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別胡說八道!我警告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剛走出衛生間,就聽到一個男人在怒罵。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根本就是你自己摔倒的……”


    那個男人站在過道角落的小桌旁,握著粉紅色電話的話筒,正在通話。他把聲音壓得極低,除我之外,店裏的其他客人和店員應該都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乍看之下,他三十歲左右,身穿馬球衫配短褲,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不太像下班後來店裏喝酒的公司白領。


    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那個男人的語氣相當激動,眼神銳利,透出殺氣。他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背頭,還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學者範兒的黑社會嗎?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啊,不、不,對不起,是我說得太過分了。”也許是注意到我的存在,那個男人語氣驟變,“好,明白了,我會妥善處理。可能會花些時間,請耐心等待。什麽?不,這個月不行。我都說不行了,就饒了我吧。好、好,下個月一定處理好,我保證。好的。再見。”


    男人輕輕放下話筒,可他看起來就像是勉強壓抑住怒火才沒有把話筒摔爛的樣子。可能是我多心了吧。


    然後,他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徑直走向收銀台。


    “結賬。”


    “好嘞,謝謝您照顧小店生意。”吧台另一側的店主笑容可掬地說,“老師,您今天迴去得很早啊。”


    “突然有點兒急事。還有,我之前說過,以後不要再叫我‘老師’了。”


    “哦哦,我忘了。”店主哈哈笑起來。


    那個男人也禮貌地笑了幾聲,接著就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匠仔,怎麽了?”


    我走迴桌邊,站在那裏盯著那個男人反手拉上店門。漂撇學長(即邊見佑輔)驚訝地看著我。


    “沒什麽……”我坐在漂撇學長正對麵,“剛才那個男的好像有點麵熟。”


    “這位客人,您不會也是‘海聖學園’畢業的吧?”店主耳朵很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海聖學園?不、不,我不是那裏畢業的。為什麽這麽說?”


    “那位梅景先生曾經在那個學校教書。”


    我向店主確認了一下“梅景”是哪兩個漢字,然後又在記憶中搜尋了一遍,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聽說他今年三月辭職,迴家繼承家業了。”


    原來如此。所以那個人才會阻止店主叫他“老師”啊。


    “我在哪兒見過他來著?好像就是最近的事……”


    “喂,匠仔,好不容易出來喝一次酒,慶祝我找到工作,你就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行不行?對方要是個可愛的姑娘也就罷了,可他是個臭男人啊!這不是浪費腦細胞嗎?你可真是沒救了。”


    學長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堆,他那油腔滑調的口氣還和學生時代一模一樣。我不禁苦笑,把杯中剩下的生啤一口氣喝幹。


    這一天是一九九四年八月某日,晚上七點。


    我和漂撇學長在一家名為“外狩”的酒館喝酒,我們倆的確很久沒有一起喝過酒了。


    從去年夏天開始,誰也不知已經留過多少級的漂撇學長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畢業和求職中,一直不肯陪我出來喝酒。我隻好自己去開辟適合自斟自飲的新店,“外狩”就是我找到的一家。


    今年三月,漂撇學長終於從大學畢業了,比我、高千(即高瀨千帆)和小兔(即羽迫由起子)這些學弟學妹整整晚了一年。但是不出我們所料,他果然沒有找到工作。畢業典禮結束後,將近半年的時間裏,學長依然約不出來。我不禁有些擔心,這家夥沒事吧?沒想到,今天傍晚,他突然闖進我打工的咖啡廳,大聲宣布:“匠仔,今天我們要久違地喝個不醉不歸!”


    一問才知道原來他的工作有著落了。哎呀呀,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學長說為了慶祝,要找一家以前沒去過的酒館喝酒,於是我就把他帶到這裏來了。


    “對了,學長,我還沒有問過,你要去哪個公司工作啊?”酒館裏很熱鬧,我用餘光瞥了一眼忙裏忙外的店長外狩,稍微提高了嗓門。


    “我不是去公司工作,我要去學校工作!學校!”


    “學校?”


    “不是公立學校,是私立學校。”


    “學長,你去學校幹什麽呀?”


    “問的都是廢話!去學校當然是教書了。”


    “你拿到教師資格證了?哦,對了,你說過去年夏天你在忙教學實習,原來是真的啊。”


    “我幹嗎要騙你!當時我很不安,覺得多考一個證書就多一份保證,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最後還真當老師去了。”


    “是哪家私立學校啊?不會就是剛才店長說的‘海聖學園’吧?”


    “不是,是‘丘陽女子學園’。”


    “啥?!”我忍不住怪叫一聲,“學長,你要去女校教書了?”


    “你不要那麽大驚小怪的好嗎?最吃驚的是我才對啊。”


    “不過這也太突然了吧,為什麽在學期中間招新老師啊?”


    “我也不太清楚。今年暑假這所學校裏好像發生了什麽怪事,有個老師突然失聯了。”


    “失聯是怎麽迴事?”


    “聽說那位老師毫無征兆地辭職了,隻給學校寄了一份辭職信,校方也聯係不到本人。那個人不知惹了什麽麻煩,好像還驚動了警方,事情搞得很大。按理說,這種情況校方可以給他開除處分的,但是最後經過多方考量,還是按照主動離職處理了。”


    “那位老師不會是個教語文的年輕男老師吧?”


    “沒錯。你真是消息靈通啊!”


    “不、不是……”


    就在上個月,我陰錯陽差地卷入一起事件。有個與那起事件相關的語文老師放棄了工作及一切,逃離了安槻市,所以漂撇學長一提到老師失聯,我就想起了那個人。不過那起事件比較麻煩,一時難以說清楚,而且與這次的故事毫無瓜葛,所以等以後有機會我再詳細說明好了。


    “我隻是覺得你拿到的多半應該是語文老師的教師資格證。”


    “哦,原來如此。”


    “所以,你是接替那個老師嘍?”


    “沒錯。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意想不到的緊急事件,校方一時間很難找到代課老師,他們也很頭疼。正好,我有一個伯母在這所學校的校友會和理事會都有些門路,於是就推薦了我,說自家有個不成器的外甥,他有語文老師的資格證書,這也是天降的緣分,等等。然後,我就去應聘了。”


    “哦,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我東奔西跑,拚命努力,誰承想,最後還是靠走後門找到的工作。唉,真丟人啊。”


    “走後門又怎麽了?這不也挺好嗎。不過,話說迴來,學長你能去那種曆史悠久、校風嚴謹的女校當老師,教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們,真的很了不起啊。”


    “我自己也很吃驚啊。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總覺得這好像是一場笑話。”


    “現在第二學期已經開始了,下個月起你就要走上講台了吧?從學年中間接手一個班級,一定很困難吧?”


    “所以目前我隻能算是代課老師,校方說大概會從新學年開始正式錄用我。”


    “大概會正式錄用?堂堂名校就用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糊弄你?”


    “不、不是,名校不會出爾反爾的。其實,我是想說……”


    “哦,我懂了。學長你該不會隻打算作為代課老師教完這段時間,然後拒絕學校的正式錄用吧?你這樣想可不行啊。你不是瘋了吧!這是多好的機會呀,你終於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大人了。”


    “道理我都懂。可是,你想想,那是女校啊!女校!世上還有什麽比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女生更難對付的嗎?我要是在這種恐怖到極點的環境中工作幾十年,不得精神病才怪呢!光是想想都要嚇死了。”


    漂撇學長竟然說出這種話?


    “我還以為一見女生就兩眼放光的學長一定會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呢!”


