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想花


    1


    雲齋連續昏睡了三天三夜。


    圍爐旁擺設著寢具,雲齋仰躺其中。


    九十九坐在雲齋枕邊,直接就跪坐在木板上。他在半夜三點時與斑孟換班。現在已是旭日東升之際,陽光射進屋內。


    九十九維持這個姿勢坐在地板上,已長達三個多小時。


    “鬼骨是魔性的淵藪……”當九十九抱起雲齋時,雲齋以幹涸的聲音喃喃說道。


    他在喃喃自語時,已是雙目緊閉。之後,雲齋便一直沉睡不起。


    一天打兩次點滴。一位雲齋認識的醫生,上午來這裏一趟,下午再由護士來為雲齋打點滴。


    九十九請醫生來的時候,很確實地將雲齋的情形告訴了醫生,隻有鬼骨一事隻字未提。九十九也曾與這位醫生有過數麵之緣。


    醫生診斷的結果,判定這是過度疲勞、睡眠不足,以及禁食所導致的衰弱症狀。醫生還說,他血壓降低,最好能盡早住院。


    “不能在這裏休養嗎?”九十九如此問道。


    “倒也不是不行。”醫生迴道。


    無論在何處接受治療,做法都大同小異,所需要的不外乎是睡眠和營養。


    既然這樣,不如就待在家中,否則日後雲齋一定會猛發牢騷地說“就算我身體再虛弱,也用不著強迫我住院吧”。


    “那麽,在這裏也行囉?”


    連認識的醫生也都這麽說,所以九十九便決定讓雲齋躺在這裏靜養。


    不過,雲齋至今仍未張開眼,著實令九十九心急如焚。


    他也曾在心裏想,或許讓雲齋住院才是明智之舉,搞不好會發生醫生未能診斷出的狀況。畢竟,那是一趟探索傳說中的鬼骨之旅。


    不過,要是雲齋體內發生醫生所未能診斷出的狀況,即使住院也不會有多大益處。反倒是九十九和斑孟還能夠做出適切的對應。


    “魔性的淵藪”,雲齋是如此形容。


    到底是什麽含義呢?


    雲齋的肉體和精神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有時雲齋會在半夜發出可怕的呻吟。即使試著向他輕聲叫喚,輕撫他的身體,雲齋還是未能醒來。


    九十九知道,即便他現在正陷入噩夢之中,也還是應該讓他保持沉睡,直到他自己自然清醒未止。


    雲齋已逐漸恢複他原有的氣色,這是令人振奮征兆。


    ——沒有什麽是雲齋辦不到的。


    過去九十九一直這麽認為。


    如今,雲齋就這樣在九十九麵前倒下。


    ——鬼骨的確是件棘手的事。


    九十九暗自忖度。


    ——鬼骨,掌握變身幻獸關鍵的第八個脈輪。


    他在腦中思考著大鳳與久鬼的事。


    當他一想到久鬼,便有一股強烈的憎恨自體內狂湧而出,全身為之微微顫抖。


    同事帶著一份嫉妒,是一道黑暗、充滿粘稠火焰。他可以望見深雪白皙的四肢和身體,被壓在久鬼的身軀下。


    他明白自己心裏有著男人自私的欲望。


    渴望向深雪告白的心情,有時支配了九十九的一切。


    “你這個人就是太老實了。”


    “這件事,你沒必要跟那個女孩說。”


    “九十九,有些無聊的人,為了堅、守自己的潔癖,而經常在不知不覺間,傷了別人的心。”


    若不是接受了雲齋的忠告,九十九恐怕早已全盤托出。


    他渴望涼子,也渴求深雪,九十九想擁他們入懷,盡情沉溺在欲望之海。他現在千頭萬緒,莫衷一是。


    小屋內逐漸轉為明亮。


    這時才發現,旭日已將窗戶染成一片紅光。


    窗外的晴空一片蔚藍。


    凝望窗外的九十九,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呻吟。


    是躺在被窩裏的雲齋所發出的聲音。


    “老師……”九十九望著雲齋的臉龐。


    之間雲齋一聲低吟,睜開了雙眼。


    朝陽射入屋內,雲齋在陽光中蘇醒。


    雖然陽光並沒有直接照在雲齋臉上,但雲齋似乎因刺眼而閉上眼睛,隨後再度緩緩睜開。


    他凝視著九十九臉龐半晌之久,似乎才明白眼前此人為何。


    他露出微笑。


    “哦,原來是九十九。”雲齋輕聲說道。


    這是他所發出的第一聲。


    “肚子好餓……”


    九十九聽到他的聲音,這才唿出一陣安心的歎息。


    雖然氣若遊絲,但可以確定,這是雲齋在身體健康時所特有的語調。


    “老師……”


    “有沒有什麽可以吃的?”


    “有深雪為你煮的熱粥。”


    “九十九,還不趕快拿來。我在這樣餓下去,包準老命休矣。”雲齋以像是快要死掉的聲音如此說道。


    2


    “哎呀呀……”


    雲齋發出精力飽滿的聲音,自棉被上坐起,轉眼便已將三萬熱粥吃個精光。


    “真是人間美味啊……’


    他將手伸進棉被內,在胯下一陣摸索。


    此時斑孟已醒來,與九十九四目相望。


    “老師,那是尿壺。“九十九說道。


    “尿壺?”雲齋提高音調問道。


    “沒錯。”


    “這個像橡膠般的東西,你……”雲齋一臉難堪。


    “全部都是我替你服務的。”


    雲齋深深歎了一口氣。


    “真是多管閑……”話才說到一半,雲齋便噤聲不語。


    “我想,這樣總比包紙尿布好吧。”


    “……“


    看來,雲齋是無言以對。


    “你以前不是常說,要我替你把屎把尿嗎?現在你總算如願以償了,應該很高興吧?”


