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村子的時候,隻有自己一個人,沒有大人願意搭理我。


    但我並不寂寞。


    這是真的,不是我在逞強。


    因為我有音樂。音樂直接向我心靈深處的情感傾訴。


    對著那些我還無法訴說、不曾訴說,甚至難以訴諸言語的深奧情感傾訴。


    他在六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手鍾。這種樂器會讓演奏者產生奇妙的煩惱:「如果能再多一隻手就好了!」為了治好他的腳,和父母一起去的教會桌上,擺放著有兩個音程、共二十五座的青銅小鍾。五名演奏家操縱著小鍾,發出旋律與和聲。這是看似容易入門、其實非常深奧的樂器。溫柔迴響的手鍾音色,非常適合教會那氣氛莊嚴的讚美歌。即使是熟悉的曲子,手鍾也能讓它們呈現出令聽眾驚豔的新鮮表情。即使是現在,如果有人問:「你覺得什麽樂器的音色最美?」他往往會想起擁有清亮餘音的手鍾。


    兒時的記憶總是格外鮮明且特別。


    就讀高二的馬倫清好奇得不得了。


    眼前滔滔不絕的好友額頭上,貼著一張手鍾的圖案。圖案印在透明塑膠膜上,他若無其事地詢問,於是好友舉起胳臂用力抹了抹額頭。但塑膠膜貼得很緊,怎麽也抹不掉,好友不當一迴事地說:「啊,被汗水黏住。那就別管了。」


    害得馬倫不曉得該往哪裏看,差點漏聽好友的話。


    1


    聽好,馬倫。


    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副社長藤間,不料她扯著奄奄一息的嗓音,對我說了個漫才11師的比喻。


    有一次,漫才師發現觀眾裏唯有一名客人,在大夥哈哈大笑之際卻一笑也不笑。他仔細觀察,發現在表演場子裏,一定有個絕對不笑的客人。一開始他隻是好奇,但漸漸無法忽視。之後,他總是在台上嘔心瀝血地設法逗笑那個不笑的客人,反倒打亂自己的步調,終於精神耗弱,再也不敢上台,就此失蹤。


    漫才師在會場中發現的唯一不笑的客人—那就像是伯格曼執導的電影《第七封印》中的死神。


    伯格曼是這樣形容的:死神存在於某個可通訊的世界,告訴人們必定有著世界無法完全網羅之物。祂出現在立於表演台上的人麵前,呢喃道:這世上有你看不見的事物、你應該有什麽事情忘了說……


    「這就是藤間不來學校的理由?」


    馬倫目瞪口呆,戲劇社社長名越俊也深深點頭。


    「她總是超越我的想像半步。」


    「隻有半步?」


    「她在電話裏落落長地講個沒完,原來那是一個叫加藤典洋的文藝評論家的論文內容。怎麽不老實說創作遇上瓶頸就好了嘛,真不可愛。」


    「顯然病得十分嚴重。」


    「沒有死神的表現者或許會很無趣。沒辦法,藤間過度熱愛戲劇,導致腦袋失常。真是可怕的女孩……」


    「怎麽不拿去用在讀書上麵?」


    「好啦、好啦,迴到正題。之前的公演,我們不是請管樂社的人來看嗎?」


    「噢,那個評價不錯啊。有搞笑、有感動,很有趣。」


    喜怒哀樂可讓音樂更有深度,讓表現更豐富。在草壁老師的建議下,管樂社在練習空檔與合唱團一起觀賞戲劇社的演出。


    「藤間說,隻有你們那邊的芹澤笑也不笑,冷眼從頭看到尾,她深深受創。」


    馬倫差點噴出正在喝的瓶裝茶。原來死神是芹澤嗎?


    兩人在舊校舍的戲劇社辦公室吃午飯。


    名越難得邀約,說要不要偶爾一起吃個飯?馬倫午休時間多半待在管樂社社辦,隔壁班的名越特地跑來找他。


    戲劇社社辦角落堆著紙箱,地上是掉落的剪刀和膠帶。


    再過幾天,就會有柔和的陽光透入,可盡情享受秋季的午後時光,但現在氣溫仍未擺脫殘暑,所以把窗戶完全打開,每當窗簾搖晃,悶熱的風便吹過室內。社辦裏隻有他倆,或許十分適合談論不好被人聽到的話題。


    馬倫啃著三明治,環顧以前參加的戲劇社的社辦,想起第一次見到名越的情景。即使是初次見麵,名越也是對方說一句,他迴五句,甚至是十句,直來直往的對話方式,總是令人覺得爽快。


    「很懷念嗎?」名越咽下口中的飯團問。


    「那時候真對不起。」


    「畢竟那時候的你,整個人都爛掉了。」


    「嗯,」馬倫輕笑,「就是啊。」


    會活生生地腐爛的,隻有人。水果一爛就報銷,但人類即使腐爛,也還有機會複活。正是名越當麵打開書本,告訴他這件事。


    「現在都找不到時間跟你悠閑相處了。」


    瞭解管樂社狀況的名越感慨良多。尤其是準備比賽的第一學期,上午的下課時間都用來吃午飯,整個午休時間拿來練習。以三年級和二年級生為主的管樂社成員,平日幾乎都是這麽度過。


    「名越……」


    「抱歉,我居然感傷起來。」


    馬倫注視著言詞軟弱的名越。那種「我對你瞭若指掌」的傲慢態度竟消失無蹤,名越是怎麽了?馬倫忽然有些疑惑。他認識的死黨不是這樣的。


    「名越,如果遇到什麽困難,不妨告訴我。」


    「我的煩惱不重要。」名越的聲音裏滲著幾許自嘲—感覺上。「人是會變的。」


    「我幫不上忙嗎?」


    名越一陣猶豫,但又想甩開猶豫般搖搖頭,眯起雙眸,彷佛覺得刺眼。


    「不管這些,跟我聊聊管樂社吧。對了,穗村最近如何?」


    「穗村同學?」


    「對啊,那個像隻載著去程燃料的戰鬥機的彪婆。」


    「彪婆……?」還有很多日語是馬倫不知道的。「你是指穗村同學嗎?我非常羨慕她。因為有數不清的進步的樂趣等著她,每次看到她,彷佛在看快轉的成長錄影帶,會讓我覺得也必須努力才行。」


    「那上條呢?」


    「上條同學?」


    「對啊,那個軟硬不吃的垃圾屋人渣王。」


    「垃……?」馬倫一時沒聽清楚,腦袋有點混亂。「你說上條同學嗎?嗯,他果然是社團的中心人物,但不會偷懶逃避雜務,總是私底下用功和努力。我也必須效法他才行。」


    名越垂下頭。馬倫聽見一道深深的歎息。「我好羨慕你……」


    「咦?」


    「我隻想把他們兩個抓來射飛鏢。」


    「名、名越,怎麽了?」


    「穗村和上條一聽到藤間不來學校,立刻避不見麵。」


    「這中間一定有誤會。」


    「我傳簡訊給成島,要你到戲劇社社辦,她說『我才不要讓馬倫去那種蠻荒秘境似的地方』。她居然說不要!」


    名越明明人這麽好,大家到底是怎麽了?


    「這一定也是誤會。」


    「我真想把他們三個拿來當成空氣槍的槍靶。」


    「你可以向我傾吐。」馬倫探身向前。要不是名越,他不曉得會淪落成什麽樣子。


    哈啾!名越打了個大噴嚏,望向被噴了滿麵口水、愁眉苦臉的馬倫,隨即搖搖頭。「不,我不能把我的好哥兒們拖下水。」他說著,用麵紙擤鼻涕。


    「我無所謂。」


    「喂喂喂,別學少女漫畫那一套逼迫我。」名越害臊地抹抹鼻子。「如果我是女生,心裏早就小鹿亂撞。」


    馬倫不太懂名越在說什麽,總之,無論如何都得幫他一把。「你這樣未免太見外。」


    名越雙肘支在桌上,雙手在臉前交叉。煩惱半晌,他抬起目光,望著馬倫。「其實,我和藤間一起打工。」


    「打工?」這是常聽到的日式外來語12,馬倫吃了一驚。「好,然後呢?」


    「這件事我們對學校和社員都保密。」


    「理由是什麽?」


    「戲劇需要許多器材。」


    馬倫想起戲劇社和管樂社一樣,社員增加了。「原來是這樣。」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馬倫尋思起來,希望能和死黨推心置腹。名越是為了戲劇社的未來陷入天人交戰,若是立刻搬出模範結論,點明違反校規,不可以打工,他一定會很失望,認為對馬倫來說終究是事不關己—