    “這不是一迴事兒。那些認為在全是女孩子的地方工作真幸福的男人都是天真的蠢貨。先不論個體如何,十幾歲的女生群體可千萬不能輕易招惹,她們就是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典範。和這種女生群體相比,世間的百鬼夜行、魑魅魍魎什麽的都是小兒科了。你不信的話,就去找從女校畢業的人打聽一下裏麵的情況是不是這樣。你問問高千,嗯……她好像不是女校畢業。那小兔是不是……”說得唾沫飛濺的學長突然嚴肅起來,“啊,對了,我完全聯係不上小兔,那家夥怎麽迴事?”


    他當然聯係不上,因為小兔早就和平塚結婚,搬入新家了。但是,這可麻煩了,要怎麽跟學長解釋這事呢?


    小兔和平塚從戲劇化的相遇到步入婚姻殿堂的整個過程,我們一直瞞著漂撇學長,這是我們共同商議的結果。因為我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沒有什麽比好友結婚更適合作為舉辦酒宴的借口了。原本就對酒宴來而不拒的學長,一旦得知這件事,一定會沒日沒夜地大喝特喝。


    其實,舉辦酒宴本身也沒什麽不妥,但是萬一影響了學長畢業和就業就麻煩大了。不僅他自己有麻煩,周圍的人,尤其是我們幾個,也不會好受。真到那時,學長會立刻擺出慘兮兮的麵孔,沒完沒了地抱怨我們,倒打一耙,怪我們硬拉他參加酒宴,才耽誤了他畢業和找工作。事先聲明,這絕對不是我的被害妄想,高千和小兔也都持同樣的看法。總之,我們說好,在學長把畢業和就業全部搞定之前,要瞞著他這件事。


    本來,學長已經順利畢業,雖然晚了一些,但也找到了工作,總算可以把小兔結婚的事告訴他了。事實上,在來“外狩”的路上我就準備好要說了。但是,看著學長一臉愁苦委屈,訴說著女校的種種恐怖,我心裏又萌生了新的不安。


    現在告訴他沒問題嗎?在他精神狀況不太穩定的時候,我把小兔結婚的事告訴他,會不會成為他無休止逃避現實的借口呢?應該不會吧?但是,如果萬一學長因為耽於杯中之物,而丟掉了代課老師的職位,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還是看看情況再說吧。


    “小兔讀研也很忙,要寫論文什麽的。”


    “可是,我給她的公寓打過好幾次電話,都隻能聽到一個幹巴巴的聲音說:‘這個號碼現在無人使用。’”


    “啊,對了,對了,她跟我說過她搬家了。下次我見到她,問問她的新號碼。”


    若是平時的學長,此時一定會尖銳地質問我:“匠仔,不對啊,你不會有什麽事瞞著我吧?”然後就是一連串讓人招架不住的盤問。然而,今天學長卻沒說什麽,果然去女校任教的事讓他很煩心,沒空關注對方的舉止是不是可疑了。


    “話說,學長你對女校的偏見相當大啊。”


    “這不是偏見,你小子什麽都不了解,就會說風涼話。”


    “學長你對女校了解很多嗎?你還沒有在那裏正式上過課呢,而且,也沒有在女校學習生活的經曆。所以,你還是不要現在就對女校抱有這麽消極的看法比較好吧。”


    “我大一時的一個同學畢業後做了女校的老師。他住在縣外,一個人獨居。前一陣子,我去那邊參加招聘會的時候在他家住了一晚,然後他告訴我他早就辭去了女校的教職,現在在一家運輸公司做經理。”


    “那個人不會是因為對女學生下手,事情敗露被開除了吧?”


    “喂喂,我還沒說到那裏呢。不過,你猜對了。”


    “我開玩笑的。我還以為隻有電視劇裏才會有這種橋段呢。”


    “我也不好說現實中是不是常有師生戀這種事,不過,怎麽說呢,應該不少見吧。但是,聽熨仔講完他的遭遇,我覺得他的情況可能有點特殊,有時候過於受歡迎也會招來禍事。”


    漂撇學長的這位同學叫熨鬥穀,但是學長習慣叫他“熨仔”。他這個愛起外號的毛病不知什麽時候能治好。


    “熨仔這個人啊,真是個好男人。雖然不如我,但也不比我差多少。他為人穩重,性格溫柔,不受女生歡迎才奇怪呢。上大學的時候,就有不少女生惦記他。但是,熨仔是個嚴謹認真的人,絕不會仗著自己受歡迎就到處拈花惹草。這方麵也很像我,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兩個才成了好朋友。嗯,一定是這樣。”


    說著說著,學長就陷入了莫名其妙的自戀之中,在自戀這件事上學長真是無人能及,我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裏吐槽才好,隻能連連點頭,含糊其詞地附和他的話。


    “熨仔在那個女校教英語,事情發生在他當老師的第二年。那時,可能是出於老師的奉獻精神,他主動提出對考生進行個人輔導,幫她們講解習題,答疑解惑。”


    “個人輔導?”


    “就是在上課和輔導班之外,對那些備考的學生進行單獨輔導。當然,都是免費的。”


    “他一定很辛苦吧,肯定有很多人想參加這種輔導。”


    “哎呀,你怎麽又搶我的話?不過,你又猜對了。熨仔的想法過於天真了,他以為不會有很多人想參加輔導,因為那所學校的風氣比較輕鬆自由,不是特別注重升學應試。而且,外麵已經有很多輔導班可供選擇,那些努力備考的好學生早就去補習了,剩下的學生不會有幾個願意來參加他的個人輔導。然而,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所學校是女校啊!”


    “他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特別受女生歡迎這件事,對吧?”


    “起初,來參加個人輔導的隻有一兩個人,熨仔非常耐心細致地為她們答疑。訂正完作業後,還在她們的本子上仔仔細細地寫下評語,比如‘又犯了和上次一樣的錯誤哦’‘這次進步很大’之類的,而不是按常規在本子上蓋一個‘優秀’或‘良好’的印章就完事。可是,沒想到,他的這個做法為他埋下了禍根。”


    “是不是那些學生再交作業的時候,在老師的評語後麵又寫了一些迴應的話?然後,他又認真地迴複了她們,就這樣像投接球一樣有來有往,久而久之……”


    “你小子還真敏銳!就是這樣。熨仔萬萬沒想到,老師的評語和學生的迴複漸漸成為類似於交換日記的形式,而且,這件事傳到了其他學生耳中。”


    “於是,學生們蜂擁而至,想參加熨鬥穀老師的個人輔導,因為這樣就能得到老師的私人評語了。”


    “沒錯。不過當時熨仔年輕熱情,隻要時間和精力允許,他對每一個參加輔導的學生都一視同仁,認真對待。但是,學生數量超過十個人之後,應對起來就很勉強了。有一天,一個叫由美的學生找到他,表示希望參加個人輔導,但是那時參加輔導的已經有十幾個人了,熨仔實在應接不暇,所以你猜猜,他怎麽對由美說的?啊,我先聲明一下,由美這個名字當然是假名。”


    “他是不是滿懷歉意地拒絕了由美的請求?而且,不僅如此,他還建議她去找其他英語老師輔導?”


    漂撇學長一臉嚴肅地舉起雙手。“你太厲害了!連細節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佩服佩服!那下麵的發展你自己說吧。”


    “我隻能想象一下。恐怕由美聽了熨鬥穀老師的話之後,深感屈辱,她其實不是為了備考才來找他的,她隻是想得到老師的私人評語,體會一把交換日記的感覺。沒想到老師不僅不同意,還想把她推給其他老師。”


    “沒錯、沒錯。後麵的發展就進入了我無法理解的領域,隻能說女人心,海底針啊,而且這個針會紮人!”


    “雖然‘由美’是假名,但她是登場的學生中唯一一個有名字的,所以她應該就是造成熨鬥穀老師被開除的原因吧?”


