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慧鬥叔叔長眠之後,已過了八年。


    決定收留星乃葉的我已經做好為她而活的覺悟,願意犧牲一切,但是直到最後,我都沒有辦理休學。最大的理由是紗雪決定和我們同居,三個人一起生活。


    星乃葉並未理解親生父親已經死亡的事實。我和紗雪收留她之後,便搬到另一棟步行可達大學的老舊公寓,租了間兩房兩廳的套房。


    我們妥善運用同居省下的租屋費用,再加上雙方家長的資助,展開三人的同居生活。為了照顧星乃葉,白天我和紗雪必須有一個人留在家中。最後,我延畢一年才從大學畢業。


    和星乃葉及紗雪一起生活之後,發生了許多事。


    我也因此認識數不清的各種感情。


    三個人剛開始生活的那一陣子。


    剛學會走路、步履蹣跚的星乃葉雖然對於新環境感到困惑,卻很黏紗雪,在家裏老是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見星乃葉跟著自己,紗雪似乎非常開心,頻頻迴頭看她,有時還會牽起她的手。她們倆總是膩在一塊。


    或許看在旁人眼裏,這是令人憐憫的同居生活,但是對我們而言,這卻是最適合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們剛收留星乃葉時,她就和幼兒差不多,但她的外表和我們一樣是大人,即使睡眼惺忪,依然絲毫不減她的美麗。星乃葉的美不是從前那種英氣凜凜又劍拔弩張的美,但是宛如春風一般令人懷念。


    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把星乃葉當成女友來愛她。在她的心目中,我或許隻是紗雪的朋友,或者總是在家的男人這類不上不下的地位。


    不過,星乃葉漸漸適應我之後,也開始對我展露笑容、和我玩耍。


    每當星乃葉突然從背後抱住我,她甜美的香味就會撲鼻而來。雖然當她把口水滴在我身上時,我不得不體認到現實的殘酷,但我還是繼續守護著變了模樣的情人,度過每一天。


    那應該是在收留星乃葉之後的第一個冬天。


    已經快三月了,但是橫濱仍積著雪。那一天,一大早便冷颼颼的,厚重的雪在垂著頭的雪花蓮所在的窗台彼端飛舞著,將視野染得一片白。星乃葉似乎覺得從天而降的柔軟雪花很有趣,整整一個小時都坐在窗前看著窗外。


    晚上,我們看天氣這麽冷,決定煮火鍋。我替星乃葉把她愛吃的豆腐吹涼,送往她的嘴邊,她突然叫道:


    「爸比。」


    我忍不住鬆了手,豆腐掉到桌上,紗雪連忙撿起來,但我隻能凝視著星乃葉。


    她剛才說什麽?


    星乃葉宛若在迴應我的視線,歪了歪頭之後,再度開口。


    「……爸比?」


    她又叫一次,這迴像是提出疑問一般。


    我的心發出戛戛聲,似乎有東西刺進胸口。那種痛楚像是對已經鎖到底的螺絲繼續施力,弄得它吱吱大叫。


    是嗎?原來如此……


    痛楚化為熱氣,竄過全身。


    我選擇的位置,對於星乃葉而言是……


    不知不覺間,淚水模糊了我的視野,我用袖子抹去淚水。


    「星乃葉。」


    我唿喚她的名字,小聲地、溫柔地,蘊含了無法整理的各種情感,唿喚她的名字。


    「星乃葉。」


    「……唔?」


    對我而言,星乃葉是女友;但是星乃葉認為我是「爸比」,是父親。


    欸,我必須這樣活下去嗎?


    星乃葉變成我的女兒了嗎?