    「我不會講風涼話,你想必已做出好壞的判斷。不過,如果是無法傳承給學弟妹的事情,我覺得不太妥當。」


    「所以我才保密啊。」


    「考慮到往後學弟妹也會遇上器材不足的狀況,你應該實踐正確的做法,傳承下去。站在這個角度,我反對你瞞著校方打工。」


    「什麽正確的做法?我們社團可沒有畢業學長姊。」


    「但應該還是有正確的做法。」


    「馬倫……」


    「如果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開口吧!」


    瞬間,名越臉上浮現賊笑,馬倫背脊一陣發涼。怎麽迴事?感覺莫名其妙被抓住話柄。


    「好吧,那下次打工就當最後一次。」


    名越靠在椅背上伸懶腰,馬倫鬆一口氣。


    「這樣才對。既然不打工,別等到下次,現在馬上辭職比較—」


    「雇用我們的人,曾在我和藤間遇到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起碼得再去一次,盡盡道義。」


    名越搬弄藉口,但馬倫很好奇他話中的細節。道義,他想起父親迷上日本黑道老電影,向他解說日語有多深奧的事。那是日本社會的潛規則,也可說是一種體製,不過潛藏在背後的,是另一句更深奧難解的格言:魚幫水,水幫魚。「日本人真複雜。」父親抱頭發出這樣的感歎。


    馬倫閉上眼,眉間擠出皺紋。他聽草壁老師提過,南高禁止打工,是不讚同學生為了賺錢,犧牲或忽略高中生的本分。罰則並不到停學或閉門思過這麽嚴重,而是繳交悔過書,也不會以禁止社團活動做為處分。


    「如果下次是最後一次,」馬倫的手伸到桌上,要求握手。「就在這裏答應我吧。」


    「好,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名越強而有力地反握,但不知為何,不肯把手放開。


    「名越,你怎麽了?」


    「我剛才提到藤間不在,你說願意幫我吧?」


    「咦?」


    「我現在隻差一隻手,就算是貓的手也想借用。」


    額頭貼著手鍾圖案的名越懇求。


    「咦、咦?」


    「不會給管樂社添麻煩的。」


    那現在要給我添的是什麽?馬倫急忙甩開名越的手:「別說笑了,名越。」


    「你以為我是個會說笑的人?」


    成天過著搞笑藝人般校園生活的家夥居然吐出這種話,馬倫一陣焦急:「可、可是……」


    「沒問題,不會害你這個社長寫悔過書。」


    「那不是打工嗎?」


    「我和藤間不是傻瓜。」最喜歡卯足全力做傻事的家夥,竟滿不在乎地拋出這樣的言論。「我們的打工就算被抓包,也有辦法解釋。不會害你出糗,更不會害任何人不幸。」


    馬倫露出思忖的眼神。他並不在乎出糗,但也難以點頭答應。「我……」


    「抱歉、抱歉,這樣好像在硬逼你。我這個人的壞毛病,就是會不小心太強勢。」名越浮現和善的笑容,「即使你拒絕,我也不會討厭你。」馬倫覺得這話肯定是發自肺腑。


    「謝、謝謝。」


    「忘記我剛才的話吧。好久沒跟你一起吃飯,真開心。」


    馬倫把自己的厚切三明治,和名越親手做的鮪魚美乃滋炸彈飯團交換。


    馬倫從國中就認識名越,但名越不曾對他撒過謊,或愚弄他、扯他後腿。這就是為什麽名越是馬倫的死黨,以後應該永遠都是。


    對於名越,馬倫有著報答不盡的恩情,還是問一下吧。


    「你說的打工是什麽時候?」


    「下星期六,下午三點開始。」


    「啊,太可惜了,有社團活動。」馬倫撥亂頭發,趴在桌上。他發現說著,有些鬆一口氣。這是原諒自己的藉口嗎?


    「怎麽,隻要解決這點程度的問題就行了嗎?早說嘛!」


    這點程度的問題?他是指社團嗎?


    「以為社團活動是最重要的,那你就錯了。社團完全隻是課外活動。」


    「咦?」


    「我去跟草壁老師說,讓你在下午兩點結束練習就沒問題。」


    「咦?咦?」


    「如果我提出要借用你一下,草壁老師不會拒絕。管樂社欠戲劇社的恩情可不小,況且往後也麻煩不到幾次了。」


    原來馬倫剛學到的成語「禍從口出」不是譬喻,而是真的。


    「你、你要怎麽跟老師說?」


    「推托有很深的理由,總有一天會解釋。我一定能說服老師。好,就這麽辦。」


    「不、不、不,大家會問我為什麽,瞞不了的。」


    「當天以後就不用瞞,照實說沒關係。」


    馬倫揚起細眉,上身前傾:「你的打工到底是……」


    「家教啦。學生主要是小學低年級,雖然有點老成,不過像小雞一樣,相當可愛。」然而,他的下一句話震撼馬倫。「其實,這次要一口氣教將近二十個人,物理上我一個人實在沒辦法。」


    馬倫晃動一下桌子,蹙起眉毛:「是補習班老師嗎?」


    「唔,保密,你可以期待。應該會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寶貴體驗。」


    「體驗……」


    「聽著,除非主動去挑戰巨大的變化,否則看到的景象永遠會一成不變。你辭掉戲劇社後,不是一直為管樂社鞠躬盡瘁嗎?」


    「我心甘情願。」


    名越歎一口氣,像要把肺裏的空氣全擠出來。「我很不爽。」


    「為什麽?」


    「全員團結一致,努力練習是挺好,可是如果太過頭,我覺得根本是在畫地自限,困住自己。其他學校的管樂社也一樣。」


    畫地自限……馬倫一時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義,沉默不語。想必不是什麽正麵的意思吧。


    「晚點我再聯絡,告訴你要準備的東西和集合地點。」


    名越完全以草壁老師會答應為前提,馬倫不禁祈禱這件事會告吹。然而,他卻從別人口中聽到名越使出高明的手段,順利成功,隻好滿懷不安地迎接當天的到來。


    2


    馬倫換上全套運動服,待在市民體育館。他和名越一起組裝兒童用折疊式單杠,並鋪上軟墊。想起之前的一連串發展,他不禁按著眉心,彷佛不敢置信。難以想像一個小時以前,他還在音樂教室裏吹薩克斯風。


    因為太好奇,甚至出現在夢裏的神秘打工,真麵目居然是體育家教。據名越說,許多不擅長體育的家長提出委托:「怎樣才能後翻上單杠?」「不知道怎麽賽跑。」一開始的賣點似乎是可利用學生住家附近的公園或操場、泳池,進行密集的一對一指導,縮短進步的時間。


    其中,名越和藤間的後翻上單杠課程格外受歡迎,達到成功率七成的數字,因此有許多人指名。現在已超出家教的範疇,采大班授課。


    附帶一提,體育家教是由正派公司經營。原則上,每次都會派遣兩名以上的正職員工,或體育大學學生授課。


    「他們是……?」


    馬倫邊鋪軟墊邊望過去。體育館角落,兩名魁梧的男子疲憊萬分地癱坐,宛如岩石,一動也不動很久了。


    「他們兼太多課,讓他們休息吧。」


    名越答著,檢查安裝好的單杠,確定安全無虞。館內許多孩童集合在一處,一臉沉痛地等待課程開始。從名單來看,最大的是小四,最小的是小一,年級分布頗廣。


    「唿……」馬倫以手背揩去額頭的汗水問:「對了,藤間同學還是不來學校嗎?」


    「她目前在學校的集訓所。為了蛻變成更厲害的演員,正在進行徹底扮演非生物人偶的特訓。她已進入我問『馬倫會替你打工,可以嗎?』也毫無反應的領域,應該隻差一點,就能恢複自信。」


    「她在學校嘛。」


    「她很難搞啊。我第一次跟她見麵時,她害羞地拿《腦髓地獄》13這本書遮住臉。拜托,一點意義都沒有好嗎?」


    馬倫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聽到戲劇社的名人社長和副社長的邂逅。


    仰望體育館的天花板,馬倫內心充滿對管樂社成員的歉疚。成島得知馬倫為了戲劇社半途丟下練習,驚訝得手中的雙簧管差點滑落。馬倫在電視劇上看過成島這樣的表情。就是在玄關茫然目送家裏窮得連半粒米都沒了,卻堅持要出門賭博的丈夫的妻子表情。