    “正是。由美原本是個樸素老實的女生,卻突然開始對熨仔死纏爛打,而且不是在校內,而是在校外。她不知怎麽查到了熨仔的住址,天天跑到他家門口等著他。就這樣,由美一點一點侵入了他的私人生活。”


    “而熨鬥穀再穩重認真,也是個男人啊……”


    “被一個女生如此主動地追求,他也很難保持理智吧。他和由美在一起了的消息眨眼間就傳遍了校園,校長找到熨仔問話,最後他不得不選擇辭職。還好校方沒有給他開除處分,而是讓他主動辭職了。”


    “依熨鬥穀的性格,雖然是對方勾引他,但是一旦發生關係,他就會負責到底。所以,他是不是向由美求婚了?”


    “嗬嗬嗬,你猜對太多次,我已經不感到吃驚了。對,沒錯,他提出等由美畢業後就和她結婚,但是……”


    “但是由美卻根本沒這個打算,轉身就把熨鬥穀甩了。”


    “……你連這層發展都能想到!我簡直要給你跪下了。那麽,既然你明白了,就給我講講由美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啊?”


    “這個結果也不是特別出乎意料吧。”


    “不出乎意料嗎?但是我聽熨仔講到這裏的時候都驚呆了,可以說這是整個故事裏最讓我驚訝的部分。由美是喜歡他的吧?被熨仔拒絕加入輔導,不能和他‘交換日記’,她無法控製對老師的愛意,才會主動出擊的吧?然而,當熨仔求婚的時候,她卻毫不猶豫地拂袖而去,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怎麽能說翻臉就翻臉呢?”


    “學長,由美的心理真有這麽難懂嗎?”


    “不是難懂不難懂,而是覺得她的做法不可理喻。你不覺得嗎?”


    “學長,你講這個故事就是為了用實例證明女校有多麽恐怖,是不是?”


    “是啊。一個好男人不僅丟了工作,還被踐踏了感情,這也太倒黴了吧。可見女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還不夠恐怖嗎?”


    “學長,剛才你自己也說過,姑且不論個體,形成團體的女生是最恐怖的。對,你說的沒錯,這就是女校之所以恐怖的理由,是從眾心理導致的。”


    “從眾心理?可我說的是由美的個人行為讓我難以理解啊。”


    “由美其實並不喜歡熨鬥穀。”


    “什麽?怎麽可能?你別瞎說……”


    “她對熨鬥穀根本沒有什麽熾烈的愛意,如果你不明白這一點,就不會理解她的種種言行。”


    “可是,如果她不喜歡熨仔的話,當初為什麽要……”


    “當然,她可能多少也覺得這位老師很有魅力,但是她並不打算和他談戀愛,或者產生親密關係。她之所以希望和老師‘交換日記’,是因為這是當時學校裏的潮流。”


    “潮流?”


    “就是一種時尚,比如一段時期社會上流行某種款式、某種顏色,大家就一窩蜂地追捧。就是這個意思,你懂嗎?由美生怕自己落後於潮流,所以才希望參加熨鬥穀辦的個人輔導。事情就這麽簡單。”


    “但是,熨仔拒絕了她……”


    “所以她就惱了,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其他同學都能參加,為什麽隻有我被拒絕了。當然,熨鬥穀並沒有其他意思,他隻是因為時間不夠才拒絕她的,但是他沒想到青春期的女生很容易在這種事上鑽牛角尖。對由美來說,把她推給其他老師就等於徹底否定她的個人價值,因此她才會主動出擊,做出種種過激的舉動。她就是想證明自己絕不比其他女生差而已。”


    “她、她到底要向誰證明啊?”


    “首先,她要向其他參加了熨鬥穀個人輔導的女生證明自己的價值。由美會覺得其他人都在暗中嘲笑她,認為她被拒絕是因為老師不喜歡她。其實,別人也不一定真的這樣說她。”


    “這、這不是被害妄想嗎?”


    “由美深信隻有自己被排斥、被嘲笑,心靈備受折磨,最後她隻能選擇極端手段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與其說是向別人證明什麽,倒不如說她想向自己證明。對由美來說,作為女性的價值才是放在第一位的,至於熨鬥穀怎樣,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別說了,你越說我越害怕。下個月我還怎麽站上講台啊!”


    “學長,你沒問題的,你又沒那個本事讓女生神魂顛倒。”


    “也是。喂,你太失禮了!我各方麵都不輸給熨仔啊。跟你說實話吧,我接受代課老師任命的那一天,校長再三叮囑我,說如果學生知道新來的老師是年輕的單身男性,一定會有想法,要求我時刻謹言慎行。一旦出現師生戀之類的風言風語,校方絕對不會站在教師這一方。校長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輕描淡寫,眼神卻毫無笑意,太可怕了。”


    “沒想到學生時代無所畏懼的學長一進入社會,立刻畏首畏尾,怕這怕那的。”


    “可不是嗎。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作迴學生。想想都覺得好寂寞啊,高千也畢業了,還去了東京。”


    學長鬱鬱寡歡地啜飲著冷酒。他不開心恐怕不是因為即將進入女校教書,而是因為想到長期以來能夠陪他喝個痛快的隻有我一個人,因此覺得心裏不爽吧。


    “一轉眼已經快一年半了,匠仔,你和高千一直都有聯係吧?”


    “有啊,我們有時候會寫信……”本來我打算隨便敷衍他兩句,但看到學長的神情越發落寞,就不忍心了。而且,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剛才我的話可能也加重了他對女校的恐懼,讓我更加過意不去。於是,我不經意就說出了實情。


    “今年正月,高千迴來了一趟。”


    學長一聽這話,立刻兩眼圓睜。“什麽?她迴來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唿?”


    “她想跟你打招唿,但也聯係不到你啊。”這不是撒謊,“那時你大概正到處參加招聘會吧,連人影都找不到。”


    “哦,也對,有時候還得去縣外參加麵試之類的。話說,高千是什麽時候迴來的?正月的話,那就是元旦到三號這幾天嘍?”


    “除夕和元旦這兩天她肯定要迴父母家,不然就麻煩了。她是一月二日晚上坐飛機來安槻的。”


    “住在你家嗎?”


    “怎麽可能!我那裏什麽都沒有。她住‘新厚木酒店’……啊!”話說到一半,我突然大吼一聲。


    “你什麽毛病?嚇死我了。”


    “我想起來了。剛才那個……那個梳背頭、戴眼鏡,曾經在‘海聖學園’教書的那個男人,他叫什麽來著?梅景,對吧?我就說看他有點麵熟,我終於想起來了,我在‘新厚木酒店’等高千的時候見過他。”


    “等高千的時候?”


    “準確地說,應該是等高千坐的機場大巴到達酒店的時候。”


    一月二日那天的情景一旦在腦海中激活,如藤蔓般纏繞的相關記憶也跟著逐漸複蘇。


    “一月二日下午五點左右,我離開公寓,坐上電車,在縣廳前站下車,進入‘新厚木酒店’大堂。”


    “高千坐的機場大巴是五點到酒店嗎?”


    “她坐的飛機應該五點到達安槻機場,所以我估計,如果她順利坐上大巴的話,最快五點半到達酒店,最晚六點也能到了。”


    “但是你五點就出發去酒店了。”


    “嗯,是啊。怎麽說呢,我實在等不及了。”


    “嘿嘿嘿。”學長頓時兩眼放光,一改剛才半死不活的樣子,“火燒屁股都不急的匠仔居然也有等不及的這一天。原來如此,我懂,我懂,是因為好久沒見到高千了,對吧?”


