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把小兔(即羽迫由起子)介紹給平塚總一郎刑警時,不是我吹牛,他的反應簡直和我們預想的分毫不差。


    “初次見麵,你好,我是平塚。那個……你是匠先生的妹妹吧?”


    “是的。”小兔擺出和藹可親的樣子,向對方鞠躬致意。她心裏肯定在默默吐槽,但是表麵上絲毫不露端倪。“一直以來,我哥哥承蒙您關照了。”


    “哪裏哪裏。我們有一件奇怪的案子,今天要麻煩兩位了。”


    “沒事。反正我正好放暑假了。”


    好吧,我得承認我很好奇平塚會如何理解小兔的話。暑假?什麽暑假?是初中的暑假,還是小學的暑假?


    “請這邊走。”說著,平塚穿過厚重的木門,帶領我和小兔進入一所宅院,沿著被修剪整齊的植物與園林柱燈包圍的石子小路慢慢往前走。


    “哇,平塚先生,你家好漂亮啊!”小兔瞪大眼睛,“天哪,走這麽久才能到住的地方,都可以騎車了。”


    “哈哈哈。大是大,騎車還是不行的。”


    話雖如此,可是不誇張地說,我們走過的這條通道與其說是私宅裏的小徑,倒不如說更像是公共步行道。第一次見到平塚時,從他的舉止穿著我就能感受出他教養不凡,但是沒想到他竟然出身於當地的名門望族。


    “這裏現在是我母親和兄長夫婦居住的地方,”平塚指著前方左側的二層洋房說,“以前這裏叫離館,重新裝修之後叫新館了。”然後他又指指右側,也許是我多心了,感覺他的語氣有些沉重,“這是出事的地方……叫舊館,現在無人使用,以前是主屋。”


    那是一座木製平房,在寬闊的庭院的另一側,與新館之間由一條迴廊相連接。雖然和新館比起來,舊館外觀陳舊,但並不會給人陰森的感覺。據說這裏就是靈異現象發生的地方,那它多少應該更像那種嚇人的鬼屋才對,然而,在晚上九點,周圍一片漆黑,這兒看上去就是一棟非常普通的日式房屋。


    “嗯?你說什麽?你剛才說兄長夫婦,平塚先生,你不是長子嗎?”


    “大家都這麽認為,因為我叫總一郎。我故去的父親叫迦一郎,本來他的確想給長子取名‘一郎’,但在祖父的堅持下,兄長取名為‘德善’。道德的德,善良的善。據說祖父堅持要求孫輩的名字裏必須有個‘德’字,我父親不得已,同意了。幸好後來生的第二個孩子也是男孩,父親總算如願以償,給孩子取名為‘總一郎’。”


    “難道說你父親是上門女婿?”


    對於小兔略顯莽撞的發問,平塚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好像覺得很好笑。


    “你猜得沒錯。我祖父自己的名字裏並沒有‘德’字,他對這個字到底有怎樣的執念,我也不是很清楚。順便說一句,我嫂子的名字裏也有一個‘德’字,道德的‘德’。她叫德彌,‘彌’是彌生的‘彌’。不過她和我哥哥交往完全不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們是機緣巧合才在一起的。我哥哥結婚時,如果祖父還健在的話,他也許會很高興吧。”


    在平塚的帶領下,我和小兔進入被稱為舊館的平房。這裏的玄關像旅店一樣寬敞,並排擺放二十雙鞋也沒問題。有些粗糙但不失設計感的脫鞋台頗有時代風情。走過木板鋪設的小過道,立刻就進入到一個西式風格的餐廳。但這裏的設備卻複古到令人吃驚,冰箱門的把手都是那種立式短刀的樣子,讓人不禁猜測到底是從哪家古董店淘來的舊物。


    一男兩女坐在桌邊的椅子上。確切地說,其中一名女性是坐在輪椅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位坐輪椅的女性吸引過去。那鬆鬆盤起的日式發髻,精致的柳眉,秀挺的鼻梁,精雕細琢般的完美臉型,讓她看起來宛如絕美的油畫。看樣子,這位五十出頭的女性就是平塚的母親了。如果不是之前就知道她的身份,光看那眼波流轉的清澈雙眸,大概會讓人以為她是曾經活躍在熒屏上的女明星。她就是那麽光彩奪目,令人讚歎。


    “總一郎,這兩位就是……”三十出頭、儀表堂堂、戴著眼鏡的男人站起來。他應該就是德善。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匠千曉先生,這位是他的妹妹,嗯……”


    “我叫由起子。”兢兢業業扮演我妹妹的小兔說。


    “這位是我哥哥德善,這是嫂子德彌。那位是我母親巳羽子。”


    與平塚的母親相比,嫂子德彌的長相平淡無奇,但她同樣具有讓人無法忽視的特質。


    “失禮了,原來這就是匠先生。我這話講得可能不太合適,但真沒想到你這麽年輕。”


    說話的是德善。而盡管待在他身後的德彌如同貓咪一般安靜,她那仿佛能夠看穿黑暗的眼睛卻不禁讓人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好像丈夫隻是她通過腹語術操縱的木偶。


    “哦,怎麽說呢,我今年三月才剛從安槻大學畢業。”


    “真的?今年三月的話……難道你是一九七〇年出生的?”


    “嗯,是的。”


    “我說總一郎,這真的沒問題嗎?這位先生在多惠和京子出事那一年才出生,你小子竟然說他也許可以解決困擾我們二十三年的謎團,你是認真的嗎?”


    德善說到一半突然閉上嘴,可能是因為發現身後的母親和妻子都沒有幫他撐腰的打算。


    “對不起,我一著急就……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德善笑了笑,敷衍地歎了口氣。


    先不管德善知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反正我很清楚來這裏是怎麽迴事。原因很簡單:是漂撇學長,即邊見佑輔,命令我來的。


    時間退迴到半天前,即今天早上,確切地說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七日,星期二上午九點。我和漂撇學長兩個人在喝酒,地點是學生時代的老地方,也就是漂撇學長主要以喝酒聚會為目的、用低到近乎免費的價格租下的獨棟破房子。我們倆從昨晚開始,喝酒閑扯了個通宵,後來終於都忍不住了,哈欠連連。而就在我們拉過坐墊準備躺下睡覺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誰啊?大清早的打電話……”學長抓起聽筒,罵罵咧咧地說。然而下一秒,一臉不快的學長就笑開了花,因為打電話的是七瀨小姐。


    “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見了。”漂撇學長的睡意一掃而空,興高采烈地向對方問好。七瀨小姐是安槻警署的一位刑警,和平塚是同事。在某次事件中我曾得到她的很多關照,而漂撇學長則熱烈地愛上了像運動員一樣瀟灑帥氣的七瀨小姐。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學長當然興奮得忘乎所以。“好的。什麽?好好好,當然可以。我什麽都可以。對對,現在嗎?好好,當然可以。沒問題。我這就去,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隻要你需要,我願意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讓我飛到月亮上去都可以。好。好好好。哈哈哈哈。當然,就交給我好了。”學長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變成了粉紅色,但他說著說著,情緒又明顯低落下去,我都擔心他是不是突發心髒病了。看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是的。什麽?哦。怎麽會這樣?哦,不是不是。哦,是這樣啊……我、我明白了。總之,我這就去。”


    漂撇學長像僵屍一樣呆呆地掛上電話。“要去就快去啊。”我半開玩笑地嘲諷道,“怎麽了,學長?一臉不高興的。你不是要和七瀨小姐約會嗎?”


    “她說她不來……”


    “什麽?”


    “七瀨小姐說她不來!”學長像撒氣一樣大吼大叫,“總之,她說,能不能讓她的一個後輩來找我諮詢一些私人問題,那個後輩的老家常年被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困擾。他本人住在別處,所以倒還好,但是他的家人一直非常煩惱,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後輩問她有沒有什麽高明的解決方案,然後七瀨小姐靈機一動想到了我,說這種怪事找邊見就對了,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幫忙解決。”


    “學長,被七瀨小姐委以重任,這不是很棒嗎?”


    “如果她也在場,那是很棒,我肯定高興死了。管它什麽靈異事件還是心髒手術,我都會全力以赴,幹淨利落地一舉解決。嗯,絕不手軟。”


    “什麽心髒手術?”


    “不管這個了。總之,七瀨小姐說她現在很忙,來不了。所以,那個後輩,姓什麽來著?哦,那個姓平塚的待會兒要和我見麵。唉唉唉……”學長長長地歎息一聲,仿佛即將麵對的不是七瀨小姐的後輩,而是世界末日,“這個姓平塚的是個女生就好了。不,我是說,是個女生還好,但他叫總一郎,怎麽想都是個男的……”


    “平塚總一郎?咦?好像有點兒耳熟。嗯,安槻警署的刑警,姓平塚……平……哦,對了,就是那個平塚刑警!”


    “怎麽?匠仔,你認識他?”


    “嗯,算是吧。前一段時間我身邊發生了一起殺人碎屍案,我是第一發現人,所以受到平塚刑警的很多關照。哦,說是第一發現人,但我發現的不是屍體,而是當時正好和人約在疑似案發現場的地方——[1]”


    “原來如此,那正好,匠仔,你現在去見見他吧。”


    “啊?”


    “我說讓你去你就去。好了,趕快走吧,趕不上這班電車的話就來不及了。約定的地點是新厚木酒店一層的咖啡廳。我們以前去過那個酒店樓頂的啤酒花園,就是那裏。”


    “等、等等,七瀨小姐是指名讓你去的吧,我去算怎麽迴事啊?”


    “我不是說了嗎?七瀨小姐來不了,來的隻有那個後輩平塚刑警。你不是認識他嗎?所以,他和你商量更方便,對不對?我說得有錯嗎?啊?有錯嗎?”


    “不、不是,這不是錯不錯的問題啊。”


    “你要是有更合理的提議,盡管反駁我啊。你能反駁得了嗎?反駁不了吧。肯定不行。好了,你加油吧。我得先睡一覺。晚安。”


    我和漂撇學長認識多年,早就領教過他胡攪蠻纏的功力,根本沒有講道理的餘地。沒辦法,我隻好揉著惺忪的睡眼,離開了他的破房子。


    我從安槻大學的後門進去,穿過校園,抄近道趕到位於大學正門的車站。


    車很快就來了,通勤早高峰已過去一段時間,車裏空蕩蕩的。雖然現在是暑假,但車裏還能看到穿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也許是去參加補習班或者社團活動的。


    我找了個座位坐下,不經意間把手伸進口袋,碰到一張折疊的信紙。那是幾天前高千(即高瀨千帆)寄給我的信。


    同樣從安槻大學畢業的高千去東京工作已經五個月了,她和我定期保持書信往來。通常我們隻是簡短地匯報近況,但這次她的來信比較長。她在信裏詳細記述了她從一個女同事那裏聽到的事,這位同事的哥哥去世了,而且圍繞他的死亡存在許多謎團。高千說:“有時間的話,能否請你幫忙想想這件事?”昨晚我本來想帶著這封信找漂撇學長商量商量,但是一扯閑話就把這事拋到腦後了。隨著電車哢嗒哢嗒的晃動,我又把信重讀了一遍。


    千曉


    謝謝你前日的來信。我們遠在兩地,你竟然筆頭如此勤快,實在出乎我的意料。這麽說是不是有點兒失禮?不過怎麽說呢,我真的感到很意外。


    我基本上已經習慣在東京的生活了。遵照你的建議,麵對老家那邊的聯係時我一直非常小心謹慎,請你放心。


    和你預想的一樣,父親後援會的那幫人總是找各種借口來東京找我,有時候那些借口荒謬到讓人目瞪口呆。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都巧妙地避開了他們。


    但是這個世上詭計多端的人數不勝數,如果不是你事先警告過我,我可能早就掉進對方設下的陷阱了。我自認頭腦聰慧,可我的對手是見多識廣的老狐狸,比我厲害何止千萬倍。我再次認識到這一點,並且提醒自己要牢牢記在心間。


    現階段我真的過得還不錯,但是萬一有一天,迫於重重壓力,我沒辦法再對抗下去,隻能選擇繼承父親的衣缽的話,你來當我的秘書好不好?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與政界那些魑魅魍魎鬥爭周旋到底吧。我就隨便說說,別當真啊,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因此絕不能掉以輕心。


    現在的工作比我想象的有趣,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不過我打算不久之後休個假,迴一趟安槻。八月下旬左右怎麽樣?等我決定了再告訴你。


    請代我向小漂和小兔問好。


    哦,對了、對了,我差點兒忘了正事。我有一個同期入社的同事,她叫鯰瀨遙。她的老家在安槻,從海聖學園畢業後,她進入了東京的私立大學。她得知我是安槻大學畢業的前輩後,便和我比較親近,有時我們會一起吃午飯。


    鯰瀨小姐有一個比她年長兩歲的哥哥,叫洋司,去年去世了。據說是由於汽油泄漏而被燒死的,警方認定是意外事故。但是鯰瀨小姐似乎懷疑哥哥是因為遭到戀人背叛,氣憤之下自殺身亡的。現場沒有發現遺書(也可能是燒沒了)。另外,她哥哥的戀人和鯰瀨小姐還是同學及好友,情況可謂非常複雜。她哥哥的戀人是演員,事故發生時正在國外工作,也就是說,兩個人是遠距離戀愛的關係。鯰瀨小姐一定非常想找人傾訴,所以雖然我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她仍然主動把來龍去脈都講了一遍。


    據說她在整理哥哥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些難以理解的東西。他哥哥向消費信貸機構借了一大筆錢,但鯰瀨小姐和她父母想來想去都不知道這筆錢用到哪兒了。她哥哥性格穩重踏實,在他位於東京的獨居公寓裏沒有發現任何奢侈品,並且也沒有他沉迷賭博或其他危險活動的跡象。所以,這些借款到底是怎麽迴事,鯰瀨小姐百思不得其解。


    關於這件事,我很想問問你的看法,所以我才詳細寫在信裏。有時間的話,能否請你幫忙想想?


    電車停下來。我疊好信放進口袋,在離新厚木酒店最近的車站下了車。酒店正門附近就有一個機場接駁巴士的停靠站,運氣好的話,本月下旬高千迴來休假就會在這裏下車吧。看著車站,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兒難過。


    “咦?這不是阿匠嗎?”我來到約定的咖啡廳時,平塚已經到了。他看到我,似乎有些困惑。我解釋說我是代替漂撇學長來的,平塚顯得很高興。“原來你和七瀨介紹的人是朋友啊,真是無巧不成書。找七瀨商量果然沒錯,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幫我出謀劃策。”


    不不,先等等,你為什麽對我抱有這麽大的期待啊?你這樣我會很傷腦筋的。我在心裏這樣抗議道。


    “那個……我聽說,你的家人因為家裏發生靈異事件而感到苦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但我會努力……”


    “沒問題,你一定沒問題,至少我非常放心。”


    哎呀,你對我的信心是從哪兒來的啊?難道是因為上次我多管閑事插手了碎屍案的偵破嗎?我心裏非常忐忑。


    “發生靈異事件的地方具體是在……”


    “嗯,是我老家。在過去的主屋裏,現在沒人住,所謂的靈異事件就發生在主屋的客廳。那個應該叫什麽來著?吵鬧鬼作祟[2]?”


    “主屋現在沒人住?那應該不用太擔心吧。如果實在不放心的話,可以找巫師驅魔,或者把房子拆了……”


    “是啊,一般來說大家都會這樣做。但是我母親堅決反對拆除主屋。”


    “你母親反對?這又是為什麽呢?”


    “這個……嗯……”


    我感覺到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事,於是換了一個問題。


    “靈異事件,具體指什麽事?”


    “簡而言之就是在那棟無人居住的主屋裏,物品在沒人接觸的情況下自行移動,甚至在天上飛舞。這就是吵鬧鬼作祟吧?”


    “不太好說,我對這方麵研究很少。所謂吵鬧鬼,就是發出怪聲的幽靈吧?據說這種幽靈出現的時候總伴隨著奇怪的沙沙聲。”


    “這樣說起來,我家發生靈異事件的時候,好像也有怪聲。”


    “請問,主屋沒人住的話,那麽是誰發現靈異現象的呢?平塚先生,你沒有親身經曆過吧?”


    “我一次都沒見過。不過這二十三年來,那棟主屋也並非完全禁止進入,隻是嚴禁家人在裏麵過夜而已。”


    “這又是為什麽呢?”


    “二十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有個女童死在了發生靈異事件的客廳裏。”


    平塚說的明明是在自己家發生的事,但是“女童”這種措辭又讓人感覺好像很生分,這讓我有點納悶。然而,他接下來富有衝擊力的一番話立刻把我心裏微小的疑問吹得煙消雲散。


    “當時那間客廳是密室狀態,而那個女童死於腦部外傷。據說從現場看,她就像是被由幽靈移動的物體砸死的一樣,而事實上到現在都沒有查明此案的真相。好像正因如此,我母親才一直反對拆掉主屋平房。”


    看來這次事件的走向越來越傾向於我不擅長的那個領域了。


    “那麽,也就是說,你的母親是擔心如果隨隨便便拆掉主屋,雖然不一定有怨靈作祟,但也有可能會發生不祥之事,對吧?”


    “大概是吧。但是家裏的其他人認為,正因如此,才更應該盡早拆除才對。每次就這個問題和母親爭論的時候她都會提出一個條件……”


    “條件?”這個詞讓我感到很別扭。


    “我母親的條件是,讓我們選擇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在主屋平房裏住一宿。如果沒有任何靈異事件發生的話,就可以拆除平房。”


    “我懂了。所以,到目前為止,你們已經讓好幾個熟人去那裏過了夜,然而每次……”


    “是的,每次都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件。除了靈異現象,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個……平塚先生,難道說這次叫漂撇,不,邊見,也是想讓他在那個平房裏住一晚嗎?”


    “正是,但又不僅如此。我家裏人都很著急,覺得這事該有個了斷了。他們不單單想找個人住一晚看看有無靈異事件發生,更希望這個人能夠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們一直追問我,說你好歹是個刑警,就找不到這種人嗎?我實在沒辦法,隻好去找七瀨商量。她本來介紹給我的是邊見先生,結果你代替他來了,這就是緣分啊。阿匠,你可能認為我講的都是無稽之談,但是你能不能為我指點一二呢?”


    “需要多了解一些具體情況,不然我也講不出什麽名堂。比如,二十三年前死去的那個女童到底是怎麽迴事……”


    “關於這件事,實在抱歉,你要先接受調查委托,我才能向你說明。”一向溫和的平塚先生突然變得極其嚴肅,讓我吃了一驚。


    他又說道:“老實說,我很想忘掉這件事。怎麽樣?要不要接受這項委托呢?當然,這次是我們家拜托你,會給相應的報酬的。”


    “嗯……有一件事我想先確認一下。”我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我害怕一個人在那個地方過夜,對神秘怪談和超自然現象這一類東西也向來敬而遠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必須獨自一人在那裏過夜嗎?比如,能讓你和我一起過夜嗎?”


    “不知為什麽,我母親不允許家裏人在那裏過夜。”


    “也就是說,下達禁令不讓家人在主屋過夜的是你母親?”


    “是的。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啊,但是,如果你找個熟人陪你,十有八九是可以的。”


    “也就是說,我可以帶個同伴?”


    “我覺得應該可以。我母親隻是禁止家裏人在主屋住,如果她不同意你帶同伴的話,我會去說服她的。”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接受你的委托。”


    “太好了。非常感謝。”


    平塚說今天接下來還有工作,但晚上九點前應該可以收工,他希望我在九點左右直接去他老家。我記下了他老家的地址,然後平塚拿出一些東西遞給我。我隨意一看,大吃一驚,是我平時手頭很少有的大額紙幣。而且,有三張。


    “這、這是什麽意思?”