    「爸比。」


    星乃葉再度開心地輕喃。


    我思考著家人的意義及無法貫徹的愛,捂著因落寞而揪成一團的胸口。


    2


    大五那年的夏天,我曾和迴國的琉生聚餐。


    小學時,我作夢也沒想過我和琉生的友情能夠持續到二十歲以後,但實際上,琉生是我唯一一個至今仍有來往的朋友。


    久別重逢,我們前往澀穀,在居酒屋裏談天說地。琉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理解我們三個人的朋友。


    受美國文化影響的琉生少了學生時代的帶刺感,雖然言行舉止仍然帶著諷刺意味,但每句話語都讓人感到溫暖。


    「美藏現在好嗎?」


    喝醉的琉生臉龐微微泛紅,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什麽改變。啊,她超喜歡星乃葉,每天都和星乃葉一起睡覺。」


    「這樣啊……」


    「你和她沒聯絡了?」


    琉生凝視著放在手邊的手機。


    「美藏現在和長年單戀的你住在一起耶,你覺得現在的她有可能喜歡上別的男人嗎?我已經完全死心了。你們決定收留星乃葉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就已經斬斷自己的情絲。」


    「嗯……哎,說歸說,我到現在還是很難相信她喜歡我。」


    「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豈隻是相信,根本是確信。」


    一起生活過了近四年,紗雪的態度仍然沒有任何改變。她在星乃葉麵前常露出笑容,但是麵對我時依然是麵無表情。


    琉生一口氣喝光手邊的啤酒。


    「欸,其實這種事我不太想主動提起……」


    他拾眼望著我,似乎難以殷齒。


    「幹嘛?不想說就別說啊。」


    「反正也沒其他人可以說,還是跟你說好了。」


    「你這個人真麻煩耶。好啦,快說吧。」


    「我在那邊交了女朋友。」


    「哦……」


    琉生主動提起這類話題,令我感到意外。


    琉生露出靦腆的笑容,從記事本中拿出照片,照片上是滿麵笑容的琉生和金發的娃娃臉女孩。那女孩有著一雙藍色眼眸,和美得幾乎快把人吸入的白皙皮膚。


    「美國人?」


    「不,是馬賽出身的法國人。法國人的骨架不一樣,腳特別長。」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見琉生毫無防備地炫耀自己的女友,我忍不住笑了。


    「你對紗雪多少留戀一下吧。」


    「能做的事我都做了,結果還是被拒絕。我已經完全死心,不再迴首過去。」


    琉生豁達地說道,我知道他已經往前邁進。


    「還是兩情相悅比較好。雖然我對於追求美藏到被她拒絕的這一切並不後悔,但還是現在比較幸福。」


    迴想起來——


    『如果你喜歡上別的女人,就算忘記星乃葉也不是什麽罪過。』


    琉生曾這麽對我說過好幾次。他明明喜歡紗雪,想和紗雪交往,卻又幫忙撮合我和紗雪。


    「你應該算是個好人吧。」


    「哇,好惡心。」


    琉生抗拒我的讚美,拿起我手邊的日本酒一飲而盡。他明明說過他不愛喝日本酒。


    那一夜,我們就這樣天南地北地閑聊,不過,我們的確是朋友。國中時,我覺得琉生難以捉摸,不知如何和他相處;但是成年以後的我們,卻成為推心置腹的好夥伴。


    臨別前的月台上。


    「有件事我直到最後都不敢問美藏。」


    琉生突然喃喃說道,電車在同時進站。


    「她到底當不當我是朋友啊?」


    琉生對正在揀選言詞的我微微一笑,輕輕拍一下我的肩膀便離去。


    迴到公寓,紗雪還沒睡,在等我迴來。


    「琉生過得好嗎?」


    紗雪問道,看起來沒有任何感慨之情。她的模樣和琉生問起她時的神態實在相差太多,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琉生很可憐。或許是因為喝醉,我帶著挖苦之意說出琉生交了女朋友的事。


    「他在國外交了個


    女朋友,是法國人。」


    「是嗎……那就好。」


    紗雪喃喃說道,似乎打從心底鬆一口氣。


    我忍不住暗想:這家夥也有罪惡感嗎?