    我自覺失言,但是看到學長恢複了一些精神,心裏就釋然了。其實,我和高千說好,下個月我去東京見她,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學長的話,他會不會更精神呢?


    “我坐在酒店大堂正對大門的地方,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機場大巴的停靠站。但是,我在那裏坐了將近一個小時,大巴都還沒有來。”


    “所以,高千沒有在六點到達酒店?”


    “六點?她過了十二點才到,都已經是第二天了。”


    “啊?這是怎麽迴事?”


    “她原本要乘坐的飛機因為機械故障之類的原因停飛了,所以她隻能改簽成後麵的一班飛機。她在機場給酒店打電話,通過前台轉告我會晚些到,雖然我有心理準備,但誰知道會這麽晚啊。”


    “哦。然後呢?你就一直在大堂等高千,在這段時間,看到了那個背頭男梅景,是嗎?”


    “是的。學長你也很敏銳嘛。”


    “這和敏銳不敏銳有什麽關係?根據事件發展,不就應該這樣嗎?不這樣的話才怪呢。”


    “嗯,那時應該是下午六點左右,我坐在椅子上,無意識地看著大堂裏來來往往的客人……”


    一個男人從正門走進酒店大堂,正是梅景。那天他也穿著馬球衫,但是下麵配了一條長褲。他目不斜視地穿過大堂,徑直走向電梯。


    “當時坐電梯的隻有他一個人,我無意中看了一眼樓層指示燈,電梯停在九層。”


    “九層是客房樓層嗎?”


    “是的。二層到四層是餐廳、商店、宴會廳等,五層以上都是客房。我看到電梯停在九層,就想那位客人住在九層的某個房間啊。如果事情到這裏結束,估計我很快就會忘記這個人吧……”


    我左等右等,直到晚上九點,機場大巴還是沒來。我有些疲倦,就想去一層的茶點室點杯啤酒邊喝邊等,就在這時,電梯的樓層指示燈亮起來,電梯從九層一次沒停地降到酒店大堂這一層。


    “電梯門打開,出來的就是剛才看到的梅景。他依然是一個人,穿過大堂,離開了酒店。”


    “可能是出去辦事吧?”


    “當時我也這麽想,不過,後來又發生了一些怪事,這就是我會記得這個人的原因吧……”


    高千乘坐的機場大巴終於到達酒店車站,那時已經過零點了。等待高千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向正門,結果正好看到梅景走了進來,他依然沒在大堂停留,徑直走向電梯。他走進電梯轎廂後,我想他肯定是去九層吧,誰知電梯在七層就停下了。


    這是怎麽迴事?我再次看向電梯的樓層指示燈,沒有其他數字再亮起來。


    “於是你就納悶,原本以為住在九層的男人,返迴酒店後為什麽去七層了?”


    “對。當然,也有可能他去七層辦事,辦完事後又爬樓梯上到九層。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不對勁。”


    “我最先想到的可能性是,他想去自動販賣機買東西,但是九層沒有自動販賣機,七層才有。”


    “這我也想到了,但是後來我打聽過,這家酒店是偶數樓層有自動販賣機。”


    “哦!哦!哦!”學長提高嗓門,好像一下來了興致,“也就是說,九層的房客在七層下電梯,不是為了找自動販賣機,而是因為其他原因。”


    “不僅如此。其實,我在給你講述的過程中,又陸續想起一些事……我陪辦完手續的高千坐電梯來到十二層,她住的地方——”


    “等等!”學長突兀地打斷我,“你還陪高千到她的房間去了?你心裏在打什麽鬼主意?”


    “我等了她七個小時,她好不容易到了,我丟下一句再見就走,這才奇怪吧?”


    “對對對,你說得太對了。”學長一邊壞笑,一邊上下挑動眉毛,看起來他已經基本恢複正常了,“然後呢?你去了十二層之後幹嗎了?”


    “我們從電梯出來,向高千房間走去的路上聽到一陣喧嘩,幾名酒店服務員和一個身披浴袍、貌似是房客的中年女性在爭執著什麽。那時我們沒心情看熱鬧,就直接進房間了。後來,高千向一位熟識的女服務員打聽才知道,那位中年女性不小心在浴室摔倒了,臉磕到地上,一時失去了意識。她醒來後給前台打電話,要求服務員幫她處理一下傷口。服務員趕來,看到她眼眶附近有一塊瘀青,擔心她會不會磕到頭,造成腦震蕩,於是勸說她去醫院檢查一下。”


    “你們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嗎?”


    “對。但是她極力反對,說已經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不想再興師動眾了。結果也沒有叫救護車……”


    “嗯。可是,這不是九層,也不是七層,而是十二層發生的事吧?這和梅景有什麽關係?”


    “你聽我說啊。剛才我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聽到梅景用惡狠狠的語氣和一個人通話,他說‘你是自己摔倒的’……”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那麽關注他。”


    “當然,我並不知道和他通電話的那個人是否就是住在十二層的中年女人。但是,就在梅景住進酒店的那一天,恰好發生了房客失足摔倒的事件,這真的隻是巧合嗎?”


    “嗯,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會覺得這隻是巧合吧。如果不是的話,又是怎樣的呢?”學長完全恢複了正常,一杯一杯地喝著酒,速度絲毫不減,“比如,如果那位十二女士和梅景認識,而且她又是梅景剛才的通話對象。”


    “十二女士?哦,你是說那個住在十二層的房客嗎?”學長又開始給人家亂起奇怪的外號,這也說明他徹底放鬆下來了。


    “梅景在電話裏朝十二女士怒吼‘你是自己摔倒的’,對吧?也就是說,她在酒店房間受傷並非因為自己不小心摔倒,而是梅景的責任,所以她打電話找梅景追責。”


    “是梅景的責任?具體是什麽責任呢?”


    “比如,她在浴室洗臉的時候,梅景突然從後麵叫了她一聲,她嚇得摔倒在地,諸如此類吧。或者更直接一點兒,是梅景把她打傷的。”


    “所以,梅景其實住在十二女士的房間嗎?”


    “那倒不一定。他可能住在九層或七層,但偶然得知有個熟人住在十二層,便順便去那裏拜訪一下。然後,他們兩人發生了矛盾。”


    有道理。但我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但是,學長,這不是很奇怪嗎?”


    “怎麽奇怪了?”


    “先不說梅景是無意中嚇到十二女士,還是直接對她施加暴力,總之,他不可能導致十二女士受傷啊。”


    “為什麽?”


    “因為梅景下午六點進入九層的某間客房,九點左右又離開了酒店。他返迴酒店時是零點,這次他沒有去九層,而是去了七層。然後,我和高千就坐上從七層下來的電梯上到十二層,我們上電梯和梅景在七層下電梯之間幾乎沒有時間差……”


    “而高千和你到達十二層時,十二女士已經和服務員們發生爭執了。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十二女士在房間受傷的時候,梅景並不在酒店裏。就算他在七層下電梯之後立刻從樓梯衝上十二層,也根本來不及動手。我們不知道十二女士受傷後昏迷了多久,但無論如何,梅景都不能導致她受傷,因為在時間上是不可能的。”


    “不過,你的前提是,在晚上九點到午夜零點這段時間裏,梅景肯定不在酒店。但如果他趁你不注意,中間偷偷溜迴酒店呢?”


    “你的意思是我漏看了,對吧?我等高千的時候的確上過幾次廁所,沒有一直盯著電梯。但是絕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大堂裏。如果梅景在晚上九點到午夜零點之間出入過酒店,我不會沒看到。”


    “不好說,至少你沒法斷言你絕對沒有漏看。比如,你去廁所的時候,梅景正好迴到酒店,然後當他出去的時候,你碰巧又去廁所了,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吧?”


