胎的單人樂團也無聲地前進。


    雖然很想搭電梯上樓,但隻要對方的腦袋正常,一定會在電梯前設置警衛。然後上樓的電梯門一打開,我應該就會立刻遭到攻擊。


    因此,雖說那對老人家的身體而言很辛苦,不過我也隻好爬樓梯上去。


    我走向旁邊的逃生梯,小心地不發出任何聲音,仔細地把沉重的單人樂團箱子一階一階往上提。一旦開始戰鬥,箱子重不重都已經沒有關係;不過在靠近敵人之前,還是得注意不要發出聲音才行。


    神曲樂士對聲音特別敏感,擁有足以和敏感的野生動物互相媲美的聽覺,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不隻是對抗敵方的神曲樂士而已。如果能在不被對方察覺的情況下接近,事情會比較好辦。


    我提起裝著單人樂團的箱子,終於來到二樓。


    對方是個年輕女性,這樣很難判斷實力。


    我的痛苦經驗又再度蘇醒。


    兩年前,在組織本部巴洛帝交響神樂團的命令下,我曾經去攻擊將都托爾巴斯有名的神曲樂士拓植.尤芬麗。


    由於組織的工作和拓植.尤芬麗的工作有交疊之處,怎麽看她都是個障礙。為了殺雞儆猴,警告介入本組織工作的神曲樂士,於是決定收拾拓植.尤芬麗。


    雖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女神曲樂士,不過一點都不能小看她。


    因此,巴洛帝交響神樂團從旗下的組織裏,選出七個各有所長的神曲樂士。


    我跟其他六名神曲樂士、三柱中級精靈、二百五十八柱下級精靈發動攻擊。我方所投入的戰力相當於軍隊裏的一個中隊,戰力大約等於幾輛戰車、戰鬥車輛和大炮,以及六十至二百五十個步兵。


    可是,發動襲擊的我們,卻被尤芬麗打得潰不成軍。透過尤芬麗強大精密的神曲,兩柱中級精靈的力量獲得壓倒性的增強。跟年輕的她一點都不相稱的堅實戰鬥組合,完全找不到一點能夠趁虛而入的空隙。


    組織引以為豪的神曲樂士一個接著一個被打昏。


    最後剩下的我放棄暗殺,決定讓精靈們帶著組織同伴們撤退。


    當我用下級精靈當盾牌擋住猛烈攻擊時,尤芬麗改變了做法。


    對於下級精靈的死,她露出了嫌惡感。而我不隻是使用精靈,還用四周的人類當作活體盾牌,躲避尤芬麗的追擊。


    她果然不至於把一般人卷進來。因而我得以用精靈和人類當盾牌,逃離現場。


    能夠用毫不顧及麵子的方法逃走,應該是我得以生存至今的理由吧。


    經過連記憶都已經變得不確實的漫長時間之後,以神曲樂士身份進行暗殺工作的我,不管在戰鬥或神曲技巧上,或許都已經變得比尤芬麗還要厲害了吧?


    終於來到三樓,我仍舊提著沉重的單人樂團箱子。啊啊,如果不想點什麽的話,就會覺得很挫敗。所以,還是繼續想事情吧。


    決定神曲樂士手段高明與否的,很遺憾地並非隻有演奏神曲的技術和經驗而已,這是我的理解。


    對音調高低的精密感覺,也就是所謂的絕對音感。


    學習絕對音感是有臨界點的。如果是有天賦的人,在三到五歲期間加以訓練,學會的機率相當高。可是,一旦過了那個時期,就很難領悟絕對音感。


    還有,雖說人類能夠聽到的聲音介於20赫茲到20000赫茲,不過年紀越大,越難聽到高周波數的聲音。雖說隨音色和聽者而有所差異,不過一般而言,在二十五、六歲之後,就會越來越難聽見17000赫茲以上的聲音。


    當然,演奏音樂或神曲時,那種能力並不是絕對必要。就算擁有像機器一樣正確的絕對音感,或是能聽得到低音到高音的廣幅音域,音樂技巧則又另當別論。


    不過,如果是演奏神曲,必須以可聽音域遠在人類之上的精靈為對象。


    我隻能把自己是二流樂士的原因、老師對我感到絕望的理由歸咎於這一點。基於功能性原因而殺害羅蘭地老師的行為,如今也無法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說起來,當我殺掉想要把我帶迴去的老師時,心裏什麽感覺都沒有。