    紗雪為了星乃葉撒謊,把琉生拖下水;琉生為了實現紗雪的心願,替她出不少主意。然而,從琉生的目的看來,他的奉獻可說是徒勞無功。或許對於被自己耍得團團轉的琉生,紗雪多少有些愧疚吧。


    我不明白紗雪的心情,就算開口詢問,她八成也不會迴答。


    「漂亮嗎?」


    「嗯,就像洋娃娃一樣。不過,我比較喜歡黑頭發的。」


    紗雪啼笑皆非地微微歎了口氣。


    「我就是黑頭發的,你有發現嗎?」


    她別開視線,如此說道。


    「嗯,有啊。」


    「那就好……晚安。」


    紗雪迴到星乃葉睡著的寢室。


    如果她的語調再多點抑揚頓挫,應該很可愛吧——我凝視著為了避免吵醒星乃葉而輕輕關閉的門,如此暗想。


    我衝了個澡,刷完牙後,迴到自己的房間。


    我們的房間隻隔著一扇紙門,為了避免吵醒睡在隔壁的兩人,我踮著腳尖鑽進被窩裏。酒已經醒了,腦袋變得很清楚,根本睡不著。


    街燈的昏暗光線從窗簾上方的縫隙照進來,我凝視著這道光線,迴想起琉生。此時,一道敲擊紙門的聲音響起。


    「你還醒著嗎?」


    紗雪的輕喃聲傳來。


    我離開床鋪,盡量放輕聲音打開紙門。


    「怎麽了?星乃葉先睡了,你會怕啊?」


    我半開玩笑地說道。


    「如果你肯陪我睡,我很樂意害怕。」


    她迴敬我一句。我不禁深深感慨:紗雪也會說笑了,她已長大成人啦。


    正當我沉浸於感傷之中,她遞給我一張cd和耳機。


    「幹嘛?」


    「你不是問過我好幾次?問我在聽什麽。」


    「哦,經你這麽一說,我是問過。」


    紗雪房裏的物品極端稀少。基本上,她是圖書館的居民,書架上隻有幾本書,cd我更是從來沒看過,現在她用的音樂播放器是隨身聽。她遞給我的專輯名稱是《rain or shine》(注:日本作曲家、歌手岡崎律子於一九九七年發售的第一張精選輯),主唱者的名字我沒聽過。


    「我很喜歡把房間弄暗,戴耳機聆聽這個人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嗜好。」


    「這樣感覺起來就像整個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


    這家夥難得會主動談起自己的心情。


    「這張專輯的第九首歌,我一直覺得是在描寫我。」


    「哦?」


    「有空的話聽聽看吧。」


    我攔住正要關上紙門的紗雪。


    「就算沒空我也會聽的。」


    聞言,紗雪的表情略微緩和下來,點了點頭。


    我打開台燈,看向紗雪所說的曲目。


    我沒有被紗雪告白過的記憶,不過那首歌的歌名卻相當直接:「希望你愛我」。


    我打開電腦,用網路查詢歌手的名字,才知道是九年前過世的創作型歌手。


    我想盡可能在與紗雪相同的環境下聽歌,便把房間弄暗。我把cd放入音響中,戴起借來的耳機,按下遙控器的九號鈕。


    傳來的是宛若天使低喃的溫柔歌聲。擁有這種嗓音的人曾經存在於世界上,令我大感驚訝。


    那是首單戀的情歌,描述心上人的愛全給予別人,無論如何深愛對方也無法開花結果的戀情。用「癡心守候也難以如願」作結的這首情歌,聽起來十分悲傷。


    在隻有輕喃般的歌聲迴蕩的夜幕中,我想著紗雪。


    不知道她至今嚐過多少心酸的滋味?


    她用謊言塗抹得不到迴報的感情,不知受了多少傷害?


    壓抑著被愛的渴望,將夢想、希望、未來及一切全放在我和星乃葉身上——她一直都是這樣過活的嗎?