    “怎麽說呢,我的確不能說自己百分之百沒有漏看。但是,唉,我還是認為自己沒有漏看。”


    “也許那一次梅景正好沒用電梯。那個酒店我也去過好幾次,如果爬逃生梯去客房的話,在大堂是看不到的,對不對?”


    “對。但他為什麽非要爬逃生梯呢?難道是怕我看到他?這不可能呀。”


    “誰知道呢。我們先姑且認為梅景不可能是導致十二女士受傷的原因,那麽假如剛才是她在電話裏責怪梅景,那就是故意找碴兒了。”


    “是的。所以梅景才會那麽生氣,並怒斥對方:‘你是自己摔倒的。’”


    “嗯,可是我總覺得我們好像搞反了。”


    “怎麽說?”


    “十二女士純粹是因為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而她摔倒的時候,梅景根本不在酒店裏。如果這些都是事實,那麽他們雙方都應該非常了解,對不對?至於責任在誰,根本就沒有討論的餘地。然而,當十二女士不依不饒地責怪梅景時,他卻顯得無計可施。如果梅景被她惹煩了,稍微說她幾句倒也罷了,可他為什麽會勃然大怒呢?”


    “也許起初梅景並沒把她當迴事,但是她一直糾纏不休,梅景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


    “不,我覺得不可能。”


    “啊?為什麽?”我有點兒吃驚,學長說話一向留有餘地,不會輕易否定任何可能性的。


    “梅景打電話的時候,注意到你在場就立刻改變了語氣,對吧?”


    “對。他一開始講話很粗暴,後來變得畢恭畢敬,簡直判若兩人。”


    “他注意到有第三者在場,冷靜下來之後,語氣也變了。這說明他們倆是熟人,而且十二女士比梅景身份高。她可能是梅景的客戶,因為梅景說過‘一定妥善處理’這種話。”


    我漸漸明白學長的意思了。


    “我認為,無論十二女士多麽囂張,梅景都不敢輕易對她發火。但他還是發火了,而且火氣很大,連從旁邊路過的你都注意到了……”


    “梅景可能被對方戳到了痛處吧?也許對方提出了讓他無法反駁的有力證據?”


    “說不定梅景是用某種方式遠程操控,即使他本人不在酒店,也可以讓她受傷。”


    “遠程操控?”


    “我的想法你就隨便聽聽好了。比如,梅景事先交給十二女士一個盒子,並且鄭重其事地告訴她這是一件禮物。她一個人在房間時打開了盒子,結果,砰!那其實是個專門整人的玩具。”


    “啊?”


    “她嚇了一跳,摔倒在地。所以說她會受傷是梅景搞惡作劇的結果,梅景也無法否認。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梅景非但沒有道歉,反而發起火來,這就很奇怪了……”


    “我們可以設想多種情景,為他們建立多種關係,但沒法簡單概括事件的前因後果。”


    “我還很納悶梅景午夜零點在七層下電梯之後去哪裏了。他是一直待在七層的某間客房裏嗎,還是又迴到九層了?或者,他會不會去十二女士的房間了呢?”


    “不知道。午夜零點之後的事我又沒有看到。”


    “話說迴來,你把高千送到她的房間之後怎麽樣了?說呀,說呀,說呀!反正你不說我也知道,算我白問。”


    “讓你失望了,什麽事都沒發生。高千比計劃晚了六個小時才到酒店,她一路奔波,疲憊不堪。我等她也等得快累死了。我們輪流衝過澡,又喝了房間冰箱裏的啤酒慶祝重逢,然後就上床睡覺了。”


    “你們沒吃飯嗎?也是,那個時間餐廳早關門了。”


    “我們也想過找一家深夜營業的飯館吃頓飯,但是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我們兩個誰都走不動了。第二天一早,我們被餓醒了,打算出去找吃的……啊!”


    “你怎麽迴事?今天總是大驚小怪的,動不動就大叫。”


    “我、我想起來了。第二天,也就是一月三日的早晨六點,我和高千跑到一層吃早飯……”


    “一層?餐廳不是在二層以上嗎?”


    “在一層扶梯的旁邊有一個婚禮策劃室,你不知道嗎?那裏麵有一個茶點室。”


    “我隻在夏天,酒店屋頂開放啤酒花園的時候去過,每次都是坐專用直梯直接到屋頂,所以根本不知道一層有什麽。”


    “那個茶點室六點半才開始供應早餐。”


    “你們不知道人家的營業時間嗎?六點就去了。”


    “不,我們知道。但是我們想守在門口,擺出饑腸轆轆的樣子,萬一服務員覺得我們可憐,能提前一分鍾開門也好啊。”


    “你們倆丟不丟臉啊,像沒吃飽飯的小孩一樣。匠仔,你這副德行我就不說了,可是竟然連高千也這樣!”


    “我一個人絕對不會這樣做。兩個人的話,可以一邊等一邊聊聊天,不至於太尷尬。”


    “你是在秀恩愛嗎?算了,不說這個了。你一月三日早晨六點去了茶點室,後來怎麽了?”


    “在等茶點室開門的時候,我不經意地朝電梯那邊看去……”


    “梅景從電梯裏出來了?”


    “你怎麽知道的?”


    “我說,按照故事的走向,正常人都能猜得出來吧。”


    “也對。總之,我不經意地看向電梯,五層的指示燈亮起來……”


    “什麽?等等。你說五層?”


    “對啊。電梯一次沒停地從五層下到一層,電梯門打開,出來的正是梅景。”


    “匠仔,前一天晚上一會兒去九層、一會兒去七層的男人,第二天早晨又從五層下來,你當時不覺得奇怪嗎?”


    “我當然覺得奇怪了。我尋思,這人怎麽迴事啊?”


    “他在不同樓層之間頻繁移動,你和高千沒有討論一下他到底在幹什麽嗎?”


    “我們肚子餓得咕咕叫,根本沒那份閑心想這些。”


    “如果你把這件怪事告訴高千的話,她一定會立刻把饑餓拋到腦後,提出各種有趣的假說。”


    “可能吧。但那時還沒有足夠的線索可以用於推理,直到剛才發生打電話那件事,我們才第一次了解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和過去的職業,更重要的是,他與十二女士之間可能的聯係。”


    “也是。這件事好像越來越有意思了。一月二日下午六點進入酒店九層的男人,晚上九點一度外出,午夜零點迴來時,不知為何沒去九層,而是去了七層。然後,第二天一早又從五層下來了……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啊。”


    學長好像已經忘記了杯子裏倒滿的酒,用手托著臉頰,陷入沉思。他表情木然,仿佛戴著一張水泥澆築的麵具。但忽然之間,他又眼睛一眯,喜形於色,活像一個想出鬼點子的淘氣孩童。


    “匠仔,如果午夜零點返迴酒店的梅景住在七層的某間客房的話,那麽,你認為他是在半夜什麽時候下到五層的呢?”


    “這個不好說。他也不一定是半夜下樓的,也有可能是清晨爬樓梯下到五層的。”


    “這樣可不行,你的想法太保守了。不行、不行。”


    “想法太保守是什麽意思?”


    “你的想法要更加大膽。如果高千在,她肯定能提出讓我們張口結舌的大膽假說。”


    “大膽也要有個限度吧,又不是越大膽越好。但是,聽你的口氣,你是不是已經有什麽驚世駭俗的想法了?”