    “阿匠,你說過你不開車,對吧?晚上九點地鐵已經停運了,坐公交車也不方便,所以請打車過來吧。”


    “不不不不,不用了。再怎麽說,再怎麽說,打、打車錢,這也太多了。”


    “反正也要給你謝禮,等到那時再重新核算好了。這點薄禮,還請笑納。那我們晚上九點見,請多多關照。”


    平塚如此說完便離開了。我茫然地坐了一會兒,等迴過神來才發現,咖啡廳的小票當然也已經不見了。


    慘、慘了……真傷腦筋啊,對於我這樣的自由職業者,平塚還認真地計算報酬?他不會誤以為我的本職工作是專業靈媒師吧?


    總之,不能再待在這裏了。無論如何也得拿出調查結果才行,不然也太丟人了。我得趕緊迴漂撇學長家。我被充裕的金錢蒙蔽了雙眼,一瞬間差點兒被打車的誘惑擊敗,最後硬是克製住自己,還是坐地鐵迴去了。


    漂撇學長睡得正香,鼾聲驚天動地。我朝他屁股飛踢一腳,一般來說我不會這麽粗暴,可能是因為不習慣拿著大筆現金的緣故吧。金錢使我焦躁。幸好,睡得迷迷糊糊的學長並不知道我對他幹了什麽。我向他講完事情的經過,請求他和我一起去平塚家過夜。然而,學長的態度十分冷淡。


    “這種蠢事你自己去就好了,我才不陪你玩過家家呢!我困死了,再讓我睡會兒。”


    “我都說了,是晚上九點去他家,有足夠的時間讓你補充睡眠。”


    “你不懂,這不是關鍵。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忙的。”


    “什麽?你很忙?”這個男人昨晚和我一邊灌酒一邊天南海北地胡侃,現在倒說起這種話來了,“你到底在忙些什麽啊?”


    “喂喂,我啊,差不多也得趕緊從大學畢業了。所以我要湊夠學分,寫完畢業論文才行啊。我整天忙得昏天黑地。高千、小兔,都畢業了,對了,連你都比我先畢業了。托你們的福,我現在是孤家寡人嘍。”


    “我記得去年振臂高唿‘大家要一起畢業啊!耶!’的就是學長你吧。”


    “要不是每天都在和你鬼混,喝得爛醉,今年三月我也能順利畢業了。”


    “你還有臉說我!拜托你不要把過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我實在走投無路了。要是再留級或休學的話,離開除學籍也就一步之遙了。我沒有退路了,隻能背水一戰,無論如何都要在明年三月畢業。靈異事件也好,幽靈電車也罷,統統與我無關。如果被這些破事拖累,害得我畢不了業,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你擔得起嗎?你說啊!說啊!”


    學長說得冠冕堂皇,可我知道他隻是想找借口睡懶覺睡到天黑。眼看正麵勸說無效,我又使出金錢戰術。我拿出大額紙幣在他麵前晃了晃。“你看看這個。平塚先生說了,這隻是交通費,如果調查有了結果,他還會再付更多報酬。你看怎麽樣?”


    學長瞟了一眼紙幣,丟下一句“無聊透頂”,又躺迴坐墊上。


    “我說匠仔,你不要小看我,我可不是會為金錢所動的那種人。絕對不是。金錢打動不了我,不過要是七瀨小姐來求我的話……不,不是,總之我不是那種人。我啊,我說不是就不是……唿唿唿……”


    學長說著說著便語無倫次起來,沒一會兒工夫就又打起了唿嚕。哎呀,這家夥明明就是見錢眼開的那種人嘛,看來他真是困到不行了。算了,算了,我認輸。


    那現在怎麽辦?我努力思考有沒有其他可靠的人選,但腦子好像生鏽了一樣,完全轉不動。於是我決定先迴公寓補覺,畢竟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合過眼。


    這一天並沒有其他安排,我本以為自己一沾枕頭就能睡著,沒想到腦內一隅的不安始終無法平息。我擔心自己能否滿足平塚的期待,輾轉反側,在淺眠中掙紮。


    到下午三點,我覺得再躺下去隻會更累。說起來,從昨晚到現在,我光灌了一肚子酒,一口飯都沒吃過。我決定出門吃點東西。


    我來到國道旁邊的一個家庭餐廳,透過玻璃窗,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是小兔。她不是一個人,而是和兩個陌生女生一起,三人圍桌而坐。那兩個女生沒穿校服,但我猜她們八成是初中生,算上小兔,這三個人看起來就像“初中閨蜜三人組”。


    小兔麵前放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她一邊聽那兩個女生說話一邊點頭,並在本子上做記錄。我十分好奇,透過玻璃窗窺探,也許是感到有人在看她,小兔轉過頭,對上了我的視線。她微微一笑,隔窗朝我揮手。那兩個女生也向我這邊看過來。


    就像被三個人的視線吸引著一樣,我不由自主走進店裏,朝她們所在的座位走去。兩個初中生像得到了什麽暗示似的,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一起向小兔鞠躬道謝。“謝謝款待。我們先告辭了。”接著又朝我點頭致意,然後就離開了。


    我坐在她們剛才坐的座位上,與小兔相對。桌子上有兩個裝巧克力芭菲的空杯。我問:“那兩個孩子是幹嗎的?”


    “我找她們幫忙做一下調查問卷。不是研究課題,隻是個人興趣而已。不過如果順利的話,以後說不定也可以發展成一篇論文。”


    今年三月,小兔從安槻大學心理學專業畢業,開始讀研。如果告訴初次見麵的人,這個梳著麻花辮、穿著短褲和深藍色高筒襪的可愛女孩兒是研究生,一百個人裏能有一個相信就算不錯了。


    “這樣啊,是初中生心理調查之類的嗎?”


    “不限於初中生,我在做關於入睡儀式的研究。”


    “入睡儀式?比如讀高深的書籍或者聽平和的音樂,還有睡前喝熱牛奶之類的?”


    “廣義上來說,這些都包括在內。但是這種直接作用於身體,誘導睡眠的活動不是我想研究的,我所說的是字麵意義上的‘儀式’,偏重於心理或者精神層麵的一套程序。這種行為本身並不具有催眠效果,但是如果不執行這套程序的話又無法安眠。比如有人睡前必須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準備好,疊起來放在枕邊,否則就睡不著。還有人明明知道家裏門窗都關好了,上床前還是必須全部檢查一遍才能放心入睡。”


    “哦。但是……”


    這時女服務員拿來濕巾和冰水,我猶豫片刻,點了一杯生啤。本來我還想點牛排,好久沒大口吃肉了,但為了照顧小兔的喜好,最後我還是選擇了什錦披薩和炸薯條。


    “但是,這種事情一般比較認真的人都會做吧,純粹隻是一種習慣而已。我不是想挑刺,隻是這些真能算得上儀式嗎?”


    “我說準備衣服和檢查門窗這些隻是舉例啦。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入睡前進行的一係列活動與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是息息相關的。”


    “恐懼?什麽恐懼?”


    “因為人們無法預料自己熟睡時周圍世界會發生什麽變化。也許你會覺得我說得太誇張了,但是人們大多害怕外部世界的變化脫離自己的掌控,超出自己的認知,這種恐懼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舉個極端的例子,如果在你熟睡的時候有人來殺你,你會怎麽辦?所以我認為,雖然失眠的原因很複雜,但是歸根結底,多少都與人們內心深藏的恐懼和不安有關。”


    “所以,你所說的入睡儀式,就是為了平息恐懼、安心熟睡而進行的一係列活動。”


    “正是如此。入睡儀式是一個大概念,其中包含多種多樣個性化的形式和規律。這就是我現在研究的內容。”


    “入睡儀式的具體形式當然是因人而異,但是真的存在很多不同的形式嗎?”


    “我對這項研究產生興趣的契機是,上小學時我有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她每天睡前必須寫日記。前因後果我記不清了,總之,有一天我去她家玩,讓她把日記本給我看。然後我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日記,而是交換日記。”


    “這不是很平常的事嗎?”


    “是嗎?但如果她和交換日記的對象根本不認識,或者更極端地說,如果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你還會覺得平常嗎?”


    “啊?有這種事?”


    “我那個女生朋友交換日記的對象是她當時非常崇拜的一位女明星。每晚睡覺前,她都會把這一天幹了什麽、看到了什麽、有什麽感受,全都詳細寫下來。而且不是單純地記錄,而是以向那位女明星匯報的口吻進行記錄。”


    “匯報?她和那個明星見過麵嗎?”


    “沒見過,連那個明星的演唱會現場都沒去過。她隻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那個明星,然後就瘋狂地迷上了她。”


    “那交換日記的迴複部分怎麽辦呢?”


    “當然是她假裝女明星的口吻自己寫的。‘知道你今天過得很好,我好開心啊!’‘這種不好的事情千萬不要放在心裏喲!’等等,類似的迴複寫了好多。”


    “所以,嚴格說來,這不叫交換日記,而應該叫‘假想交友日誌’吧?”


    “對啊。假想交友日誌,這個名字真妙。匠仔,我可以嚐嚐這個嗎?”


    “吃吧。其實這就是寫給素未謀麵的偶像的幻想日記,對吧?”


    “她交換日記的對象好歹是現實中存在的人物。我在調查中發現,還有人和憑空想象出來的人物進行日記交換。”


    “這我實在不能理解。”


    “因為這種事和你扯不上關係。”小兔抓起薯條放進嘴裏大嚼特嚼,“因為你總是喝酒,然後就醉醺醺地睡著了,完全不需要入睡儀式這種東西。”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入睡前特意給幻想中的朋友寫日記,可能有些效果吧,但具體來說這種行為到底是怎樣起作用的呢?換言之,正如你剛才所說,入睡儀式是人類減輕與生俱來的恐懼和不安的手段,對吧?那麽,想象自己和素未謀麵的人,或者更極端的,和壓根兒不存在的人交朋友,到底是怎樣減輕恐懼的,還是說單純因為這樣做會讓人快樂?”


    “當然,讓人快樂是不可忽視的要素,但我覺得一味強調這一點會讓我們忽視本質。其他暫且不論,這種行為是一種儀式,這一點最為重要。儀式可以讓人保持精神穩定,內心平靜,可以把它看作一種形而上的活動。我好像越說越抽象了,不過我之所以故意說得抽象,是因為入睡儀式因人而異,形式繁多,不能隻講表象。而我做問卷調查的目的,就是想找出不同方式背後的規律具體是什麽。”


    “那麽,從剛才那兩個女生身上你發現什麽規律了嗎?她們還是初中生吧?小孩子也需要這種入睡儀式嗎?”


    “匠仔,說句不好聽的,你會抱有這種疑問,正是大人的妄想,認為小孩子不會有煩惱。其實你應該這麽想,小孩子與大人不同,他們不懂得向外發泄煩惱的方法,因此,為了更好地入睡,他們很可能會想出一些大人根本想不到的手段。”


    “原來如此。”


    “那兩個女生就讀於一所公立初中,她們在上課的時候開小差,交換筆記本,上麵寫的都是與課程無關的幻想內容。後來被老師發現,批評了她們一頓。我有一個學長在那所學校任教,聽他講了這件事之後我很感興趣,拜托他把她們介紹給我。今天我問了她們兩個問題。第一,她們交換的筆記本上到底寫了些什麽內容;第二,她們有沒有特殊的入睡儀式。”


    “她們是怎麽迴答的?”


    “我都有點佩服自己,居然精準鎖定了兩個完美的調查對象。她們交換的筆記本上寫的是前一天晚上睡前的幻想,類似於寫給對方的報告吧。”


    “所以這就是她們的入睡儀式,對吧?”


    “和我以前的那個朋友一樣,她們會在入睡前,把幻想的內容寫在筆記本上,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再交換。她們不斷從對方的故事中吸收靈感,每天晚上自己寫的故事篇幅越來越長,細節越來越多。”


    “她們幻想的內容具體是什麽?”


    “學校裏有一個她們特別討厭的老師,應該是個男老師,當然她們沒有告訴我這位老師的名字。她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各種懲罰這個老師的方法,並且比賽誰的方法更損。從扔香蕉皮這樣的小惡作劇開始,到往老師的鞋裏放垃圾這種陰招,應有盡有。當然,她們並沒有實行過,隻是幻想而已。她們頭天晚上各自寫下對付老師的方法,第二天去學校交換。比如,一個人寫我要把他的汽車輪胎全部紮破,另一個人寫我要把他推進大海。久而久之,她們想出的招數在不斷升級。她們雲淡風輕地告訴我說,總有一天要把這個老師寫死,即使是在幻想裏。”


    “雲淡風輕地把老師寫死?真夠可以的。”


    “她們非常清楚自己在幹什麽。她們說通過在幻想中折磨討厭的老師,換取現實中精神的穩定,從而平息內心的怨恨。比起自己一個人進行幻想,和朋友一起幻想,效果更好。不能把幻想化為現實也沒關係,這樣就足夠了。她們想得很明白。”


    “而且,這樣能睡得更好?”


    “沒錯。聽了她們的經曆,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青春期特有的情感缺失危機,或道德感的淪喪。也許還有人會認為,通過想象與素未謀麵的名人或虛構人物交流以達到精神平衡的做法,是一種宗教性沉迷的前兆。這些看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是,我認為正因為如此,這種行為才叫作儀式啊。”


    “因為人生就是充滿煩惱和不安啊。先不論方法本身的對錯,必須進行淨化心靈的儀式才能入睡這種事的確有可能發生。”


    “不過你和漂撇學長就用不著這麽麻煩,一瓶酒下肚,就什麽都解決了。”


    “也是。和你聊天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靈異事件能不能用心理學理論給出解釋呢?”


    “啊?什麽意思?”


    我簡單講述了我與平塚相識的經過,以及通過七瀨介紹,他委托我調查靈異現象的事。


    “就是這樣,更詳細的情況他之後會講。反正到目前為止,據說已經有好幾個人親身體驗了靈異現象,所以應該並不是喝醉酒或者做噩夢之類的原因。”


    “匠仔,等等,你是認真的嗎?你待會兒真的要去他家?你一個人在鬧鬼的房子裏過夜沒問題嗎?”不愧是多年的好友,小兔對我膽小的弱點一清二楚,不用我多說,她就指出了問題的關鍵。“連小學生都不怕的鬼故事都能把你嚇得臉色蒼白,抱頭鼠竄,鞋都顧不上穿。”


    “我也沒辦法啊。七瀨小姐不去,漂撇學長一肚子怨氣,不肯陪我。”


    “現在把高千從東京叫迴來也來不及了。好吧,我決定了,我陪你一起去吧。”


    “什麽?喂喂喂,這不行吧。帶個男性朋友去還可以介紹說這是今天陪我過夜的同伴,突然把你帶去,要怎麽解釋啊?”


    “我願意跟你賭一萬日元,你不用做任何解釋,那位平塚先生肯定會默認我是你妹妹的。”


    “是、是嗎?”我竟然如此輕易就接受了她的說法,“這麽說好像也對。”


    就是這樣,我們的計劃完美實現了。小兔決定在平塚全家麵前把妹妹這個角色扮演到底。


    “哥哥,沒問題的。”平塚笑了笑,用略顯隨意的語氣說,“這位匠先生是經常關照我的警署前輩介紹來的。我跟你打包票,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今天一定能把舊館的問題徹底解決。”


    你把我吹上天有什麽好處啊?你的兄嫂、母親把你的話當真了可怎麽辦?大家對我滿懷希望,結果我卻失敗了,這樣隻會讓他們加倍失望。而且這份壓力我也承受不了。


    “當然,如果真能一切順利,也是我所期望的……”德善眼神飄忽,疑慮未消——這位的反應才是最正常的。


    “那麽,阿匠、由起子小姐,今晚就拜托兩位了。我母親和兄嫂要迴房休息了,他們離開之前你們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那個……”我環顧餐廳,這裏最初大概不是西式風格,是後來改裝成這樣的,“請問這棟平房是什麽時候修建的?”


    不經意間我對上了平塚母親巳羽子的視線,心裏一慌。太不可思議了,我簡直像一個幼童,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母親之外的成年女性,心髒怦怦亂跳。


    若是在其他場合,我甚至可能把這種感覺稱為愛情。巳羽子這個人,隻是靜靜地待在那裏,就足夠讓人心潮澎湃了。我不知道用魅惑來形容她是否得當。她的唇角浮現出一絲微笑,說不出是親切還是嘲諷,但至少她的眼睛裏毫無笑意。


    “我不知道確切時間……這棟房子大概……”這是巳羽子第一次開口說話,她的嗓音略顯沙啞,但吐字非常清晰,“是在我出生十年前建成的,也就是一九三〇年前後。”


    “那麽這個餐廳是什麽時候改裝成西式風格的呢?”


    “是我結婚那年,一九五九年。”


    “也就是說,夫人您是——”


    小兔餘光瞥到不擅長心算的我,插嘴道:“您是十九歲結婚的?”


    “是的。我高中一畢業就相親結婚了,第二年德善就出生了。話說迴來,由起子小姐你是匠先生的妹妹,對吧?請問你多大年紀了?”巳羽子反問小兔,並從輪椅上淘氣地探出身子,這個動作幾乎顛覆了她在我心中的神秘形象。


    “啊?嗯……”小兔囁嚅著。她不是被問住了,更可能是被巳羽子突然露出的戲謔笑容給迷昏了頭。


    “我、我年滿二十了。”


    “匠先生,”巳羽子突然嬌媚地抬眼看向我,我不禁心神一震,“這個姑娘真的是你妹妹嗎?”


    “不、不是。”再繼續說謊麻煩就大了。


    “什麽?這是怎麽迴事?”平塚大吃一驚,“由起子小姐不是你妹妹,那她是誰?”


    “實在抱歉,她叫羽迫由起子,是和我同一屆的,現在在安槻大學讀碩士……”


    “啊?啊?啊?碩士?你是研究生?你真的是研究生嗎?”


    “是的。果然,平塚先生也會為此吃驚啊。”小兔說完露出苦笑,撓撓頭,“我生來一張娃娃臉,又是小學生身材,真對不起。”


    “不、不,沒事。先不說這個,你和阿匠是同屆,也就是說,你們不是親人,對吧?那你們還打算今晚一起在這裏過夜?”


    “對不起,是我死纏爛打拜托她的。”最後還是要丟臉地承認自己膽小啊,“一個人來這裏體驗靈異現象,這讓我很不安。不,應該說……我很害怕。就是這樣。”


    “害怕?喂,我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吧,讓這種人今晚在這裏過夜真的沒問題嗎?”德善也一臉震驚。


    他的擔心是合情合理的。把一個晚上都不敢獨自上廁所,膽量不及三歲孩童的人送到發生靈異事件的地方過夜,就像讓棒球菜鳥去參加職業聯賽一樣。不,可能還不如。


    與德善的反應形成鮮明對照,小兔咯咯咯地笑彎了腰。明明她自己也是當事人,真不負責任。


    “不過,夫人,您的眼光真厲害,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他妹妹。”


    “那當然了。當哥哥的被委托這種工作,一般是不會特意帶妹妹來的。”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麽迴事。但如果這個妹妹具有可以派上用場的特殊能力,就又另當別論了吧。”


    “特殊能力?你有嗎?”