    「馬倫。」


    「什麽事?」


    「我告訴你怎麽應付小孩。」名越湊過來低語。「你可別跟他們說『小朋友,懂不懂?』這種話。」


    「這樣啊。」


    既然名越是人氣教師,必定有他的獨門秘訣,馬倫洗耳恭聽。


    「小孩沒我們想像中那麽單純或純真。別忘了他們其實很頑強、很惡毒。」


    「是嗎?」


    「況且,許多小孩對於被當成小孩看待頗敏感,反而會鬧別扭或瞧不起你。我和藤間都徹底體悟到,上下關係不是靠友善的平等口吻,或同一套語言成立的。」


    馬倫的腦海響起父親的建議:麵對紳士與淑女,應該要表達敬意。即使在現代,紳士與淑女已僅存於孩童中—死黨名越和父親總有些相似。馬倫以自己的解釋如此理解,微笑點點頭。


    「我知道了……」


    「時間差不多,我們開始吧。」名越站到學童麵前。


    「喂,你們這群連後翻上單杠都不會的雜碎!」


    馬場好想當場逃跑。要是噓聲四起也就罷了,但這群學童頑拗地垂著頭,實在教人心痛。


    名越宣布著:「居然都給我低頭。聽好,今天啊,我絕不會說什麽『隻要努力就做得到』、『隻要挑戰就能成功』這些你們聽到耳朵長繭、連意義都蒸發光光的勵誌空話。」


    嗚!有個學童發出呻吟,馬倫不知名越會如何使出下一波殘忍的攻擊,急忙按名簿點名。他懷著斬斷這危險發展的心情,努力爽朗、禮貌地點名,孩子們都鬆一口氣。


    後藤……有個姓氏令人好奇的孩子。是小學一年級的男生,他看過這孩子假日和學妹後藤朱裏手牽手走在一起。他立刻朝名越一瞥,但名越沒接收到眼神暗號,像籠中的大猩猩般煩躁地踱步,然後一副還沒說夠的樣子走上前。


    「不管再怎麽努力都做不到,所以你們才會在這裏!可是……」名越用拇指抹抹鼻頭,露出白牙。「我不討厭這樣的你們……」


    有個小三生總算發現,隻不過是不會後翻上單杠,沒道理被人如此作賤,於是伸腿踹名越的小腿一腳,全身衝撞上去。名越失去平衡跌倒,孩子們蜂擁而上,扭打成一團,但看起來沒嚴重到需要製止的程度,而且應該管事的兩名大學生教練都在一旁強忍著哈欠,馬倫猜測這恐怕是家常便飯,不過在旁觀的他眼中,仍像是一幕半吊子的地獄景象。不,孩子們奮起團結,或許比一開始好上一些。畢竟實際上沒半個人罷工迴家,順利展開後翻上單杠的練習。


    我到底在這裏做什麽?或許,在與名越扯上關係的時候,就該放棄這樣的疑問。不過,馬倫許久沒接觸到學校與社團以外的空間。正在教孩子們後翻上單杠的馬倫注意到地上掉了一張小紙片,盯著它被體育館空調吹送的風卷起,不停旋轉,又輕飄飄落地。


    小紙片邊角印刷著圖案。馬倫覺得似曾相識,捏起紙片。


    那是之前在戲劇社社辦看到的黏在名越額頭上的圖案。他本來以為是手鈴,但冷靜一瞧,發現是沒握把的鈴鐺,上麵還有數字。


    附近沒垃圾桶,馬倫把紙片塞進運動服口袋,走近在單杠旁哼哼呻吟的男生。是參加者裏感覺最難成功的孩子。他沒依名越事前發給每一個人的注意事項去做,而且胳臂完全拉直,一眼就能看出成功機率渺茫。


    「先試試把腳伸過雙手之間。」


    男孩雙眼皮的瞳眸一動,瞅向馬倫。馬倫一示範,他便默默垂下頭。管樂社也有不少男生不知怎麽向人求教。雖然徹底依賴別人教導的女生也教人頭疼。


    「也可以去練習那個。」


    馬倫伸手指道。名越把孩子們聚在一處,讓他們練習在軟墊上後滾。從向後翻滾的意義來說,與後翻上單杠基本上是一樣的動作,而且在家也可練習,或許是十分合理的練習方法。「看著肚臍轉!」「背不要伸直!」口沫橫飛、熱情壓倒眾人的名越,嘴巴依然刻薄,卻不知為何不會惹人厭。不過,從剛才的扭打可看出,名越對於自己受到嘲笑或反抗,非常寬容大度。他的行動總是荒唐又危險,老是做些糟糕事,與想風平浪靜地過日子的馬倫形同兩個極端,有一種馬倫無法模仿的瘋狂,或者說大器、姿態。


    馬倫的視線迴到雙手握住單杠的男孩身上。男孩不甘心地癟著嘴,恨恨撇過頭,喃喃自語:


    「學什麽後翻上單杠……」


    馬倫也覺得不可思議。他住在美國的時候,從來沒在體育課做過這種活動。他覺得強迫學生學會後翻上單杠,是日本特有的習俗。


    他不知該向男孩說什麽。


    男孩的問題,或許和管樂社的穗村提出的初學者單純的疑問很像:「為什麽要記譜麵的調性?」


    「我跟你說,」馬倫彎身告訴男孩:「就算不會後翻上單杠,也不會怎樣。」


    男孩抬頭,眼眸裏有著驚訝,目光在馬倫的臉上停留幾秒。周圍的孩童也都求救般接連產生反應。孩子們直率、尚未學會隱藏真心的眼神,實在教人難以迎視。馬倫一陣緊張起來,不敢隨便亂開口。


    「長大了還是不會後翻上單杠,也沒多大的影響。」


    男孩上身前傾,頓時激動起來。「不、不會後翻上單杠也沒關係吧?如果是船在大海中沉沒,或飛機掉下來,就算會後翻上單杠也沒半點用處。」


    「確實如此。」


    「就是啊!」


    「像直笛、讀書心得、跳繩,也沒實質用處,甚至長大後根本不需要。不過,若因為這樣,就覺得不試也沒關係,將來的道路會愈來愈狹窄。雖然不會也沒關係,但完全不去試,未免太可惜。」


    馬倫思考著「如果是草壁老師會怎麽說」,謹慎措詞。


    在這個世上,愈無用的長物愈美麗—馬倫想起教他薩克斯風的父親的話。


    男孩嘔氣般垂下頭。沉默持續著,然後,他不服氣地噘起嘴:「最後還是非做不可嘛……」


    「也不是非做不可,不過如果不嚐試,怎麽知道吹的是順風或逆風?搞不好,根本沒風。你願意挑戰,真的很棒。」


    「真的嗎?」


    「當然。」


    「你真的這麽想?」


    「是啊。」


    男孩有些害羞,繃得緊緊的心情似乎頓時變柔軟。「可是,我試了也做不到。」


    「所以是逆風。」


    「嗯……」


    「現在還是逆風嗎?」


    「嗯。」


    「你再試一次看看。」


    「咦……」


    馬倫退後一步,取出運動毛巾,從男孩背後穿過腋下,讓他同時握住毛巾的兩端和單杠。運動毛巾撐住男孩的腰臀,身體和單杠緊貼在一起,這次輕易便成功後翻上去,簡單得難以置信。


    「瞧,成功了!」


    男孩不曉得是被戳中笑點,還是感到興奮,咯咯笑個不停:「這什麽?太奸詐啦!」他拿運動毛巾當輔助帶,開心地不停後翻上單杠。


    「隻要有毛巾,隨時隨地都能順利做到。即使有些取巧,也要記住這種感覺。一點小技巧,或許就能完全扭轉你的恐懼意識。」


    男孩的隨行杯掉在軟墊上,馬倫挪到安全的位置,瞥見水壺底部寫著小小的英文字母:akari(朱裏)。後藤朱裏。原來是姊姊傳給弟弟的……看來,這個男孩果真是管樂社學妹的弟弟。馬倫發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結下新的緣分。


    我也要!我也要!周圍的學童也用毛巾如法炮製。隻要抓到訣竅就會感到有趣,一旦覺得有趣,便能發掘出其中的深奧。第一次自力成功似乎令他們開心不已,隻見人人笑容滿麵,轉個不停。


