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橋內的景象宛如地獄圖。


    從舷側近距離發射的數枚炮彈,徹底毀壞艦橋,在場眾人傷亡慘重。


    直擊彈造成的死傷,大部分是缺手斷腳、血肉模糊。船長被轟掉半張臉,趴在攤開的海圖上斷氣。坐在牆邊,捂著血淋淋的腹部呻吟的大概是一等船副。地上躺著一隻斷臂,不知是誰的。


    天花板與部分船壁遭到破壞,直可窺見藍天。斷壁殘垣下,上半身被壓爛的人隻露出腳。


    四處竄起火苗……


    指揮官步入艦橋,瞥一眼狀況,微微蹙眉。


    未免有點過火了吧?這麽看來,或許——


    「找到了!」


    檢查船長室保險箱的一名部下,興奮地跑過來。他懷中的綠皮包似乎很重,側麵有許多小洞。由於底部裝著鉛塊,實際上更重。要是扔進海中,肯定會立刻像石頭一樣沉入海底深淵……


    指揮官詭異一笑,旋即麵無表情,冷漠地下達命令:


    「在船艙裝上炸藥,放雙倍分量。快點。我們撤退後,立刻炸沉這艘船。」


    「可是……還活著的人怎麽辦?」


    奉命裝設炸藥的部下瞄向腳邊,戰戰兢兢問道。地上倒著一群低聲求助的傷患。


    「還活著的人?哪來那種東西?」


    對上麵無血色的一等船副目光,指揮官視若無睹地繼續道。


    「由於遭到炮擊,我們上船時已全員死亡,沒留下任何證據——聽懂沒!」


    「是、是的,長官!」


    部下挺直腰杆敬禮,倉皇逃離現場。


    「還活著的人嗎……」


    指揮官在嘴裏咕噥,輕輕搖頭後轉身離開。


    不一會兒,船艙爆出悶響。


    二次、三次。


    船身緩緩傾斜,最後大海吞沒一切。


    1


    出航後的壞天氣仿佛一場夢,今天一早,頭頂就是整片耀眼的晴空。


    直到昨晚,船仍如樹葉任由暴風雨玩弄,此刻風雨總算平息,白浪點點的海麵隻留下些許風雨的痕跡。


    自舊金山出航,至今已是第六天。


    「朱鷺丸」迂迴繞過海上發生的強烈低氣壓帶,耽誤了一天的行程。


    全長一百七十八公尺,總噸位一萬七千噸,最高航速二十一節(一小時三十九公裏)。


    「朱鷺丸」外型優美,有「海上聖母」之稱,是大日本商船公司自豪的豪華客輪。


    四座引擎皆選用節省燃料費的柴油引擎,是革命性的經濟船型。特別頭等艙附帶和室,純和風樣式十分引人注目。另一方麵,頭等艙、大廳、酒吧、讀書室、吸煙室、餐廳等,則委托英國的一流設計師裝潢,不惜耗資使用英國古典樣式的頂尖技術與裝飾材料。此外,除了美容室,還有衝洗底片的暗房、健身房、遊泳池及電影院等娛樂設施。因此,理所當然地取得勞氏驗船協會(lloyds register of shipping)的最高船級認證,包括換氣、暖氣、通訊、衛生醫療,各方麵均采最新技術,名副其實是世界最高水準的客輪。


    接近正午,遠處的水平線上,明顯與早已看膩的雲層不同的黑色棱線遙遙在望。


    那是夏威夷群島。


    在這條最短十二天便可從舊金山抵達橫濱的太平洋航線上,火奴魯魯是唯一的中途靠港地點。


    船員宣布預定抵達時間後,掩不住終於能踏上久違陸地的喜悅,中午的頭等艙餐廳裏,開香檳慶祝聲此起彼落。南國陽光照亮的甲板上,一路嚴重暈船不得不窩在房間的旅客,也興衝衝做好上陸的準備,顯得相當興奮緊張。


    頭等艙甲板上話語交錯,英語與日語各半。船客的國籍與人數比例,想必也大致如此。其中,不乏抱著狗的外國婦人。


    穿雪白製服的湯淺船長現身甲板,指著水平線上的島影,親自陪同頭等艙的船客——


    「您不看嗎?」


    聽見有人搭話,內海修抬起頭。


    一身製服的修長人影出現在眼前,是一等船副原。


    看什麽?