    用下級精靈擊中老師的腦袋時,覺得腦中好像有一個沉重的蓋子被拿下來。看著即將斷氣卻仍舊說即使如此我還是愛你的老師,我心裏隻想著明天的天氣,擔心要是洗好的衣服被淋濕就糟了。


    終於來到四樓。


    到了現代,單人樂團都設計得比較輕巧,不過我喜歡舊式單人樂團。反正,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拿得動十幾公斤重的舊式單人樂團。這種純粹的重度勞動雖然沒什麽了不起,但如果不想些有的沒的事情,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將手放在逃生門的金屬門把上時,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好好地調整了一下唿吸後才開始行動。


    我安靜無聲地打開逃生門。


    綠色逃生燈號在走廊上散發出螢火蟲般的光芒,走廊上並沒有人。


    我安靜地拖著單人樂團,走進屋內;接著把銀色長笛舉到唇邊,隨時準備展開精靈戰鬥。


    走在走廊上時,我聽見細微的聲響。一般人可能聽不到,但我是神曲樂士。


    我來到轉角,伸出磨得光亮的長笛,用來代替鏡子。


    轉角的另一邊映在長笛上,那同樣是亮著綠色逃生燈號的昏暗走廊。盡頭就是事務所的入口,一個護衛背對我坐在折疊椅上。


    短機關槍從男人的肩膀垂下。中間是電梯,如果搭電梯上來的是敵人,護衛馬上可以從旁邊加以射殺。我的判斷正確,搭電梯上樓的確會遭到埋伏攻擊。


    或許是不覺得真會有人前來襲擊,護衛隻靜靜望著天花板。一個人也沒辦法說話,所以隻好保持安靜。


    我收迴長笛,用右手拔出短刀。


    我用左手拖著單人樂團,繞過轉角,從後麵靠近那個護衛,然後從坐著的男人背後伸出手。


    以左手捂住護衛嘴巴的同時,我用右手的短刀一刀切斷他的喉嚨。刀刃有抵住人類延髓的觸感。我用左手按住飛濺的鮮血,不讓血繼續噴出來。等鮮血流得差不多了,再用捂住刀口的左手把好像要斷掉的頭壓住。