    3


    二〇一四年,大學一畢業,我們便迴到山梨,租了棟兩層樓的獨棟房子。住在離老家隻有十分鍾車程的地方,在生活方麵我的心裏變得踏實許多。


    為了照顧星乃葉,紗雪沒有找工作。不過,在我的工作周期確定下來以後,她就錯開假日,清早會去附近的麵包店打工。


    開始工作後,大約過了兩個月。


    紗雪的同事突然生病,她白天也必須上班,所以那天就請遙阿姨來照顧星乃葉;我則是向上司商量,讓我可以不用加班,提早迴家。迴到家一看,紗雪仍在工作,還沒迴來。


    星乃葉玩累了,已經睡著。我很久沒吃到遙阿姨親手做的飯菜,吃起來有種懷念的味道,或許這就是媽媽的味道吧。


    吃完飯後——


    「紗雪說她喜歡我。」


    我說道,遙阿姨筆直地望著我的眼睛。我想,此時遙阿姨注視的應該不是我,而是映在我眼中的獨生女。


    不久後——


    「可是……」


    在這句接續助詞之後——


    「是啊,那當然。」


    遙阿姨說道,點頭表示同意。


    「是嗎?」


    「是啊。你沒感覺嗎?」


    我含糊地笑了,遙阿姨望著安詳地睡在沙發上的星乃葉。


    「我早就在想,小紗一直模仿這孩子,應該是因為這個緣故。」


    留長發、使用不搭調的亮色日用品及雜貨……例子多得不勝枚舉。長年撒的謊被揭穿時,紗雪的確說她「想變成星乃葉」,沒有辯解。


    「我畢竟是她的母親,知道她一直很喜歡你。我有時候看著小紗,就會不禁暗想她是不是生錯時代?」


    「什麽意思?」


    「這個世界上充滿各式各樣的戀愛,對吧?不光是從虛構的電影和連續劇,透過傳聞或網路,每個人都能接收到各式各樣的愛情故事;再加上現在是自由戀愛的時代,大家都拚命地尋找理想的戀情和命中注定的對象。」


    遙阿姨露出溫和的笑容,繼續說道:


    「可是,看著小紗,我有時候會想,或許那種自由戀愛並不是真正的幸福。我覺得那孩子談的戀愛,就和那些活在不知道別人怎麽戀愛的時代,從沒和人比較過戀愛對象、比較過自己的古人一樣。」


    遙阿姨訴說著母親眼中的女兒。


    「對於小紗來說,就算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也和她無關。因為她沒有考慮其他人的理由。現在離婚率不是逐年上升嗎?我想,離婚的人一定都認為世界上還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人。可是,這是種三心二意的心態,而且抱著這種心態的人永遠都懷著不安。不過小紗就不一樣,她不必煩惱這些,因為她從來沒有拿你和其他人比較過。那孩子愛的隻有你一個人,她沒有任何迷惘,光靠這份愛就能活下去。我認為,即使永遠無法結為連理,擁有真摯專一的情感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這是三年前我和遙阿姨之間的一席話。我想,我的心中應該也是從那一夜開始產生變化。


    隨著歲月流逝,星乃葉在精神層麵逐漸成長。星乃葉慢慢找迴社會性,固然是件可喜的事,不過,接觸在新畫布上成形的星乃葉人格,便等於體認到過去的情人已不複在的事實。


    人的心靈究竟能夠承受多少痛苦?我不明白。再說,如果要比不幸,根本沒完沒了,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和別人比較。