    “對!我們要大膽假設!衝破藩籬!怎麽了?你別這樣看著我。反正我們多方推理得出的結論也沒辦法驗證,既然都是空想,那還不如放飛自我,提出更加有趣的假說。”


    沒錯。我們並非警察,也不是偵探,隻是兩個酒鬼在酒桌上不負責任、天馬行空地盡情想象,不求麵麵俱到,隻求自圓其說。我們沒有必須得出正確結論的義務,所以多少犧牲一些完整性也無妨,能夠提出令人大吃一驚的假說才是首要目標。我好像聽誰說過類似的解謎基本方針?是高千說的嗎?


    “我認為,梅景從七層下到五層的時間是一月三日淩晨三點整。”


    “啊?為什麽?你又不在現場,是怎麽推算出他下樓的準確時間的?”


    “你不覺得梅景的活動是按照每隔三小時的規律安排的嗎?”


    “每隔三小時?”我正想嗤笑,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一月二日下午六點到晚上九點,他在酒店九層。九點到午夜零點,他在外麵,雖然不知道具體地點……”


    “他午夜零點迴酒店後,沒去九層,而是去了七層。第二天早晨六點,他又從五層下樓。所以,我推斷,他午夜零點到淩晨三點這段時間在七層,淩晨三點到早晨六點在五層。你說呢?當然,我沒法證明他一定在每層待了三個小時,不過,從整體時間線看,我的推斷也說得過去。”


    “他一個晚上就換了四個地方,每三小時換一次……”學長的假說確實別出心裁,且不可否認的是,他指出了梅景怪異行動背後可能存在的規律,值得進一步深入思考,“其中三處在酒店客房,一處在酒店之外……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大概有什麽事情必須這樣安排時間才能完成吧。”學長用手指敲敲桌子,“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梅景剛才打電話的對象是否就是一月二日晚上在酒店客房摔倒的那位十二女士?”


    “這個……我覺得不是同一個人。剛才我們也說過,十二女士在客房摔倒時,梅景並不在酒店。”


    “嗯,和你的看法相反,我倒是認為十二女士在客房摔倒時梅景不在酒店這件事反而佐證了梅景的通話對象就是十二女士。”


    “嗯、嗯,什麽?你都把我說暈了。”


    “梅景每隔三小時換一次地點。下午六點到晚上九點在九層,九點到午夜零點在酒店外麵,午夜零點到淩晨三點在七層,淩晨三點到早晨六點在五層。雖然說到底,這些隻是我的推斷,我沒法斷定他就是這樣行動的。但是,假如我的推斷正確,那麽,為什麽隻有第二個地點在酒店外麵呢?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你是說……”


    “我覺得,說不定按照梅景原來的計劃,第二個地點應該在酒店十二層。也就是說,那段時間,他本該在十二女士的房間。”


    “的確,四個地點中隻有一個在酒店之外好像不太對勁。也許那時突然有計劃之外的事發生,梅景不得不離開酒店吧。”


    “我也不知道,假如真是如此,那麽梅景必須在十二個小時內依次在九層、十二層、七層、五層的四個房間移動,他的理由是什麽?”


    “不知道。但是,這要看那些房間裏除梅景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房客。也就是說,十二層的房間裏住著十二女士,那九層、七層、五層的幾個房間裏有沒有人呢?還是說這三個房間都是給梅景一個人準備的?”


    “按照正常思路,每個房間都應該有其他房客吧。我實在想不出為什麽要準備三個房間讓梅景一個人住。還有,一月三日早晨,梅景從五層下樓後,沒有在前台辦手續,就直接離開酒店了,對吧?”


    “他好像的確沒有辦退房手續。所以,他應該是交給房間裏的其他人辦理了,也就是說,每個房間裏,除他之外,還有別人。”


    “很有可能。梅景在十二小時內輪番拜訪了四位房客。嚴格說起來,每個房間的房客可能有兩人以上。不過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就暫且認為每個房間住一個人吧。所以,在一月二日那天,這四個人入住了同一酒店是巧合嗎?”


    “應該不是,我認為他們是按照梅景的指示這樣做的。當然,事先梅景也和他們分別定好了拜訪時間。”


    “沒錯,這樣就看出了梅景的地位。那四個人不得不聽從梅景的命令,在指定日期、在同一酒店開房,並且要在指定時間段等候他拜訪。”


    “原來如此。那四個人不僅在時間上受到限製,還不得不支付一筆房費。啊,不過也有可能是梅景付錢吧?”


    “不可能。你想想,那是一月二日,新年假期啊。有家之人在這一天獨自外宿,光是想出合理的借口就已經萬分困難了。但是,他們卻不得不這樣做。也就是說,梅景顯然抓住了他們的把柄,而且是很大的把柄,否則梅景沒辦法要挾他們,讓他們言聽計從。”


    “很大的把柄?難道梅景想勒索錢財?”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一月二日那天可能是梅景收錢的日子。”


    “他把四個勒索對象在同一天集中在同一地點,就是為了方便收錢嗎?如果真是如此,梅景必須在那天把錢收齊的話,每個人需要分配三個小時嗎?時間有點太長了吧?”


    “所以,除了收錢,梅景大概還有其他目的。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這四個勒索對象都是女性。梅景既要錢,也要人,順便多占點便宜何樂而不為呢?這樣想的話,就可以理解梅景為什麽把收錢地點定在酒店了。”


    “可是,一晚四個人,這也太多了吧!”


    “匠仔,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標準衡量別人啊。世界很大,肯定有這種精力超群的男人。”


    “也許吧,但我總覺得他會精盡人亡……”


    “喂,你也太誇張了。梅景也就三十多歲吧?他還很年輕,應該遊刃有餘。”


    “就算再年輕,應付四個人也很勉強吧。啊,對了,說不定這就是梅景沒去十二女士房間的理由?”


    “嗯?哦,原來如此。你是說,梅景和九女士翻雲覆雨後,身體吃不消,於是就跳過了十二女士嗎?”


    又出來一個九女士,學長又在亂起外號了。不過,我得承認,這樣也的確便於區分。


    “可能十二女士是四個人中跳過也不可惜的那一個吧。”


    “但還是很奇怪,因為梅景原本的目的是勒索錢財啊。”


    “當然,他不會放過十二女士的,不過他隻從她那裏要了錢,沒要其他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一月二日晚上九點我看到梅景的時候,他應該從十二層下來才對啊。”


    “哦,對呀。也許梅景推遲了從十二女士那裏要錢的計劃。”


    “你是說,後來我在高千的房間裏,所以沒有看到梅景去十二女士那裏要錢嗎?可是,梅景沒有理由推遲計劃吧,因為他事先和每個人都定好了時間,九點到零點,十二女士肯定會在房間等他才對。梅景在九層辦完事,九點去十二女士那裏拿完錢就走不行嗎?”


    “是啊。”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那天晚上,梅景根本沒去過十二層。也就是說,他沒有從十二女士那裏拿錢。”


    “嗯,那就是說,梅景這邊突然發生了緊急事件,不得不取消和十二女士的約定。”


    “而十二女士並不知道會被梅景放鴿子。”


    “是啊,這也就是為什麽服務員勸她去醫院檢查傷口,她卻堅決拒絕了。她認為那時梅景可能隨時都會來,如果自己被送去醫院,梅景撲空的話,後果會很嚴重。”


    “所以,她忍著傷痛,一直等待,但梅景卻沒有出現。十二女士越等越生氣,若不是梅景非讓她來這裏,她也不會受傷。所以,剛才她才會在電話裏要求梅景對她受傷的事負責。”


    “可是,不對啊,如果十二女士有把柄掌握在梅景手中,按理說,她隻有任憑梅景百般刁難的份兒,怎麽會有膽量反過來威脅對方呢?就算她被怒火衝昏頭腦,口出怨言,梅景也不會搭理她,更別說勃然大怒了。我說過,梅景占有壓倒性的有利地位……”


    說到這裏,學長猛地抬起頭,視線飄向虛空,好像天花板上突然下起雪來。


    “不對,不對,等一下……”


    “學長,你怎麽了?”


