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所謂的「保健室上學」,但我的情況應該算是「司令室上學」吧。


    *


    讓我差點變得拒絕上學的契機,是高中入學後立刻得到的一場感冒。當我請了兩個禮拜左右的病假,在四月底病愈複學後,一年b班的教室已經變成很難待得下去的地方了。我完全跟不上課業進度,體育課時也隻有我找不到搭檔,換教室時也隻有搞不清楚狀況的我被全班丟下。


    當然,隻要跟同學借筆記來抄,或是詢問下一堂課的上課地點,就能解決這些問題。就算沒有生這場病,原本就不擅長主動向人搭話的我,總有一天恐怕也會因為某種微不足道的契機被同學孤立吧。


    生物課給了這樣的我致命一擊。當我第一次上實驗課時,同學們已經分好六人一組的實驗小組,我連自己該坐在哪裏都不曉得。


    「對了,藍澤之前請假沒來對吧?」老師一派輕鬆地說:「你就隨便找一個小組加入吧。」


    總覺得全班同學都一臉為難地看著我。我假裝要去廁所逃出生物教室後,就再也沒迴去了。


    從此之後,就算來到學校,待在教室也會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但我又沒有拒絕上學的勇氣,隻好躲在圖書室或後庭打發時間。


    我坐在日照不足的濕泥土地上,一邊聽著遠方的鍾聲一邊大口吃著便當,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和國中時代沒有兩樣,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窩囊了。我既沒有被人欺負,也沒有被人無視,但就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融入班級。我總覺得同學們都在默默地質問我,問我為何待在這裏,所以我下課時都躲在廁所隔間裏讀書或聽音樂。如果管理圖書室的老師不在,我就會整天窩在圖書室打發時間。


    為了在進到高中後讓一切重新來過,我勉強自己報考以前就讀的國中沒人會選擇的東京高中,好不容易才成功考上這間學校,但結果還是重蹈覆轍。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自己明明就沒有任何改變,周遭的環境自然也不可能這麽輕易就改變。


    人生不是遊戲,沒辦法按個按紐就重新來過。這是我在這十五年的人生中學到最寶貴的教訓。


    可是我錯了。人生其實就是一場遊戲。


    更糟糕的是,它一樣沒辦法重新來過。


    *


    我是在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初次遇見未咲。因為某個班級在圖書室自習,失去容身之處的我靈機一動跑到北校舍屋頂,但那裏已經有客人先到了。


    剛開始時我並沒有注意到她。我品嚐著直接踩在水泥地板上的新鮮觸感,走到護欄旁邊環視看起來比平時還要遼闊的天空,不經意地聽著從下方校園傳來的哨聲和踩在沙土上的規律腳步聲,在轉過身體背靠護欄並大大唿了口氣時,才終於發現異狀。


    在樓梯間的屋頂上有一道人影。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倒退兩步。那是一名女孩。她穿著我們學校的製服,所以八成是這裏的學生,但眼神成熟得不像是高中生。不,用成熟來形容並不恰當。那是更加深邃嚴厲、有如不允許任何生物存在的鹹水湖般的澄澈眼神。


    插圖004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愣愣地看著她好一段時間。


    她好像早就注意到我,壓低身體保持警戒地盯著我。造型樸素的大耳機緊緊壓著又長又柔順的黑發,更是突顯出那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啊……抱歉……」


    我好不容易才迴過神說:


    「那個……我不知道這裏有人……」


    雖然我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迴到校舍裏,但為此就必須通過她的視線正下方,這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沒辦法離開護欄旁邊。


    她一臉不快地從樓梯間屋頂一躍而下,黑發和裙子被春風吹散開來。在我看到傻眼說不出話時,她很快就跑進校舍裏了。


    鐵門毫不客氣地關上後,我大大地鬆了口氣。因為她的眼神強烈到讓四目相對的人無法聽見周圍的聲音。


    她到底是誰?從她在這種時間跑來屋頂這點看來,她應該和我一樣是蹺課的學生吧。


    總之,以後還是不要來這間校舍的屋頂了吧。如此下定決心後,我走進校舍。


    可是我隔天馬上就再次遇見她了。我覺得應該不會在南校舍屋頂遇見她,就在第二節課結束後跑去那裏,結果卻在樓梯間屋頂發現一道卷曲著身體的黑色人影。她抱著膝蓋蹲在地上,探出身體注視著我,被耳機夾住的小臉上寫滿了不快。