    “呻!”


    “覺得怎麽樣啊?”


    “爛透了,一睜開眼,就看到你這張大臉。”雲齋想轉移話題。


    “是嗎?”九十九悠哉地迴道。


    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樣,益發令雲齋感到心有不甘。


    “啐、啐、啐!“雲齋搖著頭,口中不停咒罵。


    3


    雲齋上完廁所迴來後,才查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唿——”他深吐了一口氣之後接著說:“還是站著小便舒服。”


    他盤腿坐在棉被上。


    “九十九,拿燒酒徠。”雲齋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這樣好嗎?”


    雖然臉上已恢複了血色,但兩頰依舊消瘦。雲齋才剛大病初愈,空蕩蕩的胃,隻吃了幾碗熱粥。


    “沒關係,我之前那麽久沒喝,都快忘記酒是什麽滋味了。不喝酒的害處,遠比喝酒的害處還大得多呢。”


    於是,九十九在碗裏倒入少許的酒。


    剛倒入杯裏的燒酒,雲齋立即將它送入口中,一飲而盡。


    他將碗放下,閉上眼睛,一臉迴味無窮的模樣。


    雲齋似乎沒有要再喝一碗的意思。


    “鬼骨真的存在……”他在閉著眼睛,驀然冒出這句話來,接著,他張開雙眼望向九十九和斑孟,一臉嚴肅。


    “它果然真的存在?”九十九問道。


    “沒錯。”


    一聲低吟後,雲齋道出了他的體驗。


    “利用饑餓?”話說到一半,九十九插話向雲齋問道。


    “沒錯,饑餓。”


    “……”


    “這是一種逆向思考。采用原本應該舍棄之物,也就是人類最強烈的一種欲望,在達到一生中


    少有的禪定最高境界時,保持這種狀態,並將會損害這種狀態的欲望,和陽氣融合為一。”


    “嗯。”


    “將饑餓這種意識,注入原本無意識的陽氣之中。讓它在完全敞開的氣道中奔流,從最頂端衝向最底端,使勁的撞擊尾閭脈輪的底部。”


    雲齋緊盯著九十九與斑孟。


    斑孟聽著雲齋的陳述,臉上帶著怒容。


    “與其說是我自己衝破,不如說是它自己一口咬過來還比較貼切,可惡的鬼骨,我所貯存的陽氣,有泰半都被它給吞噬了。”


    “吞噬?”


    “嗯,一點也沒錯。”


    “……”


    “雖然隻有短暫的一瞬間,但當時我的確看到了。”


    “看到”看到什麽?“


    “野獸的下頜。“


    “下頜?”


    “看起來十分神似。事實上,那是一股謎樣的強大力量。靈量的力量與其相較,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它所吐出的氣息那般微不足道。”


    “……”九十九沉默無語。


    “那是很可怕的力量。”雲齋對自己說的話打了個寒顫,縮起脖子。


    “你之前不是提到魔性的淵藪嗎?”


    “沒錯,我也隻能微微地接觸它的表麵,沒能一窺它的真麵目。猶如在萬丈深淵的海底,聚集了成千上萬的野獸,萬頭鑽動,彼此啃噬。我所看到的,就類似這樣的景象。”


    “……”


    “那已是我的極限了。我將饑餓的陽氣往裏送,就在送入的那一瞬間,它驟然變幻為魔性之物,同時一麵變化,一麵被其他魔物所吞噬,我就是在那一瞬間,目睹了這一幕。如同是將一塊生肉,丟入一群饑腸轆轆的食人魚當中。”


    “那就是鬼故事嗎?”


    “嗯。完全發揮其他七個脈輪的能力,也還不知道能否抑製得了鬼骨的力量。”


    “我們人類體內竟然有這樣的東西?”


    “確實有,因為是我親眼所見。”


    “……”


    “不過,它被徹底地封印,非常人所能破除。像我這樣的人,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才隻能窺見一般罷了。即使有破除封印、解放鬼骨之法,勢必也非常人所能料想得到。”


    “八位外法……’


    “要是真有這種旁門左道,最好讓它從這世上消失。一旦擁有鬼骨的力量,便有可能瞬間由人類搖身變為野獸。”雲齋瞪視著九十九。


    “你是指大鳳和久鬼嗎?”


    “就是這點我還弄不明白。”


    “假設幻獸就是鬼骨,那就表示,他們兩人打通了鬼骨囉?”


    “不,應該沒這個可能。也許大鳳和久鬼兩人的血脈中,具有某種可以讓鬼骨自然覺醒的要素。”


    “可是,為什麽大鳳和久鬼會——”


    “久鬼玄造。”


    “什麽?”


    “久鬼的父親,和那位叫亞室由魅的女孩,他們兩人手中可能握有某種線索。”


    “……”


    “不過……”雲齋隻說了兩個字,複又沉默不語。


    “不過怎樣?”


    在九十九的追問下,雲齋歎息似的緩緩吐了口氣.


    “萬萬沒想到昔日的久鬼玄造會變成現在這樣。”雲齋百感交集地說道。


    “昔日的久鬼玄造?”


    “嗯。”雲齋頷首道。


    “你們過去有什麽淵源是嗎?”


    “很久以前,我還年輕時,曾和他見過麵。”


    “在哪裏?”


