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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會帶領人類進入非日常的世界。放學途中,馬路轉角處忽然響起刺耳的狗叫聲。這裏是我平常不會走的巷弄,因此我嚇了一跳,東張西望,接著一名認識的伯母叫住我:「界雄嗎?」現在是晚上七點多,街上的喧囂應該逐漸轉為寂靜的時段。九月即將來到折返點,今天算是較早結束社團活動,我正趕著迴家。


    「平藏真的超愛界雄的。」


    平藏是伯母抱在懷裏的狗。那是吉娃娃與貴賓犬的混種,據說是從倒閉的寵物店收養來的。伯母的腳邊還有四隻狗,都係著牽繩。


    原來我在陰暗中也這麽醒目嗎?我意識到紮在後腦勺的長發。


    「這麽晚出來遛狗嗎?」


    「很普通啊。這時間地麵漸漸變涼了,溫度剛剛好。」


    「這樣啊。」


    搞不好狗本來是夜行性動物。


    「而且一天遛兩次狗,是保持健康的秘訣。」


    「健走嗎?」


    「對對對。啊,可是今天比平常晚了一些。」


    不妙,這位伯母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我內心才剛悄悄歎氣,伯母已自顧自說了起來。她是我家寺院的信徒,也是鎮上圖書館的同好。伯母說,看到我這個高中生在櫃台一口氣借走全套池波正太郎撰寫的《鬼平犯科帳》係列,驚訝極了,後來隻要遇到,就會閑聊幾句。我和伯母一樣,不管《鬼平》經過多少次影視改編,還是最支持原作。


    不過我隻知道伯母的姓氏,及她有些奇特,不停撿狗迴家收養。現在伯母的腳邊就有四隻米克斯狗—阿雅、千代、阿澤、阿豐,搖著尾巴開心仰望我。


    伯母是狂熱的《鬼平》粉絲,甚至把養的狗都取了《鬼平》的角色名字。除了最早養的、推估十二歲的平藏之外,不知為何,其他四隻取的都是女賊的名字,隻有「阿雅」這個角色本來是係列中稱為「狗」的密探,後來金盆洗手;但眼前的阿雅,可是隻貨真價實的「狗」。


    「你看,平藏平常都好乖,可是隻要看到那女人就又吼又叫的,實在傷腦筋。喏,對界雄就完全沒事。」


    從剛才開始,伯母不停強調「那女人」。今天的閑聊裏三不五時出現這個關鍵字,我不禁感到好奇。


    我摸著平藏的頭問:「那女人?」


    隻見伯母瞪大了眼睛迴視我,像一直在等待魚兒上鉤的釣客。咦?我誤觸什麽不妙的開關嗎?伯母溫暖親切的嗓音,頓時轉為怨毒萬分的語調。


    伯母說,她有個今年三十七歲的獨子,性格老實內向,住在家裏。這個兒子突然開始頻繁帶女人迴家,表明是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既然伯母都叫她「那女人」了,看來兩人不太對盤,我甚至覺得伯母很厭惡兒子的女友。


    為什麽伯母會向高中生的我傾吐家務事?


    自從我懂事以來,家裏就隻有我和父親兩個人,父親總是要求我:「你沒有母親,所以你一定要成為話家常達人。」父親的主張是,無論任何時代,中老年人渴望孩子們或年輕人來攀談。拜父親的教導之賜,我受到信徒們的疼愛,但也動輒像這樣被拉住聊個不停。


    伯母咕嚕咕嚕地震動喉嚨:「呣、呣呣呣……」


    「呣?」


    「我兒子……我兒子被那女人騙了!」


    「被、被騙?」


    「對,沒錯。」


    「哎呀,沒那麽誇張吧。」


    我伸手在臉前揮著,想起至今為止伯母告訴過我的種種內容。記得伯母家附近要蓋購物中心什麽的,正在進行土地收購。不管對方提出多優渥的條件,伯母仍不肯點頭答應。這個「仍」是重點,感覺她很快就會一夜致富。


    「平藏似乎有感應,知道那個女的不能信任。有些隱情人無法識破,狗卻看得出來。」


    平藏打了個大哈欠。狗打哈欠!我第一次看到。


    「所以它才會又吼又叫嗎?」


    「簡直像把那個女的當成仇人一樣,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真的啊?」


    我小聲附和。


    平藏打完哈欠後,轉向飼主伯母,不開心地「嗚嗚嗚……」低吼起來。這該怎麽解釋?


    「你看、你看,平藏在告訴我,它忘不了那女人的臉。」


    雖然對她兒子的女友很抱歉,但我沒見過她,往後應該也不會見麵,還是支持一下伯母好了。


    「好厲害。」


    「就是說吧?平藏的直覺,比誰都準。」


    伯母笑逐顏開。我若無其事地瞄了瞄手表,做出擔心時間的動作。「啊!」伯母總算露出諒解的表情,說:「不好意思,拉著你聊這麽久。」我行了個禮,向宛如養鵜鶘人家般拉著狗牽繩的伯母道別,匆匆踏上歸途。


    狗或許是很聰明的動物,但不可能知道伯母家的地價上漲,或識破她兒子的女友是為了財產接近,甚至可能是收購地皮的公司派來的女間諜。


    既然如此,它為何叫得那麽兇?


    總歸一句話,什麽事都瞞不過擁有敏銳推理能力和觀察力的縱火盜賊緝捕官—魔鬼平藏的法眼嗎?這麽一想,一股滑稽的笑意頓時湧上心頭。


    伯母應該也隻是拿鬼平的哏在打趣罷了。


    1


    隔天放學後,檜山界雄在音樂準備室為定音鼓調音。這個空間上課時間難得有人使用,太陽的光束從窗玻璃外透入,照射出浮遊的塵埃,它們細碎地分裂又融合,化為濃縮的金色漩渦,閃閃發亮。


    今天又是穗村第一個向社辦報到。第二學期開始後,界雄一直輸給她,她唯獨這份幹勁,值得效法。穗村晨練從不遲到,周末還自行慢跑五公裏鍛煉體力,不管遇上任何事,都積極麵對。你也該用功一下吧!戀愛一下吧!界雄覺得她快追上鬆岡修造或照英1的背影了。


    感覺就快胡思亂想起來,界雄搖搖頭。現在這個時間,社員應該一一向社辦報到了。有時候,和大家在一起的團結感相比,一個人獨處較為輕鬆。在團體中受到孤立很痛苦,但偶爾孤獨是必要的。


    好像有蹺課的社外學生亂玩打擊樂器,界雄搖頭歎氣,重新調整。即使將踏板歸位,依照使用手冊將對角線上的螺絲均勻調緊,音程也不可能就完全準了,需要靠演奏者的耳朵臨機應變地調整。先敲個一下試音,如果準確,便繼續敲打,並檢查微調裝置。尤其在芹澤加入管樂社後,由於定音鼓和管樂一樣是有音程的樂器,如果音調不對,不必等到顧問草壁老師開口,芹澤就會先糾正。


    音樂準備室的拉門打開一條縫,一名嬌小的女社員探進頭問:「界雄,方便嗎?」左右綁成兩邊的頭發搖晃著,是後藤朱裏,界雄的同學,吹低音長號。她總是在每一個場麵率先領導一年級社員,活潑開朗,從沒聽過她的負評,但曾留級一年的界雄難以打進她們的圈子,或者說有點不敢接近。


    「不好意思,我現在有點忙。」


    「我認為『有點』和『忙』是互相抵觸的。」


    「我在忙。」


    後藤閃進音樂準備室裏,麵朝前方,螃蟹橫行似地關上拉門。界雄心生不祥的預感,但還是繼續調音。後藤彎下身,湊近定音鼓的鼓麵。綁起的頭發如毛筆尖般貼在鼓皮上,立刻造成妨礙。