    內海流露疑惑的目光,原船副略紅著臉解釋:


    「大夥都在左舷甲板上,嗯……」


    環顧四周,內海注意到船客聚在看得見島影的左舷,聆聽船長的導覽。右舷這邊,除了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內海,沒有別的船客。


    「我現在有點忙。」


    內海苦笑著迴答,指著船上發行的英文報紙某處。


    「填字遊戲嗎?」


    原航海士湊近一瞧,有些目瞪口呆地嘀咕。


    「海神。」


    「咦?」


    「總共八個字母,第三個字母是『s』。你猜是什麽?」


    「……波賽頓(poseidon)?」


    內海屈指計算字數,滿意一笑。


    「海洋的事果然得問海上男兒。」


    他嘟囔著在空格填上字。


    「那麽,這一題呢?『某變奏曲』?」


    「隻有這麽點提示?」


    「六個字母,最後一個應該是『a』。」


    原船副思索片刻,搖搖頭。


    「抱歉,我想不太出來……」


    「那麽,先不管這一行的空格,下一題……」


    說到一半,內海的眼角餘光瞄到原船副的表情一暗。


    於是,內海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剛才空無一人的右舷甲板,不知何時多出數名男子,交頭接耳地低聲討論。隔著一段距離,聽不清內容。


    「但願沒事——」


    原一等船副沉著臉,喃喃自語。


    內海置若罔聞,垂眼盯著字謎,埋頭研究下一題。


    「冥府的看門狗。八個字母,第一個是k……」


    一九四○年六月。


    前年九月,歐洲因德國侵略波蘭,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


    然而,身為「中立國」的日本與美國之間的太平洋航線,客貨輪的生意依舊興隆。不,開戰導致大西洋成為危險的「戰鬥海域」後,人與貨物都得經由太平洋及歐亞大陸運送,太平洋航線的客貨運反倒格外熱絡,大發戰爭財。


    在太平洋穿梭的「中立國」日美兩國船隻,夜間也燈火通明,清楚掛出中立國的標幟,努力確保航行期間的安全。


    在「世界」一分為二,爆發戰爭的今日,中立國有義務悉心注意,以免遭到敵對的兩陣營誤傷。反過來說,這意味著載有利於其中一方的物資或人力資源的船隻,即使遭到炮擊,甚至爆炸沉沒也莫可奈何。


    六天前。


    「朱鷺丸」自舊金山啟程,所有等級的船艙都超過平均載客率,尤其是二等船艙,幾乎是客滿。不過,這是有原因的。


    即將出航時,五十幾名德國人突然要求登船。


    起初,麵對他們的要求,湯淺船長顯得十分為難。


    倘若同意讓現在交戰中的德國人,而且是超過五十人的大團體搭船,難保不會威脅到其他乘客的安全。


    如此判斷後,湯淺船長命令大日本商船舊金山分公司拒絕德國人的搭船要求。


    沒想到,事情有意外的發展。日本總領事親自上船拜訪,主張道:


    「他們是來美國打工的德國工人,希望帶家屬出境。站在中立國的立場,幫助他們是應該的,就人道立場看來也合情合理。」


    總領事強烈希望船長行個方便,讓他們上船。


    日本總領事開口,換句話說,等同是大日本帝國的強烈希望。


    受雇於民間公司的船長當然無法拒絕,不過——


    臨要出航前,望著仿佛被什麽追趕似地倉皇爬上梯子的德國人,包括湯淺船長在內的「朱鷺丸」高級船員們,不禁默默交換眼色。


    船客名冊上寫的是「德國工人及家屬」。


    泰半是事實吧。


    隻是,當中顯然混入一群氣質截然不同的男子。


    雖然是不起眼的工人打扮,但從走路方式、眼神、言行舉止看來,他們是同行,也就是船員——長年行船的「朱鷺丸」船員一目了然。


    於是,自然會聯想到在舊金山聽聞的德國貨輪「日耳曼尼亞號」傳言。


    在大西洋航行時,「日耳曼尼亞號」接到戰爭爆發的消息,立刻躲進墨西哥的韋拉克魯斯灣,將船精心偽裝,暫且潛伏。之後,伺機裝載大量燃料,試圖迴國,卻很快被英國的驅逐艦發現,禁不住追趕而沉沒。


