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起的肩膀灼痛得厲害,襯衫燒了個大洞,肩臂處燙紅了一片,剛開始沒功夫顧及,很快那片皮膚便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


    原橋身上被火烤燙傷的麵積更大,後背脊梁到腰間就有好多處,衣服黏在部分爛肉上,一些地方鼓起的水泡更是觸目驚心。


    整個屋舍已經被燒的殘敗發黑,村民累得夠嗆,撲滅活,紛紛把水桶盆子扔在地上,劈裏啪啦的,大夥兒圍過來,先關心原橋有沒有大礙。他身上的幾處傷勢肉眼可見,很快便去了個人上村頭喊楊大夫過來看看。


    有人問:“這好端端的,家裏怎麽著火了呀?”


    另一人也鬧不明白:“是啊,這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啊,原橋?”


    “太危險了,幸好鄉親們發現得及時。”


    “這麽大的火,報警都來不及,等消防員趕過來都燒沒了。”


    “就是這房子喲,燒成這樣可咋住?”


    鄉親們七嘴八舌,原橋卻始終摟著早已斷氣的兒子,木然地坐在院子外的石板上,一聲不吭。


    有人一拍腿,一跺腳,一驚一乍道:“哎喲,原橋他爹的棺材!”


    老婦人連忙說:“沒事兒,棺材擺在堂屋裏的大梁下,沒燒著。”


    秦禾褲腿濕了一大截兒,擱下手裏的空桶,繞到唐起斜後方,伸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紅腫的肩膀。


    唐起疼得嘶了一聲,迴過頭。


    秦禾關心了一句:“挺疼的吧?”


    局部燒傷的疼痛火燒火辣的,唐起忍耐著:“還行。”


    秦禾笑著拍他另一邊沒受傷的肩膀:“真英勇啊。”


    唐起的額頭冒了汗,衣服也是濕的,黏在皮膚上:“那種情況,肯定救人要緊。”


    “哎喲,小夥子,”剛才一陣雞飛狗跳,村民全部都顧著滅火,旁人這才看到唐起的肩膀,靠過來關心,“你這也被燒傷了啊。”


    話一起,引得大家把注意力轉移到唐起身上,一人一句的過來問候,並感謝他剛剛不顧自身安危,衝進火海裏救人:“若不是你,估計原橋就要被燒死在裏頭了啊,我看你這傷得挺嚴重,都起泡了。”


    “沒事兒,”唐起擺手表示,“一點皮外傷。”


    沒幾分鍾,村頭的楊大夫背著醫藥箱急匆匆趕到,大家紛紛讓老楊大夫先給唐起做消毒清理,並抹上燒傷的膏藥。


    最後是原橋,他燒傷的地方比較多,楊大夫想讓他放下孩子站起來,到邊上好好檢查一翻。


    原橋卻紋絲不動,更沒挪地方,對楊大夫和村民的話充耳不聞。他就這麽看似麻木的團坐在地上,麵朝著燒毀了的屋子,臉上死氣沉沉,眼神裏也沒有絲毫光彩。


    瞧著他懷中緊摟的孩子,鄰裏鄉親都知道,原橋是因為兒子斷氣,受了巨大的打擊,精神恍惚了。


    隻有唐起在火海中看得一清二楚,原橋將屋裏堆滿幹燥易燃的稻草,大火燒起來,他甚至還在往火堆裏添柴。


    唐起垂目看著原橋:“火是你自己點的吧?!”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不可思議的看向地上的原橋。他看起來心如死灰,儼然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楊大夫蹲在他身邊,正要檢查那片燒壞的脊背,聽到唐起這句,雙手驀地頓住。


    “原橋……難道,真是你放的火嗎?”


    原橋這才似乎有了點反應,暗淡無光的眼珠子動了動,喃喃承認:“是啊,我自己放的。”


    眾人嘩然。


    旁邊的鄉親一聽就急了:“你!你怎麽能這麽幹啊!”


    原橋顫巍巍抬起手,手背枯黃發黑,輕輕撫上兒子深陷的臉頰:“逸兒還小,他害怕。”


    原橋垂下頭,憐愛的看著懷中人:“無論什麽時候,我這個當爹的,都要陪著他。”


    一句話,聽得村裏鄉親痛心不已。


    “你糊塗啊。”一個老太太替他傷心,“那也不能陪著去死啊!”