    名越交抱著手臂走近。他兇狠地睥睨抓到進步訣竅的孩子們,誇張地「嗯嗯」點頭。


    「在今天的特訓中還是學不會後翻上單杠,你們就迴媽媽的肚裏重生一遍吧!」


    名越撂下話離去。忍無可忍!我要宰了他!一名學童追上去,從背後給名越一記飛踢,馬倫並未製止。


    3


    休息時間,馬倫在名簿上寫下注記,同時接受體育係大學生教練的建議。你很會教小朋友耶,什麽社團的?管樂社?練習非常辛苦吧?你有時間在這裏搞這些嗎?呃,我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在這樣的對話中,馬倫若無其事地打聽名越的打工是不是隻到今天。


    雖然是那副德行,可是都沒家長來抗議那家夥的教法,實在不可思議—大學生教練為名越結束打工感到惋惜,於是馬倫確認名越遵守了約定。


    他還得知幾件事。


    打工的雇主不是體育家教公司,而是這兩名大學生。名越完全隻是幫忙,以車馬費的名目領取酬勞。每星期上一次課,兩個人三千圓,實在不能算是優渥。兩名大學生想付他們更多錢,但名越和藤間堅拒:「這樣就夠了。不,我們非常想要錢,不過有點難解釋……」不僅如此,每次打工結束,名越和藤間會跑去附近的大阪燒店,把三千圓酬勞花個精光。


    如果打工的目的就像名越說的,應該是「戲劇社需要許多器材」。他們不是要存錢買器材嗎?


    馬倫望向名越,準備晚點逼問他。名越在單杠附近,被孩子們團團圍繞。「胖子,認真一點!」「老師煩死了!」「白癡!」雙方對罵著,但不是真心動怒,孩子們像在發泄平日的鬱悶,樂在其中。連看似毫無自信的沉默女孩,也仰身哈哈大笑,判若兩人,真的很歡樂的樣子。孩子們總是模糊地期待著讓人眼睛一亮的好玩事物,在他們眼中,名越或許如同第一次看到的獅子或大象,刺激有趣。


    「老師!老師!」有個男孩離開孩子圈,氣喘籲籲地跑向馬倫。是完全混熟的後藤。「欸欸欸,聽說你和我姊同一所高中、同一個社團,真的嗎?」


    馬倫不想偏心,所以沒說出來。名越告訴他了嗎?


    「是啊,朱裏同學的長號,是我們樂團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朱裏同學!」後藤瞪圓雙眼大叫,然後又重複一次:「朱裏同學!」接著,他踢動手腳大喊:「朱裏同學~~!」


    換成是名越,肯定會賞他一記頭槌,但馬倫最喜歡天真無邪的孩童,所以仔細說明:「在社團,我們都用『同學』來互相稱唿。」


    「咦,是這樣嗎?我姊是全世界最好的姊姊,最近她才一個人解決我們家的波奇案件!」


    「波奇案件?」


    「對啊,她幫波奇找到新的主人!」


    馬倫從界雄那裏聽說,他幫後藤朱裏為棄犬尋找新飼主,吃了一堆苦頭。後藤的話中完全沒提到協助者界雄,看來朱裏在弟弟麵前獨攬功勞。要維持全世界最棒的姊姊的威嚴一定很辛苦。


    「最近,姊姊啊,」後藤得意地說:「常常提到新的社長。」


    馬倫湧出一股衝動,想要知道在學妹眼中,現在的自己是什麽模樣?


    「朱裏同學怎麽說新社長?」


    「她說學長超棒的,會在假日跟狗玩飛盤!」


    「這、這樣喔,其、其他呢?」


    「上條、草壁,管樂社是天堂!是眼睛的保養聖地!」


    馬倫覺得這是上帝借助孩童的聲音,告誡他在乎旁人的評價是不道德的。後藤一副迫不及待想說悄悄話的樣子,喊著「老師、老師」,拉住馬倫的胳臂。兩人避開周圍的目光,蹲下身。


    「什麽?」


    「欸,那邊有另一個老師吧?」


    「名越老師嗎?」


    後藤深深點頭,幾乎要把頭折斷,接著壓低話聲:「剛才我聽到,那個老師想拿走我們的『錢』。」


    「咦?」


    「好像是幾萬還是幾十萬圓。」


    「怎麽可能?」


    「這是壞事吧……?」


    在兒童特有的漆黑大眼注視下,馬倫不禁沉默。世上唯獨他的死黨,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然而,剛才一瞬間,他的自信動搖。每周一次領到的打工錢,雖然數字不大,但為什麽要在當天花個精光?名越不是想要戲劇社必備的器材嗎?


    不管發生任何事,馬倫都想支持名越。他看著透進體育館窗戶的蒙矓陽光,等待決心凝聚成形。


    「我知道了,晚點我會問問名越老師。」


    「好。」


    「他絕不可能拿走你們寶貴的錢,這一定是誤會。」


    「就、就是啊!」


    後藤返迴原地。是名越將過去的他救出苦海。馬倫在目光中使勁,把對名越的純粹信賴融入視線裏。


    有一群學童依然無法在時間內成功後翻上單杠,沮喪萬分。名越站在他們麵前宣布:


    「現在要賜給你們的,是本大爺的電子信箱。」


    名越將一張張號碼牌般的紙片分發給孩子們。二十一名參加者裏,有六名無法後翻上單杠。「這到底是什麽課?」兩名大學生教練說著,納悶地幫忙收拾單杠和軟墊。馬倫看到孩子們都寶貝地拿著紙片,問以毛巾用力抹臉的名越:


    「你打算照顧這些學童到最後嗎?」


    「在做得到的範圍內。光是知道有個人可以商量,心裏就會踏實許多吧?」


    「這樣啊……」


    「其實,我是上國中後才學會後翻上單杠。」


    「今天來上課的小朋友聽到一定會生氣。」


    名越不理會馬倫,繼續道:「有些孩子不管怎麽努力,就是沒辦法後翻上單杠,如同有些音癡不管怎麽訓練,永遠就是音癡,但又有什麽關係?隻要世上有更多人能包容這樣的人,這些事便不再是煩惱。那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周遭的我們的問題。我要一對一好好告訴他們這個道理。」


    雖然感覺被唬弄過去,但他居然有一瞬間懷疑這樣的死黨,心中總有一絲羞愧。但既然他已答應後藤,最起碼得確認一下。


    「名越,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也是。」


    「咦?」


    「說出來嚇死你。」名越搭住馬倫的肩膀,用力拉近,然後指著今天課程中成功後翻上單杠,表情完全放鬆的孩子們。「他們的體育課會教嘻哈舞耶!」


    「那不是很好嗎?」


    馬倫在美國看過許多青少年,透過舞蹈釋放無法言喻、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憤懣或精力。上條和穗村說,在日本如果要釋放壓力,隻能在夕陽下的河畔互毆。雖然馬倫十分懷疑是不是真的。


    「比起跳舞,演戲更有幫助好嗎!」


    名越大聲反駁,馬倫不禁想伸手覆額:啊,又開始了。不出所料,收拾準備迴家的孩子們冷哼嘲笑,互相點頭說:「誰要玩那種家家酒!」「就是啊!」名越這個孩子們從未體驗過的刺激物,讓他們在短時間內變得極為團結。


    「你們說什麽?」別認真就好,名越卻惱怒起來。「隻要演戲,等於是能同時學到如何說話、如何做出有說服力的演講。別小看聲調、眼神和表情的力量。整天隻曉得抄寫漢字,最後會變成無聊的人。」


    眼前的名越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有一定的—不,毫無說服力可言。


    「誰要演講啊!」


    孩子們吵吵鬧鬧地報以噓聲。麵對這些孩童,名越卻不停提高對話水準。


    「對你們還太早,不過有部電影叫《王者之聲》,主角的王子說『我沒辦法演講,所以我沒資格當國王』。聽到了嗎?即使不會念書、作文寫得很爛,隻要會說話,就能當總統或指導者,懂不懂?」


    名越,讀書也很重要啊—馬倫拉扯名越的運動衣袖子勸道。


    幾個孩子就算完全不明白,仍帶著銳利的觀察目光,專注地看著,豎耳聆聽。少子化導致社團活動岌岌可危,然而戲劇社有名越的舌粲蓮花,才能勉強招到足夠的社員。管樂社不能漫不經心下去,悠哉地佩服「在某種意義上,戲劇社是管樂社的勁敵」。