    “不不,我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哎呀呀,真是有辱您的法眼。”


    平塚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小兔和母親打趣。巳羽子忍不住諷刺兒子:“總一郎,你心地善良沒有錯,但你是個刑警,卻還不如我眼力好,這就不對了。”


    “唉,母親,您說得字字在理。”平塚也撓撓頭,像在學小兔的樣子,“我無話可說。”


    “喂喂,總一郎,這不是笑話好不好!看看你找的大能人,不但怕黑,還帶了個姑娘來,這像話嗎……”


    “哥哥,他會害怕,說明他是認真看待這件事的,而並非對靈異事件不屑一顧。另外,我說過匠先生是警署裏的前輩介紹給我的,但是我找他來也不僅僅出於這個原因。最近市裏發生的碎屍案,你知道吧?一個年輕男人被殺,屍體被裝在六個箱子裏,分別藏在不同地方。比他年長的情人被指認為兇手,最後跳樓自殺了。”


    “哦,好像是發生過這樣一件慘案……那又怎樣?”


    “這起案件搜查本部得出了錯誤的結論,部門解散後,正是這位匠先生最終識破了真相。”平塚得意揚揚地誇耀著,鼻子都快翹上天了,“看你一臉不相信的樣子,這樣吧,你可以去找我們警署的領導問問關於那起碎屍案的事。”


    “由起子小姐,”巳羽子打斷想要開口說話的德善,“你和匠先生是同屆同學,那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呢?朋友,還是戀人?”


    “戀人?怎麽可能!”小兔哈哈大笑,像趕蒼蠅一樣用力拍打我的肩膀,“別看他這樣,他還真有對象。他對象很恐怖的,能嚇死人!要是惹她生氣了,她就會化身為世界上最恐怖的女人……啊,對了!”


    小兔猛地一拍手,像隻真兔子一樣蹦到巳羽子麵前。巳羽子被嚇了一跳,身體微微後仰,露出迷惑的表情。


    “怎麽了嗎?”


    “從剛才起我就一直覺得夫人好像有些眼熟,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您和他女朋友很像。”


    “哎呀,是嗎?”巳羽子饒有興趣地衝我微笑,“我像匠先生的女朋友嗎?這可真是沒想到。”


    “以後高千——啊,就是他女朋友高瀨千帆,也一定能成為像您一般優雅的貴婦。對了,對了,我就說匠仔怎麽從進屋起就一直熱切地盯著您呢,原來是這樣啊。”


    的確,巳羽子獨特的氣質讓我聯想起高千。但我總覺得,巳羽子的眼神會讓我如此心煩意亂,一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這真是我的榮幸。不過,為什麽今天晚上她沒有和匠先生一起來呢?”


    “很遺憾,她人在東京工作,來不了,我是她的代理人。所以,我和匠仔過夜這件事,請您不用擔心。如果他膽敢對我動手動腳,我就立即向他的恐怖女友告狀,讓高千用針紮死他。”


    “我明白了。好吧,請兩位這邊走。”巳羽子輕抬下頜示意。德彌沒有點頭,隻是沉默地推起輪椅往外走。說起來,自來到這裏,我還一次都沒聽到德彌開口。


    平塚和德善似乎不打算離開餐廳,隻有小兔和我跟在巳羽子和德彌後麵走了出去。出了餐廳,穿過狹窄的小過道,就來到了客廳。


    進入客廳之前,我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兩邊的情況。通往客廳的小過道左側是連接新館的迴廊,右側是另一條走廊。然而奇怪的是,這條走廊被一麵牆堵住了,看起來很奇怪。這條走廊之前應該能通往其他房間,後來被封閉了。


    “這裏就是客廳。”


    這間屋子有八畳[3]左右大,就整棟建築的規模而言顯得出人意料的狹小。地板上鋪著地毯,沙發、咖啡桌等客廳配套家具一應俱全。家具都是老物件,小巧玲瓏,擺放緊湊,使得這裏看上去就像一個用來玩過家家的房間。放在角落的電視機還是轉動旋鈕更換頻道的那種,曆史也很悠久了。


    “請問,夫人——”


    “匠先生,叫我巳羽子就好。我丈夫已經不在了,被稱作夫人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巳羽子女士,難道說這間屋子還保持著二十三年前……的樣子嗎?”


    巳羽子點點頭。


    “這間客廳和剛才的餐廳,都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難道是平塚所說的女童死亡的時候嗎?


    “這個冰箱也是老古董啊。”


    “但是還很好用。”


    巳羽子眼波流轉,向我拋來一個仿佛別有深意的媚眼。這個舉動不太符合巳羽子的身份,那種矯揉造作之感讓我十分在意。


    “冰箱裏準備了一些食物,請隨意享用。這裏雖沒人住,但每天都有人打掃,沙發靠墊也會定期晾曬,請不用擔心衛生問題。”


    “您也對之前來住的人說過同樣的話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大概是因為剛才巳羽子的那個眼神影響了我吧。


    這時德彌已經推著巳羽子走到通往新館的走廊了,巳羽子聽到我的問話,轉過頭看著我。


    “這是……什麽意思?”


    “我聽說曾經有好幾個人在這裏留宿過,您也對他們說過同樣的話嗎?比如冰箱裏的食物請隨意享用這種話。”


    “是的,當然說過。那麽,接下來就拜托二位了。對了,有一件事,請務必遵守。”


    此話一出,連一直嘻嘻哈哈的小兔都有些緊張起來。我們都被巳羽子的語氣感染,不由得心裏一沉。


    “今晚到早晨,你們不用熬夜看守這裏,如果感覺疲勞,隨時都可以休息。但是,入睡前請務必留意門戶安全。”我和小兔對視一眼。


    “拜托了。隻有這一點,請二位務必做到。”


    “也就是說,還不能完全排除是外人入侵,跑來搗鬼的可能性……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巳羽子與我視線相撞,一瞬間火光四射,我仿佛受到一記物理性重擊。我怯怯地移開眼,餘光看到巳羽子衝著餐廳方向嫣然一笑,是平塚過來了。


    “總一郎,我一直在想,你的朋友裏怪人真多啊。”接著巳羽子又轉向我。門口小走廊上孤零零地擺著一個小櫃子,上麵放著一部白色的電話,她指著電話說:“如果發生緊急情況,請用這部電話與新館聯係。但是這部電話無法撥打外線,也沒有別的電話了,請二位將就一下吧。好了,那我們先告辭了……”


    “母親,我想再多待一會兒。”平塚說,“不過我不會在這裏過夜的。我答應過匠先生,要給他們詳細講講二十三年前多惠和京子的事情。”


    “詳細講講?有這個必要嗎?”


    “那件事說不定與現在發生的事有關。”


    “你不要待得太晚。匠先生,由起子小姐,我們明天早上見。”


    德彌推著輪椅,德善跟在後麵,三個人經過迴廊,朝新館而去。


    平塚打開客廳的拉門,我和小兔走上外麵的簷廊,透過玻璃門可以眺望整個庭院。平塚指著簷廊的盡頭說:“關門的時候,從這裏把防雨門拉出來關緊,再從內側插好木門閂,就可以了。”


    對麵的新館燈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巳羽子、德彌和德善正透過陽台的玻璃窗朝我們這邊看。


    平塚調皮地朝新館方向揮揮手,但是那邊的人毫無反應。“他們不會整晚監視這邊的,請放心——”說著,他轉身迴到餐廳,“如果我在這裏過夜就違反家規了,所以我盡量快一點說,兩位放鬆聽我講就好。你們要喝點兒什麽嗎?”


    我條件反射般地叫住了走向冰箱的平塚。“對不起,請等一下。”


    “嗯?怎麽了?”


    我讓正要伸手拉冰箱門的平塚退到一旁,打量了一下冰箱周圍。


    可能是看到平塚一頭霧水的樣子,小兔問我:“匠仔,怎麽了?”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幹什麽。


    “也沒什麽……”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冰箱門把手,哢嚓一聲打開門。我聽到不遠處有另一個聲音與冰箱開門聲重合在一起,那聲音很容易被開門的聲音掩蓋,稍不留神就會錯過。


    那種持續不斷、像耳鳴般的嗡嗡輕響剛才是沒有的。這難道是……


    “阿匠,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想法,不過我想等平塚講完過去的事件的詳情後再來驗證這個想法的對錯。


    “平塚先生,你要喝點兒什麽嗎?這裏有啤酒,還有好多飲料。”


    “我和你們喝一樣的就好了。我不能在這裏多待。”


    我拿出瓶裝啤酒,小兔從食器架上取下三個杯子,我們三人在桌邊坐下。


    “好吧,看來二十三年前那件事我是非講不可了。那是一九七〇年……”平塚突然閉上嘴,仰起頭,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天而降似的,“怎麽說呢?這也算某種緣分吧。明明是我拜托你們今天來我家的,結果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這個巧合,之前完全沒想到。當天也是八月十七日,二十三年前的八月十七日。”


    “就是女童死亡那天?”


    “對。確切地說,她死於十六日半夜,但她的屍體是十七日早上被發現的。當時我五歲,我哥哥十歲,上小學四年級。哥哥在放暑假,所以父母帶著我們兄弟倆去大阪旅遊了,我們是八月十六日早上出發的。”


    “大阪?一九七〇年暑假的話,難道是去世博會了?”小兔一邊熟練地倒著啤酒,一邊歪著頭問。


    “沒錯,沒錯,你很懂嘛。那一年的三月,日本首次舉辦世博會,在大阪開幕。不過那時我才五歲,雖然去了現場,但說實話,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世博會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到處都人山人海,去哪兒都要排隊。月亮石[4]是最熱門的展品,我們也排隊去看了,但我可能並沒有特別留心。那個時候電影院裏都不放普通電影了,而是總放一些和奧運會有關的紀錄片,有時也會放世博會的宣傳片,我和附近的孩子一起去看過。世博會上展出的月亮石啊,還有自動浴缸之類的高科技設備,電影裏全都有。後來想想,根本沒必要累得半死跑到現場去看,看電影就足夠了。”


    “一九七〇年是昭和四十五年吧。那一年我們才出生,想象不出當時的情景。”


    “‘澱號’客機劫機事件[5]也發生在那一年。同年,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年號改為平成的那一天,有一位電視台的新聞主播迴顧昭和時代,把這一時期稱為‘激動人心的時代’。確實,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〇年間,東海道新幹線投入使用,東京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標誌著日本進入高速發展期,可以說是昭和年代最為激動人心的幾年。尤其是一九七〇年,更是高峰中的高峰,這一年裏日本首次舉辦了世博會,並成功發射了第一顆國產人造衛星。對了,‘澱號’事件也是日本曆史上第一起劫機案,是吧?”


    “由起子小姐,啊,不,羽迫小姐,還是你學識淵博。”平塚在稱唿上躊躇了片刻,隨即又輕鬆地笑起來,“總之,那年我們全家都去大阪旅行了,八月十六日早上出發的,我父母委托當時的住家仆人幫忙看家。”


    “仆人?”


    “她那時就住隔壁……”平塚神情一變,有些緊張地指著客廳對麵的一扇拉門,“她叫上泉多惠,當年二十八歲,平常都是一個人住。”


    平塚打開拉門,出現一條走廊,左側是浴室和更衣室,右側是衛生間。沿走廊往裏走又有一扇拉門,打開第二扇門,是一個類似儲藏室的房間,地上鋪著像竹席一樣的東西。


    “她就住在這個小屋裏,白天在我家幹活兒。外麵的衛生間和浴室現在還能用,隻是這間小屋不能住人了。”


    夜風吹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平塚關上拉門,插上門閂,返迴餐廳。


    “其實這棟平房裏還有很多房間。請這邊走。”


    這次平塚走上小過道,指著通往新館的迴廊對麵的走廊——就是中間被一麵牆突兀地堵住的那條。


    “牆壁另一側原本是我父母的臥室和我們兄弟倆的書房。現在都拆了,變成了包月停車場。”


    “拆掉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記得是一九七九年前後,我上初二的時候吧。那時,過去的離館改建成為現在的新館,於是我們全家都搬到那邊去了。”


    “一九七九年,也就是女童死亡事件發生九年後。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為什麽不把這裏的餐廳和客廳一起拆掉呢?是因為巳羽子女士反對嗎?”


    “不,其實是因為我父親堅決反對。”


    “你父親?”


    “不好意思。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一直沒講到重點,現在我從頭開始講一遍。”平塚一口氣喝幹杯子裏的啤酒,像在為自己鼓勁兒似的,“一九七〇年八月十六日,我們全家出發去大阪旅遊。那天,多惠把她的獨生女京子和母親素奈從鄉下老家接到這裏。”


    “接到這裏?”


    “用現在的話說,多惠是一個未婚媽媽,一直把女兒京子托付給在老家的母親照料。那年京子五歲,和我同齡。雖然我沒有去過她家,但據說她家在山裏,以務農為生。因為從八月十六日開始,有一周時間我們全家都不在,多惠就趁這個機會把女兒和母親接過來,打算一家三口悠閑自在地住幾天。”


    “這是多惠自己提出的要求嗎?還是……”


    “應該是我母親提議的,她說多惠偶爾也需要和家人一起享受一下天倫之樂。我們出發時,多惠一家在玄關為我們送行,那時我母親把京子叫到身邊,悄悄遞給她一個小口袋。”


    “裏麵裝的是零花錢嗎?”


    “應該是吧。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我和哥哥看到這一幕,也吵著要零花錢。然後母親笑著說‘等到了大阪就給你們零花錢’,那時……”


    說到這裏,平塚突然呆呆地盯著虛空,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安。他這突如其來的表情變化讓我以為是不是有人趁我們不備,偷偷溜進了餐廳,於是忍不住迴頭看。


    小兔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快速迴頭,確認並沒有外人之後又轉頭看向平塚。


    “平塚先生,出什麽事了嗎?”


    “不是……我隻是想到,說不定這件事很重要。我母親把小口袋給京子的時候,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聽到了,反正我聽得很清楚。”


    “巳羽子女士說了什麽?”


    “她說:‘你不能進其他房間,但是電視可以盡情看,想看多長時間都可以。但如果看到太晚,可能會被媽媽罵,所以自己要多注意。’”


    “電視?就是客廳裏那台嗎?”


    “是的。我父親對電視毫無興趣,家裏一直用著一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直到那一年的前一年,才終於換成了最新款的彩電。然後我母親就迷上了看電視,每天都坐在沙發上的同一個位置,一看就看到半夜,所有節目都播完了。有時她就直接在沙發上睡了。”


    “哦,巳羽子女士原來是電視迷呀,真是出乎意料。”


    “也許是因為當時她和我父親之間的關係比較微妙的緣故吧。也不能說關係惡劣,似乎是母親想要和父親保持距離。但如果選擇分房睡的話,夫妻之間的隔閡可能會越來越深。所以母親才會養成每天晚上守在電視前,等父親睡熟了才迴臥室睡覺的習慣。”


    平塚的語氣沒有明顯變化,但也隱隱表達了對於父母關係的態度。


    “得到我母親的允許後,京子顯得特別高興。當時,上泉家不要說彩電,就連黑白電視都沒有。所以對那個孩子來說,彩電就是最棒的玩具了吧。”


    “請問……難道說,京子就是死在……”


    隨著講述的深入,平塚的語氣越發沉重,如同在沼澤中跋涉,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艱難,這讓我不由得產生了不祥的聯想。


    “是的,她就死在電視機對麵的沙發上。當然,那天我們全家都不在,這些情況都是後來聽說的。八月十七日早上五點左右……”平塚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剛才帶我們看過的仆人房,“素奈睡醒了。據她說,頭天晚上,她和多惠,還有京子,三個人並排睡在地板上。京子想多看一會兒電視,但她媽媽說小孩子必須早睡,所以八點左右就讓她迴房間睡下了。”


    “我是不太清楚孩子的作息,不過晚上八點是五歲兒童正常的睡覺時間嗎?”


    “我覺得沒什麽不對的啊。而且京子習慣了農家生活,應該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吧。晚上八點睡覺,說不定已經比平時在老家時睡得晚了。”


    “也對。那多惠和素奈隨後也睡下了嗎?”


    “聽說素奈先去睡了,她應該平常就習慣早睡。多惠總是忙著清理打掃,通常是我家最後一個就寢的,那天晚上應該也是如此。第二天早上,素奈比平時多睡了一會兒,五點左右才起床。隔著一床被子,多惠鼻息平穩,依然睡得很熟,但是緊挨著素奈的京子卻不見蹤影。其實素奈半夜醒過一次,她不知道具體是幾點鍾,但記得那時多惠已經睡了,而京子不在。當時她以為京子上廁所去了,並沒有多想,很快又睡著了。”


    “然而,早上醒來,京子還是不在……”


    “對,所以素奈很擔心,她先去衛生間查看,可是裏麵沒有人。她又想,京子會不會是肚子餓了,一早去餐廳找吃的,於是又去餐廳找,但那裏也沒人。她覺得京子不會這麽早就跑出去玩,但她還是檢查了門窗,發現都關得好好的,沒有有人出入過的跡象。”


    “她沒去現在已經拆掉的那幾個房間查看嗎?”


    “那是後來的事了。素奈終於開始擔心,京子是不是不聽話,溜進我家裏人的房間玩了。於是她又去我父母的臥室、我們兄弟的書房等幾個房間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找到京子。如果外孫女沒有憑空消失的話,那麽就隻剩一個地方了,那就是當時的離館。素奈沿著迴廊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主屋還有一個房間忘了找。”


    “就是客廳……對吧?”


    “沒錯,素奈去了客廳。不過,正如你所見,坐在餐廳的這張桌子旁邊,一眼就能看到客廳裏麵的情況。如果京子一早起來就去看電視的話,素奈不可能發現不了,而且肯定能聽到電視的聲音。”


    “那當時電視開著嗎?”


    “據說沒有。已經束手無策的素奈想到京子會不會在偷偷摸摸地看電視,沒有打開聲音。她走進客廳查看,發現沙發上蓋著毛巾被,並且浮現出一個隆起的人形,看身材不是成人,而是小孩兒。不僅如此,還有一個座鍾壓在那個人形的頭部……”


    “座鍾?”


    “對,那個座鍾現在還在。”


    平塚站起來,走進客廳,指指裝飾架。那上麵放著一個白色與茶色相間、有大理石紋的座鍾,材質結實,看起來就分量十足。


    “素奈記得前一天上午,她和外孫女一起看電視的時候,那個座鍾還放在架子上,她頓時覺得很可疑。你看,這裏到這裏……”平塚在裝飾架和沙發之間比畫著,“距離很遠,有四五米吧。素奈想,座鍾怎麽會跑到沙發上去呢?會不會是外孫女搞的惡作劇呢?她又定睛一看,座鍾壓住的那部分毛巾被黑乎乎的,這是怎麽迴事?於是素奈掀起毛巾被,映入眼簾的卻是京子慘不忍睹的屍體。臉部被砸爛了,幾乎認不出原來的樣貌。”


    “就好像……就好像座鍾自己飛過來,重重地砸在了京子的臉上一樣。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看到慘死的外孫女,素奈失聲慘叫。可能是被母親的叫聲吵醒了,多惠睡眼蒙矓地走過來。‘媽,你怎麽了?大清早的亂叫什麽?早飯做了嗎?’多惠哈欠連天地抱怨,不緊不慢地走向客廳門口。素奈拚命朝她大吼。‘別過來,多惠,你不要過來,不要看,千萬不要看,你不能看啊……’然而……”


    “然而,多惠還是看到了。”


    “素奈說,每次迴想起當時多惠瘋狂的樣子,她自己就也快瘋了。據她說,多惠緊緊抱住京子的屍體,號啕大哭,嘴裏不住嚷嚷著‘醒醒呀,求求你醒醒呀’!但是京子一動不動,毫無反應。那時做母親的不知有多麽絕望。素奈來不及阻止,多惠已一腳踢向拉門,連隔雨的木門都一並踹碎了,跌倒在外麵的庭院裏。後來素奈把倒在地上不動彈的多惠送進醫院,多惠卻趁醫生不備逃跑了,下落不明。幾天後,人們在海邊發現了多惠的屍體。”


    “她……難道是自殺?”