    “原橋,大家都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這輩子命太苦,可你也不能這麽想不開!”


    “逸兒病成這樣,活著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我們看著誰也不忍心。他現在走了,對他來說也可能是一種解脫,你還活著的人,就要想開些,可做不得這種傻事啊。”


    旁人苦口婆心的安慰勸解,原橋卻並沒聽進去半分,他知道兒子自患病後,身體每況愈下,特別是拖到最後這幾個月,病灶再度複發,四級膠母,這次長的位置在腦幹,醫生說,根本沒有手術的機會。他不得不辦理出院,帶著孩子迴了家,守在床前沒日沒夜的照顧,眼睜睜看著孩子漸漸癱瘓,大小便失禁,再然後無法進食,隻剩下等死。


    所以原橋是眼睜睜,看著孩子一天天走向死亡的。


    那種心裏上和精神上的折磨,讓他整個人迅速的消沉下去,然後對自己的生命,也一點點喪失掉活下去動力。


    他沒有任何希望,因為他的前方是暗無天日的永夜,他在這片永夜裏,幾乎把自己熬到油盡燈枯。


    可即便如此,也什麽都挽迴不了。


    命運就是這麽殘酷,他誰也指望不上。


    這時,突然有人開口:“原橋,這幾天半夜,其實有人看見你死去的媳婦兒迴來了。”


    原橋猛地一怔,豁然抬頭:“你說什麽?”


    “真的,咱們昨晚也看見了,真的是你媳婦兒,站在你的家門前哭。”


    但誰也不敢當著原橋的麵亂說,他媳婦兒接連迴來哭了三天,結果孩子就死了。


    原橋麵色發紫,嘴唇顫抖得厲害,麻木的雙眼突然通紅,湧出淚水:“是……是孩子他媽?”


    是孩子他媽,把逸兒接走了?


    老人說:“有孩子他媽陪著,你不用擔心,你自己得好好活著啊。”


    “可是……”原橋機械的搖頭,目光投向前方,視線漸漸迷離,“她怎麽舍得把我們的孩子就這麽帶走啊……所以,那肯定不是她。”


    倘若換個角度去想,正是因為知道孩子隻有這幾天活頭,女人才會守在門口傷心吧。


    “謝謝各位一直以來的關照,”原橋木然道,“以後,就別再為我操心了。”


    老婦人說:“大家辛辛苦苦的,才把火給滅了,這多危險啊,你可不能再幹傻事,之後把房子翻修一下,還能湊合住。”


    原橋的神色突然變了變,半響,從嘴裏吐出一句詭異的話:“這房子,隻能留給死人住,否則,就要家破人亡。”


    聞言,鄉親們嚇了一跳:“你別亂說。”


    怪什麽不好怪上房子,這房子也住了好些年頭了,大家都認為原橋因為悲傷過度,所以在這裏胡言亂語。


    秦禾卻聽出幾分別有深意來,打量這座燒得破敗發黑的房屋。


    畢竟有些陽宅的風水如果真的極差,確實會給屋主及家人帶來厄運和災難。


    “不勞煩楊大夫了,我沒事。”原橋摟著孩子緩緩站起身,又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弓著被苦難壓彎的背脊,朝在場的人鞠了個躬,“謝謝各位的好意,大家散了吧。”


    說完腳步蹣跚著往屋裏走。


    黑煙還沒散幹淨,磚瓦經過火燒火烤,正處於高熱的狀態,溫度還沒完全降下來。


    其中一個婦人本想阻攔,被旁邊的人拉住了:“就隨他去吧,他現在肯定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大家隻能走遠些,在外頭小聲交談:“對,得讓他自己個兒冷靜冷靜,想一想。”


    “萬一他再想不開呢?”


    “那也是個人的選擇個人的命,若真的一心想死,誰又拽得住啊?”總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著,誰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能盯他多久?


    “可咱也不能放著不管吧?”


    “也不是不管,大夥兒接下來都注意著點兒,警醒點兒,一發現不對勁兒,就喊人唄。”


    “怎麽說呢,我現在對原橋家吧,心裏頭打怵。我總覺得,他把他爹的屍骨挖迴來擱在家裏擺著,很可能是因此招上晦氣了吧?接著他死去的媳婦兒迴魂了,兒子死了,他自己也要放火把自己一起燒死,這真的不是有東西在家裏作祟嗎?”