    名越反抗:「哎,放開!給我放開!」


    「冷靜下來,這裏不是舞台。」


    名越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難道這裏是醫院,你……你是醫生嗎?」


    「你突然發什麽神經?」


    「沒有啦,其實之前我和上條寫過這樣的劇本(請參考〈極短篇—穗村千夏迴收未采用劇本哏〉)。我欣賞上條多餘的無用才華,及連一丁點都不肯去贏得女生青睞的態度。」


    「抱歉,我完全聽不懂。」


    「啊,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你終於想起來了。」


    「是什麽秘密嗎?」


    名越轉過身,兩人前往更衣室。背後傳來節奏活潑輕快的「噠噠噠」腳步聲,馬倫迴頭一望,發現幾個孩子跟上來。他們的眼睛閃閃發亮,像在表示絕不會放過好玩的事。馬倫小聲朝名越的背影告知現場狀況,形同丟蘋果和香蕉給猴子的當事人居然說:「不要對上他們的眼神,他們跟猴子一樣。」背後響起孩子們招兵買馬的聲音「喂,先不要迴去,還有好玩的」,感覺聲勢益發壯大。


    兩人進入更衣室,關上門。「讓我們進去!」孩子們在外麵「咚咚」敲著門,馬倫的背部頂住門。


    馬倫想深唿吸再開口,不可未審先判。「名越,你沒瞞著我什麽事吧?」


    名越一邊的眉毛顫動一下,沉默地搔搔下巴,似乎在思索。接著,他垂下目光,別開視線。


    「我是沒瞞著你什麽事,不過今天有話還沒告訴你……」


    「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門外傳來齊唿口號似的鼓噪聲。


    「還沒告訴我?」


    「距離目標的十萬圓仍差一點。我想利用這次的打工,向外麵那群小鬼要到缺少的『錢』。」


    名越承認嫌疑,乾脆得令人驚訝,馬倫大受衝擊。他惡狠狠地瞪向名越,要求解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就沒『錢』嘛,有什麽辦法?」名越的臉頰緊繃,擺出耍賴的態度迴望馬倫。


    「對方是小學生耶!」


    「隻要不曝光就沒問題。」


    馬倫頗為困惑,爭辯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我想效率十足地籌到『錢』啊。」


    麵對名越的變節,馬倫覺得胸口彷佛被刺一刀。「你怎會變成這樣……」


    「比起他們自己留著,交給我更有益處。」


    「名越!」注意到時,馬倫的右手抓住名越的運動衣胸口,把他按在寄物櫃上。他第一次對死黨做出這種可悲的行動。「我真是看走眼,沒想到你居然會為錢墮落到這種地步!」


    名越眼中的焦急淡去,變成保身的自私神情。「太遲了。」


    「太遲?」


    「我也幫你留了一份,你會助我一臂之力吧?」


    幫我留了一份……馬倫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流光。


    名越甩開馬倫的手,九十度彎腰,合掌懇求:「拜托,我需要『錢』,隻要有『錢』,就能弄到器材。」


    「錢、錢、錢,你……」


    「隻要別亂丟,認真搜集,意外地很有用處。」


    「名越,我……」


    「起初我也嗤之以鼻,可是愈調查,愈覺得希望頗大。」


    馬倫曖昧地點點頭,眉頭深鎖,開始覺得其中有什麽重大的誤會。他乾咳一下,慎重起見,再次確認:「你……是在說『錢』吧?」


    「我是在說『鍾』啊?14」


    「錢?」


    「鍾。」


    「money?」


    「bell。」


    馬倫從對話中聯想到一樣東西,急忙從運動衣口袋掏出剛才撿起的紙片。那是沒有握柄的手鍾圖案,以及數字。他把紙片放在手掌上端詳:「我在體育館撿到這個。」


    「啊,就是那個!大概是我掉的。上麵不是有點數嗎?」


    「點數?」確實有。「這是兩點嗎?」


    「這叫『鍾標』,是印在食品或日用品包裝上的小圖案,兌換率是一點一圓。這樣啊,你應該不知道吧。」


    馬倫在日本住了八年,這是樂器圖案,但他根本從未留意過。原來這圖案是附在商品上的嗎?「你在搜集這個?要搜集到十萬圓的份?」然後馬倫強調似地問。假設一枚兩點,就是五萬枚,根本無法想像。


    「搜集起來的確辛苦。不,純粹搜集倒還好。」


    「咦?」


    「鍾標的製度有點複雜,換錢的過程非常麻煩。」


    「不要推!」「不要擠啦!」不知不覺間,孩子們湧入更衣室,充滿期待地聆聽,彷佛在說:「我們也參與了有趣的世界。」


    宛如和女友的爭吵遭人目擊,馬倫頓時感到丟臉,整副耳朵都燒起來了。


    「你不覺得略稱『鍾』容易混淆嗎?」


    「看你似乎誤會了,忍不住想逗你……噯,不能大剌剌地說『鍾標』,也是有理由的。」


    「理由?」


    「說來話長,實在太長,無聊到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


    馬倫發現自己交抱著胳臂,於是放開雙手,總算做出決定:


    「嗯,那我就不問了。」


    他想快點結束這邊的事,迴去管樂社練習。成島在等他。


    「等等、等等!我想說啦!」名越發出比在場的孩童更幼稚的嚷嚷聲。接著,他換成哀求的口氣,磨蹭上來:「剛才逗你,真的對不起啦,馬倫。」


    「哦……」


    「我現在要說的事,算是跟某種寶藏有關,肯定會讓人興奮不已。因為我們發現市內埋藏著大量的鍾標!」


    名越的眼神變得銳利,激動地述說。坐在地上的孩子們咕噥著:他在扯什麽?寶藏?怎麽不講航海王的事?


    4


    契機是社費的現物給付。


    一切要迴溯到五月。


    當時的學生會長日野原秀一來到戲劇社社辦,丟下兩個紙箱,說:「預算不夠,這個送給你們,將就一下吧。」戲劇社的人不明所以,打開一看,發現裝著滿滿的鍾標。據說是學校的家長會放棄計算工作,累積十年份的鍾標。麵對學生會長這般豈有此理的行為,戲劇社成員都不禁抓狂。甚至有成員大叫:從北邊的社辦拿火箭過來,我要炸死日野原再自殺!南高很多這種瘋癲的學生。


    這裏整理一下要點:


    「鍾標」是由讚助廠商、家長會與財團三位一體推動的活動名稱。隻要搜集商品包裝上印刷的鍾標,寄到財團,就能購買相當於點數的商品。換句話說,可申請參加這項活動的,僅限於幼稚園、學校及公民館。


    作業流程如下:


    1以剪刀或刀子裁下商品包裝上五公厘到二公分大的鍾標圖案。紙製品還好,如果是印在塑膠膜上,就會卷起來,連吹個氣都會飛走。如果是零嘴包裝,還會搞得油膩膩。


    2依照讚助廠商分類後,再依點數分類計算。廠商的數量超過上千家。另外,最好貼在紙上,方便財團檢查計算。


    3將分類、計算完畢的鍾標寄到財團,讚助廠商便會依點數將金額匯入指定的銀行帳戶,如此,鍾標就變成金錢。


    4從一份名為《購物指引》的專門目錄上,挑選想要的商品購入。購入金額的一成,會由讚助廠商捐贈給財團的「偏遠學校援助資金」。財團會運用這筆資金支援國內外各領域的活動。換句話說,購買自己學校設備的同時,也能幫助其他有困難的學校,還會有援助物資送到地震等受災學校。


    此外,存入指定銀行帳戶的錢,由於與財團之間的合約限製,無法提領為現金。


    名越利用更衣室的白板和白板筆大聲說明,好讓在場每一個人都能清楚聽見。但他並非普通地直接說明,而是刻意沉重地停頓,彷佛別有深意,或是突然轉為懇切細述的語氣,好吸引對方聆聽。這些都是為了確定自己的話有沒有否切實傳達給對方。


    被驅逐到南高舊校舍的文化社團成員,必須積極宣傳自身的存在,否則無法幸存,所以製作簡報都很有一手,實在是可悲的習性。名越從包包裏取出一份引人好奇的報紙《鍾標新聞》卷起,拍打另一隻手,開口:


    「我們學校的家長會,在1與2的階段就放棄了。聽說,即使花費大半天,頂多也隻能整理兩千點,但家長會仍耐性十足地想繼續下去,不料某個家長居然大剌剌地拋出一句:『我捐出同樣的金額就是了,廢除這個製度吧!』搞得所有人幹勁全失。」