    「就算仔細調音,演奏曲子的時候,偶爾音還是會不合。」她大剌剌地說,左右觀察。「咦,調音螺絲都生鏽了。」


    「是啊……」


    「你很忙嘛。我來幫忙去個鏽、抹點油吧?」


    界雄看後藤的眼神彷佛注視著某種可怕的生物:「不用了。」


    「別客氣,隻要泡在學校廁所的sunpole牌清潔劑裏,立刻清潔溜溜。」


    「這種小知識你是從哪裏學到的?」


    「連一毛社費都不願意浪費的上條學長教我的。」


    「不必了。」


    「咦,為~什~麽?居然放任它們生鏽,不~敢~相~信!」


    後藤節奏十足、歌唱般說著,界雄以槌子輕敲一下鼓麵。


    「隨便點油,搞不好會在演奏中鬆掉。有些鏽比較好。」


    「咦,是這樣喔?」


    「如果沒事,你去社辦那邊吧。」


    「咦,為~什~麽?音樂準備室是公共空間耶。」


    後藤說的沒錯,界雄隻得耐著性子繼續調音。不光是敲出音,也要確定音的長度,接著保養銅鈸和木琴。定期拿布擦拭,便可維持良好的狀態。其實他比較想在社團活動結束後慢慢進行保養,但在學校留到太晚,會害顧問草壁老師挨校方的罵。早上和中午又有自主練習,隻能趁空檔來做這些。


    後藤在旁邊晃來晃去,看著界雄忙碌,低低地說:


    「你真的很寶貝它們。」


    這還用說嗎?「你也很珍惜自己的樂器吧?」


    「嗯。啊,可是怎麽說,感覺比我寶貝許多……」


    界雄垮下肩膀,歎一口氣,思考該怎麽迴答。


    「以長遠的眼光來看,敲鼓這動作等於是在耗損樂器,接近破壞樂器,所以我想比其他樂器更愛借它們多一點。」


    棘手的是定音鼓和小鼓的鼓麵。如果膜鬆弛,音色變差,低音不夠長,就到了該更換的時候。在管樂器中,也是較為花錢的。


    「是喔?」


    「你在這裏摸魚沒關係嗎?」


    後藤聞言一驚,彷佛頓時想起原本的目的,露出扭扭捏捏、難以啟齒的樣子。


    「呃……那個……就是……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其實這有點像是我的煩惱……」


    界雄揚起單眉,轉向後藤。怎麽了?一點都不像她。


    「煩惱?社團的事嗎?難道是人際關係的問題?」


    「不,跟社團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裏的社員全是怪人嘛……」


    直到去年,南高管樂社都處在瀕臨廢社的邊緣,不像其他學校,有嚴格的學長姊學弟妹階級關係或規則。因為他們社團活動的秩序和穩定,並非依靠學年高低來維持。如果沒有上條和穗村這兩個破天荒的怪人,管樂社的社員就不會聚在這裏。從這層意義來看,社團裏的人際關係,與其他學校的管樂社大不相同。


    「你願意幫我嗎……?」


    聽到後藤這麽說,界雄露骨地蹙眉:


    「應該有很多人願意幫你的忙吧?」


    「全軍覆沒了。」


    這是在談哪個戰亂地區嗎?後藤的話太跳躍,界雄滿頭霧水,但他可以理解,是後藤求助的人全拒絕了她。


    「所以隻好來找我?」


    界雄拿鼓槌指著自己,後藤搖搖頭說「不不不」。


    「什麽『隻好來找你』,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終王牌。」


    「王牌?從來沒人找我幫過什麽忙啊。」


    後藤沒聽到最後,走到音樂準備室的窗前,望向操場。她的臉淡淡倒映在玻璃上,表情嚴肅,仰起下巴迴答:


    「其實,說來話長。」


    「那就別說了。」


    「那我省略前麵和中間好了。廢話不多說,請你答應養狗吧!」


    「等一下!」界雄的話聲走調,手中的鼓槌差點滑落。「你剛才吐出什麽恐怖的事?養狗?為什麽?」


    後藤迴頭,握緊雙手激動應道:


    「就告訴你說來話長啊!」


    幹麽突然發飆?而且什麽「廢話不多說」,這根本是廢話。後藤漸漸暴露出本性,界雄在內心偷偷叫她「暴衝小動物」。


    兩人不約而同瞄壁鍾一眼。練習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社員會過來準備室。


    「這麽一提,今天的練習內容也包括泛音。」界雄說。


    為了在比賽上以中編製贏過大編製,進入九月後,他們開始加強泛音練習。練習法之一,是以草壁老師特地為管樂社借來的音樂指導機器「山葉和聲訓練器」播放純律的和聲,然後從低音單簧管等低音部起,逐漸疊上高音部樂器的音。


    見話題突然轉移,後藤眨著眼睛說:「那台借來的機器,昨天收在一樓有鎖的置物櫃裏,由一年級生負責拿上來。」


    「那我們一起去拿吧。」


    後藤理解界雄的用意,點點頭。


    2


    我有個讀小學一年級的可愛弟弟……


    正當我全心全意準備東海大賽的時候,他碰上不得了的遭遇……


    界雄提著和聲訓練器,趁著周圍無人注意,走進空教室。拿著折疊式腳架的後藤跟上來。


    歸納後藤敘述的內容,簡而言之,就是與她年紀相差頗多的弟弟,在暑假期間和朋友一起撿到流浪狗,偷偷養在小學裏。但暑假一過,事情立刻曝光,引發問題。


    「這年頭居然能撿到流浪狗,真難得。」


    界雄坐在椅子上說。聽班上硬筆畫社的同學提過,漫畫裏已沒辦法畫自行車雙載和逗弄流浪狗的場麵。尤其是流浪狗,幾乎從現代街道上絕跡,近年來他都不曾看見。因為隻要狗在路上遊蕩,立刻會有人通報保健所抓走。從這層意義來看,高橋義廣以狗為主角的漫畫《銀牙傳說》係列,非常貫徹自我。


    後藤跟著坐下:「那是別人丟掉的柯基犬,還是小狗。」


    「真的假的?」


    「真的。我弟說,那隻柯基奇跡似地幸存。」


    界雄不禁想像起來。柯基犬乍看不像野狗,才沒人通報吧。本來依靠小學生放學後喂食剩下的營養午餐存活,但一放暑假形同斷糧,奄奄一息之際,後藤的弟弟和朋友發現它……


    界雄詢問後藤,過程果然差不多是這樣。


    「然後呢?」


    「由我弟做為代表,暫時收養它。」


    「了不起。至少他們沒交給大人,丟去保健所。」


    後藤上半身往前探:「你在稱讚我弟嗎?」


    「他很有愛心啊。」


    「哎呀,還好啦。」不知為何,後藤害臊起來。「他真的是個好孩子,我非常以他為傲。」


    界雄客套地點點頭,有點擔心時間。


    「那麽,這件事是哪個地方、怎樣不得了?」


    「我爸對狗完全不行。」


    後藤恢複一本正經的語氣,界雄一時無法理解這話的意思,皺起眉頭:


    「不行?」


    「我爸討厭狗。不隻是不喜歡而已。」


    「原來這世上有人對狗完全不行……」


    實在難以置信。因為太厭惡狗,看到狗甚至會跳起來的人,界雄僅僅在漫畫咖啡店裏翻閱的漫畫中看過,那是個愛上公寓寡婦管理員的網球教練帥哥角色。但就連這樣的角色,最後都克服了懼狗症2。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想得太簡單。我爸年輕的時候跑過外務,最怕遇到養狗的人家。」