    然而,放棄身為星乃葉男友的未來,對我而言猶如身受千刀萬剮。這麽一想,或許這種感情是始於逃避現實也說不定。總之


    ,從那陣子起,我開始把紗雪當成女人看待。


    4


    七月,某個滿天星鬥的夜晚,我和穿著浴衣的紗雪和星乃葉一起去散步。


    星乃葉很喜歡在日落之後散步,下班迴家後,我們三個人常一起出門。


    每次仰望星空,星乃葉總是伸長了手。


    「你抓不到星星的。」


    即使我們這麽說,星乃葉仍然不放棄。


    我想,明知無法實現而繼續努力,與不知無法實現而繼續努力,這兩者在神的麵前應該是具備同等價值的祈禱吧。星乃葉不懂得祈禱,所以伸手代替。


    為了找迴自己的名字,將無法實現的願望寄托在星星之上,伸長了手。


    我們三個人走到常去的土堤邊,坐在草叢中。


    我攤開雙手仰躺下來,眺望夜空。


    「小心被露水弄濕。」


    紗雪俯視著我,啼笑皆非地說道。


    「沒關係。」


    「……你可別感冒啊。」


    說著,紗雪在我身邊坐下來,星乃葉也跟著坐下。


    「爸比。」


    「唔?什麽事?」


    星乃葉握住我的手,她的溫度擴散到指尖上。


    「爸比……爸比喜歡媽咪嗎?」


    我不知如何迴答。星乃葉望著我的眼睛,距離近得可以往我臉上吹氣。


    「星乃葉喜歡媽咪,爸比呢?」


    星乃葉身後的紗雪望著河麵,仿佛裝作沒聽見。


    「……爸比也喜歡嫣咪。」


    我迴答。


    「一樣耶!」


    「是啊。」


    星乃葉拉著我的手上下甩動。


    「一樣……一樣!」


    我坐起上半身,摸了摸星乃葉的頭。星乃葉一臉幸福地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我的胸口。我輕輕抱住她,她發出貓一般的可愛叫聲。


    身後的紗雪臉上有道液體滑落。如流星般消失的那道液體應該不是夜露,而是每個人心中懷抱的感傷。


    我和紗雪是星乃葉的爸比和媽咪。雖然這不是我們期望的未來,也不是最好的未來,卻是充滿確實的溫暖及溫柔愛情的未來。


    我們讓星乃葉排在中間,三個人一麵輕輕搖晃牽著的手,一麵踏上歸途。


    宛如家人一般。


    比起朋友,更接近死黨。


    我們踏上星空下的歸途。


    5


    三個人一起生活,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有時卻又覺得像是才剛重逢。


    我的人生充滿喜怒哀樂等各種色彩,連我自己也理不出頭緒,所以很難貼切地表達一切。


    不過,即使痛苦接踵而至,我們還是沒有逃避——這是我唯一可以引以為傲的一點。無論活著多麽痛苦,無論被封閉的未來多麽令人心痛,我們三個人都沒有停止唿吸。


    在山梨工作過了三年多。


    星乃葉說話時已變得流利許多。


    「爸比和媽咪為什麽結婚?」


    一個禮拜前,她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害我不小心噎到。


    我明明有注意不讓她看奇怪的節目,這種話她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是受到隔壁小美的影響嗎?那孩子人小鬼大,我得多小心。


    那一天我放假,紗雪出門工作。星乃葉玩累了睡著以後,我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一張紙。


    從前,我曾下定決心,在這張結婚登記申請書上簽名蓋章;如今過了許多年,「妻」的欄位仍是空白的。


    星乃葉一天天地成長。或許今後她永遠無法找迴從前的自己,但她確確實實在成長。現在她對於自己的成年人樣貌似乎還不覺得奇怪,但是,以後她也許會吵著要和小美一樣去上幼稚園。


    無論星乃葉的背景再怎麽特殊,都不可能重讀公立中小學;如果是自由學校之類的設施,或許會有地方願意接納她。但是,接觸外界的機會一旦增加,一定會有人要求我們更精確地說明身為監護人的我們和她是什麽關係。到時候,如果星乃葉知道我和紗雪並不是她真正的爸比和媽咪,不知道她會作何感想……?