    在各種意義上,孩子們都歪頭表示不能理解。馬倫混在其中,舉手說「我有問題」。


    「什麽事?」


    「這個……就類似買多少東西存多少點的點數製度吧?」


    「是啊。」


    「現在科技這麽進步,為何要采用這種落伍的人工方式?」


    或許是隱約有著相同疑問,孩子們喧嘩起來。


    「這可是持續五十年以上的製度。」


    認真聆聽的馬倫皺起眉頭,益發困惑。這實在太神秘了。


    獨步全球、日本專屬的鍾標製度,能夠屹立不搖超過五十年,當然自有道理。裏頭或許隱藏有助於開創未來的重要線索,我決定積極調查一番—絕不是我很閑喔!在這裏聽到的你們,拿去當成明年暑假的自由研究主題沒關係。再怎麽說,鍾標可搜集的種類,多到足以媲美寶可夢。有些意外的商品,點數特別高。把暑假期間搜集的鍾標,像昆蟲標本一樣貼起來交出去,你們老師包準會大吃一驚。


    噢,偏題了。


    先講結論,雖然數字有些波動,但財團自成立「偏遠地區學校援助資金」以來,平均每年都能收到約七千萬圓的捐款。正確地說,是相當於七千萬圓的設備用品捐贈。在缺乏捐贈文化的日本,算是持續運作得很好的製度。附帶一提,鍾標換到的錢,沒半毛拿去當財團的營運經費。


    鍾標最大的問題,就像我剛才提到的,是1與2的分類,及計算方式缺乏效率。雖然可在社區成員相聚、共同完成一件事當中找出意義,但需要的作業量非比尋常,極為繁瑣。所以,隻因鍾標納入家長會活動,便被半強製性地任命為鍾標委員,不免會出現有人抗議「放過我們吧!」的案例。


    縱觀以上狀況,粗魯地總結鍾標的特色,便在於「經濟效果」及「精神成果」的並存。我不想批評在追求效率的現代,刻意標榜「非效率的效用」的財團。我個人認為,財團頑固地堅持這個製度的態度,近似在炎炎夏日舉辦的高中棒球甲子園大賽。


    「在大冬天舉辦的箱根驛傳馬拉鬆接力賽,不也是這樣嗎?」


    有孩童悄聲低語,跟不上話題的馬倫焦急地左右張望。


    「嘿,噓!隨便亂講話,會有戴墨鏡的大人出現,把你們抓走喔!」


    名越吐出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恐嚇,孩子們嚇得渾身哆嗦。名越似乎認為鍾標製度源自軍事性的鍛煉,其中蔓延著過時的精神論,對此有所批判。不過,美國的大聯盟和歐洲聯賽,出於相同的理由也會過度操練選手。不論任何時代或國家,都是半斤八兩。


    馬倫後來從成島那裏得知,某個男性偶像事務所的後援會,會費繳納方法也未引入數位支付,堅守手寫郵匯的傳統方式,粉絲可在麻煩的手續中重新堅定自我的信仰。至於為何成島這麽內行,馬倫怕得不敢多問。


    「為了避免偏題,我想介紹一下一群巧妙善用鍾標製度的人。」


    聽到名越這麽說,馬倫純粹感到驚訝:「真的有這種人?」


    「就是有,剛才提到的『偏遠地區學校援助資金』才會有捐款啊。有人刻意投入這耗時費力又麻煩的作業,找到方便作業的計算方法。聽好,隻知道埋怨現況,坐等透明公開、平等合理、任何人隻要努力就有迴報的機會,就不會有成功者和其他大多數庸人的差別。方便起見,就稱為『鍾標強校』吧。」


    鍾標強校……名越形容得愈來愈像社團活動,馬倫感到輕微的混亂與警戒。從名越截至目前那得意洋洋的饒舌口吻聽來,或許他已著手創作描寫日本某校鍾標社團活躍的新劇本。


    「各位,現在我要來考考大家。」名越試著炒熱氣氛。「如果想打入全國統計排行前三十名的學校,每年必須搜集多少鍾標才行?」


    不出所料,沒有任何人舉手。孩子們都露出常見的、腦袋一片空白的呆滯眼神,看著名越。他揚起嘴角,微微噘著嘴唇,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無奈之下,馬倫代表開口:「兩、三萬點嗎?」


    「你瞧不起鍾標人啊?」新發明的詞匯令馬倫和孩子們都感到困惑。「答案是二十萬點。若是前五名,要五十萬點以上。鍾標強校大多是固定那幾所,等於他們每年都能拿到相當於這些金額的設備用品。」


    「呃,那個……」一名勇敢的孩童嘴巴開開闔闔,終於發出聲音。「可以拿到任、任……任天堂ds嗎?」


    「我最歡迎這種問題。不過很遺憾,這類個人娛樂用品不在清單內。必須是學校裏能一代傳一代的用品。所以,我調來《購物指南》翻看一下。」


    「八成是跳箱、足球之類的吧?」孩童之間傳出苦笑。


    「不,說出來嚇死你們。這份清單每年都在進化,不光是大家希望學校有的東西幾乎都在裏麵,甚至可說是應有盡有,保證你們會大驚:『咦,連這個也有?』最新款筆電、數位攝影機、dvd播放器、空氣清淨機都隻算基本款,好玩的有夢幻遊樂器材『神轉王』,或孩子們最愛的泳池溜滑梯等等。」


    夢幻遊樂器材『神轉王』……?聽來像怪獸名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對日本文化深感興趣的馬倫不禁傾身向前,想像起來。


    「防盜設備銷路也挺好,畢竟社會治安愈來愈糟,校方總是等到出事才應對,所以家長會和孩子們主動出擊,財團和讚助廠商也認真迴應。附帶一提,有家廠商還調整包裝膜的纖維方向,讓鍾標更容易剪下。注意到廠商的這些努力,才有資格稱為真正的鍾標人,不是嗎?」


    名越的演說實在太熱情,孩童之間傳出驚歎:「聽不太懂,可是好厲害。」「完全聽不懂,不過感覺很猛。」馬倫見識到孩子們媲美海綿的吸收力萌芽的瞬間。


    隻是,後藤等低年級的孩童似乎玩累了,腦袋一頓一頓地打起瞌睡。馬倫覺得孩子們還是應該要這樣才對。


    話說迴來,名越未免扯太遠。追根究柢,這是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事。馬倫走到名越旁邊,想將問題導迴正軌。


    「那麽,你打算怎麽處理日野原會長給的兩箱鍾標?」


    「我得聲明,那些鍾標並未分類,也沒經過計算,形同垃圾。」


    形同垃圾……馬倫應道:「那我更想知道了。」


    「剛才我提到鍾標強校。」


    「對。」


    「那是極少數的學校,實際上落敗的學校更多。我說的落敗校,就是怎樣都提不起勁去處理鍾標的學校,或是認為鍾標不符合時代潮流,形同放棄處理的學校。」


    「嗯、嗯,我懂。」馬倫覺得沒人能責怪他們。


    「當然,南高也是鍾標落敗校。」


    「這不必強調。」


    「鍾標必須搜集非常多,才能買到像樣的東西,因此落敗校隻是惰性地累積鍾標。沒分類也沒計算,直接存放的鍾標,稱為醃漬狀態,有些甚至放了五年、十年。」


    可能是開始感到無聊,更衣室裏無所事事的孩子們吵鬧起來。一片鬧哄哄中,名越拿白板筆在白板上補充一些文字:


    a校 一萬三千點


    b校 一萬五千點


    c校 一萬點


    d校 一萬二千點


    「醃漬狀態的鍾標,頂多一萬多點。比方,像這樣從a校到d校都在搜集,即使想要五萬點分量的設備用品,也沒有任何一校買得起。」


    馬倫附和,催促著下文。


    「不過,如果把各校的鍾標集中到一校,就能得到五萬點。」


    「做得到嗎?」馬倫覺得這是邪門歪道。


    「唔,不是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


    表情豐富的名越目光遊移,馬倫大概看出來了。他之前提到「不能大剌剌地說鍾標,也是有理由的」,是不是私底下互相通融?雖然會衍生其他問題,但當成有效活用積存太多、形同垃圾的鍾標,也不是不能讚同。畢竟一樣是拿來購買學校的設備用品,而且有捐贈活動,算是達成鍾標的理念。


    「你說醃漬,表示還沒分類,也沒計算嘍?」


    馬倫想起和名越一起吃午飯的情景。若他記的沒錯,戲劇社角落的地上丟著紙箱、剪刀和膠帶。


    「是啊,我試著動員戲劇社去整理。社辦悶得要命,但一開窗,風就吹得鍾標到處都是。甚至有社員說:『我付一千圓就是了,可以放我迴家嗎?』(就是大塚,請參考《千年茱麗葉》中的〈決鬥劇〉)大夥當場吵了起來,我們沒辦法處理。」


    馬倫很熟悉那名血氣過盛的戲劇社成員,不難想像當時的狀況。「所以呢?」


    「為醃漬狀態的鍾標頭痛的,不隻有我們。」


    「咦?」


    「市內某個國中女生也有相同的煩惱,最後想出解決問題的好主意。她試著讓班上同學的弟弟去做,終於順利成功。」


    順利成功?