    「這裏是笑點嗎?」


    「敢笑我就把你那張臉抓花。」


    後藤不是在說笑,界雄拇指指腹抵著下巴,陷入沉思。這麽一提,依稀在哪裏聽過類似的事……想起來了,去年沒上學的期間,他都在家勤於讀報。是一篇談及郵差遭到懲戒的報導。一名郵差害怕某戶人家養在玄關的狗,將近半年都沒遞送郵件,不僅如此,還丟棄該戶人家的郵件。或許如同後藤說的,世上有著無法以常識評斷的少數派。麵對多數派的偏見,他們的申訴是無力的。


    「可是,」界雄偏頭,抬起眼問﹕「你弟把狗帶迴家了吧?往後要住在一起,你父親對狗的恐懼遲早會消失吧?」


    「一開始我們也悠哉地這麽想。不料,老爸為了弟弟忍耐,卻日漸憔悴,連飯都吃不下,昨天甚至身體不適,請假沒去上班……」


    「好嚴重。」


    「沒錯,後藤家瀕臨極限。」


    「跟你弟一起把狗養在學校的朋友呢?」


    「全說家裏不能養。」後藤的聲音逐漸萎靡。


    「我想也是。」界雄沒說是她弟人太好。


    「呃,那個……我弟並不想把柯基占為己有。隻要有人願意收養,隨時都能送給對方。」


    「哦?你弟才小學一年級,卻挺懂事的。」


    「我弟喜歡看杜立德醫生的係列小說(兒童版)。」


    界雄恍然大悟。杜立德醫生的疼愛寵物豬肥肥,卻喜歡吃豬肋排和香腸,完全不是純粹以「可愛」、「可憐」為行動準則的偽君子(以道律約束自然是一種虛偽,這樣的蠻幹注定失敗。從這一點來看,杜立德醫生與動物保育人士的方向性大不相同,舉例來說,杜立德醫生曾批判英國紳士愛好的獵狐活動:「最重要的是,狐狸並未受到公平的對待。一隻狐狸居然必須逃離十二隻獵犬的追捕!」)後藤說對弟弟引以為傲,看來並非誇張。


    後藤哀痛地繼續傾訴:「如果這件事拖得太久,我弟和朋友之間會變得很尷尬……之前我忙著社團活動,沒空關心他,所以我想替他解決這個問題……」


    孩童的感性會隨著成長,在幻滅與倦怠中逐漸消磨。這是社區fm電台的dj阿米的箴言。


    對後藤家來說,這或許是個關鍵時刻。她應該問過所有同班同學和朋友,也在送養網站貼過訊息,盡力想方設法。界雄歎一口氣。如果有弟弟,他實在沒自信會是像後藤這麽熱心的好哥哥。坦白講,他有點羨慕後藤。


    「管樂社的學長姊怎麽說?」


    「都說『對不起,幫不上忙』。啊,上條學長對藏獒以外的狗沒興趣,但如果是純金的狗雕像,他可以收留。」


    「你揍他沒關係。」


    「咦?可是,隻有上條學長告訴我,要是真的沒辦法,把狗帶去這裏,或許有機會。」後藤遞出一張隨手塗鴉而成的地圖。「他說什麽奧羽山脈有狗的樂園3。」


    界雄放棄關注這個問題,拉開椅子起身準備迴音樂教室。後藤拉住他的製服挽留:


    「讓我赤裸裸坦白到這種地步,你沒有落跑的選項!」


    「不好意思,我家也不能養狗。」


    「我沒抱那種渺茫的期望。你家開寺院,應該認識滿多人吧?」


    「我覺得這個期望一樣渺茫。」界雄的信條是隻做能力範圍內的事。


    後藤下巴往前頂,逼近上去:「既然如此,隻好使出強硬手段。我不想這麽卑鄙,可是我知道你的弱點,我要恐嚇你!」


    「弱點?恐嚇我?」


    現在到底是怎樣?界雄不是會被一點威脅嚇倒的人。


    「我要跟芹澤學姊打小報告,說你和上條學長合買十圓的好吃棒4,用美工刀直切成兩半分著吃!她一定會向你投射鄙夷的眼神!」


    「那又怎樣!你少瞧不起窮人!」


    界雄強勢地、一字一句頂迴去,於是後藤換了副哀求的語氣蹭上來:


    「柯基犬超可愛的!對什麽人都很熱情,你一定會愛上它。」


    後藤的話實在太無腦,搞得界雄連拒絕的力氣都沒了,隻能歎氣。忽然間,界雄歪頭眯眼,重新迴溯記憶。


    「這麽說來,也不是完全沒人選。」


    霎時,後藤的臉上綻放喜悅的光彩。她的表情比穗村更富有天真浪漫的魅力,害怕閃耀事物的界雄忍不住別開視線,搔搔後腦:


    「欸,後藤,我記得這個星期日社團活動休息,對吧?」


    「咦,後天嗎?算休息啊。」


    雖然休息,但大夥仍會來學校自主練習,然後不知不覺間,在中午前後進行基礎合奏練習。雖然不知是好是壞,但這就是後藤說「算休息」的緣故。


    「那我上午不來學校了。我去問問看。」


    「我也一起去。」


    或許是身為當事人,自覺有責任,後藤立刻決定,界雄卻伸出一手製止:「你不用來。」


    3


    星期日上午九點多。盡管難得早起,但界雄繼續睡了飽飽的迴籠覺,正在刷牙時,玄關門鈴響了。這個時間直接找上住家而不是寺院本堂,不是信徒就是宅配業者。門鈴響個不停,界雄隻好漱口前去應門。


    門外站著穿便服的後藤,手裏提著波士頓旅行袋和狗籠。


    「嘿嘿,我來了。」


    後藤的反應宛如突擊男友家的女生,界雄暗地直翻白眼,忍不住哀號:「拜托!」在界雄心中,唯一允許做出這種反應的,隻有電視節目《突擊!鄰家的晚飯》5裏拿著飯勺的桂米助。


    界雄急忙準備外出。他把手電筒、頭燈、手巾、工作手套、幾個塑膠袋、露營用的大夾子塞進背包裏。收拾好迴到玄關一看,後藤坐在脫鞋處進屋的木框上等他。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界雄塞了一堆東西的背包:


    「好大費周章。」


    界雄懶得說明,含糊應一句「還好啦」,走出屋外。鎖上玄關大門後,他迴頭問後藤:


    「你怎麽知道我家在哪裏?」


    「社團聯絡簿上有住址,我也不著痕跡地向芹澤學姊打聽了一下。」


    「是喔。」


    界雄往前走,後藤連忙跟上。


    「這麽一提,來這裏的路上,我差點被卡車撞到。司機戴墨鏡,外表十分狂野,一直跟我說對不起。下次再遇上,我一定要拿硬幣刮花他的車。」


    啊,那應該是我爸—話來到喉頭,界雄又吞迴去。


    界雄家—睡蓮寺是市內擁有百年以上曆史的老寺院,但由於人口高齡化,信徒減少,光靠信仰相關業務,無法維持寺院經營。在這樣的背景下,身為住持的父親隻好兼差當卡車司機。在外兼職的住持並不罕見,如今界雄的父親練出一身肌肉,外表與其說是僧侶,更像是大卡車運將。


    一路上,界雄不時迴頭,望向慢幾步才跟上的後藤。嬌小的後藤跟得似乎有些勉強,界雄稍微反省了一下。


    「我幫你拿一個。」


    中間停頓一拍。後藤可能沒受到男生幫忙的經驗,「咦、咦、咦」地連唿,一陣慌亂。界雄伸手表示「不必客氣」,於是她遞出波士頓包說「那麽,這個給你」。界雄昨天目睹後藤把長號留在社辦,袋子裏裝的應該是今天自主練習要用的東西。