    “恐怕是的。京子突然慘死,多惠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所以就……”


    “請問,這個不祥的座鍾為什麽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這裏呢?”


    “警察為了調查有無他殺的可能性,把這個座鍾拿走檢查了幾天,後來又還迴來了。當然,家裏人也提過把這東西處理掉,但是我父親不同意。”


    “你父親不同意?”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當時才五歲,還認識不到此事的重要性。據我哥哥說,父親堅持主張這個座鍾是關鍵物證,絕不能扔掉,而且必須放在原來的位置。那時我家的很多親戚朋友都住在附近,但無論他們如何勸說,我父親一概聽不進去。”


    “嗯,你剛才提到他殺的可能性,還有物證什麽的……那麽,對於京子的死,當時警察得出的結論是什麽?”


    “警方確認了前一天座鍾還放在和沙發有一定距離的裝飾架上,因此排除了座鍾意外掉落,事故致死的可能。然而,有外人潛入房間,用座鍾把京子砸死的推測也不成立。因為主屋和離館都沒有發現任何外人進入的痕跡。”


    “那麽……嗯,難道說……”


    “警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是事故的話,那麽就隻可能是發現屍體的素奈或母親多惠,她們中一人幹的。”


    “不,你等一下,動機是什麽?素奈是京子的外婆,多惠是京子的母親,她們為什麽要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殺害自己的至親呢?”


    “簡單來說就是沒有動機。警察說兇手就是發瘋了……”


    “發瘋?也就是說,警察指認的兇手是……”


    “是多惠。警察認為雖然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但其實她患有精神病。那天晚上,不知什麽原因導致多惠精神錯亂,用座鍾把獨生女砸死了……哎呀,聽上去確實像胡亂猜測,但沒人能推翻這一說法,因為警察找到了物證。”


    “物證?是什麽?”


    “是指紋。多惠平時打掃衛生很仔細,每天都會把座鍾和其他裝飾品逐個擦幹淨。結果,座鍾上隻檢測出多惠一個人的指紋,這成了指認她是兇手的決定性證據。”


    “但是……”


    “而且,多惠選擇了自殺,這也成為認定她患有疾病,殺死女兒的旁證。這就是當年警察最後得出的結論。”


    “但是你父親迦一郎先生並不這麽想,對吧?”小兔膝行著靠近平塚,探出身子,並用我聞所未聞的嚴肅語氣提出質問,“你家親戚苦口婆心地試圖勸說你父親,讓他認為那個座鍾是不祥之物,必須趕快扔掉,可他堅持認為座鍾是重要的物證,絕不能扔。迦一郎先生的做法顯然表明他不相信是多惠殺死了京子。”


    “正是如此。”平塚的懊惱之情都包含在這短短一句話裏。


    “與過去的主屋相連的臥室和書房都被拆掉了,這間客廳和餐廳,以及仆人的房間卻保留了下來。這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嗎?”


    “是的。我父親……我父親認為京子是被人惡意殺害的,而且他說兇手不是多惠……”平塚神情木然,我都忍不住擔心他是不是沒有心跳和唿吸了,“而是我母親。”


    “啊?”小兔驚叫一聲。可能是察覺到自己聲音太大,她急忙用手捂住嘴。


    “他說你母親……巳羽子女士是兇手?”


    “就是因為這個,我母親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我意識到他所說的“現在這樣子”指的是巳羽子坐輪椅的樣子,心裏有些不安。


    “新館,也就是過去的離館,是一棟兩層建築。一樓有舉行各種紅白喜事的大廳、準備室和配餐室;二樓是父親的書房和擺放古董的陳列室。有一天,那是……那是哪年來著?對,是我剛上小學那年,一九七二年。”


    “也就是京子事件發生兩年後,對吧?”


    “是的。剛才我說過,我和哥哥的房間在這邊主屋。過去的離館對孩子來說沒什麽吸引力,除非有客人拜訪,我們很少去那邊。那天我為什麽要去離館來著?原因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還記得穿過迴廊的時候,就聽到了父母激烈爭吵的聲音。”


    “激烈爭吵?”


    “我不記得具體措辭了,反正當時父親在斥責母親……他說:‘我知道,殺死京子的就是你!’”


    “那巳羽子女士說了什麽?”


    “我母親反駁說:‘沒人比你更清楚,不可能是我。’”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京子死的時候,巳羽子女士正和丈夫迦一郎先生,以及兩個兒子德善先生和總一郎先生,一起在大阪旅遊。”


    小兔突然改稱平塚先生為總一郎先生,若是一般情況,可以解釋為她這麽做是為了更好地區分開幾個不同的“平塚先生”,但不知為什麽,此時我卻認為理由沒這麽單純。應該說我確信不是這麽單純。小兔充滿柔情又意味深長的聲音和表情讓我沒法想得單純。


    “你說的一點沒錯。這一點我父親也沒法駁斥,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對母親不依不饒,並且越來越憤怒暴躁。然後,一聲非同尋常的巨響把我嚇到了,雖然我沒有目睹,無法不負責任地下定論,但我認為父親在衝動之下把母親從樓梯上推了下去。等我跑到那裏的時候,發現母親躺在一樓走廊的地板上。”


    小兔張開嘴,但最終什麽都沒說,也許是因為從平塚講話的語氣就能感受到這段經曆給他留下的傷痛有多深。


    “樓梯上的父親呆呆地看著下麵。母親對嚇傻的我說:‘快叫救護車。’但是再怎麽說我都還隻是一年級的小學生,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身體動都動不了,隻能害怕地看著樓上的父親。直到現在,有時我還會突然想到,那是一場噩夢吧?那不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吧?‘總一郎!’那時母親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喊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低頭看向她,母親怒目而視,那大概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母親露出如此恐怖的表情。然後她說:‘媽媽是自己摔下來的。媽媽下樓的時候不小心踩空了……’”


    “總一郎先生,那你相信了嗎?”


    “當時根本談不上什麽信不信的,我連母親說了什麽都無法理解。在我傻站著的時候,父親叫來了救護車。母親腰椎骨骨折,是重傷,但她還是堅持對醫生說自己是踏空了摔下來的。醫學方麵的事情我不太懂,我隻知道母親的傷通過手術完全治好了。然而不知為什麽,自那之後,母親走路時便有些困難。也不是完全不能行走,隻是久而久之,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迦一郎先生堅信是巳羽子女士殺死了京子,他有什麽證據嗎?對了,你說過多惠是未婚媽媽,難道……”


    “是的,恐怕是這樣的。”平塚搖搖頭,但他顯然不是在否認小兔委婉的猜測,“雖然事到如今也沒辦法確認真相了,但我認為京子是我父親的親生女兒,也就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我聽過一些傳聞,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據說祖父母還健在的時候,我父親身為上門女婿,在家裏地位低下,就像從別人家借來的貓一樣。後來,哥哥出生前後祖母和祖父相繼去世,父親漸漸顯露出隱藏多時的暴君本質。有一天,他終於對仆人多惠下手,然後,京子就出生了……好幾次我想問又不敢問,直到現在也沒法再找父親確認了。但是恐怕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若非如此,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京子的死會讓父親對母親產生如此強烈的怨恨。”


    “一九七九年,也就是巳羽子女士被推下樓梯七年後,主屋另一側的臥室和你們兄弟倆的房間被拆除了,對吧?”


    “是的。當時大家都認為這棟平房會全部拆除。離館改建成了新館,全家都搬過去住,為了抹去慘案帶來的悲傷記憶,平房應該全部拆除才對。但是父親堅持保留悲劇發生的客廳、餐廳,以及仆人住的小房間。”


    “迦一郎先生的理由是什麽?”


    “根本沒有理由。他隻是翻來覆去地念叨:‘必須要保留,所以要保留。’那時我上初二了,身體開始發育,變得強壯,又正值叛逆期頂峰,經常頂撞父親。我說:‘你自找麻煩,故意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不就是想刺激母親,惹她生氣嗎?你適可而止吧!’”


    “就像保留那個座鍾一樣,迦一郎先生是把成為事發現場的客廳,以及餐廳,都當成有可能解開京子之死謎團的重要證據了吧?”


    “雖然沒有確證,但恐怕就是這樣,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大概是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年吧,借著慶祝全家喬遷新館的機會,附近的親戚又上門對父親軟磨硬泡。他們說保留主屋的一部分毫無意義,勸父親全部拆除,再蓋新房。我以為父親依然會固執己見,沒想到他竟然提出了一個條件。”


    “他的條件是不是找一個人在主屋過夜,如果沒有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現象,就可以徹底拆除主屋?”


    “你真聰明。嚴格說來,他的條件還包括來的人不能住仆人房,必須在餐廳或客廳過夜才行。第一個接受挑戰在這裏過夜的,是我父親的一個表弟,當時他還在上大學。他根本不信什麽靈異事件,打算在客廳的沙發上舒舒服服睡一宿就完事了。然而……”


    “真的發生靈異事件了?”


    “算是吧。那天晚上,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著從冰箱裏拿出的啤酒,迷迷糊糊中聽到某種奇怪的聲音。滋啦滋啦,嘎哩嘎哩,像有人在旁邊磨牙似的。他說那聲音特別難聽。”


    “這……就是所謂幽靈出沒的聲音嗎?”


    “是吧。然後突然間,‘哐啷’一聲,一個東西重重地落在他身邊。他慌忙查看,發現是那個座鍾,就躺在一旁,幾乎緊貼著他的大腿。當然,這個座鍾原本放在稍遠處的架子上,他事先確認過這一點。結果座鍾居然憑空飛過來,簡直把他嚇壞了。他懷疑有外人進來搗鬼,但是之前他再三確認過門窗都關好了。”


    “難道迦一郎先生也像剛才巳羽子女士那樣,事先特意叮囑過他的表弟要關好門窗?”


    “你可真是明察秋毫。事先父親對他再三強調,門窗要務必關好,不要之後找茬說是外人的惡作劇,根本不是靈異事件。所以,他表弟把簷廊的防雨門和通往廚房的拉門都關得嚴嚴實實,門閂也都插好了,還確認過好幾次。除他本人以外,沒人進出過客廳,座鍾卻從架子上飛到他身邊,這隻能用靈異現象來解釋了。父親的表弟原本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現象,這次是真的被嚇到了。然而其他親戚依舊很樂觀,說他八成是喝醉了做噩夢什麽的,換成其他人情況肯定就不一樣了。可是根本不是這麽迴事,前來過夜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經曆了同樣的事情。”


    “你父親開出的條件一直沒變過嗎?就是叫人在這裏過夜,沒有發生靈異事件的話,就同意拆除主屋。”


    “是的。起初親戚們還不屑一顧,總有好事之人主動請纓來這裏過夜。然而每次都發生同樣的事,先是聽到類似磨牙的怪聲,接著座鍾就會從架子上飛到沙發上。漸漸地,親戚們開始相信恐怕真有惡靈作祟,都嚇得不敢來了。”


    “飛來的座鍾萬一真把人打傷或打死了怎麽辦?就算能證明有惡靈存在,也不能彌補啊。”


    “有些人很謹慎,選擇在餐廳而不是客廳過夜,因此即使發生同樣的靈異事件,也不會造成實際傷亡。雖然每次座鍾都是飛到沙發上,但是誰也說不準哪天會不會突然飛到別處去,所以大家都很害怕。有一段時間親戚們好像偃旗息鼓,不想再管我們家的事了,但沒過多久他們似乎又想起來了,又有很多人上門繼續勸說父親。每次父親都是提出同樣的條件:找人在這裏住一晚,沒事發生的話就立刻拆掉主屋。他們之間的鬥爭一直持續到父親去世為止。”


    “迦一郎先生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是在我上高三的時候,也就是一九八三年。那一年,大韓航空的客機在庫頁島海域被蘇聯軍用機擊落墜毀,在全世界引起一片嘩然。這一年我家也發生了很多事。先是我參加高考,然後哥哥大學一畢業就和青梅竹馬的德彌結婚了,不久之後我父親因為中風去世。”


    “原來德善先生和德彌女士是青梅竹馬啊?”


    “是的。他們從幼兒園到大學一直在一起。他們本來想過學生時代就結婚,後來覺得還是畢業後再結婚比較好,於是一畢業就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之後不到半年,父親就去世了。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年。不過說句不好聽的,親戚們倒是鬆了口氣,總算可以拆掉主屋了。然而……”


    “然而他們沒想到,這次提出反對的是巳羽子女士,對吧?”


    “沒錯。這件事實在莫名其妙,起初我母親打算辦完父親的葬禮就馬上拆除主屋,態度甚至比那些親戚還積極。結果,她突然就……”


    “她突然開始反對拆除主屋了。她的理由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從那以後,無論別人怎麽勸,母親都堅決反對拆除主屋。”


    “而且她還提出了和迦一郎先生同樣的條件……”


    “不,起初她根本沒提條件,隻是強調不能拆。”


    “啊?她竟然沒說‘找人在這裏過夜,無事發生的話就可以拆掉主屋’嗎?”


    “沒有。她說不行就是不行,那頑固勁兒一點不輸父親。”


    “但是你不是提到過,除了我和匠仔,還有其他人接受了你母親的條件,在這裏過夜嗎?”


    “事實上,直到最近母親才終於讓步。我想想,大概就是我大學畢業後,在警校進修完畢,剛當上刑警的那段時間。”


    “也就是說,是迦一郎先生去世五六年之後的事?”


    “差不多吧。啊,對了,應該是剛剛改號為平成的一九八九年。那時我哥哥極力勸說母親拆除主屋,他比其他親戚都積極,但母親依然充耳不聞,固執己見。然而就在昭和天皇駕崩的新聞播出後不久,母親好像突然心血來潮,改了主意。”


    “她做出讓步了?”


    “是的,她提出了和父親一模一樣的條件。她說你們可以找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在這裏住一晚,如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就立刻拆除主屋。”


    “所以你們找了好幾個人來,可是都不行?”


    “是啊,每次都發生同樣的怪事。先聽到類似磨牙的噪聲,接著架子上的座鍾會瞬間移動到沙發上。無論誰來都一樣。從那時到現在差不多過去四年了,哥哥和母親之間的鬥爭還在持續。”


    “我想問一下,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間,也就是巳羽子女士反對拆房,但沒有提條件這段時間裏,從來沒人在這裏過過夜嗎?”


    “據我所知,沒有。不過白天應該有仆人來打掃,家人有時也會出入這裏。”


    “那麽有靈異事件發生嗎?”


    “我想應該沒有……不,等等,也有可能……如果哥哥來這裏的時候碰巧目睹過什麽怪事,他也不會告訴別人。”


    “嗯,他大概覺得座鍾突然自己飛過來這種事,不小心說漏嘴的話,隻會讓母親更加激烈地反對拆除主屋吧。他的這份用心也不奇怪。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期間,那台冰箱是什麽狀態?一直通著電嗎?”


    “不,應該沒有。那幾年間,冰箱除過霜之後就拔掉電源,再沒用過。一九八九年之後,隻有有人在這裏過夜時才會接通電源,因為要把飲料放進冰箱招待客人。大概就是這樣吧……”


    平塚話音剛落,小兔就馬上開口,好像掐準了時間點以避免沉默降臨似的。“總一郎先生,你平時是不是不住這裏?”


    “對,我一個人住公寓。”


    “一個人?你沒結婚嗎?”


    “沒有。不怕你笑話,我這個人吹毛求疵,所以不受歡迎。”


    “是嗎?我覺得你不太像個刑警,我是指好的意義上。你是個很棒的人。哎呀,真不好意思,被我這種要相貌沒相貌,要身材沒身材的女生這麽評價,總一郎先生會很困擾吧?”


    “不不不。剛才你說我母親和阿匠的女朋友很像,對吧?我和阿匠不一樣,我很不擅長與母親那種有明星派頭的女性相處。嗯,也許可以說我比較傳統,我還是更喜歡可愛型的女性。”說這番話的時候,平塚的聲音和表情都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興奮。


    “太好了!那麽,人家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自己有機會和總一郎先生交往呢?”


    及時吐槽是我身為朋友的義務。“你自封為可愛型的女性,不臉紅嗎?”


    “你閉嘴啦!哈哈哈。不過話說迴來,我不是開玩笑,總一郎先生,你真的不太像刑警。你是為什麽想成為警察的呀?”


    “上小學時,我寫過一篇關於未來理想的作文,說我想成為刑警,抓盡全世界的壞人。當然,那時我並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隻是受到電視劇的影響罷了。但是後來上高中時,我又在全家人麵前宣布說我將來要當警察,而且說得很認真。結果,既然誇下海口,不當警察也不行了。我總覺得家裏人會記住我說的話,如果我幹了其他工作,家人就會笑話我說:‘你當年講得頭頭是道,其實都是胡扯嗎?’那也太丟臉了。我當上警察,說不定隻是因為意氣用事吧。”


    “哇!好棒呀!我越來越欣賞你了。”


    “謝謝,我實在受之有愧。”平塚站起身,顯得有些害羞,“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


    “平塚先生,不好意思,我還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我攔住他,“巳羽子女士知道迦一郎先生和多惠的關係嗎?”


    “我覺得母親不可能全然沒有察覺。”


    “丈夫對住家女仆下手,連孩子都生了,然後還要繼續和這個女仆住在同一屋簷下,讓她照顧自己的日常起居。巳羽子女士對此作何反應?”


    “至少我沒見母親在公開場合發過火。嗯,也可能隻是因為那時我還小,沒有注意到。不過我覺得多惠和母親的關係一直不錯……啊,這麽說起來……”


    “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嗎?”


    “多惠勤勞謙遜,不是喜歡抱怨工作和待遇的那種人。隻有一次,她找我父母交涉,要求多付一些工錢。”


    “多付工錢?就是要求漲工資嗎?”


    “她希望我父母給她一些津貼。她說她想找醫生開藥,需要錢。”


    “開藥?多惠是哪裏不舒服嗎?”


    “據說她那時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需要醫生開安眠藥,所以才找我父母要錢的。但是我母親強烈反對,還諄諄教導她說‘睡不著也不能依賴藥物,長期吃藥肯定對身體有害’之類的。父親好像打算給她一些錢,但是母親堅決不允許。因為這件事,有一段時間多惠對我母親懷恨在心。她感到憤憤不平,覺得自己每天辛勤勞動,就想晚上能睡個好覺,可是夫人卻完全不能理解。這好像是我剛出生不久時發生的事,我也都是聽別人說的……啊,對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母親丟過一條心愛的毛巾被。”


    “毛巾被?”


    “就是母親在客廳躺著看電視時常用的那條毛巾被。不知怎麽突然不見了,怎麽找都找不到。”


    “也就是說那條毛巾被可能被多惠藏起來,或者丟掉了?”


    “當時我還年幼,記得不太清楚了,但我隱隱有一種感覺,因為安眠藥一事而心生怨恨的多惠似乎想給母親添點小麻煩什麽的。但是安眠藥事件發生在我出生後不久,也就是一九六五年或六六年。而母親開始用那條毛巾被應該是在我家換了彩電以後,也就是一九六九年之後。若是多惠報複我母親的話,時間也未免隔得太久了吧。也許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多惠和母親的衝突一直持續著,比如多惠三番五次找我母親要錢開藥,我母親就是不給,諸如此類。她們之間肯定存在一些矛盾,但大多數時候關係還是挺好的。真的,這絕不是孩子的偏見。”


    “那麽,巳羽子女士明明擁有非常確鑿的不在場證明,為什麽迦一郎先生還是強烈地懷疑她殺了京子呢?”