    “我們……好像搞反了……”


    “什麽?”


    “我覺得,被勒索的不是十二女士,而是梅景吧?”


    “梅景被十二女士勒索?”


    “梅景通話時原本情緒很激動,但他注意到匠仔在場就冷靜下來,語氣驟變,畢恭畢敬地向對方承諾‘會妥善處理’。還說這個月不行,下個月一定處理好。你想想,電視劇裏那些被勒索的可憐蟲不都是這樣說的嗎?”


    “所以,你是說,梅景在懇求勒索者寬限交錢的期限?”


    “我認為是這樣的。”


    “但是,如果梅景是被勒索的一方,那他一月二日那天去酒店幹什麽?難道,並非是他叫十二女士她們去酒店,而是她們叫他去酒店?”


    “不,不是這樣的,恐怕一月二日那天梅景還是勒索人,然而隨後雙方的立場卻逆轉了。”學長用指尖揉揉太陽穴。


    “立場逆轉?”


    “對,我覺得立場逆轉的契機不是別的,正是十二女士在房間摔倒受傷這件事。”


    “嗯,這是怎麽迴事?我不太懂。”


    “等等,等一下。”學長閉上雙眼,揉著眉骨,“我可以在腦海裏勾勒出整個事件的全貌,但是……但是,有些細節還不清楚。”


    學長閉著眼睛,雙手抱胸,苦苦思索。我很少見到他如此認真的模樣。


    “我還是覺得,一月二日到一月三日,把四個女人叫到酒店的是梅景,但是,他的目的不是勒索。”學長睜開眼睛說。


    “那他的目的是什麽?”


    “應該是強迫她們和他上床吧。所以,他給每個人安排了三個小時。”


    “我說過好幾次了,這不可能。他精力再好,也不能這麽做吧。”


    “所以,梅景的真正目的不是發泄欲望,他隻是在那四個人麵前演了一出戲。”


    “怎麽說?”


    “你站在那四個人的角度考慮一下,她們都認為梅景隻約了自己。也就是說,她們根本不知道除自己之外,還有另外三個人那天也在同一家酒店。”


    “嗯,大概是這樣。”


    “但是後來她們全都知道了,梅景不隻叫了自己一個人。”


    “所以,梅景的計劃落空了?”


    “不,這正是他精心設計的一步,可以說,這是他整個計劃的關鍵。”


    我越聽越迷糊。


    “在我具體說明之前,你先根據現有線索思考一下,這四個女人是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首先,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她們都和梅景認識。”


    “沒錯。還有一點很重要,她們四個人互相見過麵。”


    “你怎麽知道的?”


    “若非如此,整件事就毫無意義了。”


    我更摸不著頭腦了。有一瞬間,我真心懷疑學長說這些雲山霧罩的話是故意逗我玩。但是,看他依然一臉嚴肅,又不像在演戲。說實話,他也沒有那個演技。


    “而且,她們不僅僅是見過麵那麽簡單,恐怕她們還屬於同一個團體。”


    “什麽團體?”


    “比如私立學校的pta之類的。”


    我沉默片刻,終於明白了學長的言外之意。


    “你是說……你是說‘海聖學園’的pta?她們四個人都是‘海聖學園’的學生家長?”


    “這隻是我的想象,我覺得她們應該是一類人,都熱心參加pta的活動,積極監督教學工作。但是,在很多方麵,她們之間也存在著競爭,比如她們會比較誰在pta的業績更好。更主要的是,她們還會比較誰的身材更好,誰的容貌更美……”


    我終於一點一點明白了學長的主旨。


    “也就是說,梅景有意選擇了這種類型的女性家長,並把她們叫到酒店。”


    “而且,她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隻要有人勾引,就會半推半就地和別人發展婚外情……”


    “這樣一來,梅景就可以偽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了……”


    學長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你小子終於開竅了!”他戲劇性地豎起一根食指,說道:“如果這裏我突然指控梅景殺人,你可能會覺得我的思路過於跳躍,但是梅景不惜花費如此心力偽造不在場證明,他要隱藏的罪行一定非常嚴重。”


    “所以,梅景並沒有勒索她們?也有可能梅景握有她們的把柄,威脅她們,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把她們都叫到酒店來。”


    “不好意思,我要撤迴前言,梅景根本沒有勒索她們。她們非但沒有受到脅迫,倒不如說是自己主動前往酒店的。而這正是梅景計劃成立的關鍵。”


    “學長,你的假說裏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太多了吧。”


    “我知道,我剛才搞錯了幾個地方,現在從頭開始整理。我先來解釋這幾個問題:梅景把那四個人叫到酒店的目的是什麽?他的計劃具體是怎樣的?如果他的計劃成功,又會怎樣?”


    “他的計劃不是已經成功了嗎?你看他現在都沒被逮捕,還能來這裏喝酒……啊,不對……”說到一半,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迴事啊。梅景的計劃並沒有成功……至少沒有完全成功,所以剛才通話時他才會有那種反應。


    學長好像讀出了我心裏的念頭,他笑了笑。“梅景計劃殺死一個人,姑且把這個人稱為a先生好了。如果這位a先生離奇死亡,嫌疑很可能會落到梅景頭上。”


    “所以梅景必須準備好不在場證明。”


    “他為什麽要特意選在一月二日動手呢?新年假期三日連休,很多人會選擇和家人團聚,很難騰出時間。起初我認為梅景有不得不選擇那天的特殊理由,但後來我覺得,可能因為隻有那天時機合適吧。梅景動手的時機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必須能確定a先生出沒的地點。第二,那天四個女人必須都有空。一月二日正巧是這樣的日子。”


    “你是說,梅景事先做過多次調整,最後選擇這一天動手是機緣巧合,對吧?”


    “對。再說那四個女人。我也不清楚她們到底是不是‘海聖學園’pta成員,這充其量隻是我的想象。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們與梅景有過頻繁的接觸,可能平時逮到機會還會給梅景拋個媚眼、調調情之類的。”


    “剛才你說過,她們四人都以為梅景隻邀請了自己,誰都不知道其他三個人也在同一家酒店。然而,a先生被殺的消息傳出後,她們都知道了這件事。”


    “一月二日下午六點,梅景先進入九層客房與九女士密會,那時他並沒告訴她自己九點就會離開。”


    “是啊,如果那時他說自己九點就走,九女士會起疑。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來約會,三個小時就走人是怎麽迴事?她肯定以為梅景會陪她一整晚。”


    “晚上九點,梅景借口忘記一件要緊的事,對九女士花言巧語一番,與她告別,離開了酒店。”


    “九女士不知道梅景辦事需要多長時間,但她一心以為那天晚上梅景還會迴到她身邊。結果,她一直等到天亮,都沒見到梅景的人影。”


    “十二女士更慘。晚上九點到午夜零點原本是梅景和十二女士約好的密會時間,很有可能梅景還讓她提前過來。結果她白白等了一個晚上,梅景壓根就沒露麵。”


    “那個時間段,梅景離開酒店,殺死了a先生,之後又迴到酒店。”


    “接著是七女士,恐怕之前梅景也讓她早點兒來酒店,所以她零點之前就來了。而梅景零點之後才到她的房間,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釋了自己遲到的事,並在七女士的房間待到淩晨三點。”


    “然後,梅景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那裏,轉移到五女士的房間。咦?不對呀,梅景有必要找四個證人給他做證嗎?隻需要九女士、十二女士和七女士三個人就足以讓他的不在場證明成立了呀。”