    界雄接過波士頓包,順便瞄一眼後藤提的狗籠。裏麵的小狗異常安分,令人差點遺忘它的存在。


    「是那隻柯基嗎?」


    「對。」


    「公的還是母的?」


    「母的。」


    「取名字了沒?」


    「哎,說到名字,」後藤笑著迴答。「我弟替它取名『波奇』,超土的吧?所以我打了迴票。」


    「然後呢?」


    「想要叫它我喜歡的重金屬樂團主唱『安德魯』—」


    「駁迴。從今天開始,它就叫『阿夏』。」


    「咦!」後藤露出明顯地排斥:「什麽阿夏,好像老太婆的名字。」


    波奇—退讓一百步,就算是安德魯,也不是該給母狗取的名字。姊弟倆品味實在有問題。阿夏是荒神一黨二代女賊的名字呢!—界雄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品味也相當有問題。


    「我看一下。」


    據說柯基十分聰明,好奇心旺盛,有必要進行鑒定。界雄和後藤移動到沒有行車的巷弄,把狗籠放到地上,輕輕打開側邊的籠門。裏麵有一隻褐白相間的小狗。一般情況下,應該會有些反應,或探出頭,小狗卻縮在籠子深處,一動也不動。


    它怎麽了?


    界雄湊近地麵窺看,隻見表情像狐狸的柯基那雙渾圓的黑色眼睛炯炯有神,發出低吼。毛皮看起來頗柔軟,鼻頭頻頻抽動。「過來。」界雄把手伸進去,柯基卻啃起他的指頭。它的牙齒很小,可是咬起來挺痛。


    「你不是說它非常熱情……?」


    「交給我!」這麽說的後藤,也被柯基狠咬一口。她急忙縮手,淚眼汪汪地哀號一陣「痛死了」,又變迴一本正經,滿不在乎地解釋:


    「平常隻要伸手過去,它就會舔冰棒般舔個不停。在後藤家它都到處發動隨機舔人攻擊。」


    「明明超兇的。」


    「奇怪,今天出門後就一直這樣……」


    後藤雙手抱胸,界雄一瞪:「你之前是唬我的嗎?」


    「怎麽可能?我不是會臨場撒謊的人。」


    身為男生,實在不想聽到這種辯解,但界雄瞥著誇張揮舞雙手的後藤,心想「唔,也是」。他花費一點時間,才擠出下一句話:


    「它生病了嗎?」


    後藤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們帶它去動物醫院打過疫苗(不顧弟弟的反對,硬是在病曆表的寵物名欄填上「後藤安德魯」),也才剛接受定期健檢,今天早上喂它的時候,它十分有活力,很親人啊!」


    那怎會一離開家就突然變了副模樣?


    這隻柯基自知以前遭人拋棄,現在又發現本來即將變成新飼主的後藤家也不要它了嗎?果真如此,它是根據什麽判斷的?


    這隻柯基和接下來要見麵的伯母養的狗平藏有共通之處。那隻狗隻會對伯母獨子的女友亂吼亂叫。


    界雄陷入沉默。漫長的沉思默想。


    據說,狗的智力約是人類兩、三歲小孩的程度。不過,這是以人類的知覺來看。狗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不同。搞不好這個問題與他在書上讀到、大感驚奇的「環境世界」(umwelt)理論6有關。


    如果有個根本上異於人類的狗的知覺世界,而狗可據以做出推理,那會是什麽樣子?像是氣味的世界嗎?這是學校課程無法提供的饒富興味的考察。


    界雄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忽然,藤尖著嗓子搭話,彷佛要妨礙他的思索:


    「欸,界雄,別發呆。振作點好嗎?真是的。」


    界雄漸漸惱火起來。我是為了誰才這麽辛苦?他大歎一口氣。


    他想起前天向班上愛狗的女同學確認的問題。當時的對話如下:


    「我想把柯基送給養五隻米克斯狗的人,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嗎?」


    「還是不要吧。」


    「咦,為什麽?」


    「很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柯基會招其他的狗討厭。散步的時候,我常看到柯基被別的狗吼叫。」


    「真的假的?」


    「雖然沒生物學上的根據,但我是親眼目睹。柯基不是身體長長、腳短短、身材結實、耳朵尖尖、沒有尾巴、屁股光溜溜的嗎?有一種跟臘腸犬或鬥牛犬不一樣的異類感,所以在一群狗裏,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柯基不是伊莉莎白女王養的狗嗎?」


    「那又怎樣?」


    女同學的話十分主觀,根據又薄弱,有可能引發全國柯基粉的攻擊,然而不知為何,莫名有種說服力。


    (柯基犬超可愛!對誰都很熱情,你一定會愛上它。)


    為了展現出它能跟平藏、阿雅、千代、阿澤、阿豐和睦相處,必須讓伯母看到後藤描述的可愛形象,隻是這下前途堪慮。


    4


    界雄來到跨越寬闊幹線道路的十字路口,地圖他已記在腦中。幾棟建築物覆蓋著藍色塑膠布,空地堆滿建材。經過此處,伯母家就不遠了。


    他停步等綠燈,後藤站到旁邊。強風吹得她別開臉,稍微低下頭後,又仰望界雄問:


    「你是不是姿勢變挺啦?」


    後藤看似漠不關心,其實都瞧在眼裏,界雄暗暗佩服。芹澤總不厭其煩地叨念「打擊樂器演奏者的站姿也是演奏的一部分」,後來他隨時留意站姿,總算有所迴報。


    「喂。」


    「什麽事?」


    「快到我認識的伯母家了,你可以帶柯基去別的地方打發時間,大概一小時左右吧,我再打手機給你。」


    「咦,為什麽?人家想看你談判成功的帥氣模樣。」


    「談是要談,但我沒膽一上門就請人家收養柯基。做事情是有次序的。」


    界雄說著,輕輕搖晃肩上的背包。


    「我一直很好奇,那裏麵裝什麽?」


    變綠燈了。如果不好好說明,後藤恐怕不會罷休,因此界雄邊走邊解釋。


    他說的是寺院拜訪信徒的業務。拜訪信徒的工作,原本隻在信徒家有人過世的第一次盂蘭盆節7,及做法事的時候,但在睡蓮寺,父親會隨時抽空一家家拜訪高齡長者,類似義工或社工。父親表示,以前都是寺院住持像這樣支持著社區住戶的健康,聆聽眾人的煩惱。雖然無法期待信徒布施,但這年頭睡蓮寺能夠撐著不致於廢寺,就是因為信徒雖然少,卻非常有凝聚力。而且,界雄也很關心鎮上的老人。最近在他的社區fm電台廣播節目中,dj定吉把wbc「世界棒球經典賽」說成wbc「世界棒球集點賽」,差點鬧出大包。


    小時候,界雄會跟著父親一起拜訪信徒。他就是想起這件事,翻開電話簿,打電話到伯母家。—你好,我是睡蓮寺的界雄,之前久違地見到伯母,真的好開心。我向家父提起後,他很關心伯母,所以我想代替家父拜訪府上,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咦,別逗我了,我完完全全沒繼承寺院的意思。咦,dj佐清的龜兔大戰第七集?原來伯母有收聽我們廣播的特別節目啊。龜孫子和兔孫子的大戰尚未結束。下一集開始,我們請到一位叫上條的劇本家加入,格局將變得更波瀾壯闊,兔孫子率領複製兔軍團殺過來,但龜孫子采取媲美古裝劇《宮本武藏:一乘寺決鬥》裏的殘忍戰略,將會上演複製兔孫子的大屠殺喔!啊,我偏題了,這星期日上午拜訪方便嗎?—伯母明白睡蓮寺方拜訪信徒的意義,笑了一下迴答「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拜托界雄幫忙清理住家地板下的垃圾。界雄一邊說好,一邊驚訝於父親的沒節操:原來老爸真的什麽都包辦。雖然是頗累人的差事,但也沒辦法。