    “在東京,一位名叫馬垣勘九郎的武術家家中。”


    “……”


    “在馬垣勘九郎的引介下,我曾去過中國。”


    “去中國?”


    “日後有機會,我再好好告訴你這件事,現在先談論鬼骨,也就是大鳳的事。”


    “是。”


    “九十九。”


    雲齋似乎做了某個決定,低聲向九十九說道。


    “是我該去的時候了。”


    “去哪裏?”


    “去久鬼玄造的住處。”


    雲齋臉色略顯潮紅。當然不完全是黃湯下肚的緣故。


    4


    ——當晚。


    九十九、深雪、阪口三人,已許久未像今天這樣,齊聚於圓空山。


    雲齋後來躺迴床上休息,一直睡到傍晚,現在已起身,換上短袖襯衫和洗至發白的牛仔褲,以他平常慣有的打扮,盤腿而坐。


    斑孟和阪口雖然初次見麵,但兩人卻是氣味相投。


    圍坐在一起的眾人麵前,擺著探雪親手做的料理。


    在料理短上桌之前,雲齋便一直眯著眼,手端著燒酒自飲自酌。


    “我當時還以為自己已經一命嗚唿,來到地獄了呢。”


    雲齋手持盛有燒酒的茶碗,暢談今天早上所說過事。


    “我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九十九這小子的那張臉。”


    他喝了一口燒酒。


    “我可真是悲哀啊。當時看到他那張邋遢的臉,差點就沒繼續暈死過去。”


    “老師……”九十九說道。“你也該換了吧。”他眼中滿是笑意。


    “換什麽?”


    “一個地獄所沒有的東西。”


    尿布——九十九雖然沒有說出聲,但卻做出這兩個字的唇形。


    “臭小子,你打算握緊這個弱點要挾我是嗎?”


    “這三天來,我已經握過好多次了,原來那東西就是你的弱點啊?”


    九十九在一旁裝傻。


    “什麽啊?”深雪向九十九詢問。


    “用不著說。”雲齋說道。


    “真想知道。”阪口插話道。


    他向斑孟使了個眼色,尋求他的附和,斑孟表情沒變,隻是低聲說了一句:


    “我知道那東西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啊?”阪口持續追問。


    “喂,那東西怎麽講啊?”斑孟麵向九十九,以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尿壺的形狀。


    “對了,叫夜壺。”他以廣東話說道。


    “斑孟,你想遊泳迴台灣是嗎?”


    “我還是不想迴去。”斑孟一臉正經地說道。


    “夜壺?”阪口不解地問道。


    斑孟搖搖頭,不發一語。看來,他決定裝傻蒙混過去。


    “告訴我嘛。”阪口向九十九逼問。


    “你盡管告訴他沒關係。”雲齋睞著九十九。


    “老師,你要是以後不再提那件事糗我,我就不說。”


    那件事指的是八月時,九十九在荒久海岸喝的酩酊大醉,還找深雪出來,對著大海狂嘔的那次事件。


    有旁人在時,雲齋不會提及此事,但若是隻有他和九十九兩人一起聊天,一旦鬥嘴說不過九十九時,他便會以此作為調侃。


    因此,一提到那件事,他們彼此都很清楚所指為何。


    “知道了、知道了。”雲齋說道。


    “這樣就算取得和解了。”九十九說。


    “什麽是‘夜壺’?”深雪還未死心,仍舊向九十九尋求解答。


    “在中文裏頭,是燒酒的意思。”雲齋想含混帶過。


    同時通曉廣東話和日語的斑孟,站在一旁暗笑,望著九十九與雲齋這對師徒。


    好久沒這麽愉快了。


    然而,愈是愉快,九十九心中的黑影愈是揮之不去。


    大鳳現在不知下落為何?他感到牽掛。


    最後一次和大鳳碰麵,已是二十天以前的事了。


    當時是在圓空山與大鳳相遇。九十九


    前去造訪久鬼玄造,迴圓空山時,大鳳已在小屋裏等候。大鳳是前來與雲齋及九十九道別。


    “深雪就拜托你照顧了。”大鳳隻留下這麽一句,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時出現一名長相怪異,名叫弗列德利希?柏克的外國人,與九十九展開搏鬥,九十九敗在他的鬼勁之下。


    久鬼離去,大鳳也在黑暗中失去身影。


    感覺仿佛隻有自己獨自一人被遺留在原地。那種心情,至今仍殘留在九十九心中。


    大鳳的淚水在地上所形成的水漬,九十九還記得它位在何處。


    大鳳到底人在何方?


    他正與潛藏在體內的另一個自己展開對抗,那迴事何等的孤獨?


    “還沒找出大鳳的住處嗎?”阪口冷不防地問了一句。


    在短暫的沉默後,雲齋開口說:“還沒找到。”


    “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嗎?”