    「那……那個……對不起……」


    我慌張地辦解: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這裏,才會……」


    她再次準備從屋頂上跳下來,我趕緊揮舞雙手製止她。


    「不……你不用走……我會離開這裏……真的很對不起……」


    我使勁壓低脖子,低頭衝進校舍。因為隻要稍微提高視線,好像就會不小心看到她的大腿和裙子裏的風光。我一鼓作氣衝到一樓,整個人躲進樓梯後方滿是灰塵的空間後才終於鬆了口氣。


    難道屋頂是她的地盤嗎?沒辦法,還是別去屋頂了吧。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隔天又遇見她了。因為管理員不在,我決定整天窩在圖書室裏麵。當我到書架上尋找最近迷上的長篇恐怖小說時,卻發現看到一半的第三集不見了。沒辦法,跳過第三集繼續看吧。我拿走第四集,又另外選了幾本書,抱著一整疊書走向閱讀區,結果發現眼熟的人物就坐在那裏。是那女孩。


    雖然她也嚇了一跳,但我比她還要訝異。連續三天碰麵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她正在看的書就是我遍尋不著的第三集。我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不斷輪流看向自己手中的書和她手中的書。她也發現這件事,噘起嘴唇站了起來。


    「這書簽該不會是你的吧?」


    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我有好一段時間無法理解她是在問我。她從書頁之間抽出來的細長紙片,確實是我不久之前夾進去的書簽。


    「……嗯……沒錯……」我點了點頭。


    「那你快點看完吧。」


    她把書塞到我手上。


    「不、不用這樣,你先看吧。」


    而且我要走了。她無視於正準備這麽說的我走向書架,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總覺得就這樣接受她的好意──不知道這樣說正不正確──在這裏先看這本第三集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刻掉頭走人又好像踐踏了她的好意,感覺反而失禮……我偷瞄了她一眼。這時我才發現綁在她外套左手上的紅色布條。那是臂章。上麵用白字印著「一年c班班長」。原來她是班長啊。她明明經常蹺課,為什麽還要乖乖戴著班長的臂章?


    就在這時,我發現一件比這問題還要嚴重許多的大事。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用手指來迴找著書架上的同一個地方。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向她搭話。


    「那個……」


    我本來還擔心戴著耳機的她會聽不見,不過她還是轉頭看了過來。


    「難不成你在找這本書嗎?」


    我亮出剛才一並拿走的長篇戀愛小說第二集。雖然自己也有看,但她會看這種甜死人不償命的小說還是讓我覺得很意外。她立刻睜大雙眼,紅著臉別過了頭。


    「才……才不是,我才不看那種羞死人的小說。再說,我最討厭那種遲鈍得讓人火大的男主角了。」


    「你明明就有看嘛。」


    我忍不住如此吐槽。她的臉紅到極點,踩著大步離開圖書室。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著腦袋陷入深深的後悔之中。我惹她生氣了……偶爾鼓起勇氣和別人說話卻換來這種結果。也許我這種人還是一輩子都別說話會比較好。不過,我剛才到底說錯了什麽?


    算了。總之,結果圖書室還是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繼續看小說吧。


    雖然我手上翻著書,但腦袋裏都是那女孩的事,完全裝不進小說的內容。那家夥到底是什麽人?她和我一樣是因為無法融入班級,才會不去上課一個人打發時間的可憐學生嗎?看她那種不愛理人的態度,會被同學孤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根本就是自作自受……想到這裏,我才發現自己也是一樣,心情不禁變得有些低落。


    她的臂章上好像是印著一年c班。一年c班不就是隔壁班嗎?不過我們幾乎都不在教室,所以對彼此沒有印象也是很正常的事。


    繼續思考關於她的事情也沒有意義,於是我勉強自己把注意力放迴小說上。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一年c班……c班?