    我用左腳腳背接住從對方肩上落下來的短機關槍。


    然後,我非常非常安靜地把屍體靠在椅背上,把短機關槍放在死者膝上,再用死者的衣服仔細擦去左手沾染的鮮血,繼續向前移動。


    我把短刀換成長笛,像貓一樣靜悄悄地在走廊上移動。前麵可以看到葛斯所在的會議室大門。


    我數著八拍,一邊走一邊展開單人樂團,空氣馬上產生變化。


    我知道下級精靈們正在騷動、凝聚成形。事先召喚過來的精靈們,因渴求用來當作餌食的神曲而再度聚集。


    我把長笛抵在唇邊,吹出第一個音符,精靈們即從黑暗的走廊、牆壁、天花板冒出來。黑色肌膚從地板和牆壁跳出,在一邊演奏一邊前進的我身邊舞動。


    聚集而來如黑鯰般的歐古悠古,以十六拍的疾走速度飛向前麵的大門。精靈們炸裂鐵門。伴隨著打擊樂器般的聲音,我也跟著衝進去。


    門的鐵片在空中四散飛舞,室內兩名護衛用短機關槍的槍口瞄準我。


    但是,已經太遲了。歐古悠古在神曲的指示下殺到眼前,球


    狀身體命中兩名護衛的臉龐。


    歐古悠古離開之後,可以看到兩張凹陷的人臉。由於遭到擠壓,眼睛鼻子都朝中間擠成一團,鮮血和腦漿四濺,護衛當場喪命。


    兩名死者的手指扣在短機關槍的扳機上,子彈從地板朝牆壁、天花板射出彈痕。位於彈道上的我,犧牲兩柱用來當作防壁的歐古悠古,躲開了子彈。


    在空中四散的鐵門碎片,被打倒的護衛,屍體倒臥的室內辦公桌,四散飛舞的文件,歐古悠古的體液目標葛斯並不在這裏。


    背上一陣惡寒,我扭過身體。擋在左邊的歐古悠古應聲碎裂,青黑色內髒散落一地。托歐古悠古的福,我才沒有被直接擊中。


    腹部感到灼熱。雖然我躲開直接的攻擊,不過肉被削掉一塊。能夠一口氣破壞足以抵擋子彈的歐古悠古,隻有精靈的攻擊才能辦到。


    我采用以防禦為重的神曲城堡的一夜,把歐古悠古聚集到前方,朝房間的右邊移動。


    伴隨著劃過空氣的聲音,室內的桌椅、在空中飛舞的文件以及歐古悠古,全都被打穿一個洞。


    以歐古悠古的屍體為掩護,我一邊逃跑一邊確認自己的傷口。看樣子是被錐子般的銳利物品,從旁邊貫穿了衣服和腹部的皮膚。


    歐古悠古的防壁再次構築起來,由於對方打中一柱歐古悠古,力道因而往右偏,我身後的牆壁傳來被貫穿的爆炸聲。


    趁剛才被打倒的歐古悠古變成光粒子消失時,我趕緊逃走。


    我終於停下腳步。破碎的文件變成大量雪花,飛散堆積在房間裏。


    隔著大會議桌,我和對方相互對峙。從豎立在前方的歐古悠古防壁的間隙,我看到敵人的身影。


    發生在一瞬間的死鬥讓室內燈具故障,燈光一明一滅。在閃爍的燈光下,我看到一個很高的身影,高到甚至可以在房間天花板上映出影子。


    影子有人類般的四肢,還有一對毫無表情的紅色複眼。


    室內瞬間陷入黑暗,然後燈光再次亮起。


    盤據在臉龐中央的漩渦,大概是卷起的吸蜜吻器。從背後伸出來的,是有著黃色磷粉的四枚翅膀。


    有四枚翅膀代表他是中級精靈,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蝴蝶和人類混合的形態。


    蝶男長長的右手提著對方的單人樂團箱子。


    站在蝶男旁邊的是一個相當年輕的女性。她有著栗色頭發、高高的顴骨,這就是那個貝修卡吧。


    貝修卡的藍色眼珠帶著冷冽的殺意,嘴唇上的紅色口紅相當顯眼,抵在唇邊的則是銀色短笛。


    我們各把橫笛抵在嘴邊,帶著自己的精靈,沿著會議桌繞圈移動。


    彼此吹奏神曲,強化精靈的力量,等待下手的時刻。


    很遺憾,葛斯不在這裏。


    把短笛放在唇邊,貝修卡低聲說道。


    我終於了解了整個情況我在皮亞特命令下所發動的襲擊行動,早已泄漏到葛斯耳中。


    經常防備部下背叛的皮亞特病態的猜忌心,原來不全然是錯的。但很遺憾,眼前殘酷的事實是,踩進陷阱的人不是皮亞特而是我。


    說起來可怕,電梯前的護衛應該什麽都不知道吧。


    也就是說,隻有葛斯和這個貝修卡知道實情。那個護衛是為了讓我大意,好讓貝修卡先發製人的棋子而已。犯罪組織果然不能信賴,那根本是問題人類的集團。


    我雖然沒有動搖,不過心境似乎產生了一點變化。


    貝修卡的短笛揚起高音時,精靈的力量隨之提高。她吹出適合連續攻擊的神曲賽馬的賦格曲,蝶男的四枚磷翅隨之振動。


    蝶男的顏麵產生變化的瞬間,我朝旁邊逃離。


    他的攻擊雖然瞬間貫穿了歐古悠古的防壁,不過時間還夠我逃走。


    貫穿強韌的歐古悠古防壁、掀起厚重的會議桌、猛然刺進牆壁的,是像長針一樣的管器。


    順著深灰色的管器看過去,發現它連在蝶男的臉和嘴邊。管器彈跳似地縮迴去,在蝶男嘴邊卷成渦形收妥。


    我吹奏長笛,指使左右兩邊的歐古悠古發動突襲。貝修卡的短笛吹出跳躍的音符,蝶男嘴邊的管器隨之舞動,從左邊歐古悠古毫無表情的雙眼中間刺穿,然後又從右邊歐古悠古小小的嘴巴貫穿那個球狀身體。