    “嗯。”


    龍王院弘曾經在新宿見過大鳳,不過,那也隻是驚鴻一瞥,之後便失去了大鳳的行蹤。


    如果真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恐怕就隻有由魅或久鬼了,然而,就前幾天九十九和久鬼碰麵的情況來看,久鬼似乎也還找尋大鳳。


    “如果你找到大鳳,可以幫我傳個話嗎?就說是我說的。”


    “就告訴他,你對由魅做過的事,我也對深雪做了。”


    久鬼曾如此說過。


    一想起這件事,九十九心中頓時燃起一股黑暗的火焰。


    阪口還不知道幻獸的事,但他隱約感覺得出,大鳳似乎有某種特別的隱情。


    “大鳳時北海道人對吧?”阪口問道。“聽說他父母去了美國。”


    “是啊。”深雪頷首說道。


    聽她迴答的口氣,仿佛想起了某個遙遠的記憶。


    但事實並非如此,九十九很清楚那隻是表麵,深雪其實比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擔心大鳳的安危。


    深雪並未將思念顯露在外,她屏氣凝神望著九十九與雲齋。


    看著深雪白皙的側臉,九十九益發覺得,這個女孩全身充滿了妖精般的氣息。


    5


    九十九與深雪離開圓空山,已是晚上九點的事。


    約莫一小時前,阪口說他另有要事,於是便先行離去。


    九十九與深雪並肩而行,不,正確來說,不能稱之為並肩,因為九十九肩膀的位置,遠比深雪要高出許多。


    深雪走在九十九的左側。這是條狹窄的林間小路,深雪的香肩輕觸著九十九的臂膀。每次的肉體接觸,都能感覺到深雪的體溫及柔軟的膚觸。她的肩膀纖細柔弱。


    深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夏季罩衫,袖子卷至手肘的位置。薄荷綠的短裙,從深雪腰際長及膝蓋。


    道路兩旁茂盛的芒草,正摩挲著深雪的玉腿,不用看也想象得出。九十九身上穿著t恤,袖口上卷至肩膀的高度。下身穿著牛仔褲,腳下踩著木屐。


    隔著薄薄的一層布麵,九十九感到深雪不時與他碰觸的肩膀,正逐漸熱了起來。這比直接的肌膚接觸,更加刺激九十九的感官。由於他將袖口卷起,所以布麵的觸感直接傳向手臂的肌膚,這反而使得深雪的體溫和肉體的甘甜更顯鮮明。


    兩人皆沉默無語。


    頻頻作響的蟲鳴聲與周遭的幽暗,籠罩著兩人。


    夜風中,有著濃濃的秋意。頭頂窸窣作響的樹梢,也代表著秋聲,帶有幹澀之感。


    然而,九十九認為不應該是這樣。夏秋兩季的樹梢婆娑聲,不可能聽的出如此的差異。之所以會聽出其中的不同,想必是秋意已悄悄來到聽者的心中。


    夏日已逝。


    這片彌漫著濃密草叢熱氣的森林,如今已吹起怡人的涼風。


    他想漫步在這條小路上,好好咀嚼個中滋味。


    過去曾幾度和深雪一起在夜裏同行呢?次數並不多。


    今後又有多少機會可以同行呢?


    也許有,但也有可能永無機會。


    今天的空氣、風聲、芒草的觸感、夜色、樹梢聲、蟲鳴——他想將今晚的一切永銘在心。


    九十九已了解女人肉體的美好;深雪也一樣……


    此刻走在自己身旁的少女,已體驗過男人的肉體。


    九十九這時突然體悟到這個事實。這個事實猶如一道烈風,在九十九體內狂掃而過。


    不時從深雪肌膚傳來的體溫,變得益發鮮明。


    ——在我的體內……


    九十九不禁興起這樣的念頭。


    ——以及深雪體內,都有個沉睡的鬼骨。


    他想起了涼子。


    在涼子以及每個人人的體內,也潛藏著鬼骨。


    “真是太好了。”深雪突然低聲冒出這麽一句。


    在那一刹那,九十九以為自己的心事已全被深雪看穿,但他立即便意會過來,深雪談的是雲齋。


    “是啊。”九十九迴答道。


    兩人再度陷入一陣沉默。


    久鬼的事,深雪絲毫不顯於色,一切一如往常。


    目睹她這樣的表現,令九十九心如刀割。


    他知道深雪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他明知道真相,卻仍然佯裝不知,陪著深雪同行,這令他感到痛苦難當。


    九十九一麵走,一麵將目光移向身旁的深雪。


    她臉頰的輪廓,在黑暗中顯得白皙耀眼。披肩的長發,飄逸地輕觸香肩,露出雪白的粉頸和耳際。


    你真的沒事嗎?九十九心裏想。


    不可能。不可能沒事。


    盡管深雪看起來一如往常,但她內心的傷痕應該還淌血未止。


    自己當時是在明白一切的情況下,任憑體內激蕩的暴風翻湧,與涼子共度了一宿;相較之下,深雪的遭遇可說是截然不同的體驗。


    深雪是和偽裝成大鳳的久鬼上床,而久鬼還在事後露出真麵目,甚至將大鳳與由魅的關係告訴了深雪。


    實乃悲慘已極。


    深雪看起來,猶如一隻受傷的小動物,承受著痛徹心扉的苦楚。


    然而,從外表看不出她心裏的創傷。


    九十九甚至覺得,深雪會就此倒下。到時候,誰能陪在她身旁?誰能保護她?


    ——大鳳!


    九十九腦中閃過這個念頭。


    大鳳,當你還在某個地方彷徨時,她已不知飄落何方了。


    突然有股激烈的欲望,以強勁難擋之勢,在九十九體內奔騰。


    深雪迷人的發香,送入九十九鼻端。


    ——誰來守護這個女孩啊!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出雜樹林。


    吹來一陣遼闊的清風,夜空一望無垠。


    柑橘田的另一頭,可以遙望小田原的萬家燈火,也能望見早川港燈塔所照耀的光芒。


    星鬥滿天,漆黑一片的相模灣上,亮著船艇的燈光。


    “好美。”深雪佇足而立,喃喃自語。


    她凝望著眼前這片深夜的大海以及街燈,九十九就站在她身後。


    深雪的雙肩就在自己眼前。


    ——誰來守護這個女孩?