    我記得這間高中的每個年級應該都隻有兩班才對……哪來的c班啊?


    隔天,我在其他學生還沒出現的清晨來到學校。位於南校舍二樓,從東側樓梯數過來的第三間教室,就是我所屬的一年b班。隔壁的教室並沒有掛上教室名牌。我輕輕拉開門,探頭往裏麵一看。


    我愣住了。教室裏空無一物。


    ……不對,講台前麵擺著一組孤零零的桌椅。


    僅此而已。教室裏沒有講桌,清潔工具櫃裏也沒有任何東西,也找不到板擦和粉筆,公告欄一片空白。


    我畏畏縮縮地走進教室,整個人都沉浸在清晨的寧靜之中。


    我再次環視周圍。除了一張桌子之外,這裏真的什麽都沒有。牆邊的地板積滿了灰塵。被太陽曬到變色的窗簾沒有綁起來,就這樣垂掛在軌道上。黑板板擦乾淨得跟新的一樣。


    這間教室是怎麽迴事……?


    我走近桌子一看,上麵擺著一本深綠色的簿子。我發現那是點名簿。


    我拿起點名簿翻閱,在分成四十多行的名單上,就隻有最上麵那一行寫著一個名字。


    ──七連阪未咲。


    這是那女孩的名字嗎?隻寫著一個名字的點名簿是怎麽迴事?


    無聊的妄想從腦海中不斷湧出。那家夥該不會是幽靈吧?說不定她其實是很久以前這間學校還有很多班級時的一年c班學生,因為自殺而變成地縛靈,從此之後就一直在學校裏徘徊。還是說,真相其實沒那麽離奇,她隻是因為太過孤獨,才會隨便找了間空教室,捏造出隻屬於自己的班級……


    背後突然傳來開門聲,我嚇得轉頭一看。


    她就站在門邊,半張著嘴注視著我,然後趕緊戴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移開視線,語氣粗暴地問。


    「啊……抱歉……我擅自就跑進來了……」


    她氣衝衝地走過來,從我手中搶走點名簿,在「七連阪未咲」這個名字旁邊的今天日期的欄位中畫上圈圈,然後把書包放到桌上。


    這家夥果然就是七連阪未咲嗎?


    「那個……這裏是空教室對吧?」


    我試著如此詢問。七連阪未咲搖了搖頭。


    「不是教室。」


    「……咦?」


    「這裏是司令室。」


    我愣了一下。


    我無法理解她所說的話,花了不少時間才想到司令室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司令室?呃……這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就好。」


    七連阪未咲搖了搖頭,就這樣拿著點名簿走向教室門口。


    糟糕,我必須為昨天惹火她的事向她道歉才行。我還沒有想到該如何道歉就直接叫住她。


    「那……那個……請等一下。」


    未咲停下腳步迴過頭來,臉上帶著明顯不悅的表情,令我不禁感到畏縮。


    「什麽事?」


    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卻又急著想隨便說些什麽,結果說出了這種話。


    「……那部長篇小說,主角過了第二集以後就變得不那麽遲鈍了喔。」


    我到底在說什麽?我不是要道歉嗎?


    可是說出口的話再也收不迴來。未咲在一瞬間露出倉皇失措的表情,然後立刻別過了頭。


    「那又如何?我……我才不可能看那種閃光彈放免錢的小說。」


    未咲故意發出響亮的腳步聲走出教室。我心中滿是懊悔,忍不住抱頭蹲在地上。


    可是,當我在那一天的第三節課跑去圖書室時,那部長篇戀愛小說的前五集已經都被借走,讓我不小心笑了出來。


    *


    於是,一切開始──抑或是結束──的星期三到來了。


    這一天,我坐在堆在校舍後方準備丟掉的舊桌子上,茫然地聽著音樂打發時間。鍾聲正好在曲目結束時響起,我拿下耳機看看時間。第六節課結束了。


    好啦,迴家吧。就在我準備從桌子堆成的小山上跳下來時──


    「啊,找到了!藍澤!」


    少女煩人的叫聲鑽入耳中,讓我差點跌了下來。疊在一起的桌子吱吱作響。從校舍轉角處現身、手指著我走過來的人,是一名染著茶色頭發、把製服穿得鬆垮垮的女學生。


    插圖005


    「你還真是難找!要蹺課就到同一個地方蹺嘛,要不然別人怎麽知道你在哪裏!」


    「咦?那……那個……?」


    找我?話說迴來,這女孩是誰?