    「就是這麽迴事……」


    「到底是哪迴事啊?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隻記得兔子大屠殺。」


    「我想也是。」


    「反正就是在開口拜托前,先賣對方人情吧。」


    後藤直截了當地歸納,界雄苦笑:


    「不,清理垃圾應該是伯母的藉口。」


    總有一天,伯母的獨子會離開家裏。想珍惜社區裏的連係、想透過互相交流,獲得安心。社區不是隻有長者,而是必須每一個世代的居民都參與其中才行—這是他沒去上學的期間切身的體會。


    「是嗎?好像懂,又不太懂……」


    界雄擺出「不必懂也沒關係」的手勢,摸摸口袋,從錢包裏掏出零錢說「喏,給你八十圓,去那邊的流血價自動販賣機買個果汁,到公園坐坐吧」,像安撫小學生妹妹般打發後藤。


    界雄目送後藤不情願地離去,來到狗叫個不停的木造雙層住家前。房屋呈現沉穩的褐色光澤,彷佛散發出淡淡的木頭香,屋齡似乎相當古老,卻沒有破舊的感覺。聽說往昔的工匠技術極佳,牆壁和柱子的施工都一絲不苟,隻要補強,幾乎是穩如泰山。界雄推測,伯母不願意賣地,或許有金錢以外的考量。


    從高聳的籬笆隙縫間,可看見庭院和緣廊。


    「咦,是界雄嗎?」


    界雄和拿著花灑的伯母對望,彼此頷首致意。


    「啊,我是檜山,伯母好。」


    「進來吧,我端茶給你。」


    讓後藤久等也過意不去,界雄想盡快清完垃圾,便從大門繞到庭院,把背包放在緣廊上。今天伯父和獨子似乎不在家。狗放養在庭院,界雄十分訝異,它們居然不會跑出去。


    阿雅、千代、阿澤、阿豐四隻狗圍在伯母腳邊,搖著尾巴。它們的模樣彷佛在訴說,得到主人的關心,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意義和喜悅。


    隻有另一隻—元老平藏低吼著,朝伯母不住吠叫。從剛才開始,耳膜便充斥著平藏的叫聲,雖然斷斷續續,但還是很吵,令人不禁納悶,它的身體那麽小,哪來多餘的力氣叫個不停?


    界雄聊著睡蓮寺的近況,以手巾包好頭,裝上頭燈,並戴上工作手套。一身父親挖掘本堂閣樓儲物間時的裝備。


    「隻要清掉垃圾就行了嗎?」


    界雄拿著夾子和塑膠袋,轉向伯母問。


    「咦?討厭啦,喝茶就好。你爸每次來也隻是喝茶。他都毫不客氣地把中元糕點吃個精光才離開。」


    原來是這樣……界雄接著說:「可是,既然我都來了,就讓我效勞吧。」


    「這些小狗會把東西藏在地板下,所以我忍不住在電話裏跟你吐苦水。它們會叼些毛巾、舊拖鞋之類的進去,尤其是鞋子。」


    鞋子是皮革或橡膠製成,在狗眼中,應該像吸引力十足的獵物。


    「我知道了。」


    「不過,不必太認真,大概撿一撿就行。」


    界雄把夾子弄得「喀鏘喀鏘」響,窺看架高的地板底下。混凝土基座上的通風口,大小可容一個人進入。格柵已拆下。


    「狗可能偷偷跑出家裏,叼迴別人家的鞋子,藏進裏麵吧?」


    「咦?」伯母瞪大眼睛,「好吃驚,你跟你爸一樣,目光滿敏銳的。雖然還沒人抗議過,但畢竟有五隻狗進進出出。」接著,她以手背掩著嘴巴笑了。「或許今天請你過來是對的。」


    「至少讓我檢查看看。」


    界雄確定工作重點後,滿足於自己的直覺,從緣廊鑽進架高的地板下。


    打開頭燈,照亮前方,匍匐前進。


    有點類似洞窟探險,但隻要移動,方向感就會錯亂,頗為困擾。連界雄這麽瘦的人,背和腰都會碰到地梁和橫木,或許伯母也沒辦法請丈夫或獨子鑽進來查看。地板下約莫是通風良好,沒什麽濕氣。短基柱沒有受到白蟻侵蝕的樣子,不過掉落著疑似乾燥僵直的蟲子屍體。


    圍繞著他的黑暗愈來愈濃厚。


    界雄發現三條骯髒的毛巾、兩隻涼鞋,隨手丟進塑膠袋裏迴收。有拖鞋堆積在一處,一樣撿起來。其他還有零食包裝盒、飛盤、橡膠球、塑膠狗玩具。愈是前進,愈可發現狗兒們的領域遍及地板下深處。


    界雄維持著局促的姿勢,轉動腦袋。


    他聆聽著格外刺耳的唿吸聲,想起平藏的變化。


    平藏是在這裏發現伯母獨子帶迴家的女友的秘密嗎?


    隔牆有耳,地板下有狗。


    難道平藏聽得懂人話,躲在這裏偷聽?


    未免太扯了……


    界雄左右張望,移動頭燈的光。


    柱石旁邊掉落著一隻上下顛倒的皮鞋。他伸出夾子正要夾,緣廊的方向傳來熟悉的女生笑聲:「啊哈哈哈!」「好可愛的狗。」「是柯基,今天似乎很怕生。」「哎呀,好像也挺怕狗。」「就是啊。對了,伯母剛才講的是真的嗎?」「是啊,當然是真的。」「居然腳踏三條船,那女的實在太惡劣。幸好伯母的兒子跟她分手了。」「我也這麽覺得。不過,我兒子滿沮喪的。」「還有機會的。」「嗬嗬,那可以介紹你的同學嗎?」「呃,請問伯母的兒子幾歲?」「三十六。」「這是犯罪吧?」「就是說呢。」


    伯母愉快地談笑,害得界雄「咚」一聲撞到頭。他橫衝直撞,匆匆爬出地板下。「欸,我開始覺得,伯母就像我真的伯母一樣。」「太開心了,我也好想有一個像你這麽開朗的女兒。」「這樣感覺頗厚臉皮,不過其實我有事要拜托伯母。」「什麽事?」「請你收養這隻遭人遺棄的柯基吧!」


    界雄宛如穿越障礙物賽跑的網子般火速鑽出來,渾身泥巴汗水地站起。不出所料,後藤抱著狗籠,坐在緣廊邊。界雄脫下工作手套,揪起她的一隻手,使勁全力把她拖到庭院角落,像為職棒開球的偶像明星般振臂高揮,朝她的腦門敲下去。


    「幹麽突然打我!」


    後藤露出遭到盟友背叛的表情。


    「你害我遭到今年最嚴重的驚嚇!」


    界雄大聲罵道,壓過了周圍的狗叫。這家夥為什麽不會受到膚淺的計畫或按部就班的準備所惑,想一直線達成目的?而且似乎快成功,更教人氣得跳腳。界雄覺得一點一滴累積邏輯思考的自己簡直是個大白癡,幾乎對總是被穗村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的上條感同身受。


    「界雄,你朋友好可愛、好有趣。是管樂社的同學?」


    伯母坐在緣廊愉快地說,後藤害羞地迴頭:


