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化為他最厭惡的少年形態,仍然無法使她產生一絲動搖。


    他本就沒想過能當真騙過她,但這樣精準的判斷,這樣篤定的熟悉,要他如何不心生嫉妒?


    鍾妙沒有接過布老虎。


    “我不會加入棋局的任何一方,來此地的目的想來你也心知肚明——把他還給我。”


    魔君笑著搖頭。


    “不,絕不,他自己犯蠢與我何幹?這是他心甘情願上供給我的祭品,您身為神明不應當更清楚麽?”


    不錯,身為神明確實能通過種種手段哄騙要挾凡人獻上祭品,隻是她從未想過這種手段會落在顧昭身上。


    鍾妙閉了閉眼,忍耐道:“你可以提個條件。”


    魔君描摹著她神情冷肅的麵容。


    這才是“少山君”真正的臉。


    如同海水褪去後的礁石,比起她平日裏常用的溫和笑意,魔君更喜愛藏在其下的冰冷漠然。


    他專門去魔修藏匿弟子的據點中看過,石壁滿是刻痕,若有誰膽敢伸手觸摸,便會被其中的暴戾劍氣割傷。


    他欣賞著一地狼藉,像是欣賞鳳凰飛過後掉落的尾羽。


    “姐姐這樣說就有些見外了,我可是等您等了許久,”魔君又湊近了一步,“若說有什麽條件,姐姐不如考慮我看看?”


    他像是出售什麽新鮮寵物一般掰著手指認真數出優點:“我更聰明,更強大,如果您想要,花樣也會許多——分明都是一樣的臉,比起那個木頭腦子,顯然我要好上許多。”


    鍾妙預先設想過他可能提出的所有條件。


    雖不知顧昭是如何做到的,但根據氣息判斷,他顯然是通過吞噬魔神的方式獲取神位。


    魔神作為世間種種欲望的集合,即使隻是身為其信徒也會在汙染中喪失理智,陸修文就是最好的例子。而魔君通過這等方式成就神位,所受的影響隻會更深。


    鍾妙心中將種種可能暗暗過了一遍。


    ……沒想到竟是這個。


    像是知道她不會輕易答應,魔君又換了個口吻。


    “從前就聽說您善於度化他人,為什麽獨獨不能加上我?若是能將這天底下最大的魔頭度化,豈不是再好不過的功德。”


    他一麵說著,一麵又伸手去勾鍾妙的指尖。


    然而記憶中那個人做起來輕易極了的事情,他卻被鍾妙後退的一步剛好錯過。


    魔君這些年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別說是與他結仇,就是瞧著礙眼的,也沒哪個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難得有一迴按耐著性子伏低做小,卻受了這樣的冷遇。


    他當即來了脾氣,強行想要抓住鍾妙的手。


    瞧著他周身翻滾的魔息倒很是嚇人,可惜選錯了目標——鍾妙揍過的天生神明都不知凡幾,還能怕他一個融合不到百年的新魔神?


    當初他在鍾妙主場就挨了揍,如今換到自己的主場,仍舊沒扛幾下就被掀翻在地。


    魔君自成年後就沒受過這等委屈,被摁在地上還不服,大聲威脅:“姐姐自然可以不在意我,難道天下蒼生也不值得姐姐在意麽?若是將來生靈塗炭,姐姐也能坐視不管?”


    鍾妙能忍他這麽久已算難得,見這小子還敢作妖,一劍鞘抽在他大腿。


    “既然你叫我一聲師尊,那我今日便教教你道理。”


    “生靈塗炭?我先叫你屁股開花!”


    作者有話說:


    今天狀態不太好,明天多更。


    第82章 、這挨揍是獨我一個人有


    在魔君的設想裏,今日的會麵應當是這樣的——


    最好的情況,他成功用少年模樣迷惑住鍾妙,將她騙迴魔宮。


    次一些的情況,鍾妙識破了他的偽裝,但利用一些眼淚與謊言,將她騙迴魔宮。


    再次一些,鍾妙既沒有被偽裝迷惑,也不為他的懇求心軟,那他還能用天下蒼生的性命威脅。


    就算她心生厭惡又如何?一想到鍾妙不得不按耐著殺意與他同處一室,魔君就忍不住滿心愉悅。


    他甚至暗戳戳想象過鍾妙可能的神情與迴答,


    她或許會很心疼:“你麵色怎麽這樣差,這些年過得不好麽?”


    他就垂了眼看她:“沒有姐姐,我如何能過得好。”


    倘若她言語憎惡:“我輩正道修士豈能為邪魔所惑!”


    那他正好撕破假麵:“若姐姐不想見這天下血流成河,還是乖乖與我迴去為好。”


    總而言之,無論過程如何,鍾妙最終是一定要同他迴魔宮的。


    但任憑魔君有千般猜測,也絕不會料到自己竟然一照麵就被人放倒在地。


    他在小世界霸道慣了,就算世家寶庫也當作後花園一般閑逛,身為此界魔神,他也確實有行事張狂的底氣。


    可惜鍾妙到底還是鍾妙,就算換了個世界線,照樣能讓他體會一番愛的教導。


    魔君難得露出些迷茫神色,被抽了一劍鞘才醒過神來,不等鍾妙抽第二下,像被誰踩了尾巴一般彈跳起來躥進魔氣漩渦。


    鍾妙被魔氣糊了一臉,伸手揮散,地上隻剩下個布老虎。


    沒了鍾山庇佑,此地遠不如鍾妙的世界繁榮,就連布老虎的料子也差了許多,用的都是些粗布,握在手中微微刺撓。


    她還沒想好要如何與魔君相處,更沒想好要如何麵對據說同在魔界的師父,鍾妙揪了揪布老虎冒出的線頭,沉沉歎了口氣。


    魔界內。


    魔修們望著天邊洶湧的烏雲,齊齊歎了口氣。


    從前大夥兒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那時候殺人屠城多麽快活,誰能想到百年後竟然要過這種日子?