    「真叫人難以置信!」那名女學生睜大雙眼。「你連同班同學的長相都記不住?你至少也有去上幾次課吧?我叫有間,就坐在你後麵!有間久留美!」


    如果我是去上個幾次課就能記住同學長相和名字的正常人,現在就不會跑來這種地方蹺課了。


    「你真的記不得了?記不得這個長相可愛到能擔任讀者模特兒,最近還鼓起勇氣改用珍珠睫毛膏的久留美?」


    「要是我們初次見麵時,你的自我介紹就這麽中二的話,我可能就會記得了。」


    「你說什麽!」她揪住我的衣領。沒想到那雙纖細手臂居然藏有這種蠻力。「這才不是中二,這種說話方式在少女時尚雜誌上很受歡迎好嗎!」


    「抱歉!是我錯了!」


    看來我似乎有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心裏話的壞毛病。隻要想到未咲也是因為這樣被我惹火,而且我正是因為不常和別人說話,才會失去在成長過程中改掉這個壞毛病的機會,就讓我覺得憂鬱。


    「啊……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了。趕快跟我來,等一下就要開班會了。因為班長之前都不在,所以班會總是進行不下去。」


    「……班長?」


    在迴答問題之前,有間久留美就抓住我的左手,拿出某種紅色的東西綁了上去。


    「幹……幹麽?」


    「別亂動,不然會被別針刺到!」


    那是臂章。上麵印著「一年b班班長」這樣的白色文字,就和未咲綁在手上的一樣。


    「……為什麽我是班長?」


    「選班長那天你不是請假嗎?所以大家就把這個屎缺推給你了。」


    我仰天長歎。蠻橫也該有個限度吧。久留美抓著我的手腕大步前進。我趕緊撿起擺在腳邊的書包,一邊因為她小手的觸感臉紅心跳一邊跟著前進。你不用拉我也會走。我連說出這句話的勇氣都沒有。在前往二樓的一年b班教室途中,擦身而過的其他學生的視線刺得我好痛。


    「我找到藍澤,把他抓迴來了!」


    久留美打開教室的門如此宣布後,就把我硬拖進裏麵。所有人的視線立刻集中過來,讓我忍不住縮起身體。稀疏的桌椅和十多名男女。在這些看著我的視線中,質疑、不安、猜忌、好奇各


    占了四分之一。或許這隻是我的被害妄想吧。我壓低視線,在視野的邊緣看到班導坐在講台角落的鐵椅上苦笑。她是一位剛上任不久的年輕女老師。就算知道我沒來上課,個性內向的她也沒有多說什麽,所以她八成不會在這時出手相助吧。