    “父親的所作所為有損男人的名譽,從這一角度考慮,他可能也後悔自己做出了這等醜事。先不管我母親的想法,反正父親主觀認定母親肯定會因此憎恨他。他懷疑被憤怒驅使的母親說不定有一天會對多惠或京子,甚至對他自己下毒手。他偏執地認定母親早就對京子虎視眈眈,打算在京子的真實身份公開之前將她除掉,然後,母親真的動手了……當然,如果我父親真的這樣認為的話,那隻能說他陷入了被害妄想。我母親是正室,又有兩個兒子,即使父親承認京子是他的私生女,也不會給母親帶來任何損失。假如出現了戶主繼承權問題的紛爭,母親也不會處於不利的境地。所以京子的存在不值得我母親冒險殺人,這個道理顯而易見,不用多想就能明白。”


    “所以,迦一郎先生到底為什麽會忽視這個道理,一味地懷疑妻子呢?是啟程去大阪之前,巳羽子女士對京子的幾句耳語引起了他的注意嗎?”


    “有可能……他也許覺得,母親告訴京子可以盡情看電視,是想不著痕跡地把她引誘到客廳去。而且,也是母親提議讓多惠把京子和素奈從鄉下接來的。我父親可能覺得這其中一定有鬼,且終生都沒有擺脫這一執念。好了,我真的該走了,告辭……”


    平塚走出餐廳,這次沒有再迴頭。


    “那麽,接下來就看我們的了。”


    “匠仔,你想幹什麽?”


    等平塚的身影消失在迴廊另一側之後,我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近冰箱,小兔跟在我身邊。我豎起耳朵,凝神傾聽,剛才那種耳鳴似的聲音還在持續。


    我貼著牆,窺視冰箱與牆壁之間的縫隙,發現死角裏有個支棍似的東西,似乎延伸到更深處,像是有人故意設下的機關。如果打開冰箱門,根據杠杆原理,這根支棍就會開啟某個開關。


    “難道真如我想的那樣?”


    “你在看什麽?”身邊的小兔也試圖察看縫隙裏的情況,“我什麽都看不見。”


    我退到一邊,讓小兔來看,並從她頭頂伸手指點。那根蛇腹狀可伸縮支棍從冰箱門一角延伸至裏側牆壁,並從大概一人高的地方穿過去。


    “這個東西大概連著牆壁那邊。”


    “和什麽連在一起?”


    我打開通往仆人房的拉門,發現與餐廳一牆之隔的是廁所,而且是西式風格的。看來也是後來為了配合餐廳風格而重新裝修的。


    我看向和支棍延伸方向高度差不多的位置,那裏有一個儲物用的頂櫃。打開櫃門,一個不倒翁形狀的鍾表赫然擺在裏麵。鍾表的指針在移動,除了白色的短針和長針以外,還有一根紅色的指針,正指在三點的刻度上。


    “我說匠仔,你到底在幹什麽呀?”小兔努力挺直身子,向頂櫃張望。她指著那個不倒翁形的鍾表問:“這是幹什麽的?”


    “恐怕是個定時器。”


    “啊?什麽東西的定時器?”


    “應該是縫隙裏那根支棍的定時器。想象一下,支棍和這個鍾表連在一起,冰箱門打開就會以特定角度推動支棍,打開開關,計時器開始倒計時。我想大概就是這樣的設計。”


    “倒計時?”小兔再次伸長脖子張望,“這個紅針指示的就是設定好的時間嗎?也就是淩晨三點?淩晨三點會發生什麽?”


    “還能發生什麽?當然是靈異事件了。淩晨三點,我們應該能親眼看到客廳裏的座鍾飛起來的樣子。”


    我和小兔從廁所出來,穿過餐廳,進入客廳。


    “嗯……這東西能碰嗎?”小兔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裝飾架上的座鍾。


    “能吧。”我下意識地透過玻璃窗向新館看去,此時那裏燈光昏暗,不見人影,“他們也沒說不能碰。”


    小兔把座鍾拿下來,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是發條式的。如果用定時器操控的話,它又是怎麽飛起來的呢?會是這下麵有什麽彈射裝置,一啟動就能嗖地飛出去,像戰鬥機的彈出座椅一樣嗎?可是怎麽能保證它準確地命中沙發呢?先不說距離問題,角度稍有偏差也不行了。”


    “這個隻有等實際見識過才能知道了。”


    “那麽,也就是說,如果不開關冰箱門的話,就不會發生靈異事件了?”


    “應該是。平時冰箱不通電,隻有找人來過夜的時候才接通電源。仆人事先會往冰箱裏放些飲料,打開冰箱門的同時也激活了定時器。然後,當晚,冰箱門初次打開時,就啟動了倒計時。這個機關應該就是這樣設計的吧。而且之前主人會告訴客人冰箱裏的食物飲料可以隨意享用,這就是觸發靈異事件的引子。我想,就算不能保證客人一定會吃喝冰箱裏的食物飲料,但為了打發漫漫長夜的無聊時光,每個人都會打開冰箱看看吧。”


    “所以,今晚發生靈異事件的時間已經被設定為淩晨三點了?”


    “可能吧。不過不到那個時候,誰也說不準。”


    “但是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這不就是個騙小孩的把戲嗎?”小兔把座鍾放迴原處,“迄今為止來過夜的所有人裏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這不是很奇怪嗎?”


    “因為大家都先入為主地認為普通百姓家不會安裝這樣的機關吧。或者,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因為之前就聽說很多人在這裏遭遇了靈異事件,自己也認為那就是靈異事件。其實,如果我沒有得到暗示的話,可能也不會想到這一點。”


    “暗示?什麽暗示?”


    “暗示就是巳羽子女士。”


    “什麽?”


    “我總覺得她好像希望我發現這個機關……”


    “啊?你說她希望你發現?”


    “提到冰箱的時候,她明顯別有用意。”


    “什麽意思啊?”


    “我也說不清,也許是我想多了,但如果巳羽子女士知道靈異事件其實隻是這個機關誘發的……”


    “你等等,難道這個機關就是巳羽子女士布置的?二十三年前,她就是用這個東西把京子……”


    “不……布置這個機關的恐怕是迦一郎先生。”


    “啊?是總一郎先生的父親?不是巳羽子女士嗎?為、為什麽?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因為最早堅持保留一部分舊屋的是迦一郎先生……我知道你會說他這麽做是因為他把這裏當作可能揭開京子之死謎團的重要證據,但我認為,事實正相反。”


    “正相反是什麽意思?”


    “我們假設迦一郎先生是想把這部分主屋當作證據保留下來,也就是說,他確信這裏有某種機關,導致京子的死亡。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反對徹底拆除主屋是說不通的,不是嗎?因為拆房子的話,施工人員肯定會仔細檢查房子的邊邊角角,這樣一來機關自然就暴露了呀。你說是不是?”


    “這麽說的話……也對。”


    “而且平塚先生說過,迦一郎先生嚴禁移動這個座鍾的位置。”


    “因為他怕移動了位置,這個機關就不好用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他為出過事的座鍾設下這樣的限製,這很不正常,所以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恐怕不僅是座鍾,他還嚴禁家人移動客廳裏的其他家具,尤其是那個沙發。”


    “對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如果不這樣,座鍾就無法自行飛到沙發上嚇唬人了。超自然現象什麽的也就無從談起了。”


    “剛才平塚先生沒有提這一點,可能是不小心忘記了。又或者他覺得保留部分主屋,其中也包含保留家具的位置,這是不言自明的。所以他自認為講得很全麵,沒有漏掉任何細節。”


    “等一下。所以說,迦一郎先生反對徹底拆除主屋,不是想留作證據,而是為了隱藏機關嗎?”


    “我的想法正相反。因為如果他想隱藏機關的話,趕快把主屋拆掉不就完事了嗎?”


    “等等,匠仔,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你不是剛說過拆掉主屋會暴露機關嗎,怎麽現在又說拆掉主屋可以隱藏機關呢?到底是哪種,你說清楚。”


    “事實上,這個矛盾之處正好證明了布置機關,製造所謂靈異事件的人就是迦一郎先生。”


    “怎麽說?”


    “你看,假如迦一郎先生希望暴露機關的話,他一定會對施工人員再三強調,如果發現任何在普通住房裏不該出現的東西,無論多麽微小,都必須向他匯報。在下達過命令的前提下把主屋徹底拆掉,也不會有問題。”


    “嗯,然後呢?”


    “假如相反,迦一郎先生希望隱藏機關的話,他就會告訴施工人員發現可疑之處也無須在意,隻管拆掉房子就好。那麽,施工人員直接把這裏夷為平地就萬事大吉了,對不對?”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不管是哪一種假設,最後的結論都是可以拆掉主屋吧?”


    “沒錯。總之,如果設置機關的不是迦一郎先生,而是其他人的話,我想不出任何他反對拆除主屋的理由。”


    “你完全把我繞暈了。”


    “簡而言之,設計這個機關的就是迦一郎先生。”


    “那也就是說,二十三年前殺害京子的不是巳羽子女士,而是迦一郎先生……不,等等,匠仔,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迦一郎先生通過這個機關殺死了京子的話,那他之後應該為了銷毀證據而把主屋拆掉才對啊,你說是不是?”


    “沒錯。所以按照邏輯隻能得出一個結論,設置機關的是迦一郎先生,然而殺死京子的卻不是他。”


    雖然我隨口說了“按照邏輯”這種話,但我的推論到底是不是有理有據,嚴格按照邏輯來的呢?說實話,我有點心虛。因為我知道我是在對手頭已有的信息進行了肆意的取舍篩選後,才把最初腦海中浮現的直覺變成現在的結論的。然而……


    然而,盡管如此,我依然確信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我的根據是什麽呢?就是巳羽子。她的那雙眼睛大概對我施加了某種催眠術……她似乎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魔力,讓我毫不猶疑地一路抵達真相所在……這可能隻是我的妄想,但我卻無法把這種妄想從頭腦中抹除。


    “如果殺死京子的不是迦一郎先生的話,那他設置這個機關是出於什麽目的呢?”


    “設置那個機關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座鍾飛到沙發上。二十三年前,幾乎每晚都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人是誰呢?”


    “是巳羽子女士……啊!”小兔慌忙用雙手捂住嘴巴,朝新館方向飛快地瞟了一眼,“匠仔,難道,難道迦一郎先生真正想殺的人是巳羽子女士嗎?”


    在這緊要關頭及時阻止我的可能也是我的直覺。不當心的話就會掉入陷阱哦……自我防禦本能及時發出了警報。也許巳羽子在有意無意地誘導我接近所謂的真相,那我不妨將計就計。但至於揭開真相的具體方法,我沒道理一直被她牽著鼻子走。


    “這個不好說,現在還無法斷言。總之,我們等著瞧吧。定時器設定的時間是淩晨三點,我們看看那時會不會真的發生靈異事件。等看完這出好戲,我再把整個事件重新思考一遍。”


    “嗯,也好。”剛要邁步的小兔又停下來,看了一眼座鍾,“這個鍾已經停了,從二十三年前發生悲劇那天以來就一直這樣了嗎?”


    “可能吧。也許是壞了,也許隻是沒有上發條。”


    “差五分十二點……這就是京子死亡的時間嗎?”


    “如果座鍾是因為撞擊到京子頭部而停止的,那麽這就是死亡時間了。”


    “我覺得好怪異啊,如此重要的座鍾凝固在了那一刻,而藏在那邊頂櫃裏的定時器卻還在一刻不停地走動。”


    小兔把目光從座鍾上移開,轉身往餐廳走去,我跟在她身後。


    “定時器設定的時間是淩晨三點。”小兔坐在桌邊,瞥了一眼手表後立刻雙手抱頭,發出哀號,“天哪,還有三個多小時呢!怎麽辦啊!要是在漂撇學長張羅的喝酒大會上,三個小時一眨眼就過去了,可是坐在這裏幹等的話,可太無聊了。”


    “如果你有信心不醉的話,我們可以把冰箱裏的啤酒全喝光,你看怎麽樣?還有五瓶左右。”


    “五瓶?才五瓶!不到一小時就喝完了。就算你自己一個人喝,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對了,我帶著高千的來信呢,你要看嗎?”我從口袋裏拿出信。


    “好啊,不過人家可以讀嗎?”


    “她在信上寫了,說也可以給漂撇學長和小兔看。或者應該說她需要我們的看法,希望我們能幫她。”


    “什麽意思?她出什麽事了嗎?”


    “和她本人無關,是她的一個叫鯰瀨遙的女同事,認為哥哥的死有很多謎團。總之,你讀讀信吧。”


    “好嘞,給我吧。哇,好厚一封信啊,高千每次來信都寫這麽長嗎?你每次都把她的信當成寶貝似的隨身帶著嗎?這種時候我是不是該嘲笑一下你們倆呢?”


    “這次是特殊情況,她有事找我們商量。而且我也怕晚上太無聊,所以就把信帶來了。”


    “哦?是嗎?暫且相信你一迴好了。”


    小兔展開信紙讀起來。當然,最開始讀到的是高千的生活近況。


    “哎喲,她說多虧你的建議,她一切安好。我說匠仔啊,你還真是個好參謀。秘書?咦?你要給高千當秘書了?太好了,太好了,匠仔,快去給她當秘書吧。嗯,她要迴安槻度假,時間未定?匠仔,你一定很想趕快見到她吧,真好啊,到時候你可以獨占高千了。”她一邊看一邊嘟嘟囔囔,自言自語似的吐槽。然後,她終於看到正題了。


    小遙的哥哥鯰瀨洋司有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女朋友,叫飛鳴翼,人稱翼公主。小兔和小漂聽這個名字肯定馬上知道是誰,千曉呢?嗯,我看他十有八九不知道,肯定會纏著你們給他解釋。


    “哦——”小兔像老花眼似的雙手把信紙舉得離自己很遠,吃驚地眨眨眼,吹了一聲不成調的口哨,說,“是那個翼公主嗎?真沒想到啊,那個翼公主竟然有一個日本的男朋友。”


    “你認識她?”


    “當然了。我說,作為安槻人,不知道她才奇怪呢。就算在所有安槻出身的名人裏,她也算數一數二的。毫無演藝經驗的她偶然在美國參加了一次試鏡,成為某部著名電視劇的女二號,宛如灰姑娘般的傳奇經曆讓她在當地家喻戶曉。好像她的本名原本是用平假名寫的,後來在海外成名後就改用片假名寫了。”


    “你知道的可真多啊。”


    “你不知道才讓人意外呢!我可真佩服你,一直是老樣子,對社會上的事一概不知。雖說你家沒電視,但後來她出了大事的新聞,你總該有所耳聞吧?”


    “大事?你是指這位翼小姐在洛杉磯出車禍去世的事嗎?”


    “對對對,你這不是知道嘛。哦對,高千肯定在信裏寫了。嗯,所以她想知道這起事故和鯰瀨洋司的死是否有關係,對不對?啊,別別別,你不要告訴我。等我好好看完信再說。”準備繼續看信的小兔又抬起頭來,“話說匠仔,高千一直叫你千曉嗎?”


    “就在寫信的時候這麽叫。”


    “哎呀呀,你們兩個人,在人前裝得客客氣氣的,私底下這麽親密,叫我該說什麽好呢。”


    我不禁苦笑出聲。小兔沒有放過我,追問說:“怎麽了?快說到底怎麽了。看你這副表情,顯然有事瞞著人家。”


    “沒有,沒有,你誤會了,我隻是感歎高千真是敏銳。至於是怎麽迴事,你讀到最後就明白了。”


    “還裝腔作勢地賣關子,真惡心。那你們打電話的時候怎麽稱唿?你們偶爾也會電話聯係吧?打電話的時候她也不叫你匠仔,而是叫你千曉嗎?”


    “兩種都有吧。”


    “那你在寫信或打電話的時候怎麽稱唿高千的啊?”


    “有時候叫她高千,有時候叫她千帆,兩種都有。”


    “千帆?你叫她千帆?你都對她直唿其名了?天哪,我羨慕死了!哦,不,不是,我不羨慕,人家才不羨慕呢。”小兔一邊不知所謂地抱怨著,一邊又開始看信。


    翼小姐和洋司的妹妹鯰瀨遙是同學,據說小學起兩個人就是好朋友了。以前她們經常去對方家裏玩,但是直到升入海聖學園初中部三年級,翼小姐才第一次見到洋司。洋司在同一所學校的高中部讀二年級。有一次翼小姐去鯰瀨家玩,碰巧洋司也在家,小遙就介紹兩個人認識了。這大概就是命運的邂逅吧,翼小姐對洋司一見鍾情,還問小遙她哥哥有沒有女朋友。


    然後小遙說:“怎麽可能。大概因為我哥喜歡書法的緣故,總是老氣橫秋的,打扮又土氣,完全不受女生歡迎。你喜歡他的話,我可以幫你們撮合一下。”於是翼小姐立刻寫了一封信,讓小遙轉交給洋司。洋司看完信馬上寫了迴信。


    兩個人就這樣開始交往,並成了全校出名的跨年級情侶。


    “呃,全校出名的情侶什麽的,真是夠了。哼,人家才不羨慕呢。”讀著信,小兔又開始亂七八糟地吐槽。


    他們交往得很順利。洋司高中畢業後進入東京某私立大學讀書,之後的兩年間,他們一直保持遠距離戀愛關係。偶爾也打電話,但主要通過寫信交流。洋司和翼小姐都是筆頭很勤快的人,不過即便如此,能保持每周通信一次的頻率也很驚人。每次寄信前,翼小姐都會把寫好的信拿給小遙看;洋司每次寫完迴信也會拿給妹妹看。從字裏行間,小遙能夠感受到兩人之間感情很深。


    終於,翼小姐也迎來了高考的一年,她報考了一所東京的女子大學。其實她原本打算和洋司上同一所大學的,但她的成績稍微差了一些。因此,她選擇了離洋司學校很近的女子大學,並且順利考上了。小遙則考上了洋司就讀的大學,當時她認為將來翼小姐和哥哥結婚的可能性很大。


    在妹妹眼裏,洋司雖談不上老封建,但也的確像傳統日本男人一樣保守古板,還有一些大男子主義傾向。但翼小姐很擅長哄這種男人,小遙認為這兩個人簡直就是天生一對。


    去東京上大學之後,生活日漸忙碌,小遙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與翼小姐見麵了。但她聽周圍的人說,那兩個人的感情依然很好。這期間翼小姐和洋司不得不再次開始遠距離戀愛,雖然起初兩人約定最多隻分別一個月,但誰也沒料到,翼小姐這一走就是很長時間。


    大一那年暑假,翼小姐選擇前往位於洛杉磯的一所麵向外國人的語言學校進行短期進修。她一直非常喜歡英語,除了學校裏的課程之外,她還去外麵參加補習班,口語是她最擅長的。她打算日後從事能夠發揮語言優勢的工作,高二時聽說海聖學園在澳大利亞的友好學校要招收交換生時還去參加了選拔考試,隻可惜最終落選了。那時她感到十分惋惜,但依舊認為自己的英語水平比其他人都要好。說不定她去洛杉磯進修是為了扳迴一局吧。起初她和洋司約定,短期課程一結束,也就是九月份,她就迴國。