    九十九再也按捺不住。


    “九十九。”


    深雪轉身麵向九十九,她眼中映照著九十九的臉龐,那張臉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讓她感到有點害怕。


    “你怎麽了?”深雪問道。


    九十九沒有答話,他依舊凝望著深雪。


    “你怎……”深雪話才說到一半,九十九便以他壯碩的雙臂緊緊摟住深雪的嬌軀。


    雙手繞至她纖細的背後,手中力道


    加重了幾分。


    深雪那嬌弱的身軀,就這樣被緊擁在九十九粗壯的臂膀和寬厚的胸膛之中。


    “九十九……”深雪的身體在用力,想從九十九的雙臂中掙脫。


    但九十九並不願鬆手。


    九十九的手臂與胸口間所形成的圓圈正逐漸縮小,深雪的身軀緊緊地貼向九十九。


    既不感到畏縮,也無絲毫猶疑,那是任憑內心的想望朝深雪釋放而出的力量。


    有如海浪將人吞沒的力量,更像那山嶽壯闊之力。


    九十九亟欲替代這股力量,向自己傳遞這份心意。


    心念甫一至此,深雪體內頓時湧上一陣甜美的酥麻。


    她很想閉上雙眼,讓自己的肉體依偎在九十九強大的力量中。


    深雪才剛閉上眼睛,卻又急忙睜開,抵抗九十九的力量。


    此時,深雪聽見頭頂傳來九十九的聲音。


    不,聲音並非從耳朵傳入。


    那聲音雖然微弱、低沉,但卻透過九十九緊緊擁抱她的胸膛,隨著體溫,直接而且清楚地傳至深雪心中。


    “由我來守護你。”九十九說道。


    宛如聽見的是低沉的海潮之聲,聲音清楚明確。


    深雪全身感受到一陣衝擊,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向她襲來。


    刹那間,深雪弄不清楚九十九說了些什麽。先是這句話傳入耳中,接著才慢慢明了其意。


    九十九雙手的力道又增添了幾分。


    “我來守護你。”他又重複說了一次。


    深雪一聽到這句話,頓感全身酥軟。


    這種愛的告白,極其簡潔,而又充滿男子氣概。九十九的一切情感,盡包含在這短短的話語之中。


    一股陶醉感在深雪體內擴散開來。


    此時深雪才猛然發覺,九十九也許知道那晚的事。那晚久鬼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麽,他或許全部知情。深雪心中暗忖。


    她還知道,九十九經常夜裏在她家四周徘徊。


    因為她曾聽附近的主婦們提過,夜裏常有個“高大的男人”在附近遊蕩。如果那天晚上,九十九剛好也在她家附近出現的話……


    一定是這樣沒錯;若非如此,他怎麽會有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


    深雪這下才明白,之前九十九的沉默以及凝望她的眼神,個中所代表的含意。


    眼前這名巨人將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大鳳、久鬼、以及所有的一切。


    用不著將久鬼的事說出來,永遠將這件事埋藏在你心中吧。九十九手中的力道,正向她如此訴說著。


    深雪感覺到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


    先前一直強忍的情緒,如今終於找到宣泄的出口。


    深雪發出一聲低唿,她想叫喚九十九的名字,但卻哽咽不成聲。


    它化為細微的嗚咽,從她半貼著九十九胸膛的唇邊逸泄。


    而這時,深雪首次用盡她全身的力量,緊緊抱住九十九龐大的身軀。


    九十九繞在她背後的雙臂,將她摟得更緊,這時深雪也隨之哭出聲來。


    “我來守護你。”九十九說。


    灑脫、豪放不羈、溫柔的巨人,九十九三藏。


    這是他生平首次愛的告白。


    第二章紅蓮花


    1


    這天晚上,稍微提前出門進行巡迴采食勞動。


    “聽說道灌先生今晚會露麵。”岩村向大鳳說道。


    傍晚五點左右,一位自由人同伴跑來告訴岩村一些事。


    兩人說完話後,岩村笑容滿麵地向大鳳如此說道。自從五天前在上野見到過道灌後,這是第二次碰麵,因此今晚才會提前出發。道灌會在深夜十二點左右抵達,他們想為道灌辦一場酒宴。


    澀穀街上還是一樣滿是紅男綠女。學生、下班返家的上班族、粉領族……眾人皆順著各自思緒的走向和渦流,走向不同的方向。


    傍晚十點。


    一身浴衣的阿義走在前頭,岩村、大鳳兩人在後,一同往道玄坡上而去。


    路線都是挑選岩村所鍾愛的幾個店家來決定的。


    依序是烤雞肉串的“鳥忠”、俱樂部“伊呂波”、酒店“大老二天國”,最後則是“眉美”。他們會在“眉美”與仙和美紗那群人會和。


    阿義的三尺帶吊著幾個塑膠袋,一臉喜孜孜的模樣,手舞足蹈地走著,還不是地會讓木屐發出“喀”的一聲輕響,往前踏出一步後停下腳步,雙手擊掌。自己一個人跳得很起勁。


    來往的行人看著他的行徑發笑,但阿義似乎絲毫不以為意。


    “啊,是那個人。”


    有人看到阿義後,說了這麽一句,從他身旁走過。


    “加油喔。”