    「……藍澤?」「他有來學校啊……」「我在廁所見過他幾次。」


    我聽到同學們的竊竊私語,開始認真思考該不該逃跑這個問題。可是久留美使勁推著我的背,硬是把我推到講台的另一端。


    「學生會生氣了,因為就隻有我們班的班長完全沒做事,該決定的事也沒決定,所以今天的班會就交給你主持了!」


    「等……等等……」


    我乾咳兩聲表達抗議。眾人注視著我的視線中混入了一絲憐憫。


    「就算你叫我主持,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啊。」


    「別說那麽多了,快點開始吧,班長。」「我想早點開完班會去參加社團活動。」「我也是。」


    此起彼落的怨言讓我差點就再次低下頭。


    「可是……」我勉強擠出沙啞的聲音。「班上同學好像還沒到齊……」


    我拚命想要拖延時間。可是,坐在講桌附近的久留美、講台旁邊的老師,還有其他同學全都露出訝異的表情。


    「人都到齊了喔。」某人如此說道。


    「蹺課的人就隻有你而已。」另一人如此說道,教室內響起零星的笑聲。


    我縮起身體環視教室一周。因為不管怎麽看,這裏都隻有十幾個人──


    然後我發現了。


    桌子的數量剛剛好。


    根據久留美的說法,她前麵的空位應該是我的座位。除了那個空位之外,其他椅子上都坐著學生。全員都到齊了……?我算了算學生人數。一共是十六人。


    「我們班隻有十六個人喔。」「就算沒來上課,你也應該知道班上大概有幾個人吧?」


    「原……原來如此……」


    我假裝擦了擦根本沒流出來的額頭汗水。班上隻有十六個人?有這麽少嗎?真是奇怪。我記得班上應該有三十多個人才對。就算我從入學後就幾乎沒在班上露麵,記憶中的人數也不可能相差超過一倍吧?


    「所以快點開始吧。」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我來幫忙吧。」久留美一臉無力地站了起來。「黑板交給我來寫,藍澤你就……看這裏,議題都寫在會議記錄簿上了。」


    「啊……嗯,我知道了……」


    「一開始就讓久留美當班長不就好了嗎?」


    一名女學生半開玩笑地說。


    「我才不要!我的座號從國中開始就一直都是一號,老是被叫去做一堆雜務。」久留美嘟起嘴巴說:「班上好不容易有個藍澤,所以我要把工作全推給他!」


    難道就因為座號是一號,我就被選為班長了嗎?想到這裏就讓我感到絕望。這樣一來,就算我在選班長那天有來上課,不是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嗎?


    沒辦法了。


    我看向擺在講桌上、貼著「一年b班」標簽的水藍色會議紀錄簿。雖然我不是很清楚該怎麽做,但還是先想辦法度過這個難關趕快迴家,然後認真思考是不是應該從明天開始拒絕上學吧──就在我拿起紀錄簿的那一瞬間。


    我聽到鍾聲響起。


    雖然旋律相同,但那是讓人感到非常不愉快的刺耳聲音。而且聲音還越來越大聲。我看向擴音器查看情況。班上的同學們也繃著一張臉環視周圍。腦袋隱隱作痛,感覺像是被人用鐵錘直接敲打頭蓋骨一樣。音量變得大到就算用雙手摀住耳朵也遮不住,我咬緊牙關趴在講桌上。這是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事了?


    ──鍾聲停止了。


    我抬起了頭。


    頭蓋骨內側還在陣陣抽痛,腦袋昏昏沉沉。雙眼也有些模糊,讓周圍的景象看起來變得昏暗……不對,是真的變昏暗了。窗戶玻璃外麵的天空變成一片濃灰色。剛才明明還是晴天啊……


    同學們全都從椅子上跌落,倒在桌子之間的地板上。微弱的呻吟聲四處響起,趴在地上的同學們輕輕抽動了幾下。也許他們全都因為剛才的巨響昏過去了吧。


    「嗚……嗚……」


    「……嗚。」


    學生們一個接著一個睜開眼睛,用手抓住桌子試著撐起身體。久留美在我腳邊痛苦掙紮。當我蹲下去準備扶她起來時,強烈的綠色光芒突然刺進我的上半部視野。


    「……嗚!」


    我閉上眼睛,還用手擋在前麵。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道綠光並沒有從視野中消失,依然在一片黑暗之中發出耀眼的光芒。


    這是怎麽迴事?


    我睜開眼睛環視周圍。不管轉頭看向哪裏,那道橫長形綠色光條總是占據著我的上半部視野,浮現在眼前兩公尺左右的地方。我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狀況了。雖然我後來就知道這是直接傳送到視神經的影像,但此時的我並不曉得這件事,隻能拚命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仔細一看,那道光條似乎是文字。而且是英文。


    restart the game


    讀起來就是這樣。


    ……重新開始遊戲……?