    那所語言學校開設在一所大學裏,一次偶然的機會,翼小姐認識了那所大學電影係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同時是某部新電視劇的選角評委,在他的推薦下,翼小姐參加了電視劇的試鏡。劇組想選拔一個有東方麵孔的新人演員出演女二號,當然,翼小姐沒有抱任何希望,甚至做好了被嘲笑的心理準備。盡管她的英語很流利,但毫無演藝經驗,這種情況下沒人相信她會被選中。


    然而,眾所周知(可能不包括千曉),她竟然通過了試鏡,從無名之輩一躍成為電視劇裏的女二號,作為演員出道了。於一九九〇年到一九九一年期間播出的這部電視劇成為當時的熱門劇,翼公主也因此成名。


    為了專心演戲,翼小姐正式向女子大學申請了退學。她一直待在洛杉磯,一次都沒迴過日本。此時洋司已經畢業參加工作了,小遙相信他們的感情依舊很順利,並繼續保持著書信聯係。航空信件需要一周才能寄到,因此他們平均每月通信兩次,信裏沒有提到過任何衝突矛盾,一切都很平常,沒有什麽需要擔心的地方。也許是因為洋司工作很忙,寫信的時間有限,從他遺物裏找到的航空信上的郵戳來看,後來他們的通信頻率減少到兩三個月一次。但是聯係從沒中斷過,看起來二人之間也沒有什麽重大危機……但是……


    但是,翼小姐最終還是在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裏迷失了。一九九二年初,一則爆炸性新聞傳至日本。在洛杉磯當地,翼小姐與同劇組的美國男演員開車出遊時遭遇車禍,雙雙身亡。而且有傳聞稱,事故發生時,在副駕駛席的翼小姐正在給開車的男演員口交,導致他沒有注意前方的情況。


    “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聽說過類似的醜聞……”小兔長歎一聲。我大概能想象到她讀到哪裏了。她又打開一瓶啤酒,倒進杯子裏,不發一語地一口氣喝幹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信紙。


    據小遙說,從洋司遺物中找到的翼小姐的來信,內容還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當然,洋司做夢也不會想到,身在大洋彼岸的戀人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清純的女生了。之後又有傳聞說翼小姐日常沉迷各種危險遊戲,並且吸食大麻成癮。然而,隻讀信的話,完全看不出絲毫端倪。


    戀人客死他鄉已經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了,更讓他忍無可忍的是,戀人還背著自己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而且後來洋司才知道,翼小姐的遺物裏沒有一封他寄去的信。她生前的美國室友說,翼小姐一般隻是檢查一下來信,大部分直接丟掉了。看起來她的心早就不在洋司身上了,給他迴信也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小遙說洋司終於還是不堪打擊,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翼小姐去世半年後,洋司在位於高圓寺的公寓附近的空地上自焚。


    據附近居民說,他們看到洋司往一個汽油桶裏裝滿垃圾,然後點燃。平時偶爾會有人把落葉收集到汽油桶裏用火焚燒,加上當時洋司還準備了一個小型滅火器放在旁邊,所以目擊者沒有覺得可疑。然而下一秒,隻聽“砰”的一聲巨響,洋司全身都被火焰包圍。目擊者慌忙四處求救,並用一旁的滅火器嚐試滅火,但無濟於事。消防車和救護車很快趕來,洋司被送往醫院,然而搶救無效,半天後就去世了。


    為什麽洋司會在眨眼間就燒成一個火球呢?對此,警察給出的結論是,那天空地上違章停放的一輛汽車漏油了,洋司沒注意到地上的汽油,點著火後火勢就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小遙卻有不同的看法,直到現在她都懷疑是洋司往地上澆汽油的。戀人死了,更可悲的是他早已失去了她的心。洋司無法麵對如此殘酷的現實,最終選擇用自焚這種痛苦的方式告別人世。


    洋司死後不久,小遙發現了一件怪事。洋司生前曾借過一大筆消費信貸,雖然大半已經還清,但是他既沒有大額消費,也沒有瘋狂的收集癖,到底為什麽要借那麽多錢呢?


    小遙和她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們又從洋司的公司那裏聽說了一件怪事。洋司生前差不多每隔兩三個月就會申請一次與周末連休的帶薪假期,從去年入職開始就一直這樣。


    也許洋司休假是為了去美國?他的家人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如果他真的去了美國,那應該會和翼小姐見麵才對,然而,問遍她周圍的熟人,都說不記得曾有日本的訪客來找過她。翼小姐死前寄給洋司的信裏也隻字未提兩人在洛杉磯見麵的事。


    洋司應該有一本護照。他父母還記得洋司上大三時,曾讓他們把戶籍複印件寄給他(他的住民票[6]已經轉移到東京了)。那時翼小姐剛通過試鏡,取消了迴國的計劃。洋司父母認為兒子辦護照是為了萬一有需要,可以去美國找女朋友。然而,在洋司的遺物裏卻怎麽都找不到他的護照。


    如果洋司沒有去美國見女朋友,他借錢到底用來幹什麽呢?走投無路之下,他的家人找到了洋司學生時代的好友倉木,問他是否了解此事。倉木說洋司借錢十有八九是為了還大學期間向他借的錢,再一問那時借錢的數額,倉木說出的數字讓小遙和父母都驚呆了。據他說,從大三到畢業的兩年間,洋司分多次向他借了總額幾百萬日元。


    倉木家境富裕,性格大方豪爽,被問到把這麽一大筆錢無息借給一個窮學生會不會感到不安時,他迴答說完全不會。他說這些錢不是一次性借出的,更重要的是,他信賴洋司的人品。他還說雖然每次隻能還一點點,但最後陸續都還清了。


    有一件事值得深思,洋司自焚是在一九九二年夏天,而就在不久前,他剛剛還清了從倉木那裏借的所有錢。先不論借錢的目的,小遙說洋司的這一做法很符合他的作風。簡單說來就是,翼小姐死後洋司很想立刻隨她而去,但他又等了半年才自殺,這是因為姑且不管消費信貸那邊,他覺得至少必須把從朋友那裏借的錢還清。如果辜負了朋友的信賴,那他死也不能安心……


    好了,千曉,看到這裏,你是怎麽想的?洋司是自殺嗎?他在學生時代借那麽多錢是為了什麽?這與他的死有什麽關係嗎?最讓我煩惱的是,我該怎樣應對小遙?


    其實,有一次我無意中問她,洋司遺物裏找到的翼小姐的來信真的是她寫的嗎?小遙說絕對沒錯。


    信封後麵寫的寄信人地址就是翼小姐在洛杉磯的住所。小遙和翼小姐一度疏於聯係,並不知道翼小姐出道後就從學生宿舍搬到了合租公寓。洋司死後,小遙詢問了翼小姐在當地的熟人,他們確認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就是她住的公寓。


    小遙還說她很熟悉翼小姐的筆跡,甚至不用把這些信與高中時代翼小姐的大量來信進行比較,就可以斷定從洛杉磯寄來的信是她親筆所寫。我問:“真的沒有可能是其他人代筆嗎?”她勃然大怒,斷然否定說我怎麽會有如此愚蠢的想法。然後,我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有時間的話,能否請你幫忙想想這件事。啊,這封信也可以拿給小兔和阿漂看,我也想聽聽他們倆的看法。不過如果他們知道我叫你千曉的話,可能會被他們嘲笑一番,所以要不要拿給他們看,你自己決定吧。拜托了。下次再聊。


    “哎呀,高千果然料事如神。真是的,難怪你剛才會苦笑。”小兔唰唰幾下疊好信,喝光了泡沫早已消失的啤酒,“我不明白,高千為什麽要這麽煩惱?她不想揭露朋友哥哥的黑曆史,直接裝傻不就行了嗎?真搞不懂她幹嗎要和自己過不去。”


    不愧是小兔,高千信裏含糊其詞的信息一下就被她抓住了。不過,在信的最後,高千給的提示已經很明顯了,能理解也是正常的。


    “她肯定是沒辦法裝傻了吧。她的那位朋友鯰瀨遙小姐,意識到高千已經覺察到真相了。高千說她無意中問朋友是否確認過翼小姐來信的真偽,對方肯定立刻就聽出這個問題大有深意,便讓她解釋,我估計高千試圖裝傻,但她的朋友沒那麽好糊弄。先聲明自己的推論隻是不負責任的想象,然後把假設告訴對方,這樣做倒是簡單,可這件事涉及朋友哥哥的人品,就非常棘手了。所以,就算是高千,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也就是說,高千雖然沒有直白地寫出來,但她其實是希望,除了她自己得到的結論之外,我們再幫她想出其他合理的假設,對吧?她是在問我們能不能想到一個更加穩妥的解釋,讓她可以告訴朋友,且不會冒犯對方。”


    “大概就是這樣。但我什麽都想不到,除了高千得到的結論之外,恐怕沒有其他解釋了。”


    “是啊,看來我們三個人想到一塊兒去了。怎麽說呢,雖然很遺憾,但這就是個典型的悲劇故事啊。簡而言之,翼小姐考上東京的大學,和洋司團聚之後,對他的感情就迅速降溫了。”


    “恐怕沒錯。翼小姐來東京不到半年就決定離開日本,雖然一開始說好隻是參加一個月的短期進修,但她好不容易才和男友重聚,這麽快就想出國,怎麽都說不過去。”


    “反過來想想,隻出國一個月這一點,本身就令人費解。如果翼小姐真的那麽喜歡英語,打算將來從事相關工作的話,應該向大學提出休學申請,出國專心致誌地學習一兩年或更長時間。然而,她卻特意選擇在來東京後的第一個暑假去參加一個半吊子的短期進修,我隻能認為她是因為對黏人的男朋友感到厭煩,打算暫時躲開他。”


    “按理說,久別重逢的戀人應該恨不得每天都膩在一起才好。別說一個月,就連一秒鍾都不想分開吧。可是,看翼小姐的做法,說不定她對洋司的感情早就淡了。”


    “結束遠距離戀愛後,每天待在一起卻發現對方身上有各種小毛病。我猜,翼小姐來東京後不久就向洋司提出過分手,但是洋司並沒有當真。按常規模式推測,女人提出分手,男人十有八九會覺得對方隻是在耍小性子,等她心情好轉就沒事了。不過,為了洋司的名譽我還是說一句吧,以他們的情況來看,洋司的樂觀也並非全無道理。因為一開始是翼小姐先一見鍾情,對他死心塌地的。”


    “洋司肯定覺得,她對自己的愛和關懷怎麽可能說消失就消失了呢。翼小姐決定去美國進修這件事依舊沒有讓他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覺得翼小姐隻是去一個月而已,九月就迴來了,等她迴來兩個人又會和好如初。與其說樂觀,我認為應該說洋司具備不可動搖的自信。畢竟,翼小姐考上大學前那兩年裏,洋司單靠寫信就留住了她的心。因此,即使知道翼小姐通過了試鏡,短期進修結束後也不會迴國,洋司也沒有慌張,甚至根本沒當迴事。他認為就算兩人不見麵,隻要經常給身在美國的翼小姐寫信,就能維係住他們之間的感情。然而……”


    “他不停給翼小姐寫信,對方卻一封信都沒迴。我想即使翼小姐收到信後看都沒看就丟掉,我也不會吃驚。所以,這時洋司應該意識到女朋友變心了……”


    “不,雖然我沒資格說這話,但我覺得洋司根本沒認清這一點。他直到最後都不承認,或者確切地說,他無法麵對翼小姐不再愛自己的事實。”


    “嗯對,原來如此,就是這樣。正因如此洋司才會一直自欺欺人,認為翼小姐的心依然屬於自己。但是不管他寫多少封信,對方就是不迴複。可能他也打過電話,但對方也是愛搭不理的。翼小姐越無視他,他就越偏執。她應該跟我好好溝通呀。我寫了信,她應該及時迴信呀。可現實就擺在眼前,翼小姐一封信都不迴,於是洋司幹脆……”


    “自己寫迴信了。”


    “一個人就算再不成熟,一般也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或者說根本想不到這麽做。可是洋司手頭保留著翼小姐上高中時寫給他的大量信件,可能就在他重讀那些信的時候,這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幹脆模仿她的筆跡,給自己寫迴信好了。高千信裏提到過洋司愛好書法,所以他應該多少有一些臨摹的經驗。”


    “當然,練過書法也不一定就擅長臨摹,但可能洋司碰巧是這方麵的高手,或者他拚命練習過,而且他不缺乏臨摹素材。總之,最後他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翼小姐的筆跡,連妹妹都能完美騙過。要知道,鯰瀨小姐可是從高中時代起就看過他們之間的來信,對翼小姐的筆跡再熟悉不過了。”


    “他費了這麽大的勁兒,就是為了維護自尊。”


    “但隻是模仿翼小姐的筆跡寫迴信還不行,信封上的郵戳才是迴信是從洛杉磯寄出的客觀證據。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弄到郵戳,沒有郵戳的話,先不說能不能騙過別人,連他自己都騙不了。”


    “騙自己……嗎?”小兔半是憐憫半是厭惡地歎了口氣。


    “是的。洋司想騙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給自己洗腦,翼小姐沒有變心,她還對自己一往情深,證據不就是從遙遠的洛杉磯寄來的一封封迴信嗎?對,這一遝迴信就是證據,我們兩個人依然是深深相愛的一對情侶。”


    “為了把這出獨角戲演到底,就必須以不低於高中時代通信的頻率,不斷收到蓋著洛杉磯當地郵戳的信才行。信從日本寄到洛杉磯需要約一周,翼小姐的迴信從洛杉磯寄迴來也需要大約一周,這樣計算的話,每個月至少要去兩次洛杉磯,把模仿翼小姐筆跡寫的信從那裏寄出。他竟然……竟然做到這種地步……唉……”小兔深深地歎了口氣,幾乎要把酒瓶子吹倒了,“天哪,我實在說不下去了。”


    “坐船往返的話太花時間了,為了多少劃算一些,洋司隻好買了往返成田和洛杉磯的廉價機票。”


    “如果他真的在大學畢業前的兩年裏——準確地說是一年半——每個月都往返洛杉磯兩次的話,那他有多少錢都不夠花。不過國際線航班應該會贈送裏程之類的吧。”


    “即使這樣也省不了多少錢。況且,洋司還有很多其他不得不花錢的地方。”


    “你是說除了買機票之外?比如呢?”


    “首先,他必須找到翼小姐在洛杉磯的新住所。因為連翼小姐從小到大的好友鯰瀨小姐都不知道她從學生宿舍搬到了合租公寓……”


    “對呀。翼小姐參加短期進修期間應該沒有給洋司迴過信,所以他根本無從得知她的新地址……我是說,如果他一直待在日本的話。”


    “我隻能想象一下他的做法。他先去了洛杉磯,然後委托那裏的私家偵探多方尋找。這個過程需要的花費難以預計,畢竟他的調查對象是一個女演員,先不管那時她有多出名,私家偵探應該會抓住這一把柄,狠狠地敲詐他一大筆錢,估計遠遠超出他的初期預算。”


    “你又來了,說得就好像親眼看見了似的。”


    “因為順著這個思路想比較方便理解。總之,通過這件事,洋司明白了他不能找當地人幫忙。”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如果洋司的目的隻是把那些偽造信件蓋上洛杉磯的郵戳再寄迴日本的話,那他根本不用花大錢親自前往美國,不是嗎?”


    “也對啊。”


    “洋司隻要把多封偽造信件裝在一個大信封裏,寄給當地的幫手,再讓這個幫手把裏麵的信一封封寄出就行了。那他就不用每次都親自奔赴洛杉磯寄信了,開銷也大大降低了。”


    “對啊,你說得沒錯。如果洋司有熟人住在洛杉磯的話,他一定會這樣做——”


    “不,熟人可不行。越是關係親近的熟人,洋司就越不可能拜托。如果他讓對方把寄信人是女性的信件寄給在日本的自己,對方再遲鈍,也能明白洋司的意圖吧。無論這個熟人怎樣守口如瓶,洋司也絕不會容忍除自己以外,世上還有第二個人知曉這個秘密。”


    “原來如此,你說得有道理。洋司這個人思想傳統,自尊心很強。假裝和遠隔大洋的戀人通信這件事實在過於丟人,萬一這個秘密暴露了,他一定會瘋掉的。不過,盡管如此,至少在最初階段,他大概也考慮過雇用一個不會覺察到這個秘密的外國人幫忙寄信吧。”


    “也有可能。不過最終洋司還是決定親自前往洛杉磯寄信。也許是雇人調查翼小姐住址時栽過大跟頭,總之,他認為花再多的錢,也比雇外人省心。”


    “果然他有多少錢都不夠用啊。比如,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翼小姐所住區域寄信,就需要吃飯、住宿、租車,等等,這筆開銷就很驚人了。”


    “所以,如果沒有倉木這個出手大方的富二代朋友,即使洋司想出了這種自欺欺人、逃避現實的計劃,恐怕也無法實行。”


    “對啊。他再怎麽鑽牛角尖,沒錢,一切都是徒勞。”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對洋司來說,比缺錢更棘手的是缺時間。然而,他還是堅持請假,每兩三個月去一趟美國,寄出偽造信件,這時在背後驅動他的早已不是對女友的留戀,而應該說是一種執念了。”


    “比起留戀或執念,我覺得他的行為更接近一種慣性。也許我的想法有些過分,但我認為,得知翼小姐的死訊時,他說不定終於鬆了口氣。再也不用偽造信件了,再也不用坐飛機往返日本和洛杉磯,把大筆金錢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說一個過世的人,但我就是這麽想的。”


    “準確地說,洋司應該是在還完學生時代向倉木借的錢之後,才真正鬆了口氣。”


    “還有一點很奇怪,洋司真的是自殺嗎?他在空地上燒的東西是他的護照吧?”


    “除了護照,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畢竟他的護照上有從學生時代起的大量出入境記錄。不過,我想即使有人看到他的護照,應該也不會馬上想到他頻繁往來日本和洛杉磯,是為了寄出偽造信件。”


    “但是對洋司來說,這是他人生的汙點。所以他想盡快把護照燒掉,不讓別人看到,這一點我明白,但他是不是自己也想死呢?我覺得他沒打算去死,因為如果他想自殺,就應該把護照和偽造的翼小姐的來信都一起燒掉才對吧?”


    “我覺得不能完全排除洋司自殺的可能性,說不定他就是想用自己的死,讓翼小姐對他的愛成為不可動搖的既定事實。”


    “這是什麽意思?”


    “洋司燒掉護照,抹消了自己出國寄信的證據,同時他又把大量偽造的翼小姐來信保留下來。這樣,隻要他一死,他生前和翼小姐的親密關係就成了無可反駁的曆史。我想這就是洋司的目的所在吧。”


    “那他把護照燒掉就行了,不用自己急著去死啊。等他以後壽終正寢,家人在他的遺物裏找到那些信,結果也是一樣的吧?”


    “如果那時周圍沒人記得他和翼小姐的事了,那一切也就沒意義了。所以,他必須得在人們還記得翼小姐,並且記憶還很鮮明的時候做這件事才行。”


    “也就是說,在洋司心裏,他和翼小姐相愛的幻象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多了。他想讓大家都相信自己和翼小姐直到最後都是一對恩愛的情侶。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表演型人格,但總之,洋司希望這場戲能在他死後也一直演下去。”


    “不過自焚這種方式要說可疑,也是挺可疑的。我隻說個人看法,即使想自殺,也不需要非得選擇這麽痛苦的方式吧。所以我覺得,也有可能他原本打算燒掉護照之後再選擇其他方式自殺。換句話說,他的確想死,隻是那天他無意中引燃了泄漏的汽油,意外燒死了自己。”


    “唔……那你給高千迴信的時候就寫,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看法稍有不同。”小兔看看手表,站起身來,“哎喲,聊著天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好戲就要開幕了。”


    “小兔,你等等,我們還沒說到關鍵呢。”


    “你是說高千怎麽應對她的朋友鯰瀨小姐?這個我就不方便多嘴了,這是參謀的工作啊。”


    “喂喂,你說我是參謀?”