    麵對意外的發展,馬倫暫時陷入沉默。


    5


    「那個好主意到底是……?」半晌後,馬倫總算再次出聲。可說是固若金湯、恆久不變地延續至今的鍾標製度,一個國中女生是如何破解的?他十分好奇。


    「連小女生都想得出來,你要不要猜猜看?」


    聽到名越這麽說,馬倫默默沉思。關於鍾標的製度,他已聽過說明。


    「規則有漏洞?」


    「鍾標持續五十年以上,如果有漏洞,應該會被人發現吧?」


    真傷腦筋,我想得到嗎?


    迷惘之際,馬倫總會迴歸基本。


    住在美國的時候,馬倫曾加入童子軍。他想起課程中的定向運動。不知為何,比起抄地圖上沒有的捷徑或小路,選擇正大光明的大路,反倒更快抵達目的地。


    馬倫往太陽穴使勁,絞盡腦汁。這時,運動外套口袋裏的手機振動。掏出一看,是成島傳來簡訊。今天的練習內容是草壁老師不在的版本,馬倫想起曾在後翻上單杠課的空檔傳訊問成島:「狀況如何?」成島迴覆:「你一離開,就變成班級崩壞狀態。」接著,她附上令人全身凍結的一句話:「跟戲劇社在一起好玩嗎?」礙於名越和孩子們都在場,馬倫努力表現出老神在在的模樣,卻有些惴惴不安。


    「名越,我發現一個明確的事實。」


    「什麽?」


    「強校與落敗校之間的差異。」


    名越默默聆聽,馬倫繼續說下去:


    「關於鍾標集點活動,有人想要投入,也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確實如此。」名越摩挲下巴,詭笑著應道。


    「分類和計算方式都一樣,這些作業終究得有人負責。」


    簡而言之,如果能再多一隻手就好了—


    會不會和演奏樂器手鍾的煩惱,有著共通之處?


    「你不是提過嗎?那個國中女生讓朋友的弟弟試著做做看,也就是找人幫忙。當然,是時間多到沒處花的人。人數愈多愈好。名越,我隻想得到鎮上的老人。」


    「猜對了。」


    「咦,真的假的?我猜對了?」馬倫有些錯愕。


    「她請市內幾家老人院協助,讓小學生抱著裝滿鍾標的紙箱去拜訪。」


    馬倫露出難以釋然的表情:「不過,在超過五十年的曆史中,這點子早就有人想到並實行了吧?居然把最麻煩的工程丟給老人家……感覺在利用別人的好意,我實在不欣賞。」


    「喂喂喂,這對老人家也有好處啊。」


    「鍾標的商品嗎?點數折半給他們。」


    「不,前提是點數全歸那名國中女生。她到處去要形同垃圾的醃漬狀態鍾標,當成他們學校的。」


    「咦,老人家是做免費工嗎?」馬倫很驚訝,忍不住蹙眉。


    「如果說什麽點數折半,事後一定會為了分成起糾紛。一開始就談定全歸他們學校比較妥當。不過,在分類鍾標的時候,由小學生全程陪同,老人們開心極了。」


    馬倫等待腦袋逐漸理解。


    「也就是派孩童陪老人聊天嗎?」


    「是啊,孩童是寶貴的聊天對象。我懂的,因為他們不會把老人當成孩童。雖然有點複雜,不過聽說有職員把老婆婆當成幼稚園小朋友一樣對待,說著『奶奶,乖,我們現在來量血壓喔』,害老婆婆氣到血壓差點破表,甚至有照護員對老人唱起兒歌〈手手握拳,手手開開〉。」


    狀況愈來愈複雜了。


    「可是,這樣送鍾標過去的小學生沒任何好處。」


    「別誤會,那個國中女生真的十分精明,看出新的供需鏈。」


    名越意味深長地說,馬倫覺得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供需鏈?」


    「小學生反倒大排長龍,搶著參加。幾乎所有小學生都感動萬分:『第一次有人願意聽完我的話!』據說,她試驗性地讓學壞的國中女生去老人院拜訪,最後那女生也神清氣爽地迴家。」


    馬倫後仰,幾乎要發出驚唿。全世界的兒童共通的煩惱,居然以這樣的形式得到解決。


    「一般來說,應該是父母要努力聆聽孩子們的話。」


    「父母沒空啊。」


    馬倫提出質疑:「資訊科技愈來愈發達,不是應該愈來愈追求效率嗎?」


    名越微微搖晃身體,湊近馬倫:「就是這一點很不可思議。」


    「哪裏不可思議?」


    「社會變得愈來愈方便,人們卻愈來愈忙碌。以全國規模努力投入鍾標運動的非效率時代,心靈反倒充裕許多,簡直是禪門公案。我不禁覺得,鍾標製度能持續五十年以上,就是一股神秘力量對現代人發出的警告,隱藏著與我們的未來有關的重要線索。」


    兩人頭挨著頭交談,無數的目光注視著他們。更衣室裏的孩童,目光中不帶一絲客氣。


    差點被名越毫無根據的說法說服,馬倫甩一下頭,心想「不行、不行」。為了迴到正題,他壓低聲音:「迴到剛才的話題,不用拿什麽鍾標當藉口,直接帶孩子們去拜訪老人院,不是更快嗎?」


    「據說,藉著課外活動或擔任義工的方式去拜訪,雙方都會很僵,一定會失敗。另外有別的事要做,一起投入單純的作業裏,似乎就能抓到自然的距離感。」


    「那個國中女生是何方神聖?」馬倫像是佩服,也像是讚歎。


    「你好奇嗎?」


    「非常好奇。」


    「她是眾多兄弟姊妹裏的麽女。會想到這個點子,應該是她小時候都沒機會受到父母或兄姊的關注吧。」名越再次披露草率的推理。


    「你不是說她精明?」


    「這樣的孩童從小在人多擁擠的空間裏掙紮求生,往往會成長得特別強悍。」


    馬倫總覺得似曾相識。沒有私人房間的大家庭係統,不可能製造出繭居族的大家庭……


    「是嗎?」


    「她雖然是麽女,其實更接近日本動畫界首屈一指的知性角色磯野鰹15。她真的非常精明,不僅僅是注意到市內醃漬狀態的鍾標,也完全沒付出勞力,隻是打造出一個製度。由於實在太順利,分類和計算好的鍾標,點數頗為驚人。」


    這是小學生排隊參加,及受到孩子們需要的老人努力的結果。「總共多少?」


    「據我打聽到的可靠資訊,超過三十萬點。」


    馬倫不禁瞪大雙眼。依兌換率來計算,等同三十多萬圓。「這是一所學校的份?」


    「不,八所學校的份。這下你明白,為什麽我會比喻為寶藏了吧?她等於是挖到金礦。」


    馬倫不停眨眼,慢慢從鼻子籲氣。「搜集這麽多點,要做什麽?」


    「她太操之過急,本來打算拿那筆錢當大學學費。」


    馬倫微微仰頭,想了一下:「學穗村同學的說法,有兩個地方可吐槽。」


    「哦,第一個是什麽?」


    「她完全搞錯鍾標的理念。」


    「第二個呢?」


    「鍾標不能換現金。」


    「沒錯,她太躁進,所以搞錯了,連少根筋的地方都跟磯野鰹很像。後來她發現這件事,整個人傻掉。分類和計算完畢的鍾標都貼在紙上,非常占空間。超過五十箱的紙箱陸陸續續送到她家,塞得水泄不通。準備考大學的哥哥蒙受池魚之殃,隻得每天去圖書館念書。」