    文字碎裂成無數光點後,就散落在視野的邊緣,變成框線與一堆密密麻麻的數值。我的腦袋已經一圑混亂,趴在講桌上半張著嘴,傻傻盯著在視野中跳動的數字、英文字母、圓圈與直線。


    同學們紛紛站了起來。一名男學生開始咒罵。


    「……今天的遊戲也未免太早開始了吧?班會還沒開完耶!」


    另一名男學生一邊抓抓頭發一邊說道。


    「所有人都醒著嗎?」「點名!」「快確認裝備和剩餘彈藥。」「等等,裝甲值和上次遊戲結束後沒有兩樣耶,太狠了吧!」「別多說了,快點搜尋敵人!」


    在殺氣騰騰的話語此起彼落的教室中,我茫然地呆站在黑板前方。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其他人好像都很熟悉這個異常狀況。


    「啊!」旁邊的一名男學生看向我這邊,突然叫了出來。「藍澤果然就是司令官!」


    「真的假的!」「果然是這樣……」「因為班長一定會是司令官。」「糟透了……」同學們走過來圍繞著我,我緊張地倒退兩步。


    「藍澤,剛才嘲笑你是我不對!」「我們隻能靠你了。」「我會改口叫你藍澤老大,拜托你原諒我吧。」「我不知道你是司令官,真的很抱歉。」


    男學生們的態度急遽轉變,讓我嚇得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那個……呃……司令官?不對,現……現在到底是怎麽迴事?」


    在有人迴答這個問題之前,校舍就開始劇烈搖晃。吵雜的搖晃聲從四麵八方傳來,讓女學生們發出小小的慘叫聲。是地震嗎?


    「糟糕,沒時間了。」一名男學生如此說道。


    「喂,有間,帶藍澤到屋頂上,順便跟他簡單說明一下現在的狀況!」


    「為什麽是我?」久留美嘟起嘴巴。


    「你的座號是二號吧!」


    「真是的……結果還是因為座號啊……」


    久留美抓住我的左手腕。我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視野左上方浮現出白色的文字。


    1b ander


    司令官──我是這個一年b班的司令官?


    「好啦,藍澤,我們走吧!」


    我再次被她拉著手來到走廊。其他班級的學生們也慌慌張張地在走廊上奔跑。視野中的各種綠色圖表沒有消失。在其中四處閃爍的紅色文字讓我感到有些不安。


    「聽好,藍澤,你是我們班的首


    領!不要說那麽多廢話,趕快搞清楚狀況,然後馬上給我認真工作!」


    「……狀況?」


    我們衝上樓梯,推開通往屋頂的沉重鐵門。


    已經有好幾個學生來到屋頂上,靜靜瞪著護欄之外的昏暗天空。在久留美的催促之下,我走到護欄旁邊,因為底下的光景而倒抽了一口氣。


    原本應該在學校外麵的民宅、馬路、寺廟、墓地、商店街、竹林和樹林全都消失了。放眼望去隻有荒涼的褐色岩地。我繃緊脖子拉高視線並左右張望。不管看向哪裏都一樣。隻有岩石的荒野一直延續到地平線的盡頭。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的混亂程度已經來到最高點。有一瞬間甚至連平衡感都差點消失。感覺好像隻要用一根指頭在我背上輕輕一推,就能把我推進黑暗的無底深淵。


    「聽我說,藍澤。」


    久留美壓低音量的說話聲傳進耳中。她明明就在旁邊,聲音聽起來卻像是來自遠方。


    「話先說在前麵,其實我們也不是很清楚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場遊戲……呃……已經是第六次了。」


    我注視著久留美的側臉。她默默凝視著護欄外麵的荒野與陰暗天空的交接之處。


    「你應該也可以在視野的這一帶──」久留美伸手指向自己前方。「看到很多東西對吧?就是綠色的文字和數字。那是燃料與兵器的資料,還有雷達圖。」


    我咽下口水並點了點頭。原來久留美也看得到啊……不,是其他人也都能看到嗎?