    “不是你還有誰?匠仔,你要是不能憑一己之力趕緊解決這件事的話,以後還怎麽當高瀨千帆大人的秘書啊?”


    “誰說我想當她的秘書了?”


    “如果高千希望你當她的秘書,而你堅決不幹的話,全世界人民都不會答應的哦。總之,我覺得,高千把自己的猜測原原本本地告訴她的朋友,也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為什麽?”


    “洋司生前這些自欺欺人的把戲,鯰瀨小姐應該也多少有所察覺。這不是很明顯嗎?她在洋司的遺物裏找到了翼小姐的來信,信封上寫著一個洛杉磯的地址,而她還特意去確認了一下這個地址。你說這是為什麽?如果她對於翼小姐和哥哥一直保持通信這件事毫無疑心的話,就不會這麽做吧。但她去找人確認了,也就是說,她已經起了疑心。”


    “原來如此。”老實說,這一點我完全沒想到,“你這麽一說,也對啊。”


    “也許鯰瀨小姐找高千商量,就是想讓外人點破這個事實。長痛不如短痛,被外人說出來,也比心裏一直有個疙瘩好。這件事到此結束。走吧,我們去靈異事件現場。”小兔說完就風風火火地走向客廳,我沒辦法,隻好跟著。


    “現在是兩點四十五分,嗯,廁所頂櫃上的那個定時器比我的表快五分鍾,所以再有十分鍾——”


    “小兔。”


    “幹嗎?”


    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小兔向簷廊看去。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新館那邊,昏暗的燈光下有兩道人影,正隔著窗戶向我們這裏張望。


    一個是坐著輪椅的巳羽子,另一個是站在她身後的德彌,沒有看到平塚和德善。


    “嗯,總一郎先生和他哥哥不在啊。”


    “那是當然。”


    “因為他們倆不知道定時器的事。可是德彌呢,她知道嗎?”


    我沒有迴答,而是朝新館方向微微招了招手。小兔立刻心領神會,她狡黠地笑了笑,像體操選手展示肌肉那樣高高舉起右臂,然後用左手食指戳了戳自己的手表。


    遠遠望去,巳羽子似乎沒有任何反應。而德彌雖然麵無表情,但那一瞬間她好像全身都緊繃了起來。小兔也看到了。


    “你看,德彌好像也知道定時器的事。”


    “從戰術上講,她應該比巳羽子女士更容易動搖。”


    我這話剛一出口,小兔立刻用她那雙與眾不同的水潤眼眸瞪著我,向我投來好像滿含哀怨,又像在斥責我冷血無情的複雜眼神。


    緊接著她突然垮下肩膀,朝新館瞥了一眼。


    “我說匠仔,巳羽子女士果然……果然很像高千啊。”


    “你是想說你現在非常理解德彌的心情了嗎?”


    小兔“撲哧”一聲笑出來,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轉了個圈,後背朝著玻璃門。


    “嗯,也許可以說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那個慘兮兮的自己吧。哈哈,還真是慘兮兮的,各種意義上。”


    “也是。不過你這不是又有新的邂逅了嗎?”


    “喂,我說,這次你給高千寫信的時候,肯定要大書特書總一郎先生了吧?”


    “如果你不讓我寫的話我就不寫了。”


    “不不不,不要,倒不如說我想讓你寫一寫,這樣就可以斷了自己的退路,雖然我也不太明白是什麽退路。總之,先不管這個了……”小兔看向裝飾架,臉上的笑意已經消失了,“如果真的發生靈異事件的話,就應該從那裏開始,對吧?”


    “對,那個座鍾會飛到天上。但一味盯著那裏的話,說不定會錯過什麽——”我的話音未落,座鍾就像突然轉了個身似的從架子上消失了。


    接著,從牆壁另一側傳來哢啦哢啦、嘎吱嘎吱的金屬摩擦聲,的確有些像巨大的磨牙聲。


    “這、這是怎麽迴事?”


    “這就是所謂的靈異現象的前奏啊。座鍾看起來像是憑空消失了,其實應該是從旋轉門轉到了牆壁的另一側,現在大概正在傳送帶上,向上方運送。”


    “把座鍾往上運送?”


    “嗯,最後到達天花板裏側,然後……”我指指沙發上方,“從那裏——”我話還沒說完,就聽“砰”的一聲,天花板開了一個口,一個黑影落下來砸在沙發上,揚起一陣灰塵。掉下來的正是那個座鍾。


    “哎呀,這算什麽靈異現象啊!”


    “看透了機關的話,就隻能算一場粗製濫造的鬧劇了。”


    我正要走近沙發,突然感覺到新館那邊有人看著這邊。除了剛才就在陽台上的巳羽子和德彌,德善和平塚兄弟倆也來了,而且都一臉緊張。不知是巳羽子叫他們來的,還是他們睡不著,察覺到異樣後自己過來的。


    我把手抬到與視線齊平,指指沙發,然後舉起座鍾給他們看。就像接到什麽信號一樣,他們四個人馬上一起經過迴廊往這邊來了。


    “匠仔,難道這個裝置就是二十三年前……”小兔說道。


    “如果這麽想,那就正中對方的下懷了……”我原本隻是隨口一說,但猛地意識到,既然機關已經暴露,那麽接下來不管怎樣,哪怕死纏爛打,也要把解謎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我有預感,稍有不慎,我就會被巳羽子牽著鼻子走。


    “什麽意思?”


    “聽好了,接下來你要在大家麵前裝出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啊?不,匠仔,你等等,你突然這麽說,我可做不到啊。你先好好解釋一下。”


    “說實話,我沒信心一個人對抗巳羽子。所以,請你擺出一副‘我什麽都知道,你們自己看著辦’的樣子吧,拜托了。”


    “好、好吧,我明白了。”


    很快,平塚領頭走進客廳。


    “果然發生了嗎?”


    “你說靈異現象嗎?很遺憾,那隻是……咦?”我指指頭頂,卻發現天花板已經恢複原樣。也對,如果座鍾掉下來之後天花板沒有馬上閉合的話,那機關應該早就被發現了。我把座鍾放迴裝飾架,向他們解釋了冰箱門如何啟動定時器,以及座鍾如何通過旋轉門進入牆壁另一側,並被傳送帶送到天花板內側,最後掉落在沙發上。這種騙小孩的簡單機關,我講解起來都覺得丟臉。


    “總之就是這樣。以前來這裏過夜的人如果留意過天花板的話,很容易就能發現蹊蹺之處了。但可能大家都先入為主地認為,既然說座鍾是飛過來的,那麽就應該是從水平方向飛過來的。而且如果沒能事先發現定時器的話,也不知道座鍾什麽時候會飛過來。”


    “你、你給我等一下,我們家的主屋裏竟然藏著這麽個鬼東西?!”德善雙目圓睜,唾沫星子亂噴,“也就是說,二十三年前,不是發瘋的多惠殺了京子,而是有人用這個機關殺了她?”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你認為是誰設計了這個機關呢?”


    “這……這……”惶恐不安的德善弓著身體,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巳羽子,又趕緊移開了視線。他好像被自己下意識的想法嚇壞了,喃喃道:“難、難道……”


    “你是想說,難道是你們全家一起去大阪世博會時,可以確保自己有不在場證明的巳羽子女士用這個機關殺死了京子嗎?”


    “我、我不想這樣想……”


    “你也不必這樣想,因為這種事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安心和迷惑的表情在德善的臉上交織,他聳聳肩,張開雙臂,“不存在那當然很好,不過你為什麽能如此自信地斷言呢?你的證據是什麽?”


    “德善先生,為什麽你看到這個機關後會想到是你母親設計的呢?你的理由很明顯,因為二十三年前,告訴京子可以隨便看電視,把她引誘到沙發上的正是巳羽子女士。是這樣吧?但是,請仔細想想,假如在去大阪的前一天巳羽子女士設定了定時器,那她是怎麽預料到那時京子一定在沙發上的呢?”


    “啊?這個……”


    “你也許可以這樣想,百分之百準確的預測是不可能的,但巳羽子女士可以賭一賭這個蓋然性啊。”


    “蓋然性?”


    “就是可能性。比如兇手計劃殺死一個人,他知道這個人總是在特定時間走下一段特定的樓梯,於是兇手就經常在那段樓梯上放一個玻璃球,期望某一天那個人踩到玻璃球,跌落樓梯摔死。你也許會覺得,兇手一定是智商不夠才會用如此愚蠢的辦法,因為成功的可能性也太低了。然而,可能性低並不代表絕無可能。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種方法一旦成功,警方很難,或者說幾乎不可能發現兇手和動機。這就構成了所謂的完全犯罪。”


    “完全犯罪……”


    “一般情況下,這個略帶惡意的機關可能一直沒能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但如果時間足夠長,也許有一天就會成為殺人的工具。這就是蓋然性謀殺。二十三年前,家人集體外出,並提議多惠把在鄉下的母親和女兒接過來,這些條件都提高了用機關殺人的成功概率。京子之死就是種種微小惡意匯聚而成的偶發結果。”我慢慢走近巳羽子,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巳羽子女士,你就是希望大家這樣想吧?”


    “啊?你說什麽?”德善氣急敗壞地大吼,“你到底什麽意思?”


    “巳羽子女士希望大家認為二十三年前,用這個機關預謀蓋然性殺人,最終導致京子死亡的是她本人。更進一步說,她希望自己被當成兇手控告,所以她不讓德善先生和平塚先生在主屋留宿。因為如果兒子識破機關,也許會為了保護母親,秘密銷毀證據。因此,必須請外人揭開謎團。”


    “這、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平塚急得不住搖頭,並一步跨到我和巳羽子之間,“實在不好意思,你說的我完全聽不明白,能不能請你從頭開始,詳細地解釋一下?”


    “巳羽子女士,我不清楚接下來你要如何反駁我,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麵,你怎麽說都不可能動搖我的結論——你沒有用這個機關殺死京子。”我的視線越過平塚的肩膀,死死盯住巳羽子,又刻意用諷刺的語氣補充了一句,“真是不巧,對吧?”


    巳羽子沒有躲避視線,她毫不示弱地微微一笑。也許是感受到母親身上散發出的氣場非比尋常,平塚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阿匠,你是說,我母親沒有殺人,但是她希望被當成兇手起訴?”


    我緩緩點頭,盡可能表現得心情沉重。我都不知道自己演技如此高超,不過為了應對眼前的局麵,某種程度的裝腔作勢是有必要的。


    “巳羽子女士,如果你真心期望我能識破機關,給你定罪的話,那實在太遺憾了。”


    “你有證據嗎?”沒有借助德彌的幫助,巳羽子自己推動輪椅,向我逼近,“如果你認定我沒有殺京子,那就拿出證據啊!”


    “很簡單,證據就是這個機關在一九七〇年根本就不存在。”


    “什麽?”眾人困惑的驚唿此起彼伏,其中小兔的聲音很微弱,其他人應該沒有聽到。


    “這個機關應該是一九七九年才布下的,也就是京子死去九年之後。”


    “九年之後?”一頭霧水的平塚驚恐地來迴看著我和巳羽子,“為什麽?”


    “過去的離館改建成新館的時候,原本應該將這間舊主屋一起拆掉,但是你父親迦一郎先生堅決反對,要求保留客廳和餐廳,隻拆掉了他們的臥室和你們兄弟倆的房間。這種做法很奇怪,因為如果是為了探明京子的死亡真相,需要保留重要證據的話,那把主屋整個兒留下就好了,不需要特意留一半拆一半。”


    “難道說……”平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道說,是為了保留布置機關的必要空間,才留下了這幾間屋子?”


    “正是如此。看來你已經明白了,沒錯,設置這個機關的就是平塚迦一郎先生。”


    “是父親?”平塚和德善嘟囔著,又異口同聲地問,“這是為什麽?”


    “因為迦一郎先生確信,京子是巳羽子女士殺的。”一時間,全員沉默,空氣中暗流湧動。


    “他認定兇手隻可能是巳羽子女士。但京子死時,巳羽子女士人在大阪,而且就和他自己在一起,她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迦一郎先生甚至想到,也許是巳羽子女士找其他人下的手。但是如果素奈的證詞可信,就不可能是外人潛入作案。當時家中隻有多惠和素奈,她們也不可能殺死可愛的京子。所以,兇手隻能是巳羽子女士,但是迦一郎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巳羽子女士究竟是怎樣殺死京子的。不清楚殺人手法,那一切都無濟於事,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搞清楚這一點,巳羽子女士到底是怎麽殺人的……迦一郎先生不斷在心中追問自己,牛角尖越鑽越深。”


    “咣啷”一聲,隻見巳羽子倚靠在輪椅扶手上,搖搖欲墜,好像要摔下來似的。她似乎想站起來,但是失敗了。


    “母親!”德彌大叫,聲音尖得如同玻璃碎了一般。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出聲。“您怎麽了?不要勉強自己。您臉色不好,今晚還是早點休息吧。”


    “不要緊,不要緊。”轉瞬間已恢複冷靜的巳羽子露出溫柔的微笑,在德彌手背上輕輕拍撫,“匠先生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不聽完結局我可睡不著。”


    “結局就是,堅信巳羽子女士就是兇手的迦一郎先生,在執念的驅使下製造了這個機關,而這個機關就是靈異事件背後的真相。”


    “父親……”德善茫然地來迴看著母親和妻子,“他這麽恨母親嗎?恨到要自己造一個機關陷害她……”


    “不不,德善先生,事實正好相反。”


    “相反?”德善情不自禁地反問,他好像被自己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立刻掩飾性地幹咳幾聲,“這、這是什麽意思?”


    “應該說,迦一郎先生是為了抑製自己對巳羽子女士的憎恨,才造了這個機關。這樣想才合理。”


    “為了抑製憎恨?”德善求助似的輪流看向母親、妻子和弟弟,但是沒人打算開口解答,“這、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假設某個被找來過夜的人發現了這個機關,心生懷疑,然後去報警了,警察會怎麽想呢?結合一家人搬入新館的時間推測,這個機關大概是一九七九年以後布置的。因此,不管設置這個機關的目的是不是為了傷害住在這裏的客人,它也和一九七〇年京子的死毫無關係。”


    “警察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是——”


    “請迴憶一下我剛才說過的話。迦一郎先生為了設置這個機關,特意隻拆除一半主屋,保留了一半。反過來說,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沒法造這個機關,因為原來的臥室和你們兄弟倆的房間太礙事了。”


    “哦。”


    “明白了吧?京子死時主屋還是原來的樣子,所以,那幾個房間拆掉後才布下的機關顯然與京子之死無關。警察也不傻,他們肯定會得出這個結論的。迦一郎先生心知肚明,他根本沒法把殺人的罪名安到巳羽子女士頭上。”


    當然,迦一郎的心路曆程究竟是怎樣的我並不清楚,但為了引出結論,姑且就認定是這樣好了。


    “既然如此,迦一郎先生為什麽要設置這個機關呢?因為不這樣做的話,他就不能克服自己對妻子的憎恨。”


    “是她幹的,是她殺了京子。”我身後的小兔吟唱般地自言自語,“我能確定就是她,絕對、絕對沒有錯。但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怎麽想都想不通,怎麽找都找不到蛛絲馬跡。那麽,幹脆我自己製造一個殺人手段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自己製造殺人手段……對啊,迦一郎就像偽造戀人來信的鯰瀨洋司一樣,在現實與自尊的夾縫中苦苦掙紮,為了維持心理平衡而采取了極端的方法。


    “他……怎麽會這麽傻?”平塚好像對父親產生了些許同情,臉上浮現出難為情的神色,“我無法理解他的做法。”


    “迦一郎先生暗自擔心,如果任由這份恨意發展下去,他遲早會做出傷害妻子的事情。結果有一天,擔憂變成了現實。京子去世兩年後,他在一次與妻子的爭吵中失手把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我頓了一下,屋裏鴉雀無聲,氣氛沉重得讓我透不過氣來,但我必須得說下去,“我難以想象這件事對迦一郎先生造成的影響有多大,他一定在想接下來該怎麽辦。他想不出妻子殺死京子的方法,這使得他對妻子的積怨越來越深。如果不能把對妻子的懷疑當成妄想,徹底拋在腦後的話,總有一天他真的會瘋掉。但如果老實地承認那是妄想,又意味著尊嚴掃地,這是他更加無法容忍的。為了保全尊嚴,他覺得自己遲早會選擇一種簡單的手段……”


    “保全尊嚴的簡單手段……你是說,他會傷害母親,甚至殺死她?”


    “迦一郎先生覺察到自己對妻子懷有殺意,之後的七年裏他一直非常痛苦。他認為自己必須做些什麽,以防止真的走到無可挽迴的那一步。這個機關就是他為了拯救自己而製造的。他覺得,如果有這樣的機關,那麽即使妻子人在大阪,也有可能實施殺人,因此他對妻子的懷疑就不是妄想,而是有根據的。為了維持精神上的穩定,為了壓抑對妻子的憎恨,為了克製對妻子的殺意,迦一郎先生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這……這……怎麽會這樣?”


    “你覺得我說得太過了?”


    “我隻想說我沒辦法理解父親的想法。他承認對母親的懷疑全是妄想不就沒事了嗎?多簡單的事呀,他怎麽就做不到呢?”


    “因為迦一郎先生堅信巳羽子女士與京子之死脫不了幹係。那麽,他為何會如此確信呢?那是因為巳羽子女士的確和京子之死有關。”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殺氣,用餘光瞄了一眼,發現不是巳羽子,而是德彌正殺氣騰騰地怒視著我。


    “當然,我不是說巳羽子女士殺死了京子,但是她間接促成了京子的死亡,而這件事又把絕望的多惠逼上了死路。對此,巳羽子女士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被迦一郎先生推下樓梯的時候,她馬上為丈夫開脫,一口咬定是自己失足踏空摔下去的。她這樣說當然也是顧慮到碰巧在場的兒子的心情,但除此之外,她選擇直麵丈夫的恨意,也是一種自我懲罰,是她贖罪的方式。”


    “夠了,請不要再說了。”德彌打斷我。她的聲音低沉粗啞,仿佛在詛咒我全家不得好死。“都是一派胡言。你到此為止,好自為之……”


    而我卻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這也是為什麽在迦一郎先生去世後,原本打算徹底拆除主屋的巳羽子女士卻突然改變了主意的原因。巳羽子女士意識到,憎恨自己的丈夫去世了,如果他製造的那個機關也隨之消失的話,世上就再沒有人或物可以懲罰自己了。剛才我說巳羽子女士是造成京子死亡的間接原因,但她恐怕認為是自己直接導致了那場悲劇。多年來,悔恨和罪惡感反反複複地折磨著她的心,讓她痛不欲生。因此,她一直希望近親之外的人能識破靈異事件的真相,並指認她就是二十三年前殺死京子的真兇。”


    我無視德彌匕首般銳利的目光,故意露出挑釁的微笑。“不過,巳羽子女士,你的期望落空了。不管你怎麽想,現在是時候拋下無端的罪惡感,開始新生活了……”


    “閉嘴!”德彌衝到我和巳羽子之間,像要撲上來把我撕成碎片一樣,“你給我閉嘴!你看我們好欺負是不是?一個人在那裏胡言亂語,沒完沒了。母親,我們沒必要理會這種信口開河的瘋子,還是早點兒迴房……”


    “德彌女士,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這些年來你對巳羽子女士盡心盡力,言聽計從,但是你真的不想知道巳羽子女士這一行為背後的動機,不想知道她為什麽落入這種境地嗎?”