    馬倫打心底同情那個女生的哥哥。


    他表情認真,保持著沉默。


    這與其說是迴收鍾標,或許說是小學生之間流行的煩惱谘商室熱潮比較貼切。「煩惱谘商」這樣的形容有些誇張,孩子們其實也隱約察覺到,現實中的煩惱幾乎都無法解決,光是有人願意完整聆聽他們的想法就滿足了。


    隻是,要把想法化為具體極為困難。


    還無法說出口、從未說出口,甚至是難以訴諸言語的想法。


    由於無法化為言語造成的無盡寂寞、孤立於所有人之間的隔絕心情、無法和任何人互相瞭解的孤獨……


    但仍希望有人聆聽。


    希望有一個願意聆聽的對象。


    馬倫想開口,卻又微微縮起下巴。要說出口的瞬間,他忽然猶豫。


    名越歪著頭問:「怎麽?」


    「我想起以前。」


    「以前?」


    「沒事。」馬倫閉上眼搖搖頭。他有自知之明。本來想說的,是別人難以理解的話。他內心有一種情感,從未向任何人透露,像表麵張力一樣,岌岌可危地撐在邊緣。他發現心中還有著當時的自己。(唔,你可以期待,應該會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寶貴體驗。)名越說的是真的。他得到日常生活中無法體驗的情感。在社團和成島聊天時,成島有時會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或勉強表現出開朗的樣子。這下他總算瞭解為什麽。


    馬倫覺得對她十分抱歉。


    總有一天,他能夠與自身和解嗎?


    馬倫搶在被死黨識破思緒前,像要重來般歎一口氣:


    「她真有趣……」


    「那個國中女生嗎?」


    「是啊。既然事情傳得這麽廣,約莫是她自己說出去的失敗經驗。會談論自身的經驗的,不論男女,基本上都是好人。相反地,隻會說些泛泛之論的人,都頗無趣。」


    「嗯,不愧是我的馬倫。那個女生散發一股冒失鬼氛圍,或者說,總是百密一疏,所以深受同學疼愛。雖然聰明,但讓人覺得必須在一旁守護才行。」


    「讓人想一起支持她。」


    「嗯,就是啊。」


    「如果她加入我們管樂社,」馬倫稍微伸了個懶腰,望向更衣室的天花板。「大家都會很照顧她。」


    「聽說她今年國三,明年或許會進南高。」


    「那麽,我們得跟戲劇社爭奪她嘍?」馬倫迴以微笑。


    更衣室裏的孩童有一半都抱膝坐下,打起盹,似乎玩累了。今天的後翻上單杠課已解散,不能一直賴在這裏。名越正想擦掉白板上的文字,忽然皺起眉,不開心地鼓起腮幫子:


    「我壯大的計畫—不,我的話還沒說完。」


    「啊,抱歉。」


    「我們透過後翻上單杠課,到處打知名度,費好大一番工夫搜集到這麽多資訊,還請協助我們的學生吃大阪燒。」


    「協助……?」


    「那個國中女生打造出這樣的製度,豈有不利用的道理?」


    馬倫差點笑出來。那個國中女生是個怪胎,但眼前的死黨更是不遑多讓。他終於解開名越一連串神秘行動的謎底。「你隻是趁亂搭人家點子的順風車。」


    「怎麽能不搭?」


    「這計畫一點都不壯大啊。」


    「別這樣說。許多小學生還在排隊,但那個國中女生已失去幹勁。我沒辦法見死不救,唔,硬要說的話,是我任意繼承她的事業。」


    「很像你的作風。」


    「我可不會重蹈她的覆轍。戲劇社想要的器材,《購物指南》裏都有。」名越手指在半空中撥弄著,彷佛在打看不見的算盤。「首先,分類和計算學生會給我們的鍾標,總共是一萬四千點。這是先搶先贏。畢竟我有藉由後翻上單杠課建立起來的人脈網路。我透過學生和家長,大張旗鼓地迴收變成各校家長會燙手山芋的鍾標。」


    名越不在乎低廉的打工薪資,而是選擇大口咬上依然沉睡在市內、處於醃漬狀態的鍾標的挖掘工作嗎?馬倫沒吐槽:「與其把心思放在這上麵,怎麽不多用功一點?」名越的打工今天就結束,應該是差不多已達到目標。


    「聽起來,你的目標是十萬點。」


    「那個國中女生拿走八所學校的份。你覺得市內有幾所小學、國中和高中?」


    總覺得有什麽令人憂心的問題。是非常單純且重大的問題。


    馬倫想阻止好友。


    雖然沒有確實的根據,但他直覺認為,不該用這種方法搜集鍾標。


    可是,他無法明確說明理由。


    馬倫發現更衣室裏的孩童中,原本昏昏欲睡的後藤正睜大眼直視著他。後藤聽到多少、又理解多少?


    後藤拚命伸長脖子,似乎有話想說。


    「鍾、鍾標算是誰的東西?」


    聽到這單純的疑問,馬倫和名越麵麵相覷。


    「向市內學校要來的鍾標是我的。不,是我們學校—不,家長會的東西……」名越先開口解釋,卻也露出難以接受的表情。


    馬倫也一起思考:「南高的份,是日野原前會長給你們的,應當沒問題,但其他學校呢?一開始或許覺得形同垃圾,所以讓給你們,但分類和計算結束,狀況又不同了。萬一有人要求『還給我們』或『分一些給我們』,你會怎麽處理?」


    「這……」


    「自力去完成麻煩的作業,鍾標才有意義。如果跳過這個程序,不免會為該拿多少起糾紛。畢竟你沒出什麽力。」


    名越茫然張口,又急忙閉起:


    「不不不,我沒聽說那個國中女生曾因此發生糾紛。」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奇怪了。」


    「她是請對方寫下讓渡證明之類的嗎?」


    「請誰寫?」


    「呃,家長會代表或鍾標委員吧?」


    一名國中生會要求大人做到這種地步嗎?馬倫仔細觀察白板上的文字。慢慢地,理解油然而生,他總算看見應該發現的重點。


    「或許她比你更高明許多。」


    「什麽?」


    「鍾標落敗校的南高,累積將近十年的鍾標,才存一萬四千點吧?」


    「嗯……」


    馬倫指著名越在白板上補寫的a校到d校的數字。


    a校一萬三千點、b校一萬五千點、c校一萬點、d校一萬兩千點—


    「這數字十分具體。如同你提到的,落敗校頂多超過一萬點。」


    「是、是啊。」


    「假設搜集到八所學校的份,就是快十萬點。然而,那個國中女生卻搜集到超過三十萬點。中間差額的二十萬點,是從哪裏冒出的?」


    「所、所以我才會說是金礦……」


    「才沒有金礦那種不確實的東西。」馬倫反駁。「你不是說過嗎?能打進全國統計排行榜前幾名的學校,都會搜集到近二十萬點。如果這八所學校裏有一所是強校,便符合計算。」


    「強校?」名越的眼中充滿問號。「強校怎麽可能放棄鍾標?況且,她迴收的是醃漬狀態的鍾標。」


    「因為那所強校有非放棄不可的理由。」


    馬倫覺得一切的理由,都與演奏手鍾的煩惱有著共通之處。


    人手不足。


    人太少了。


    名越用力抓頭尋思,接著停住。


    「廢校嗎?」


    「大概沒錯。」


    「最近愈來愈多了。」


    「隻要查一下就知道。那八所學校裏,應該有一所麵臨廢校的危機,現在恐怕已不存在。」


    完全被搶先解開謎底的名越,低著頭憋笑。不久,他終於無法忍耐般哈哈大笑。


    「你真是太讚了!」


    「但她終究失敗了。名越,不付出努力,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最後,馬倫還是必須對好友說出模範迴答。


    以上便是關於寶藏—大量沉睡在市內的鍾標事件的來龍去脈。


    11 日本一種表演形式,類似相聲,兩人一組以滑稽的對話逗笑觀眾。


    12 日文的「打工」(アルバイト,略稱バイト),來自於德文arbeit,原義為「勞動」。


    13 ドグラ.マグラ,推理小說家夢野久作的代表作。名列日本推理小說三大奇書之一。


    14 日文中,錢(金,kane)和鍾(鍾,kane)的發音相同。


    15 動畫《海螺小姐》(サザエさん)裏的角色,海螺小姐的弟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夏推理事件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初野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初野晴並收藏春夏推理事件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