    也有人在一旁為他吆喝。阿義在澀穀也算頗具知名度。


    阿義會舉手向這些人做迴應,露出懦弱的微笑,擺動浴衣的下擺。


    當他們走完一半的預定行程時,已搜集了不少食物。


    三袋裝有事物的塑膠袋,就掛在阿義的腰間。


    他肩上還背著一個皮包,顯得極為怪異。


    大鳳手中拎著一瓶一升裝的酒瓶,裏頭已裝滿啤酒。


    他已大致習慣自由人的飲食生活。


    當然了,起初也會有些許排斥。在眾人麵前翻找塑膠桶裏的東西,這需要勇氣,不,光有勇氣還不夠。


    ——要舍棄尊嚴。不,舍棄尊嚴還不夠,甚至隻要心還有舍棄的念頭,就沒辦法當個自由人。


    “我告訴你,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頭伸進塑膠桶裏找食物,正是能否當一名自由人的分界線。”岩村如此說道。


    起初,盡管大鳳和岩村一起生活,但要他吃這些塑膠桶裏找出來的食物,他還是感到相當排斥。他都是自掏腰包買麵包和牛奶果腹。


    不過,幾次和岩村一起出外采集食物後,有不少東西他也都敢吃了。


    這些食物隻是從盤子上移往塑膠桶裏罷了,如此而已。


    飲食店之類的商家,幾乎每天都會將新鮮的食物丟棄,丟棄的數量為數不少,完好如初的牛排、炸蝦,亦是司空見慣。


    在撿拾事物時,會以自己對事物的好惡、髒汙的程度、新鮮度以及各種因素作為考量,來加以挑選。當然了,茶水沾濕的炸蝦,自然無法供為食用。


    哪家店的菜色最為可口,什麽時候去哪家店可以挑到什麽樣的食物,采食勞動者如數家珍。所以他們對食物相當挑剔,可稱得上是一流的美食家。同伴之間會相互叫喚情報,對“吃”有各自的一套理論。


    有時連接好幾天,吃的都是比一般不起眼的家常菜還要高檔許多的高級料理。


    三餐不繼的時節,隻有餐館不出菜的大年初一到初三,以及食物容易腐壞的炎炎夏日。會在都市裏活活餓死的人,勢必擁有極為尊貴的情操。


    他們從這頭小巷走向另一頭小巷,轉眼間,手中的塑膠袋和酒瓶已裝滿了佳肴和美酒。


    離道玄坡有點距離的破路頂端不遠處,有一棟高樓大廈。


    小酒館的燈火稀稀落落。是一處小巷。


    “差不多該到‘眉美’去了。”岩村向走在前頭的阿義說道。


    阿義停下腳步。他維持正要起舞的姿勢,右手斜斜地高舉,一動也不動。


    “阿義……“岩村出生叫喚著,阿義轉頭麵向大鳳,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


    他那黝黑的臉龐不帶半點血色,一臉蒼白。


    嘴巴一張一闔,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方形黑洞。


    “是上次遇到的……”阿義說。“那些—家夥……”他的聲音正不住地顫抖。


    左方右手邊,有四名男子昂然而立。


    它們的目光全部放在阿義、岩村以及大鳳這三人身上。


    其中一人帶著寬鬆的頭套,隻露出一對眼睛,像極了蒙麵的摔角選手。


    沒有蒙住的眼睛部位呈橢圓形,略微露出鼻梁一帶,可以看見白色的繃帶。


    似乎是為了替鼻子纏繃帶的緣故,所以才會整個頭部都纏滿了繃帶。戴頭套是為了掩飾臉上的繃帶。


    是那名男子。


    就是先前墨鏡被阿義給撞落,被大鳳一腳踢住臉,整個人倒飛出去的男子。


    男子們向這條窄巷的兩側散開。


    “小吼……”阿義發出沒出息的叫聲,叫著大鳳。


    “我們快點逃吧。”


    “好。”


    正當大鳳踏步向前,伸手握住阿義之際,身後忽然傳出一聲悲鳴。


    “你幹什麽?!”


    是岩村的聲音。


    大鳳急忙迴頭一望。隻見一名男子從岩村身後製住了他,雙手架在他後頸上。


    製住岩村的男子,一隻手裏發出金屬的光芒,是一把唱的登山刀。


    刀尖正抵住岩村的喉嚨。


    “嚇——”阿義拔腿便跑,腳下的木屐喀喀作響。


    他想從岩村右邊穿過。此時,隻見岩村身後倏然掃出一腿,這一退,掃中了正欲逃跑的阿義。


    阿義的手腳大動作向前揮舞,身體順著前衝之勢,往前飛撲而去。


    “哎呀——”阿義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傳來人的身體撞向柏油路麵所發出的一聲悶響。


    接著,阿義腳上的木屐鬆脫,落在柏油路上,發出兩聲清脆的聲響。


    走出兩名男子。連同夾住岩村的男子在內,共有三人。


    大圓三人,被前後七名男子給團團圍住。


    男子們各個看似黑道流氓,不,不是看似,而是真的流氓。


    “小吼,快逃啊!”岩村大叫。


    大鳳並沒有逃跑。


    他被七名男子給包圍,有不少人身上穿著大衣。


    鼻血直流的阿義,被其中一名男子反扭住胳膊,強行架了起來。


    “別怪我們沒有大人的風範。因為你們所麵對的對手,就是我們這種人。”罩著頭套的男子說道。


    “你為何要這麽做?”


    “不管對方是小鬼還是乞丐,我們要是被人給耍了還悶不吭聲,怎麽在道上混啊?你要是肯乖乖就範,我隻要折斷你一隻手臂,就可以放你們一馬。”


    “那怎麽行!”