    「啊,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後藤朱裏,吹低音長號。」


    「叮叮……長號?」


    「不是啦!是低音長號!」


    居然還沒自我介紹嗎?界雄幾乎要毛骨悚然起來。後藤究竟是怎麽讓伯母開口吐露獨子的問題?這秘訣務必要請教一下。


    界雄再次拉著後藤的手,迴到伯母身邊,一掌抓住她的頭,硬是要她低頭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這女生沒惡意。」


    這是真心話。後藤比一些想製造正麵的印象,卻掩蓋不住漆黑本性的女生好太多。隻為了單純的目的而活,令人欣賞。況且,柯基並不是她棄養的,她與前任飼主也毫無關係,等於是扛起根本不必要的辛苦。


    「你們感情真好。」伯母徹底誤解。「對了,我有事要跟界雄報告。那女人的問題解決了。」


    「咦?」伯母的口氣輕鬆得彷佛在問「要不要喝杯茶?」,他不禁再次反問:「咦?」


    「我兒子果然是被騙了。」


    怎麽,原來是這件事。不管對象是高中生還是什麽人,伯母一定都極想傾吐。界雄覺得對她兒子來說,這實在是無妄之災,同時也感到一陣寂寞:原來伯母並不是隻對他一個人無所不談。


    「她不會再來了嗎……?」


    「上次在路上遇到你,隔天就發現那女人不僅是腳踏兩條船,甚至是腳踏三條船!她同時跟搞樂團的還有酒保交往。我兒子是公務員,似乎被當成安全牌留著,也發現她其實欠一屁股債。」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界雄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冒出麻將術語。界雄的麻將是dj定吉傳授的。記憶力如果不夠好,就無法在賭博中獲勝。


    (平藏的直覺,比誰都準。)


    原來如此,伯母兒子的女友純粹是為錢接近他,現在知難而退了啊……


    界雄俯視地麵的狗。阿雅、千代、阿澤、阿豐這四隻狗十分關注後藤懷裏的狗籠,叫個不停。狗籠裏的柯基也一樣,別理它們就好,卻不甘示弱地汪汪應戰。


    另一方麵,隻有平藏完全不把柯基放在眼裏,朝伯母吠叫不休,緊接著又壓低身體,擠出聲音般低吼。


    「平藏是怎麽了呢?」


    伯母也為平藏持續已久的異狀感到困惑。


    界雄提出問題:「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


    「不舒服?你說生病嗎?」


    「對。」


    「狗會隱瞞身體的不適,所以我都會帶它們做健康檢查……」


    「全部正常嗎?」


    「以它的年紀來看很健康啊。感覺也不像吃到什麽壞東西……」


    「這樣啊。」界雄抱起雙臂,沉默不語。


    伯母納悶一陣,挪動身體轉向後藤,改變話題:「對了,你剛才說什麽棄養的狗……」


    界雄一驚,急忙想補充,後藤卻嚴肅答話:


    「其實,我正在找可收養這隻柯基的人。」


    「這樣啊……」伯母有些驚訝,「所以才會一直把它關在籠子裏嗎?」


    後藤略略垂著眼,點一下頭:


    「給它係上牽繩,是新主人的第一項工作。我們家沒辦法養它。」


    界雄屏息聽著,有點對後藤刮目相看。


    伯母露出注視親生女兒般的表情,上半身往前探,問:「它看起來已可管教、帶出去遛,你們都怎麽處理?」


    「呃,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不過都把它放養在家裏。勉強要形容,就是自由狀態。」


    於是,害得怕狗的父親被追著跑嗎?界雄總算瞭解後藤家怎會那麽淒慘。


    伯母沉默許久,狗兒們的叫聲格外刺耳。


    「它本來應該有其他兄弟……真可憐。」


    她低聲喃喃,望向後藤懷裏的狗籠。


    (我弟說,那隻柯基奇跡般幸存。)


    界雄想起後藤的話。或許她弟目睹柯基其他兄弟的下場。雖然不太莊重,但界雄想像起在暑假期間變成乾屍的小狗。但即使同情,界雄家也不能收養。傷腦筋,真想請杜立德醫生指點一下明路。


    緣廊邊,伯母陷入沉思。界雄突然覺得待在這裏令人窒息,想假裝成透明人,但很快就裝不下去。他重新拿起塑膠袋和夾子,打算繼續撿拾垃圾,不料後藤抓住他的衣服:


    「你沒有從這種狀況逃離的選項。」


    「我是要去工作!」


    聽到兩人的對話,伯母像找到沉默的出口般噗哧一笑。


    「你們感情真好。」


    「沒有、沒有。」界雄在臉前揮著手。他居然膚淺地進行策畫,希望讓伯母順利收養後藤的柯基,實在太可恥。飼養寵物,就是被交付一條生命,必須有不管遇上任何狀況,都要照顧到最後一刻的覺悟,才不可能輕易答應:「好,我來養。」


    後藤再次用力抓住界雄的衣服。她湊過來,小聲說:


    「重大發表,我跟伯母的話題用光了。」


    「你們剛才不是聊得挺開心?那是我的幻聽嗎?」


    「徵求聊天話題……」


    界雄仰頭望天,咬緊牙關,眉心打結般思考。


    「伯母參加了俳句教室。」


    「俳句?我不懂俳句啊。」


    「上次我碰巧撿到你的樂譜,後麵寫著充滿詩意的字句:『泡泡球,那是製造出天空碎片的奇跡……』我就當沒看到,你努力配合伯母一下吧(參考:穗村在國中時的作業寫下的俳句是『熱氣球 是無聲無息升空的 問號(字太多了)』。)


    後藤羞得滿臉通紅,全身發抖。


    不關我的事。總之這是伯母的要求,界雄想快點執行自己的任務。他彎下身,鑽進緣廊底下。


    (就是在開口拜托前,先賣對方人情吧。)


    雖然想起後藤辛辣的評語,但隻要采取行動,或許有好有壞,卻也可能最後皆大歡喜。總比坐以待斃要來得好。


    界雄在地板下爬行前進,緣廊傳來「啊哈哈」的歡樂笑聲。「界雄他啊,是個沒神經的大傻蛋!」嗯,果然適應力超強。


    界雄左右張望,藉頭燈照亮周圍。剛才他檢查過,地板下的空間乾燥,沒有白蟻侵蝕的跡象,似乎不必擔心蟻害造成腐朽。這棟屋子的施工十分堅固,賣地拆毀實在可惜。雖然沒有白蟻,但他看見飛蟲的屍骸影子。嬌小的腳淒慘地蜷縮著,也許最後是空虛地自行斷氣。


    界雄深入內部,腦袋一隅湧出一個微小的疑問。疑問猶如芒刺在背,漸漸強烈地發出主張。


    平藏的事,頗令人介意。


    為何平藏會朝伯母近乎執拗地吠叫、低吼個不停?


    如果不是生病,會是什麽理由?


    最老資格的狗平藏,是想對群體中地位最崇高的飼主伯母傳達什麽嗎……?


    或者,它果然是討厭那個為錢接近伯母兒子的女人?


    身為狗的平藏,真的能識破人的本性嗎?


    隻要知道那個女人再也不會來家裏,平藏就會恢複正常嗎?


    界雄的意識迴到眼前的現實。剛才沒夾到的皮鞋掉在前麵,他夾起丟進垃圾袋。地麵的泥土非常堅硬,感覺狗的前腳沒辦法輕易挖開,所以應該不會埋著什麽東西。


    如果像伯母說的,那些狗把叼來的東西藏在這裏,那麽地板底下就和庭院一樣,屬於它們的地盤。若平藏是發現裝著鈔票或金塊的神秘皮包,試圖通知伯母,想必會是一段佳話。


    然而,界雄也進行相反的可怕想像。


    萬一……地板底下藏著二戰時期的未爆彈呢?