    “三個人的確夠了,但是,這裏還存在梅景的一個目的,證人越多,效果越好。”


    “什麽意思?啊,我懂了。”我忍不住拍手,關鍵的一塊拚圖終於完美歸位了,“原來如此。是這麽迴事啊。”


    “a先生的屍體被發現了,警方認定是他殺,並懷疑梅景與此有關。被警方問及行蹤時,梅景聲稱一月二日下午六點至一月三日早晨六點他一直待在酒店,有四個女人可以給他做證。”


    “梅景偽造不在場證明的計劃真可謂一記險招。同一家酒店,同一個晚上,輪流與四個女人密會,這很難不被警方懷疑是他刻意製造的。”


    “而梅景正好順水推舟,告訴警方那四個女人都對他有意思,他覺得一個個約她們出來太麻煩,碰巧那天大家都有空,就一起約出來了,方便省事。他可能還滔滔不絕地自誇,說自己太受歡迎也很傷腦筋之類的。梅景這樣說反而能增加他的可信度。而最可能讓他陷入困境的應該是十二女士的證詞,畢竟梅景事先也沒和她統一過口徑,但是……”


    “但是,梅景非常自信,他相信十二女士為了自己的麵子,會告訴警方一月二日晚上九點到午夜零點這段時間,梅景的確和自己待在房間裏。”


    “是這樣的,梅景利用了十二女士的自尊心和針對其他pta成員的競爭意識,成功製造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不知道警察找那四個女人錄口供時具體說了多少細節,但她們早晚會得知那天晚上除自己之外,梅景還約了三個女人到同一家酒店。”


    “隻有白等了一宿的十二女士沒有對警方說實話。四人之中隻有她被梅景放了鴿子,這無異於全盤否定了她的價值,她絕不能據實告訴警方,自曝這份屈辱。所以她撒謊了,告訴警察那天晚上的那個時間段梅景與她在一起。”


    我想起剛才學長講的那件事,唯一一個被老師拒絕加入個人輔導的女生由美後來做出種種過激行為。和十二女士一樣,她們都是為了保護受傷的自尊,證明自己的價值。


    “另外三人的房間他都去了,唯獨沒來找我,我到底是哪裏比不上她們啊。梅景預見到十二女士會對此耿耿於懷,而且其他證人的數量越多,對十二女士的打擊就越大,所以她一定會堅持自己的謊言。這就是為什麽找三個證人就能成立的不在場證明,找四個證人效果會更好。”


    “但十二女士也不傻,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被梅景利用了。一般人被掌握了這種把柄,一定會深感不安,為了不讓對方推翻證詞,可能會采取威逼利誘等各種手段。然而梅景卻什麽都沒做,他堅信十二女士無論如何都會把自尊心放在首位,一定不會改口的。”


    “他可真是自信啊。”


    “事實上,如果沒有發生那起意外的話,梅景的計劃就全盤成功了。”


    “你說的意外就是十二女士在浴室摔倒受傷的事,對吧?”


    “對。十二女士為了自尊心不能說實話,但這不代表她不恨梅景。梅景把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想報複他很簡單,隻要推翻自己的證詞就可以了。但是,這樣一來,其他三個女人就會知道隻有她被梅景放了鴿子,這太丟臉了。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對警方說出實情。她絞盡腦汁,苦苦思索有沒有不用推翻證詞也能報仇的辦法。終於,她想出一條妙計。”


    “就是利用她摔倒那件事。”


    “沒錯。她找到警察,說她眼眶的傷其實不是摔的,而是梅景打的。”


    “這樣一來她就不用推翻自己之前的證詞,隻要做些補充就可以了。比如,她可以說服務員勸她去醫院的時候,梅景覺得不好意思,躲在浴室裏。”


    “警察可能建議她找醫生診斷,開一張受害申報,然後再起訴梅景。她照做了。”


    “這可能就是今年三月梅景辭職的直接原因。老師打傷學生家長這種事,雖然與殺人沒法比,但也是一大醜聞了。”


    “不過,梅景應該從一開始就做好辭職的準備了。不在場證明成立,洗脫了殺人嫌疑固然很好,但是和多位學生家長在酒店密會這種事一旦暴露也非同小可,他可能早就寫好辭職信交給學校了。辭職、換工作,一切都在他精心構想的計劃之中。”


    “但是,十二女士起訴他在密會時把她打傷,是他唯一沒有算計到的事。”


    “如果十二女士摔倒時沒有留下傷口,梅景的計劃就會完全成功。他早已料到十二女士扭曲的自尊心不允許她翻供,也不會以此為由向他勒索金錢。”


    “萬一她真的以此勒索他,他隻要用不以為意的姿態應對就好了。‘隻要你能說出真相,想告我就去告啊!’天平兩端一邊是身為女人的尊嚴,另一邊是金錢,十二女士會選擇哪邊呢?毫無疑問,她當然會選擇女人的尊嚴。梅景對自己的預測充滿信心。”


    “然而,他做夢也沒想到,十二女士在不翻供的前提下,以暴力傷害的罪名起訴了他。”


    “十二女士聲稱梅景在密會時對她施加暴力,他也很難否認,因為他沒法說自己當時並不在酒店裏。”


    “十二女士認為梅景利用自己製造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那他就應該支付一大筆治療費和慰問金作為酬勞。十二女士的態度很強硬,梅景可能也感覺到,如果把她逼急了,她說不定會不惜拋棄一切也要翻供。”


    “女人的尊嚴,還是金錢?十二女士原本必須放棄一個,但現在因為臉上的傷,她有可能兩者兼得。如今她占據了優勢,態度自然也硬氣起來。剛才梅景在通話時勃然大怒,大概也是因為十二女士一再提高治療費和慰問金的金額,讓他實在忍無可忍了吧。”


    當然,我們不能保證這番假說有幾成正確,說不定完全猜錯了。


    進一步深入想想,如果我們的假說多少與事實相符,那這四個女人有很大可能性是家庭主婦。可是,即便是為了給孩子的老師做證,她們會輕易承認出軌嗎?還是說,為了避免這種風險,梅景特意隻選擇了單親家庭的母親?


    或許你會指出,確保不在場證明成立根本用不著如此複雜的計劃,隻要找幾個值得信賴的人統一口徑不就行了嗎?唉,說到底,這隻是兩個門外漢玩的推理遊戲而已,不值得當真。或者我們也可以說,也許梅景是一個老謀深算、沉迷策劃布局的人。如果把各種可能性一一羅列出來,那這個故事就結束不了了。


    總之,我們的推理到此為止,大概再也不會見到梅景了吧?可誰能想到,不久之後,我就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則報道:


    一位女性保險推銷員被殺


    在保險公司工作的井手窪絹子女士(四十四歲)死在自己家中。她兒子迴家時,發現了母親的屍體,並馬上打電話報警。


    井手窪女士的脖子上纏著一條繩子,警方認定她是被人勒死的,現已成立搜查本部偵辦此案。目前警方已經找到重要嫌疑人進行審訊,據稱該嫌疑人曾任教於井手窪女士之子就讀的私立學校。


    這……這……不會是那個人吧?怎麽可能有這麽巧的事?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報紙上又刊登了後續報道。


    殺害保險推銷員的疑犯被警方逮捕


    安槻警署逮捕了涉嫌殺害保險公司職員井手窪絹子女士(四十四歲)的疑犯。疑犯名為梅景丈地(三十一歲),在安槻市內經營一家公司。據說他否認了警方的指控。


    該疑犯曾經任教於井手窪女士之子就讀的私立學校,並與被害人有過一段親密關係。警方推測兩人感情出現矛盾可能是疑犯的殺人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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