    以灑著青黑色血液死去的歐古悠古為餌,負責真正攻擊主力的歐古悠古從天花板猛然降落,發動攻擊。


    蝶男的管器跳動著,貫穿負責主力攻擊的歐古悠古,讓它爆裂。


    歐古悠古被貫穿的瞬間,我看見在它體內高速迴轉震動的管器。混合青黑色血液和內髒的雨滴在室內傾盆而下,下級精靈們變成光粒子四散消失。


    管器重新卷迴,收攏在蝶男的臉上。


    這個管器很像蝴蝶吸食花蜜的吻器,伸縮自如,連鋼鐵都能輕鬆貫穿。貫穿之後便產生震動,從內部撕裂敵人。


    這柱中級精靈好像可以運用這種十分詭異的特技。


    蝶男的複眼眼神似乎飄得很遠,沒有浮現殺害同族時的情緒。正如他的外表一樣,看樣子他在感性方麵大概也跟昆蟲差不多吧。


    隨著貝修卡短笛的斷音,吻器之槍連續發射。用來當盾牌的歐古悠古一柱柱被擊破,我在室內逃竄。


    以笛音操縱蝶男的貝修卡,眼中露出憎惡的色彩。


    竟然把精靈當成用過就丟的東西


    操縱看似擁有人格的中級精靈的神曲樂士,大概都會有類似的反應。


    趁貝修卡說話時、樂曲中斷的瞬間,我把退路鎖定在窗戶。


    我用歐古悠古敲破窗戶,隨著四散的玻璃碎片逃到大樓外。


    月光下,我在夜空中滑行。


    我在隔壁大樓傾斜的屋頂著地。為了不撞上從斜麵伸出來的排氣管,也為了保護長笛,我在地上滾了一圈。


    如雨點般的玻璃碎片和歐古悠古扛著的單人樂團箱子慢了一拍才著地。成為幾十公斤重單人樂團緩衝墊的歐古悠古,從小小的嘴巴吐出青黑色體液和內髒。雖說等一下就會變成光粒子,不過它們的死相實在讓人覺得惡心。


    我抓起屍體上的單人樂團,把箱子甩到身後,繼續吹出長笛的高音,從夜晚的空氣中補充歐古悠古,張起防壁。單音的聚集力量很差,也沒有辦法增強力道,我需要更大型的神曲才行。


    我抬頭看著剛才那棟大廈,四樓窗口處看不見任何人。


    敵人在更上麵。


    蝶男背著月光浮在空中,可以看到月光從緩緩振動的四枚翅膀透過來。每當他振翅時,金黃色磷粉隨之散開,侵蝕著夜空。


    蝶男垂下的手抓著貝修卡的雙肩。能像這樣無視於航空力學地飄浮著,隻有精靈才辦得到。


    耳邊聽到溫柔的曲調。在月夜裏流動的,是貝修卡短笛所吹奏出來的哀傷樂曲。


    貝修卡盯著我,我也同樣盯著她。即使彼此的視線對上,各自演奏的神曲仍兀自安靜地流泄出來。


    兩人同時轉調。


    我的肩膀很熱。


    蝶男的吻器之槍刺穿我的左肩。趁吻器還沒在左肩肌肉裏引起炸裂之前,我自己扭身脫離。顧不得左肩肌肉撕裂,趕忙逃開。


    在我的指揮下,高速飛翔的歐古悠古命中蝶男右上方的磷翅。薄薄的翅膀上開了一個大洞,可以看見半個月亮。


    由於沒有發聲器官,蝶男剩下的翅膀和吻器不斷振動,發出無聲的慘叫。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痛苦,引發了他的恐懼。


    精靈飛翔的原理至今還不清楚。不過,失去四枚磷翅的其中一枚之後,蝶男就沒有辦法像之前那樣飄浮在空中,他和貝修卡緩緩落下。


    貝修卡


    和我的戰鬥方法好像有些類似。


    我們都同時運用攻擊和防禦,把焦點鎖定在對抗神曲樂士的戰鬥上。由於神曲的選擇和戰術都很類似,所以更難對付。


    她所使用的短笛這種樂器,仍保持古老的樣子,沒有足部管,因此最低音是d音,難以演奏更低沉的音色、釋放更強大的攻擊。相較之下,長笛的基本音域是c4到c7。我們兩人實際上的差距就隻有這樣而已。