    不過,如果是未爆彈,應該會在屋子興建前就發現,引發轟動,而且寵物狗無法識別炸彈是危險的東西。除非經過特殊訓練,或親身經曆爆炸—


    危險物嗎?


    界雄留意到自己一直低著頭工作,於是抬起頭。


    地板下漆黑的世界再次出現在光圈中。從地板支架垂直延伸的短基柱,縱橫等間隔排列。意外開闊的空間,彷佛是拆除全部牆壁的迷宮。


    那是什麽?


    界雄小心翼翼地眯眼,提心吊膽地靠近。


    危險物不是掉落在地麵,而是在上方。


    界雄頓時全身僵硬,甚至連唿吸都不敢出聲。


    那個倒立垂掛的壺狀物體……


    平藏是注意到這個物體,想通知伯母危機逼近他們家嗎?


    5


    從陰暗的地板下解脫,來到外頭,陽光實在刺眼極了。


    「欸,界雄,這算是平藏立下大功嗎?」


    界雄和後藤離開伯母家,決定前往八十圓流血價自動販賣機旁的公園。這是平日幾乎沒人會去的小公園,後藤坐在長椅上,抱著裝柯基犬的狗籠,界雄肩上搭著背包站在對麵。


    來到公園的路上,界雄把平藏對伯母的奇妙變化詳細告訴後藤。


    「我覺得是大功一件。」


    界雄應道。發現乾涸的蟲屍是什麽後,他火速從地板下落荒而逃,通報在緣廊等待的伯母,完全沒有閑情逸致替柯基找主人。


    後藤抬頭說:「原來是虎頭蜂的窩……」


    「是啊。伯母家麵臨的危機,不是為錢接近兒子的女人,而是在地板下築巢的虎頭蜂。」


    掉落在地板下的,是拇指大的虎頭蜂屍體。形狀和顏色十分駭人,看上去就很兇暴,像在警告危險勿近。平藏約莫是憑著動物的本能發現那是危險的生物。每年到八、九月,便會傳出虎頭蜂螫傷人的新聞,偶爾會造成死亡。平藏得知虎頭蜂開始在地板下築巢,才會又吼又叫,試圖警告伯母。這是界雄的推論。他勸伯母盡快聯絡捕蜂業者。


    「這樣喔……」


    後藤迴答得心不在焉,界雄忍不住動氣。今天在地板下撿垃圾搞得渾身泥巴,才能發現這個事實,而且我撿垃圾是為了誰啊?


    「你倒是輕鬆。」界雄酸道。


    這迴換後藤生氣了,她難以信服地看著界雄:


    「我在庭院和伯母聊天的時候,完全沒看到虎頭蜂飛過。」


    聽到這話,界雄石化片刻。他在地板下看到的,隻有乾掉的虎頭蜂屍體,頭燈的燈光裏,不見任何飛舞的虎頭蜂,也完全沒聽到引發恐懼的嗡嗡聲。倘若築巢是現在進行式,起碼會看到一隻活的虎頭蜂。


    到底是怎麽迴事?他漏掉什麽重要的事實嗎?


    界雄頓時沉默,後藤繼續道:


    「伯母家有五隻狗,如果它們經常進出地板下,應該五隻都會發現,為何隻有平藏那麽異常?」


    有道理。界雄遲疑一下,開口;


    「抱歉,你說的沒錯,不太對勁。」


    看到界雄認錯,後藤滿意地取出智慧型手機。班上有智慧型手機的人還不多,界雄好奇地探頭看:


    「咦,你有挺不錯的東西。」


    「這是我的高中入學禮物。」後藤滑動螢幕,搜尋虎頭蜂窩的圖片。很快地,搜尋到的圖片出現在畫麵上。「你看到的是哪一種?」


    界雄這才知道虎頭蜂窩有許多種形狀。「這個。」他指著倒掛的壺狀蜂窩圖片。顏色是紅褐色,並有類似漩渦的花紋。


    兩人一起閱讀解說的文字:


    「每年過冬後,女王蜂會在五月左右單獨開始築巢。」


    五月?現在是九月。


    以那種形狀保留到九月,表示女王蜂因著某些原由,不幸死掉了。他看到的那具蜂屍是女王蜂嗎?不,蟲的屍體應該會粉碎風化,可能是偶然誤闖地板下死掉的雄蜂。


    雖然覺得混亂,但隻有一個事實很清楚:虎頭蜂在伯母家築巢的危機,早在五月就解除。解說文字中提到:「建造到一半的蜂窩,不會被其他虎頭蜂接收。」


    界雄不禁想咂舌,搖搖頭。如同後藤說的,沒看到半隻活的虎頭蜂時,他就應該發現。是在漆黑狹窄的地板下爬來爬去,失去冷靜嗎……?


    「到底怎麽迴事?」後藤歪頭納悶地說。


    「對了,得聯絡伯母。手機借我。」


    「咦?界雄,你沒有手機嗎?」


    「沒有。」


    「你知道伯母家的電話?」


    「最近才剛打過,還記得。」界雄喜歡的冒險小說世界裏,有許多記憶力超群的人。身為真實世界的人不能輸給他們。


    「你好厲害。可是,現在聯絡伯母要做什麽?」


    「做什麽……」後藤的悠哉令界雄有些不耐煩,「不用找捕蜂業者了啊。」


    「最好還是找一下吧?」


    「咦?」


    「畢竟真的有女王蜂在緣廊底下出沒。搞不好明年又會飛進來。請來專家,應該會想辦法預防。離開的時候,我跟伯母提過。」


    界雄悄悄咽下口水。他總算理解後藤怎能這麽老神在在,最後恐慌的隻有自己。巧言令色,鮮矣仁—他想起dj阿米的教誨。與其耍小聰明、小花招,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任意扭曲事物的意義,倒不如秉持信念,坦白傳達彼此的心情,才算是大智慧嗎?這整件事,是不是根本有沒有他都沒差?界雄僅存的自尊與威嚴,此刻奄奄一息。


    後藤把狗籠放到長椅上,蹲在旁邊,打開側麵的籠門,聽不出是開玩笑還是認真地說「你的新家是睡蓮寺喔」,摸摸柯基的頭。


    好痛!


    好像又被咬了。因為是小狗,牙齒還小,但界雄親身經曆過,真的很痛。界雄彎下腰探看狗籠。


    「如果不能再熱情一點、可愛一點,滿難找到人收養吧?」


    「它平常不是這樣的……」


    「會不會是裝在不熟悉的籠子裏,不太高興?」


    「咦?可是,打疫苗和健康檢查的時候也用籠子裝著走了很久,它都沒這樣啊。」


    「那就是不舒服—」界雄說到一半,忽然莫名感到似曾相識,歪起頭。他和伯母之間,有過類似這種刪去法的對話。


    界雄仔細觀察狗籠裏的柯基。或許隻是感傷使然,柯基看起來也像無法承受遽變,陷入混亂,不知該相信誰。


    「還是,我表現在神情和態度上……?」後藤低頭,噘起嘴唇低喃。


    「咦?」


    「隻剩下這種可能性。」


    界雄眨眨眼,半晌後站起,抱著雙臂陷入沉思。


    他想到平藏。宛如冬季晴朗的日子,或焦點確實對準的鏡頭般,他覺得思考的每一個角落都變得清晰起來。


    平藏是伯母養的第一隻狗,長久以來受到伯母疼愛,它會不會成為觀察伯母的專家?即使本人沒發現,人的行動和動作也可能改變。這細微的徵兆,隻有平藏察覺……


    這是最簡單的答案。平藏總是看著伯母,連她兒子沒發現的疑神疑鬼表情,它都有所反應。不,兒子的女友問題已經決,表示還有其他導致伯母的表情出現變化的原因……


    這幾天一直想著狗,勾起意想不到的記憶。那是界雄沒去上學的期間,在圖書館的書裏讀到的內容。


    狗與人的觀察方式,有著巨大的不同。


    那就是判斷力。判斷力固然重要,但要發揮直覺時,卻會造成妨礙,如同幹擾靈敏天線的雜訊,十分棘手。狗吼叫的時候,不會被眼前的現象應該是什麽情形、平常都是怎樣、接下來該怎麽做……這些想法迷惑。狗隻會看到眼前的狀況。這就是狗天生的生存能力,也是求生的力量。


    眼前的狀況……


    伯母家麵臨的真實危機是什麽?