    肯定不止一個人這麽想,大家心裏都在猜測,所以到這份兒上,都不太敢靠近原橋的家,也不太敢靠近原橋,心裏是想幫襯的,又怕招惹上不該招惹的東西,說不定連著自己都要倒大黴,所以要忌諱,要避開。


    “還有啊,”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壓得及低,指了指前頭的秦禾跟唐起,說,“昨天晚上,我從門縫裏不止看到原橋的媳婦兒,還看到這兩個人站在樹下咧,我當時還以為我看到三隻……髒東西。”


    老婦人也正好在這個小團體裏,聞言大驚失色:“他們倆個?昨晚也在?”


    “是啊。”


    “你沒眼花吧?”畢竟當時大半夜,周圍比較黑。


    “錯不了,我看得清楚。”


    老婦人心裏別提多驚悚了,擂鼓似的蹦蹦跳,因為這兩個人昨晚明明在自己家借宿,怎麽大半夜被老劉頭看見在外頭的樹下?


    難不成這兩人半夜偷偷出去了?還是這兩個人也有問題?


    老婦人不敢深思,也不敢把二人住在自己家的話說出去了。


    因為另一個婦女開口:“哎喲喲,這一男一女我見過的,昨天下午就來村子裏了,我還看見他倆在原橋家的院門前,同原橋說了好一陣話呢。”


    雖然他們聲音壓得低,但是秦禾還是聽見了背後的嘀嘀咕咕,挨近唐起說:“咱倆昨晚暴露了。”


    唐起不明所以,扭頭看去。


    小團體立馬噤聲,那個收留他們一晚的老婦人更是僵了臉,雙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率先挑事兒的劉老頭打心眼兒覺得唐起和秦禾有點問題,又是生麵孔,雖說剛剛幫忙救火救人,但也克服不了昨晚看見二人時內心的驚慌,立刻找借口開溜:“那啥,我還沒喂豬呢,我得先迴去把豬喂了。”


    “艾瑪,都這個時辰了,我也得去地裏澆肥。”


    就這樣,村民們陸陸續續散去,還有三五個閑的沒事兒的,聚到一家屋頭繼續閑聊。


    楊大夫學醫的,畢竟是知識分子,又住在村頭,沒經過親眼所見,自然對這些見鬼的是非也並沒有多麽相信,走前給原橋留了一支燒傷藥,叮囑他抹上,要是自己動手不方便,就到他的診所裏去。


    秦禾還在觀察原橋家的房屋地勢,她把那句“這房子,隻能留給死人住”聽進去了,圍著走了一圈,自然沒看出什麽異樣,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間民房。


    唐起不明她的用意:“怎麽了?”


    秦禾搖搖頭:“這房子好像沒什麽問題。”


    沒一會兒功夫,烏雲密布,又開始下雨。秦禾便與唐起走到原橋家的屋簷下,堂屋沒人,棺材完好無損的置在中央,並沒怎麽遭受火災。


    秦禾僅僅邁進門,就有種莫名的壓抑感,她抬頭看了看屋頂,輕輕擰了下眉頭。


    室內光線很暗,特別一到陰雨天氣,光線透不進來,不開燈近乎黑壓壓一片。秦禾走到第一間臥房,看見老舊的櫃子敞開著,原橋扯了張床單鋪在焦黑的炕上,然後把孩子小心翼翼的安頓上去。


    “外麵下雨了。”秦禾開口,“我們進來避會兒雨。”


    原橋背對她,聽見聲音的瞬間背脊僵了僵,但他沒迴頭,也沒作迴應,算是默認,自顧把床單折起來,包在孩子身上。


    秦禾盯著他弓起的背,問:“需要幫忙嗎?”


    自己疼愛到骨頭裏的孩子,不需要假他人之手,原橋始終不理會秦禾,哪怕對方又問:“你為什麽會放火燒房子?”


    秦禾掃一眼堂屋中間的棺材,聯係那句隻能留給死人住,秦禾隱約抓住一些關聯:“是因為你過世的父親吧?”


    秦禾注意到,原橋抓著床單的那隻手驀地蜷曲,竟然微微發著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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