    在蝶男撞上屋頂之前,貝修卡跳了下來,單人樂團也跟著滾落在地上。貝修卡滾落在地上時,仍舊用短笛吹著樂曲。等她站起來時,蝶男已經站在她身後。


    我忍著腹部和肩膀的劇痛吹奏長笛,再次用神曲束縛想要逃走的歐古悠古。


    貝修卡和蝶男正待伺機行動。


    沿著屋脊前進的貝修卡和一步步後退的我,雙方同時奏出高音。蝶男的吻器之槍和歐古悠古猛烈撞擊,導致青黑色血液在夜晚的空氣中飛濺。


    雖說傷了對方的精靈,不過我自己左肩的肌肉也被撕裂,神曲的力量越來越弱。


    跟強壯的精靈不同,我是血肉之軀的人類。從肩膀傷口流下的溫熱血液濡濕了胸口,血液流到腰部時,被夜晚的空氣冷卻。


    隨著時間流逝,越流越多的血,讓我的神曲威力和指使精靈的力量逐漸喪失。


    吻器之槍又削斷一柱歐古悠古。


    如果不能速戰速決,對我來說比較不利。


    那麽,就必須使出全力了。


    我用左腳腳跟抵住地麵,猛然停下腳步,開始用單人樂團演奏複雜而強大的神曲。貝修卡也迅速停住,全力展開蝶男手中握著的單人樂團。


    音符的洪水,讓屋頂上的空氣為之扭曲。


    我所演奏的神曲是贄王的唿喚。


    貝修卡演奏的神曲是歐比艾絲公主的末日。


    兩人同時奏出能夠釋放全力攻擊的神曲。雙方身後單人樂團的鼓擊出重低音,風琴哭叫,笛子吹奏出慘叫似的高音,撕裂夜晚的空氣。


    夜空之中,精靈的力量隨之大增。


    從屋頂表麵、從排氣管旁邊、從冰冷幹淨的空氣中,比夜色更漆黑的歐古悠古一柱柱冒了出來,像球體一樣的身體因粘液而閃耀著黑色光芒。它們振動著粗短的尾巴,爬行、跳舞。


    對方的蝶男一邊在空中滑行,一邊把翅膀張到最大極限。複眼裏帶著瘋狂和狂喜,紅光一閃一滅。翅膀上的金黃色磷粉,飄散在空氣當中。


    精靈們猛烈發狂的景象,已經屬於異世界的光景。


    長笛吹出慘叫般的神曲贄王的唿喚。那是在冥府底下,全身被製裁之槍貫穿、兩眼被刨出、不斷流著黑色血淚、永遠受拷問之苦的贄王的聲音。


    這首神曲唱出贄王的怨慰,並唿喚同樣痛苦的犧牲者。它可以支配精靈,像散播傳染病一樣散播痛苦。


    短笛嗚咽著吹出神曲歐比艾絲公主的末日。遭到心愛王子的背叛,被業火焚燒的歐比艾絲公主,仍舊高聲唱出她的愛意。描述悲傷戀情的神曲,可以提高精靈的力量,讓精靈化身為騎士,保護演奏者不被悲慘命運侵襲。


    蝶男的吻器之槍撕裂夜空,被神曲支配的歐古悠古挺身承受他的攻擊。


    蝶男雖然輕易地貫穿了歐古悠古,但另一柱歐古悠古立即用自己的身體承受攻擊。吻器因歐古悠古的鱗片和血肉而降低速度,我因此得以閃避。


    劃破衣服的吻器之槍貫穿身後的排氣管,蒸汽泄漏出來。


    我拚死從長笛的左邊按鍵飆到右邊按鍵。在慘叫似的高音引導下,三柱歐古悠古像炮彈一樣飛了出去。


    吻器之槍縮迴去時,蝶男像拍動地毯似地柔柔振動三枚磷翅。隻見沙金般的磷粉陣陣飄落,覆蓋住歐古悠古。


    歐古悠古的眼睛裏仍舊沒有任何表情,但它們扭動身體,偏離軌道。下級精靈化身成的炮彈撞上屋脊,濺出青黑色體液。歐古悠古從小小的嘴巴裏吐出血沫,身體痙攣。


    蝶男的磷粉是神曲歐比艾絲公主的末日所引出的特殊攻擊,這種磷粉對下級精靈來說,似乎具有很強的毒性。此外,這種磷粉也明顯妨礙聲音在空氣中的傳播,並會對實體化的精靈肉體產生幹擾。