    “換個地方談吧。我是認真的。先前把你當小鬼看,是個嚴重的錯誤。”


    2


    大鳳一行人,被帶往高樓的工地。


    四周圍著高牆的工地內,堆滿了各種建材。


    此處比小巷更顯昏暗,隻有高樓的燈光能照進這裏。盡管如此,還是能辨識出人的形體。


    三名身穿大衣的男子,從大衣下取出木刀。


    那名罩著頭套的男子,脫去了頭套。他似乎滿頭傷痕累累,看來是當初倒地時,頭部撞到柏油路所致,整個頭纏滿了繃帶。


    男子們所受的傷,遠比阿義和岩村嚴重許多。


    “小吼、小吼……”阿義沒出息地喊著。


    岩村隻是白著一張臉,沉默不語。


    男子們從岩村和阿義身上取走塑膠袋,家在阿義腰帶中的塑膠袋也一並被解下,被置於地上。


    “這什麽東西啊?”男子踩了塑膠袋一腳。


    這裏頭裝了阿義為道灌所賣力收集而來的菜肴。


    “啊!”阿義發出了不中用的叫聲。


    “吵死了!”男子向阿義飛出一腳。


    阿義往後便倒。他發出一聲巨響,倒落在身後的帆布上,底下似乎覆蓋著某物。


    在這陣衝擊下,帆布下的物體滾落而出。原來是鐵管。


    阿義手握鐵管,站了起來,他的雙手和全身正兀自不住地顫抖。


    “哦,”纏著繃帶的男子說道,“你手上拿那個東西想幹嗎?”


    他說話的語氣冰冷,嘴角上揚。


    阿義丟下手中的鐵管。


    “小吼!”正當他想奔向大鳳之際,卻被木刀給擊中了前額。


    他倒臥在地麵,一動也不動。


    “就從他開始。把他的一隻手給拆了。”


    男子話才剛說完,阿義頓時彈跳而起。


    “嚇!”


    他想逃走,但卻被製止住了。


    “這個白癡!”


    阿義的鼻頭重重地挨了一拳,接著又被補上一腳,整個人翻滾在地。


    “小吼,岩村先生,救救我,我好痛、好痛啊——”阿義像孩子似地叫著,渾身是血。


    ——為什麽會這樣?


    大鳳目睹著阿義被痛毆的模樣。


    太過分了!為什麽做出這樣的行徑?


    阿義在地上打滾,仰躺在在大鳳腳下。明明是個大人,卻跟個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他兩腳張開,浴衣的下擺往上翻,露出胯下那毛茸茸之物。


    阿義牙齒間的方形黑洞,整個變大許多。他張口哇哇大哭,口中的舌頭染成一片鮮紅。


    大鳳俊美的容貌,呈現出奇妙的扭曲。


    那是麵對心裏的苦痛與上湧的快感,想極力加以抑製的神情。


    “小吼,你要忍耐!”


    岩村說到。


    “不能跟他們動手。”


    岩村的臉部挨了一拳,眼鏡整個飛了出去。


    其中一名男子踩向他的眼鏡,鏡架彎折、鏡片破碎。


    岩村倒在地上,鮮血自嘴角汩汩流出。


    有樣東西自岩村的口袋掉落,是他寫詩的筆記。


    那本筆記寫著岩村在上野公園時,一麵流淚一麵朗誦的新詩。


    感傷零落


    從背後急馳而去的青色異獸


    “那、哪是……”岩村伸手像拾起那本筆記,卻被一隻黑皮鞋重重地踩在腳下,使勁地擰鈕。


    岩村一麵哀嚎,一麵仍想拾迴那本筆記。是一本老舊破爛的筆記。


    “這什麽啊?”


    一名男子撿起了那本筆記。


    “啐!”


    他隻看了一眼,便隨手丟在地上,以鞋底用地的踩踏。


    “啊!”岩村發出一聲深遠的驚唿。


    就連靈魂被奪走的瞬間,人類也發不出如此的叫聲。


    那並不是縱聲呐喊,而是悲戚、感歎自己無能的聲音,同時也是難過的岩村所表現出來的一種憤怒。


    此時,男子的腳尖揚起,踢中岩村的臉部,鼻血自岩村的鼻孔湧出。


    ——怎麽了?!


    ——這是怎麽迴事?!