    「雖然我們完全搞不懂為什麽必須參加這場遊戲……」


    久留美伸手在空無一物的空間摸索。就在我看到她的指尖出現不斷閃爍的發光四角形時,讓我懷疑起自己眼睛的事情就在下一瞬間發生了。久留美的掌中突然出現某種細長的棒狀物體,其兩端一邊延伸一邊不斷分歧變形並被新的外殼包覆,最後變成和她的身高差不多的長度。


    她手握的地方已經變成往斜前方伸出的握把。手指也扣在扳機上。


    那是一把巨大的槍炮。因為槍身是用不像金屬也不像塑膠、散發著不可思議光澤的素材製成,而且到處都裝著奇怪的零件,所以看起來有點像是前衛藝術的雕刻作品,不過從槍身整體散發出來的魄力確實是兵器獨有的肅殺之氣。


    那東西確實是從空無一物的空中出現。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才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在嘲笑著我的常識。


    遊戲。就隻有這個詞匯讓我勉強能夠理解現況。


    久留美把炮身靠在護欄上,讓炮口朝向低垂的烏雲,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每周一次,這場遊戲會在放學後突然開始。學校裏會被放進這些東西,沒有全滅它們就不能迴去。」


    「……全滅?」


    全滅什麽?


    當我迴過神時,屋頂上的其他學生──還有二年級生和三年級生──也和久留美一樣從空中接連拿出魄力十足的機械,用俐落的手法舉了起來。雖然各形各色的類型都有,不但有狀似圓盤的類型、用雙肩扛著的類型,還有幾乎包覆住全身的類型,但每一具機械的素材和細部零件很明顯都是共通的。也許是因為實際重量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重,應該隻是尋常高中生的學生們,全都輕而易舉地操控著和自己身體差不多大的兵器。


    遊戲。因為這是遊戲嗎……?


    「有反應了。方位二二七。」某人大聲喊道。在我的視野中,位於右側的網格部分突然迅速放大,並且開始掃描地形。


    「……好大。」「全長十八公尺……而且有三隻嗎?」


    「不,我看到第四隻了。」「它們正在接近嗎?」「大概再過一分鍾半就會到了。」


    「太快了吧。」「四隻……我們有辦法解決嗎?」「之前打兩隻就已經──」


    緊張的話語在屋頂上此起彼落。我們頭頂上的雲緩緩飄向北方。


    正在接近……什麽東西正在接近?我能清楚感覺到自己猛烈的心跳。


    「聽好,藍澤,你是我們班上的司令官,所以絕對不能被幹掉。」


    久留美在我背上拍了兩下。


    「被幹掉……被什麽幹掉?」


    她指向地平線。


    「雖然我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


    紅色的警告訊息在視野中閃燦。兵器的安全裝置解除聲同時響起。樓下傳來學生們的腳步聲和叫人保持警戒的聲音。


    沒多久後──


    那東西從地平線的另一端出現了。


    剛開始時,那是一道有如白色斑點般的影子。那東西很快就一邊吞蝕掉岩石大地的褐色和陰沉天空的灰色一邊巨大化。當我明白有某種龐然大物正以驚人的速度接近這裏的下一瞬間,那東西已經聳立在我眼前,像是要壓垮我般占據了整片視野。


    雖然看起來像是四隻腳的野獸,也像是蜘蛛,也像是蜈蚣,也像是趴在地上爬行的人,但那東西什麽都不是。裸露在外的肌肉和肌腱上沾滿濕黏的體液,發出惡心的光芒。多關節的腳毫無秩序地從身體伸出,深深插入大地。雖然看不出頭部在哪裏,但身體表麵到處都長著類似眼球的器官四處張望。我們應該完全沒有可以形容那東西的詞匯才對,可是──


    那東西擁有一項明確到不能再明確、莊嚴到可怕的地步的外表特徵。根本沒有讓人看錯的餘地。從那東西身上八成是背部的地方,伸出了一對直衝天際、彷佛要撥開烏雲般的翅膀──


    那是一對純白的翅膀。


    久留美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我們都稱唿它為『天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放學後默示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杉井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杉井光並收藏放學後默示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