    從貝修卡仍舊站在旁邊吹奏神曲這一點來判斷,這些磷粉對人體應該沒有妨礙。可是,磷粉的散播範圍越廣,在進行精靈對戰時,似乎可以完全阻止對方接近。


    貝修卡以發揮精靈的最高能力來進行攻擊,而我的戰鬥方式則是對精靈用過即丟。她的攻擊方式對我來說比較不利。


    蝶男射出吻器之槍,一口氣貫穿四柱歐古悠古。吻器迴旋,朝我的方向高速飛來,我用三柱歐古悠古作為防禦。


    吻器之槍命中防壁時產生強大衝擊。當作盾牌的三柱歐古悠古吐出青黑色血液,當場死亡,我趁機轉身避開。吻器雖然劃破我的臉頰,但我趁轉身時用長笛音色繼續放出歐古悠古。


    像魚雷般射出的四柱歐古悠古中,有三柱因磷粉的毒性而失速,隻命中旁邊的建築物而已。


    可是,剩下一柱躲過磷粉攻擊的歐古悠古,擊中了貝修卡。


    歐古悠古撕裂女孩左肩的肌肉,貝修卡發出慘叫,笛音紊亂。


    為了拯救神曲樂士,蝶男揮動長長的手。細長手指戳進歐古悠古眼中,眼球和腦袋一同遭到破壞的下級精靈滾落屋頂,摔到馬路上。


    雖然肩膀鮮血淋漓,但貝修卡仍舊繼續吹著短笛。


    我吹奏贄王的唿喚最終樂章。在神曲音波可達範圍內,強行把所有的歐古悠古都聚集在一起。


    從屋頂、排氣管表麵、空中,歐古悠古們一柱柱冒了出來。愚蠢鈍直的歐古悠古,在我前後左右吵嚷不休。因為密度太高,精靈小小的眼珠混亂地轉動。有著細小牙齒的嘴巴,像缺乏氧氣的魚一樣忙著唿吸。


    我強製召喚了三百二十一柱歐古悠古,這種數量使我周圍的空間看起來似乎比夜晚更加漆黑。


    我從來沒有一次召喚出這麽多下級精靈。


    我使出全身力量吹奏長笛,讓單人樂團全力演奏。不過,這不是我平常能支配的精靈數量。視野因疼痛而變得越來越狹窄,腦神經好像在燃燒一樣,指法似乎快要亂掉。


    贄王的唿喚是一首需要最高級演奏技術和高速運指能力的神曲,它所擁有的支配力可以強製將精靈奴隸化,使下級精靈完全成為演奏者的手足。


    演奏該首神曲時,一旦運指錯誤,三百二十一柱下級精靈就會從束縛中逃走,齜牙咧嘴地朝我而來。要是遭到三百二十一柱歐古悠古的襲擊,我將會被它們活生生地啃食殆盡。


    趁著我的腦袋沸騰、神曲還沒出現破綻時,我放出這一大群歐古悠古。


    因饑餓而憤怒發狂的下級精靈化為一道黑色洪流,變成毫無知性的愚蠢炮彈,幾百柱歐古悠古衝到貝修卡麵前。


    貝修卡的臉頰因失血而顯得蒼白,但她仍舊全力演奏歐比艾絲公主的末日。


    蝶男射出吻器,拍動磷翅灑出磷粉。


    漆黑的歐古悠古洪流撞上毒磷粉形成的黃金洪流。高速振動的吻器切斷歐古悠古,中毒的歐古悠古隨之消滅,從物質迴歸成粒子。每一秒都有數十柱歐古悠古變成光粒子消失,但激烈的撞擊仍舊不斷持續下去。