    真正危險的東西是什麽?


    今天的對話中,或許隱藏著線索。再怎麽小的線索都好。界雄往太陽穴用力,拚命迴溯伯母的言行。他垂下目光,尋找答案。


    6


    幾天後,伯母發現界雄和後藤走進病房。可能是真的很無聊,呆呆看電視也看到膩了,注意到二人,她笑逐顏開,「哎呀呀」地連唿,請他們在床邊的圓椅子坐下。六人大病房裏,隻住著伯母一個人。


    (狗會隱瞞身體的不適,所以我都會帶它們做健康檢查……)


    人也一樣,會隱瞞生病的不適。


    界雄和後藤一起去拜訪伯母家的那天晚上,放心不下的界雄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電話給伯母,請她去做個健康檢查,於是—


    「你們剛放學嗎?」


    透入窗戶的夕陽餘暉,染紅伯母的側臉。


    界雄和後藤穿著製服,但兩手空空,沒帶書包。如果等社團活動結束再來探病,就超過會客時間了。他們是趁個人練習時間偷偷溜出來,得立刻迴學校,界雄思考著該怎麽說明。


    「我們偷跑來的。」


    先在圓椅子坐下的後藤舉起一手,活潑答道。界雄覺得煩惱的自己像個傻瓜。


    「偷跑?」伯母睜圓雙眼。她的氣色不錯。


    「我們和海蟑螂一樣,從陰暗處沙沙沙地移動到另一個陰暗處,瞞著社團其他人跑來。」


    後藤惡心地活動十指,完美模仿海蟑螂,逗笑了伯母。伯母的手伸向床邊的推車問「要不要吃人家送的蛋糕?」,後藤非常不甘心地說「就算沒人發現,練習期間也不可以偷吃東西」。


    伯母歎一口氣,百感交集地重複界雄聽過幾十遍的話:


    「沒想到平藏會是我的救命恩人……」


    伯母被診斷出胃癌。


    幸好還在初期,不必擔心轉移,隻需內視鏡手術就能治療,聽說一星期左右便能出院。


    醫生表示,胃癌初期幾乎沒有症狀,很難早期發現。不過早期發現胃癌的病例中,不少人傾訴胃部不適。


    而胃部的不適,隱約反映在伯母的表情上。


    連丈夫和獨子都沒注意到的細微變化,唯獨長年疼惜的愛犬沒疏忽。


    具備敏銳推理能力和觀察力的魔鬼平藏的法眼,果然什麽都能識破。


    「伯母,我聽界雄說了,真的可以嗎?」


    後藤從圓椅探出上半身,一臉嚴肅地問。


    「當然。等我出院,就把柯基送來吧。我會好好照顧它。」


    「謝、謝、謝、謝謝伯母!」


    後藤感激萬分,界雄按住她的頭,彷佛在提醒她要再有誠意一點。


    界雄明白伯母改變心意的理由。狗的壽命比人類更短,若是養狗,將無可避免地要為它們送終。但伯母年紀大了,並非完全不可能拋下現在養的狗離世,一想到這裏,她實在無法下定決心養新的狗。


    然而,經過這次的事,伯母改變想法。人與狗以生命的光輝照亮彼此活下去,她似乎再也不感到遲疑。多虧平藏,感覺往後的日子還久得很,況且我得幫兒子找老婆—伯母在電話中開心地說。


    「那麽,伯母,等你手術結束,我們再來探望。下次我們會乖乖帶禮物來看你!」


    後藤起身,活力十足地道別。


    「不用啦,光是有年輕人來看我,我就非常開心了。」


    「真的嗎?實在不好意思。」


    快點走—界雄輕推後藤的背。


    兩人離開醫院,急忙返迴學校。


    染成橘紅色的天空中,大批灰椋鳥描繪出精細剪紙畫般的花紋。必須趁著管樂社的夥伴尚未誤會以前,跟他們會合才行。「平藏真的好厲害!」「我超感動!」後藤讚歎著,興奮不已。


    狗隻看得到眼前的狀況,界雄覺得這是很棒的能力。若是應用在解決人的問題上,就是排除眼前發生的事實以外的旁枝末節,比如過去的往事、風評等等。平藏這種公正無私的觀點,救了伯母一命。


    「是啊,我們得效法平藏。」


    界雄想下個感動的結論,後藤的反應卻令人意外:


    「沒辦法。」


    「咦?」


    「做不到的。」


    看到後藤居然如此輕易放棄,界雄感到抗拒:


    「怎會做不到?」


    「當然做不到,因為……」


    後藤停下腳步,掏出手機開始操作。她似乎在搜尋什麽,接著把顯示的畫麵轉向界雄,說一聲「拿去」,塞給他後,徑自往前走。


    界雄接過手機,皺著眉看螢幕,隻見上麵顯示以下訊息:


    嗅癌犬。狗的嗅覺是人類的十萬倍以上。人類的嗅覺細胞約有五百萬個,狗的嗅覺細胞則多達二億個左右。為數稀少的一些狗,可從病患唿吸中的細微氣味,分辨出胃癌、肺癌、乳癌等十八種癌症,準確率將近百分之百,連x光片難以辨識的極小癌症腫瘤也能發現。不過,現階段尚無法分析出散發此類氣味的化學物質,算是隻屬於狗的特異功能—


    環境世界……日常與非日常的境界線宛如熱氣,搖晃起來。界雄移開智慧型手機的畫麵,揉了好幾下眼睛。


    他注視著腳步輕盈的後藤背影。


    或許真的贏不過這家夥。界雄忍不住想罵人,嘴巴卻情不自禁笑開。畢竟托她的福,這幾天擁有在學校和社團都無法得到的奇妙體驗。


    1 前網球選手鬆岡修造和照英,都是日本代表性的熱血運動藝人。


    2 指高橋留美子的漫畫《相聚一刻》(めぞん一刻)裏的角色三鷹瞬。


    3 高橋義廣的狗漫畫《銀牙傳說》係列裏,奧羽山脈住著一群狗「奧羽軍」。


    4 うまい棒,一種以玉米澱粉為原料的零嘴,外型像蛋卷,定價一直以來都是十圓,長度會配合原物料價格變動。有「日本國民零嘴」之稱。


    5 日本電視台節目《突撃!鄰の晩ごはん》,主持人桂米助會毫無預警地在晚餐時段拜訪普通民宅,拍攝該戶人家的晚餐內容。


    6 德國生物學家及哲學家魏克斯屈爾(jakob johann baron von uexkull,一八六四~一九四四)提倡,認為各種動物的知覺作用的世界總體,即為該動物的環境。


    7 日本每年於七月十五日舉辦的祭祖法會,一般都會趁此期間的連假返鄉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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