    德善看著突然張口結舌的妻子,猛地迴過神來。


    “什、什麽?德彌,這是怎麽迴事?難道你……”


    “往冰箱裏放飲料,設定定時器,這些準備工作也許是巳羽子女士自己做的,但我想更有可能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就是德彌女士幫她做的。”


    “德彌,這是真的嗎?如果真是這樣,你為什麽到現在都不說……”


    “不過,德彌女士,你隻知道自己做的事與靈異事件有因果關係,但這麽做目的何在,恐怕你一直蒙在鼓裏吧?或許你認為怎樣都無所謂,隻要能為巳羽子女士幫上忙就好了……”


    “請不要跑題!”巳羽子語氣威嚴,好像當頭抽了我一鞭子似的。然而,緊接著,她又輕聲笑起來。“你隻說關鍵部分就好。我認為自己該對京子和多惠的死負責,並希望被指認出來,匠先生,你是這麽說的對吧?如果你的想法正確,那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麽不早點兒找人來呢?”


    巳羽子似乎認為我無法駁倒她,看起來勝券在握,臉上甚至露出與她氣質不相稱的得意表情。不,等等,這是圈套嗎?但即使是圈套,也隻能讓我得出同樣的結論。


    “如果我真的這麽想被定罪的話,為什麽不早點兒找人來這裏過夜呢?哦對,難道總一郎忘記告訴你了,先夫去世後,我的確反對徹底拆除主屋,但我之前並沒有提出讓外人來這裏過夜,體驗靈異現象啊。”


    “這個我知道。你是在平成元年才提出這個條件的,你說如果有人在這裏過夜,並且沒有發生任何靈異現象的話,就同意拆除主屋?”


    “是的。所以,你不覺得奇怪嗎?你剛才說我故意找人來,是想讓這個機關暴露,但實際上我的做法不更像是想隱藏真相嗎?”


    “你當然想隱藏。在特定期限內隱藏,對吧?”


    “這是什麽意思?”


    “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這段時間裏你沒提任何條件,隻是一味地反對拆除主屋。因為這六年具有重要意義。”


    巳羽子輕咬嘴唇,眼中第一次浮現出近乎膽怯的迷茫神色。


    “巳羽子女士,你的確一直認為自己該對京子的死負責,並希望被指認出來定罪。但這六年裏又另當別論,這六年間你無論如何都不希望被人發現這個機關,不希望自己扯上殺人的嫌疑。這是為什麽呢?”


    我迴過頭衝小兔微微示意。被突然要求接話的小兔反應很快。


    “一九八三年迦一郎先生去世後,您確實打算立刻找機會暴露機關,讓警方把您當作真兇定罪。但是那時發生了一件事,讓您不能這樣做。”小兔悄悄地向平塚靠近,“總一郎先生在高中時代,大概是一九八三年之前的某一年,在家人麵前說他將來想當一名警察。”


    “啊?”


    平塚好像很驚訝為什麽自己的事突然在這種場合被提出來。他焦急地看向我,似乎想讓我催促小兔收迴剛才的話。


    “當然,我也不清楚成為警察的具體流程有多嚴格,但是我們假設,有一個想成為警察的青年,而他的家人,比如說母親,因為殺人罪被逮捕了,那麽他的前途會怎樣呢?我再說一遍,我不知道現實中有沒有人因為家人犯罪而不得不放棄當警察的夢想,巳羽子女士當時應該也不太清楚這一點。但是萬一僅僅因為自己有罪,就害得兒子理想破滅,可怎麽辦呢?她無論如何都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巳羽子女士希望自己被定罪,但必須要等兒子當上警察之後。”小兔輕輕把手放在平塚的胳膊上,“這就是為什麽從迦一郎先生去世,到平成元年這六年間,巳羽子女士一味反對拆除主屋的原因。直到兒子從警察學校畢業,實現了夢想,她才讓步,加上了那個附帶條件。”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為什麽……”平塚說不下去了,他看著仰望著他不住點頭的小兔,然後又慢慢把視線轉向巳羽子,“母親,您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麽認定是自己殺了京子……不、不、不……”他猛烈地搖著頭,似乎自己也不清楚要質問母親什麽,“阿匠、由起子小姐,對不起,我想先確認一下,母親絕對沒有殺死京子對不對?對不對?這是事實,對吧?是這樣的吧?”


    “是的。正如我剛才所說,一九七〇年的時候,那個機關還不存在。因此,不僅巳羽子女士,其他人也不可能遠程操控機關,殺死京子。”


    “但是……但是,為什麽母親認為自己應該對京子和多惠的死負責?為什麽這麽久了,母親依舊不能擺脫這種毫無由來的罪惡感?這到底是為什麽?”


    巳羽子移開視線,我跨出一步,故意站在她麵前。


    “巳羽子女士,你有自白的權利,還是要讓我講給大家聽?”


    “這二十三年來,我隻希望能有人揭露我的罪行,除此之外,別無他求。”她抬起濕漉漉的眼眸望向我,我的心仿佛被緊緊攥住,一時間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好像聽到對方在表白愛意,“如果可以自白,我早就這麽做了。”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突然感到事情不太對勁,好像被對方擺了一道。我以為自己解開了謎團,沒想到謎團之中還藏著謎團,真相背後還有真相。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但是眼下我沒空深究。


    這時德彌懊惱萬分,小聲啜泣起來。“母親,求您了,不要再說了,算我求您了好不好?她明明沒有做壞事,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折磨她呢?她沒有錯啊……”德彌崩潰地跪倒在地,號啕大哭。德善低頭看著妻子,手足無措。


    “如果今天巳羽子女士徹底與過去決裂,那她就不再需要你的幫助了。德彌女士,你該不會是在擔心這個吧?”


    德彌臉色突變,我知道我猜對了。她緩緩站起身,直勾勾地盯著我,形同鬼魅。


    “巳羽子女士,你明明已經可以自如行走了,卻非要一直坐在輪椅上……”這話引來一陣騷動,嫌我無憑無據妄下斷言,過於突兀,“迦一郎先生還活著的時候,你這樣做想必是為了中和他過於激烈的怨恨。你做好了心理準備,決意正麵接受丈夫的所有恨意。但是對迦一郎先生而言,對你的怨恨越強烈,他自身受到的反噬也越厲害。一個行動自如的妻子和一個隻能依靠輪椅生活的妻子,哪個更容易讓他保持相對寬容的心態呢?就這樣,你和迦一郎先生殊途同歸,最後達成了某種意外的默契。”


    德善和平塚兩個人的表情十分複雜,一方麵他們好像懷疑我的精神是否正常,另一方麵,他們感到迷惑不解,因為覺得我的話越聽越有道理。


    “迦一郎先生去世後你就不需要再坐輪椅了,但你又顧慮到長男之妻德彌女士。你一直接受她盡心盡力的服侍,與其說身體需要她,不如說你能體諒她想為你服務的心情。與你和迦一郎先生一樣,你和德彌女士之間靠的也是一種默契。因此,現在德彌女士最恐懼的就是,一旦你從長時間的心靈桎梏中解脫出來,就不再需要她的幫助了……”


    “啪”的一聲脆響,是德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了我一個耳光。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可沒料到她下手如此之狠。我踉蹌著退了幾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人都愣在當場,隻有小兔不慌不忙地扶住了我的後背。


    “哎呀匠仔,你說話就不能委婉一些嗎?有必要說到這個地步嗎?德彌女士肯定也希望巳羽子女士從苦海中解脫出來啊。”


    “也是。不過,她應該很擔心這樣的話,她們之間多年來建立起的默契會瞬間土崩瓦解。”


    正要伸手再扇我一耳光的德彌聽聞此言,像靈魂出竅般突然僵住了。


    “比起難以預計的變化,不如安於現狀。某種程度上說,這樣想的人都是膽小鬼。德彌女士,如果你真心為巳羽子女士著想的話,就要拿出勇氣來。”


    德彌慢慢放下手,目光遊移不定。很快,她又抬起頭,對上我的視線。她顯得心事重重,但眼神卻前所未有地安定。“你打算代替我母親,把來龍去脈都解釋清楚嗎?”


    巳羽子的所作所為並非隻為了被人指認為兇手,接受刑罰。她的目的沒有這麽單純。德彌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剛才改變態度,向我發起挑釁。而現在她的態度突然轉化,恐怕是因為她意識到我已經逐漸趨近核心真相了吧。


    那我也不用再耍花招、兜圈子了。想到這裏,我稍微放下心來,但恐怕後麵還有考驗。不過無論如何我都要公布真相,誰也不能阻攔。老實說,我現在有一種被騙上賊船的感覺,隻是轉念想到巳羽子的處境就釋懷了,她被可怕的咒縛困住多年,甚至不得不委托他人幫她解脫,實在太可憐了。於是,我衝德彌點點頭,繼續說道:“那麽,我就來說明一下為何巳羽子女士會和京子之死扯上關係。我認為契機恐怕就是巳羽子女士丟失了心愛的毛巾被這件事。”


    “毛巾被?”德彌驚訝地來迴看著我和巳羽子,看來她雖然了解事件的全貌,卻不清楚其中的細節。


    “通過毛巾被丟失這件事,巳羽子女士才意識到多惠有多麽恨自己。”


    “也就是說,多惠果然心懷怨恨,伺機報複,對不對?她故意把母親喜歡的毛巾被藏起來……”平塚看著閉目養神的巳羽子,若有所思地說。


    “不,多惠並非想把毛巾被藏起來,隻是出於某種原因,她沒辦法把毛巾被放迴原來的地方。無奈之下,她隻好用毛巾被丟了這個借口蒙混過關。”


    巳羽子睜開眼,卻沒有開口插話的意思,看來我隻能從頭說到尾了。


    “多惠對巳羽子女士懷恨在心的原因是安眠藥。”


    “安眠藥?”


    “一九六五年前後,多惠被嚴重的失眠所困擾,想找醫生開安眠藥的她向主人請求預支薪水,卻遭到巳羽子女士的堅決反對。當然,巳羽子女士不是出於惡意,倒不如說她是為多惠的健康考慮才拒絕的。但正是她的這份好意,最後導致了無可挽迴的悲劇。”


    我以為會有人阻止我說下去,沒想到大家都隻是盯著我,等我說完。


    “我聽說多惠和巳羽子女士一直關係不錯,我也認為這不是表麵裝樣子。但是在多惠的內心深處,在意識都沒有涉足的地方,她對巳羽子女士的怨恨已在慢慢積累。不僅僅是安眠藥的問題,可能也包含對女主人地位的嫉妒,因為巳羽子女士是迦一郎先生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知不覺間,我在向沙發靠近。


    “藏在多惠深層意識中的怨恨逐漸發酵,有一天終於發展成殺意。我不知道多惠在多大程度上意識到了這份殺意,但她一定在時刻告誡自己絕不能產生恐怖的念頭。但是隨著失眠日益嚴重,她對巳羽子女士的怨恨也越來越深,她覺得自己如此痛苦都是女主人的錯。與此同時,殺意也日益強烈。當然,多惠沒有完全失去理性,把想法付諸行動,她采取的是空想殺人的辦法。”


    “空想殺人?殺死我母親嗎?”


    “我也隻能想象一下多惠的這一習慣是如何形成的。也許某天晚上臨睡前,她無意中想象自己親手掐死了巳羽子女士,然後那一夜她竟然睡得很好。從此,她就每天——”


    “這就是所謂的入睡儀式。”小兔插嘴道。


    “對。起初還隻限於空想,但後來她可能發現,如果借助可以聯想到巳羽子女士的物品,效果會加倍。她的具體做法我也隻能靠想象,比如她可能偷了一張巳羽子女士的照片,用剪刀剪碎。總之,她不再局限於想象,而是將行動與想象結合,在幻想世界中殺死巳羽子女士。這成了多惠每晚的入睡儀式。反過來說,如果不進行這一儀式,她就無法睡熟。這時……”


    我看了小兔一眼,她安靜地聽著,努力如我事先要求的那樣,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家裏的黑白電視換成了彩電,然後客廳裏的沙發成了巳羽子女士每晚都會待的地方。她每天都會蓋著心愛的毛巾被,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裏看節目。即使她沒待在那兒,多惠也能活靈活現地想象出女主人躺在沙發上的樣子。可能是恨屋及烏吧,那條毛巾被就成了多惠進行入睡儀式的重要道具。”


    “難道……”平塚露出了然的神色,戰戰兢兢地問,“多惠把那條毛巾被當成我母親,做了一些可怕的事,以至於沒法把毛巾被還迴去了?”


    “也許她一時衝動,把毛巾被剪成了碎渣。不管她做了什麽,總之就是毛巾被被毀了。我想她後來可能買了一條新毛巾被,並向女主人承認了錯誤。”聽到這裏,巳羽子點點頭,“這件事讓巳羽子女士覺察到了多惠的異常心理,也進一步意識到她對自己抱有怨恨和殺意。她打從心底感到恐懼,多惠竟然為了入睡,每天晚上都在想象中殺死自己。一想到多惠鬼氣森森的樣子,巳羽子女士就不寒而栗。她擔心如果放任多惠的行為,總有一天對方會真的對自己下手。”


    我慢慢掃視在場的每個人,大家的表情告訴我他們都不想讓我繼續說了,但沒有一個人把這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出發去大阪世博會之前,巳羽子女士告訴京子可以盡情看電視,她這樣做自然是有目的的。說不定京子晚上會偷偷溜進客廳看電視,說不定她怕被媽媽和外婆發現,會鑽到毛巾被下麵躲起來,然後就那麽睡著了……而多惠為了進行入睡儀式來到客廳,看到沙發上有人躺著,可是她做夢也沒想到那是京子……”


    “但是這一切並不一定會發生。”平塚唿吸粗重,從嗓子裏擠出這句話,“你剛才提到蓋然性,說到底,母親隻是在試著賭這個蓋然性啊。”


    “巳羽子女士,你大概親眼看到過多惠進行入睡儀式時的樣子吧?比如她把靠墊放到毛巾被下麵,當作是你,用繩子死死勒住之類的。”


    巳羽子閉上眼睛,點點頭。


    “所以你就想,難道多惠每天晚上都是用這種方法在頭腦中殺死我的嗎?那麽,晚上把京子引誘到客廳的沙發上,也許可以治治她。而且你認為這種方法應該沒有任何危險。如果京子被勒住脖子,就算她睡得再熟,也會立刻驚醒,拚命反抗。這樣一來多惠就會意識到勒錯了人,馬上住手。巳羽子女士,你確信這種做法是安全的,所以才會在出發去大阪之前告訴京子可以盡情看電視。”


    此時平塚已經說不出話了,隻是灰心喪氣地一個勁兒搖頭。


    “不用我多說,誰都能想到多惠為了進行入睡儀式而失手殺掉女兒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巳羽子女士肯定也是這樣認為的。如果事情按照她所想象的發展,那多惠應該會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麽危險,說不定會就此打消殺意。巳羽子女士隻是在賭這種蓋然性。可她萬萬沒想到,這次多惠用的是座鍾。多惠用座鍾猛砸毛巾被下麵的物體,她沒有發現毛巾被裏的不是靠墊,而是京子。砸夠了,她就關上電視迴了房間,像往常一樣睡著了……結果,第二天早晨,多惠才意識到自己昨晚幹了什麽。她懊悔萬分,失去了理智……”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泛起魚肚白。我說完之後,房間裏陷入漫長的沉默,最終打破這沉默的是巳羽子。


    “你剛才說,那個人……迦一郎,設置這個機關是為了克服對我的憎恨,對吧?”


    “是的。”


    “也就是說,直到最後他都堅信我與京子的死有關。他的想法也沒錯……”


    “如果我是迦一郎先生,說不定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哦?是嗎?為什麽?”


    “如果不製造這個機關自欺欺人的話,就沒有辦法在同一個屋簷下和你繼續生活了。這或許是一種精神上的巨大折磨,但是和你離婚,搬去遠方這個選項又不在選擇範圍之內。對我來說,無論多麽怕你,多麽恨你,都不會想和你分開。”


    我沒有意識到,本該說“迦一郎先生”的,卻失口說成了“我”。


    “各位,十分抱歉,能不能讓我和匠先生單獨說幾句話?對了,德彌……”


    “母親……您有什麽吩咐?”


    “把你卷進這種麻煩事裏,這麽多年來實在對不起。請你原諒我這個老太婆的任性,現在,我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了,你也抓緊給我添個孫子吧。”


    一臉受傷的德彌像尊雕像似的呆立不動,最後她終於幹脆地點了下頭,凜然地挺直脊背,催促著迷惑不解的丈夫一起迴了新館。


    “總一郎,你送由起子小姐迴家。哦,對了,由起子小姐,”巳羽子戲謔地眨眨眼,“這件事可不要對匠先生在東京的女朋友說哦。”


    小兔一本正經地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前,然後她拽著略顯狼狽的平塚快步離開了。很快,屋外傳來車子發動的引擎聲。屋裏隻剩下我和巳羽子。


    “她會好好給總一郎指路的吧?”


    “嗯。啊?什麽意思?哦,我懂了,他們大概會直接去總一郎的公寓吧。好了,我們還是趕緊說正題吧。”坐在輪椅上的巳羽子伸出手握住我的手,“關於京子,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平塚先生——不,總一郎先生,懷疑京子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妹。”


    “那你是怎麽想的?”


    “既然總一郎先生這樣想的話,那十有八九就是如此吧。”


    “這樣的話,你剛才為什麽說我反對多惠找醫生開安眠藥是為了她的健康著想呢?一般人都會認為我是出於惡意才這麽做的吧?因為她與我丈夫偷情,所以我討厭她,可你卻斷言我是為了多惠好。你為什麽這麽確定呢?”


    “我聽說德彌女士和德善先生是青梅竹馬,從幼兒園到大學一直在一起。她肯定從小就常來這裏玩,當然,是為了見你。”


    “難道你是想說,她和德善結婚是為了能見到我?”


    “德彌女士對德善先生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對你,也的確懷有特殊的感情。”


    巳羽子的手顫抖起來,也許是為了止住抖動,她更加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


    “多惠肯定也是如此,她也對你懷有特殊的感情。這份感情非常非常深,深到說不定會因為某個意外的契機就轉化成恐怖的殺意。”


    一顆淚珠從巳羽子的臉上滾落,在朝陽中閃閃發光。


    “在她看來,她和迦一郎先生的那段關係,也許隻是為了和你產生更深層聯結的手段。而且我認為,多惠對你的感情絕不是單方麵的……可是我不能當著大家這樣說,對吧?”


    “嗯,謝謝你。”巳羽子握著我的手,憑借自己的力量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她再次開口道:“真的……非常感謝你。”


    注釋:


    [1]詳情參見《解體諸因》。


    [2]又稱為“波爾代熱斯現象”(poltergeist),泛指物體莫名自發移動或發出聲響的奇怪現象。


    [3]一畳約為一點六二平方米。


    [4]指在一九七〇年的大阪世博會上,美國館展出的從月球上取迴的岩石。


    [5]一九七〇年三月三十一日,九名日本赤軍成員劫持了俗稱“澱號”的日本航空三五一號客機。


    [6]日本的住民票主要用於記錄該居民當前居住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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