    挾著腦袋似乎已經沸騰的氣勢,我繼續吹奏長笛。鼻血噴出,從喉嚨流出的血液混著氣息,流進長笛c管的內部。即使如此,我仍舊繼續吹出雄壯的高音。


    一旦停止演奏,我就會死掉。要是能繼續下去,我便能殺掉對方。


    雖然同伴一個接一個消失,但遭到支配、無法認清這一點的歐古悠古,仍繼續往前衝去。在金黃色毒


    粉和吻器之槍的攻擊下,它們噴出青黑色鮮血和內髒,變成光粒子消失。


    雖說速度慢到令人覺得焦慮,不過歐古悠古們的確在前進。


    然後,黑色族群衝破了毒粉和吻器構成的防壁。


    雖說有蝶男的保護,但發狂的歐古悠古還是撞上了貝修卡。


    幾十柱歐古悠古的眼睛仍舊毫無表情,用小嘴巴裏的細小牙齒啃噬女孩。她就算吹奏短笛也無法擋下這陣黑色風暴。


    在轟隆作響的黑色龍卷風當中,可憐的貝修卡唯一能做的,就隻有像短笛一樣發出尖銳的慘叫聲而已。


    可是,我的控製能力也已經到達界限了。如果再不放掉歐古悠古,或許連我都會變成它們的食物。


    我的支配力量減弱後,歐古悠古各自飛往不同的方向。有的撞上屋頂或隔壁大樓的牆壁後,繼續貪婪啃噬。水泥碎片飛濺開來,黑色身體不斷跳動。


    到達臨界點的我,奏出神曲的終章,放掉歐古悠古的支配權。


    在牆壁和屋頂斜麵上,牙齒喀滋作響的饑餓精靈們,被強製送返黑暗當中。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唿吸紊亂。我不斷唿吸,血壓也隨之下降。這時終於能恢複平靜,好好看對方一眼。


    貝修卡和蝶男的肉體變成歐古悠古們踩過的道路,已經慘不忍睹。


    蝶男剩下的三枚磷翅開著大洞,吻器也被下級精靈們咬掉,身上的肉則被啃到連肋骨和胸腔裏的內髒都露了出來。


    如果是普通生物,受了這種程度的傷一定會馬上死去,可是紅色複眼卻沒有浮現出任何情緒。這時我才想起,有關精靈內髒方麵的解剖學知識,目前人們所知道的其實不多。


    貝修卡單膝跪在屋頂斜麵上。憑著力量和技術,她似乎用神曲歐比艾絲公主的末日當作防禦,擋下了一部分的歐古悠古,因此全身隻是受了切割傷程度的重傷而已。至於單人樂團則已經遭到破壞,再也無法使用。


    女孩右邊的眼窩染成一片黑紅色。歐古悠古吃掉她的眼珠,視神經似乎也被扯了出來,耷拉著掛在臉頰上。


    女孩吃力地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把短笛舉到嘴邊,不過已吹不出什麽音符。旁邊的單人樂團已經遭到歐古悠古破壞,不可能演奏出大型神曲了。


    在這場戰鬥的賭注中,挾著數量優勢發動攻擊的我獲得勝利。


    貝修卡的喉嚨因血泡而唿嚕作響,她把氣息送進舉在嘴邊的短笛,吹出神曲。我下意識地展開防備,不過又立刻想起對方的單人樂團已遭到破壞,貝修卡現在並沒有任何戰鬥力了。


    隔著一段距離望向對方的我,注意到貝修卡所演奏的曲子。


    那是我知道的曲子。


    是充滿溫柔慈愛的音色。


    那不是束縛蝶男的神曲,而是治愈精靈傷口、將精靈強製從契約中解放出來的曲子。


    若使用神曲發動攻擊的話,或許還有一點勝算。但與其抓住這一點點勝算,貝修卡選擇治療自己的精靈,並且釋放對方。蝶男受傷的磷翅和身體的大洞,因神曲而逐漸愈合。


    啊啊,原來是這麽迴事。


    我終於了解了那首曲子的真麵目。


    貝修卡所演奏的神曲,是河邊少年所聽見的那首曲子,是我寫的曲子。


    我想起了自己寫作這首曲子的原因。


    以前的老師、同時也是我妻子的羅蘭地和我生下一個女兒,這是我在女兒出生那天所作的曲子。


    那是為了女兒而作,沒有名稱的曲子。


    當我演奏這首曲子招來精靈時,小小的女兒應該會驚訝地睜大眼睛,朝精靈們伸出手指我一邊想著這樣的情境,一邊寫出這首歌。


    短笛拖著一抹鮮血離開貝修卡唇邊。她靠著屋頂上的排氣管,坐了下來。


    實在愚蠢至極,我重重唿了口氣。


    了解真相和背後原因之後,我不斷思考。做出結論後,我沿屋頂斜麵走過去。


    我小心通過蝶男麵前,那雙紅色複眼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或許是因為已經解除和貝修卡之間的契約,蝶男並沒有攻擊我。從需要解放樂曲這一點來判斷,我知道他是嚴格遵守契約的精靈。