    大鳳感到背後有某個東西在遊走,令他汗毛直豎。像是怒意,又像是管不住的快感。


    大鳳頓時全身不住地顫抖。


    阿義緊緊抱著他的大腿。


    連纏繃帶的男子,冷不防地一拳擊向大鳳臉上。


    鮮血自大鳳鼻端緩緩流下,從嘴唇流向下頜,滴落地麵。


    血液從唇邊流入口中,血腥味擴散至舌尖。


    無比的甘甜。


    窸窣——


    一團巨大的肉塊,在大鳳肉體深處蠢動。


    ——來了。


    大鳳心想。


    那東西要來了。


    戰栗行遍全身。大鳳的腹部又挨了一腳。他的身體完成弓形,舌頭自口中吐出。


    他的舌頭伸長至下頜前端。


    嘶——


    喉頭發出一聲怪響


    不管阿義和岩村有什麽下場,我也要痛宰眼前這群人。


    這個念頭才剛從大鳳腦中閃過,他的脊背便傳出了骨頭摩擦推擠的聲響。


    某個原本挺直之物,正逐漸擰扭變形。大鳳全身痙攣不止。


    他全身用力,身體浮向空中。


    似乎有某個物體,正從大鳳體內深處猛烈地撞擊著他。


    這團凝聚的硬塊,既像是強烈的快感,又像怒意,更像是憎恨,是威不可當的強大力量。


    男子一拳擊中大鳳鼻梁,木刀戳向他的腹中,新的血液從鼻孔、嘴唇流入大鳳口中。


    大鳳倒落在地麵,捧著肚子趴倒在地。


    他緩緩抬起頭,此時阿義正好被一腳踢中後腦,整張臉撞向大鳳的臉龐。


    雪花從阿義沾滿鮮血的臉上飛濺而出,灑落在大鳳臉上。


    大鳳白淨的臉頓時化為淒厲的容貌,他滿臉是血。


    阿義的血入口甘甜。


    “喔!“大鳳低頭張口大嘔。


    弓著背的大鳳,在他的襯衫下似乎有某樣東西在扭動。


    仿佛是老鼠之類的東西鑽進衣服內,撐起了襯衫的布麵。


    它沿著脊椎高高地隆起。大鳳的背脊極度彎曲,顯得有點詭異。


    傾壓肌骨


    朝我心疾馳而來的青黑異獸


    大鳳緩緩將四肢匍匐於地,揚起臉龐。


    “晤!”纏著繃帶的男子一聲低唿。


    大鳳臉上的鼻端與下頜明顯地變形。陸續長出獸毛。


    “嗄!”大鳳猛然發出一聲嗥叫。


    駭人的長舌從大鳳口中伸出,舔著自己臉上的血漬。


    他雙眼上吊,眼中布滿血絲,口中驀然冒出兩根長長的牙。


    大鳳維持匍匐的姿勢,抬起頭利落地轉動著頸項,瞪視眼前這群男子。


    “這家夥是怎麽迴事!”


    大鳳發出陣陣咆哮。


    頭部的毛發下,長出彎彎曲曲的怪角,一根、兩根、三根、四根……角上纏著發絲和血漬。


    剛舔去鮮血的臉上,旋即又纏上無數根從頭頊垂下的沾血發絲。


    隻見大鳳維持四肢俯地,猛然昂首朝向天際。


    啊——嗚——


    一陣淒絕之聲,延伸千裏之遠。


    咿——


    唔——大鳳縱身越向那群男子。


    一場殺戮就此展開。


    3


    大鳳不斷朝天際攀登而去。


    他正位於高樓大廈的牆壁上。牆壁嵌有小小的方塊狀物體,隻向外突出幾厘米深。


    大鳳以手指勾住突出的方塊,逐步往上攀登。


    他已來到離地一百數十公尺高的夜空中。


    之前還聽得見岩村的聲音,但現在已完全聽不到。


    剛剛正在往上攀爬的大鳳,他感覺背後似乎傳來岩村的聲音。就在他跳上壁麵之前,被他狠狠劃破腸肚的男子,也許正是岩村。那聲慘叫,在他攀登壁麵之際,依然在他背後揮之不去。


    如今已聽不見那個聲音。


    如同成了耳聾。


    那股熾熱的火焰,存在於大鳳腦中,不,應該說他正在肉體深處熊熊燃燒。


    不過,他隻聽得見耳畔的風聲。


    什麽也看不見,腦中一片空白,是臻至瘋狂之境的狂喜。


    那是高興自己獲得原本真正肉體的歡愉。


    肉體像熔岩般熔解,噴向天際。一股無法抑製的衝動翻騰上湧,那是亟欲想要扭動身軀、飽啖血肉、無藥可救的強烈幹渴。


    幹渴。


    饑餓。


    這份渴望極其強烈。燒炙著大鳳的肉體。


    在攀登壁麵時,大鳳的外形仍持續在變化。


    指尖長出鉤狀的利爪,頭部長更多的怪角,奇性扭曲,與發絲纏繞糾結,宛如所有動物的角都從大鳳頭部長出。


    從體內不斷上湧的這股能量,掃過脊背,直衝腦門。


    這股激蕩而上的能量,就這樣化為怪角,彎曲變形。


    能量接連不斷地溢湧而出,無窮無盡。在體內深處,有取之不盡的能量來源。


    大鳳渾身是血。布滿全身的獸毛,兀自滴著鮮血。他所攀爬的大樓壁麵上,留下斑斑血跡。


    他爬上了屋頂。登上屋頂的大鳳,並未以雙腳站立,而是以雙手撐地,四肢匍匐在地上。


    他的背脊嚴重彎曲,撐破了襯衫。人類的形體,幾乎蕩然無存,就連容貌,也已讓人分辨不出這是大鳳俊秀的臉龐。


    明月高掛夜空。


    這頭野獸朝著明月猛力地甩頭,昂首麵向幽暗的天際。


    齒牙交鳴,卡嗦聲頻響。


    啊嗚——


    它引吭長嗥。


    緊接著,從這頭野獸的喉中傳出淒美的旋律,滑向都會的夜空,恍如會令聽者的肉體由內而外逐漸變得透明,染成一片青色


    嗚——


    咿——嗚——


    啊——嗚——


    聲音驟止。


    野獸的眼前,佇立著一名身穿白衣的老者。


    嗄!


    野獸朝老者飛撲而去。


    老者輕盈地閃過它的攻擊。


    雖然看起來像是徐緩的動作,但實際確實迅捷無比的身手。,看他的外表實在難以置信。


    野獸追向老者,它使出圓空拳的動作。


    嗄!


    當老者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時,野獸一腳飛來,將他的身軀踢向夜空。


    老者整個人飄然飛向高空,他就這樣離地一百數十公尺高的空間。


    老者那充滿皺紋,猶如猿猴般的臉龐,微微一笑。


    “你在哪裏學會這招功夫的?”值輪道灌凝視著眼前這頭野獸,如此說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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