    我們三個人一起享用紗雪下班時買迴來的起司蛋糕。


    洗完澡後,星乃葉開始打瞌睡。我輕輕將她抱到床上,以免吵醒她。


    我和紗雪凝視著星乃葉安詳的睡臉,紗雪突然開口說:


    「你知道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吃的是什麽東西嗎?」


    這是個毫無脈絡又來得突然的問題。


    「不就是善惡知識樹的果實嗎?」


    「那你知道他們吃了以後的下場嗎?」


    「被趕出樂園。」


    為什麽她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紗雪繼續問道:


    「善惡知識樹位於伊甸園的中心。不過,其實那裏還有另一棵樹,你知道嗎?」


    「不,我沒聽過。你說的是舊約聖經吧?上頭真的有寫嗎?」


    她該不會是認定我很無知,隨口胡扯吧?我從來沒聽過伊甸園中心有兩棵樹的說法。


    「神先安置了『生命樹』,後來才安置『善惡知識樹』。」


    「哦?生命樹?那棵樹是幹嘛的?」


    聽了這個頗有來頭的名字,我對紗雪的話題產生些許興趣。這麽一提,我似乎曾在小時候看的卡通裏聽過生命之樹及卡巴拉之類的名詞,不知道那指的是否就是「生命樹」?


    「亞當在夏娃的慫恿下吃了知識樹的果實之後,兩人不是被趕出樂園嗎?那時候神就宣告,不再讓人類摘取生命樹的果實食用。」


    我記得神創造第一個人類時,賜予他永久的生命。


    「換句話說,生命樹的果實有使人永生的效用嗎?」


    「我不這麽認為,但應該是吧。」


    她又若無其事地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既然你不這麽認為,那就說清楚啊。你是怎麽解讀的?」


    「奇跡並不是實際的東西吧?我認為獲準摘取生命樹果實,就是神賜予永久生命的保證。」


    「真難懂。」


    「事關生命,意義當然很深遠。」


    哎,這隻是紗雪的推論,不過還挺有趣的。話說迴來,我們幹嘛談論這個?


    「所以這個話題的結論是?」


    「你問我,我問誰?沒有什麽特別的結論。」


    「沒有結論?」


    「我隻是……」


    果然有嘛,真是個不老實的家夥。


    「隻是?」


    我催她說下去。


    「我隻是覺得生命樹很可憐。它明明比善惡知識樹更早出現,在聖經中也記載得清清楚楚,卻被多數人所遺忘。」


    「哎,禁忌之樹的果實比較富有衝擊性啊。再說,如果你的說法正確,生命樹的果實就等於是不吃善惡知識樹果實的獎賞吧?」


    「你覺得它隻是個附屬品?」


    「聽起來是這種感覺。」


    紗雪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


    接著,她溫柔地摸了摸星乃葉的頭。


    「我比星乃葉更早待在你身邊。」


    一時間,我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隨即意會過來。


    「我隻是星乃葉和你的戀情的附屬品。」


    紗雪淡然說道,不帶任何情感。


    「不過,我希望你永遠別忘記我在這裏。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我都在身邊愛著你。」


    這段引用相當牽強,不過,我猜紗雪為了今天,一定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一席話。不用確認我也明白。


    紗雪垂下頭,隨即又帶著堅定的眼神抬起頭來。


    「我隻喜歡你一個人


    。」


    這是她頭一次親口告白。


    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


    在這段期間裏,紗雪一直愛著我嗎?


    謊言,企圖、算計、純真、卑鄙,全都包含在內。


    明知無法得到迴報,卻沒有一絲動搖。


    即使看不見未來,也毫不畏怯。


    紗雪是否將心願折疊起來,一直祈禱著?


    6


    為什麽紗雪會愛上我?


    為什麽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時間是上午十點。


    上個月,我滿二十七歲。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葉是小學時認識的,算一算已經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麽時候?」


    垂著頭的雪花蓮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葉睡得又香又甜,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先走囉。」


    我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靜靜地起身。


    我對星乃葉的愛,無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無法用任何無形的事物縮減。


    即使我們其中一方愛上別人,且對那個人的愛比對我們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對星乃葉的愛依然不會消失;如此深愛她的每一天,一心想著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並不會因此而化為虛假。


    溫柔的心並非虛偽。


    渴望被愛的心理不是罪過。


    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論解釋的。


    愛一個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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