    早知道有這麽一天,當初前任魔君遭人挑戰時,他們就不該站在一旁起哄看熱鬧。


    可惜世上沒有早知道。


    有個諢號歡喜道人的魔修手搭涼棚朝遠處看了眼,驚道:“不妙!不妙!君上向這邊來了!老道先走一步!”


    此話一出,全場大驚。


    賭鬼連骰子都顧不上撿,一蓋鬥笠就跑,血壺老人將葫蘆一丟,矮身滾進樹洞裏頭,金算子起身要走,見一桌的酒肉朋友四散,忍不住伸手將桌上寶貝劃了一半在懷裏。


    就這麽一猶豫的功夫,魔君已一步邁至眼前。


    他麵上仍繃著一張笑臉,然而任誰能都察覺出其下的勃發怒意。


    金算子手中還抱著幾袋魔晶,魔君瞧了一眼,笑道:“噢,你們今日在這裏賭錢是不是?”


    金算子是前兩個月在凡間界犯了事叛逃來的,又因著沉迷斂財沒怎麽撞見過魔君,見他這樣年輕,下意識將他與那些門派少主們混為一談。


    他從前伺候慣了達官貴人,還以為這次也能說幾句吉利話討討彩頭,當即作揖道:“迴君上的話,今日小生手氣頗好,正說著吉星高照,就見著您來了!”


    血壺老人暗暗罵了句蠢貨。


    魔君點點頭:“原來如此,你倒是運氣好。不過本尊覺著,贏來的東西抱在懷裏可不夠,總要吃進肚子裏才能算自己的嘛。”


    金算子雖摸不著頭腦,還是機靈地應了句“謹遵魔君教導”。


    卻聽魔君又說:“你既然聽本尊的教導,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麽?


    金算子心中剛升起些疑惑,就見自己的手不受控製地伸進袋中拿出把魔晶,且越靠越近,竟是直直向口中塞去。


    他想要哀求,然而咽喉也被控製著無法發出聲音,隻能眼看著自己越吃越多,魔氣在經脈中膨脹肆虐,最後一聲炸響。


    魔君收迴目光,血肉順著無形的牆壁滑落,沒有一絲濺在他鞋麵。


    桌上仍然堆積著不少法器,可惜魔修沒見過什麽世麵,做出來的法器也甚是粗陋,魔君叮叮當當撥弄著,挑選許久也沒翻到能入眼的。


    這聲音清脆悅耳,然而在血壺老人聽來卻無異於惡鬼催命。


    他用了龜息功夫躲在樹洞中,暗暗祈禱著有哪個倒黴蛋能將魔君引走。


    忽然一切聲音消失,血壺老人又等了片刻,正竊喜著自己逃出生天準備換個位置躲藏,卻忽然聽見有人極親和地問道:“那麽你呢?贏了還是輸了?”


    他抬頭望去,魔君笑盈盈蹲在樹洞外看他。


    剛才說贏了的那個已死得連神魂都不剩,血壺老人咬牙答道:“迴,迴稟君上,小的輸了。”


    魔君嗯了一聲:“輸了可真叫人生氣是不是?不過聽說跨火盆有奇效,你試過麽?”


    話音未落,血壺老人便慘叫起來。


    漆黑魔焰於樹洞中起舞。


    魔君撩起袍角越過樹洞,落地時身後隻剩薄薄一層白灰。


    他咂摸了一下,心情當真好了一點。


    與正道不同,魔君壓根不在意魔修的死活。


    於他而言,魔修至多是寄生在他巢穴邊的蟲蟻,多一些少一些沒什麽緊要,反正總會源源不斷冒出新的。


    正道以為殺死魔修就能削弱魔界?他每日殺來取樂的都不止這個數目。


    但這有什麽用?鍾妙還是不願跟他迴來。


    不僅不迴來,甚至還揍他!


    魔君從記憶中看得分明,那家夥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揍!她願意給他念經,願意給他擁抱和親吻——但是一見麵就揍他!


    明明從前受過更重的傷,年幼時甚至險些叫人開膛破肚,他在世間摸爬滾打多年,卻從沒有哪一次這麽痛。


    隻是被劍鞘抽了一道而已,到了他這個境界,皮肉傷最不值一提。


    何況鍾妙抽他時下手並不重,選的位置也很是體貼,大腿是被鞭打後最不容易產生嚴重損傷的部位——但她是怎麽知道的?!


    他眼前忽然又一次望見燭火昏暗的地牢,血腥味,鐵鏽味,汙濁空氣中彌漫著詭異的甜香,有人提著鞭子走進,說:“你們將來若是想向主子討饒……”


    魔君強行將迴憶掐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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