    我走到倒臥在地的貝修卡身邊,右膝點地。


    我朝貝修卡的臉龐伸出雙手。神曲樂士一旦放下樂器、用手觸碰對方,就隻有完全勝利或完全敗北兩種結果而已。


    我用雙手碰觸著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女兒臉頰,她似乎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


    女兒的容貌上,處處可以看得出小時候的樣子。


    她有著跟我一樣的栗色頭發與高聳的顏骨。左邊剩下的那顆藍色眼珠,因痛苦和意識不清而蒙上一層暗影。


    我把女兒的頭埋進自己胸口。


    剛才那首曲子是我作的,那是為你所寫的曲子。


    女兒抬起頭來看我,臉上掛著疑惑的表情。


    我用口哨吹出女兒剛才沒演奏完的部分。


    怎麽會這樣


    貝修卡嘔了一口鮮血,驚愕不已。我用手指穿過女兒的頭發,盡可能溫柔地撫著她的頭。


    難道、你是爸爸?


    我隻能點頭,沒辦法對女兒說謊。我一邊盯著貝修卡盈滿淚水的眼眸,一邊用左手撫摸她的頭。


    怎、怎麽會、會在這裏為什麽我會跟爸爸決鬥


    硬要說話應該很難受吧,不要再說了。


    但她沒有聽從我的忠告,和著嘴邊的鮮血大叫。


    為、什麽鮮血從唇邊流下,為什麽要丟下媽媽和我!


    對不起,有一些原因。


    因為實在不懂所以拋下家人,即使如此,身為我老師的她的母親還是追了過來,結果卻被我殺掉這些事我實在沒有辦法說出口。


    我似乎就快要想起女兒真正的名字了,不過目前還沒想起來。


    太好了、可以再遇到爸爸。雖然失去右眼、渾身是血,但女兒的臉上露出安詳的表情。終於遇到爸爸了


    發抖的女兒把臉埋進我胸口。


    從女兒右眼流出的溫熱血液,以及從左眼流出的滾燙淚水,浸濕了我的胸膛。女兒伸手環住我的背,拚命抱緊我。


    我、我、想說有一天一定要找到爸爸,所以拚命學習,當上神曲樂士


    貝修卡抽離身體,抬頭望著我。


    我、強不強?


    嗯,你很強喔。我盯著女兒的臉。你一定很努力吧,不愧是我和羅蘭地的女兒。你是一個能演奏出優秀神曲的優秀神曲樂士。


    貝修卡的臉上充滿喜悅。對貝修卡來說,能夠在同一個領域裏,被苦苦尋找的父親稱讚,應該是至高無上的喜悅吧。


    等我的傷治好,我們兩人一起生活吧。然後,我們一起去找出門尋找爸爸的媽媽。等找到媽媽以後,就三個人一起生活好不好?


    貝修卡似乎忘了自己身受重傷,一直說個不停,鮮血從唇邊溢出。


    我想告訴爸爸,您離家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媽媽辭掉神曲樂士的工作,開了一家樂器行。媽媽出門找爸爸之後,我就繼承了那家樂器行。貝修卡拚死繼續說著。我的青梅竹馬柏茲幫我照顧了那家店,我跟柏茲成為戀人,我是高雷爾克神曲學院第二名畢業的,還有住在我們隔壁的修陵格伯伯再婚了


    我一邊聽著貝修卡說話,一邊把左手放在貝修卡頭頂,然後伸出右手,托住她的下顎。這是最好的位置。


    我的動作讓貝修卡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樣子她似乎不知道待會兒會發生什麽事。


    貝修卡,你的希望不會實現了。


    什、什麽?


    我朝女兒露出久違的笑容。


    再見。


    我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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