    偶然行經的美國巡洋艦伸出援手,把他們當遇難船員收容。


    據說,現在德國和英國都強烈要求接迴船員,美國夾在中間非常為難。


    事實上,大西洋航線已封鎖。


    從美國要去歐洲,通常必須搭中立國日本的船隻越過太平洋,利用同樣是中立國的蘇聯西伯利亞鐵路橫越


    大陸。


    「朱鷺丸」的船員懷疑,那群可疑的男子就是「日耳曼尼亞號」的船員。德、美、日三國極可能秘密進行交涉,利害一致後才有這次的「霸王硬上船」。或者,也可能是最近黏著德國的日本陸軍強硬要求的。


    不管怎樣,這都是把交戰的另一方英國排除在外的狀況。


    德國船員一旦歸國,立刻會受德國海軍征召。在英國看來,此舉無疑是幫助敵方增強兵力的對抗行為,所以他們隱瞞身份,混在大批出國打工的勞工及家屬中搭乘「朱鷺丸」,還有幾名看似高級船員的人變成頭等艙的船客。可是——


    萬一,英方發現怎麽辦?


    以湯淺船長為首,包括原一等船副在內的「朱鷺丸」高級船員會感到不安,也是當然的。


    隻不過,「朱鷺丸」一出航就遇上強烈暴風雨,船長以下的全體船員都已自顧不暇——


    「那是什麽?」


    左舷甲板上一陣騷動。


    「……不會吧。」


    「怎麽可能……太荒謬了……」


    乘著海風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聲,都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


    內海的注意力離開填字遊戲,抬起頭,與原一等船副麵麵相覷。


    此時,響起異常高亢的女子尖叫聲。


    「不行!停住……別過來!」


    內海心頭一驚,倏地站起,緊跟著趕過去的原船副。


    穿過走道來到左舷甲板,一片異樣的光景映入視野。


    剛剛船客還散布在甲板上及餐廳、讀書室等場所,悠然眺望左舷前方南洋初現的島影,現在卻都聚集在靠近船頭處,上半身探出欄杆,屏息凝視海麵某一點。


    內海與原船副默默交換眼神,快步橫越甲板,從聚集的乘客身旁眺望蔚藍的大海。


    稍遠處的海麵出現黑影。


    黑影突然動了起來,朝「朱鷺丸」筆直前進。


    可是,那個影子,該不會是——


    不知是誰,發出絕望的呻吟。


    「……是u艇。」


    2


    u艇(u-boat)。


    德語「untersee-boot」的簡寫,通常是「潛水艇」的意思。然而,用英文說出「u艇」,必然帶有某種情緒。


    某種情緒。


    也就是恐懼。


    u艇是以破壞海上貿易為目的,開發出的德國海軍秘密武器。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u艇在大西洋上擊沉近五千三百艘敵國客、貨輪,將協約國,尤其是島國英國推入恐怖的深淵。


    u艇的登場,從根本顛覆了以往對海上戰爭的概念。


    在過去的戰爭中,軍人與民間人士,前線與大後方,交戰國與中立國的界限雖然模糊,畢竟還是存在。但u艇不同,隻要是航行海上的船隻,不論敵國或中立國,無警告、無差別、無限製,一律發動攻擊,加以擊沉。


    戰爭進入毫無區別的「總體戰」這種未知的局麵。


    悄悄潛藏在海麵下的黑影。


    進行攻擊之前如幽靈般無影無蹤的u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對往來大西洋的船員與船客來說,唯一的代名詞就是恐懼。


    一九一八年,以德國、奧匈帝國為主的同盟國敗北,第一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


    敗戰的德國被禁止保有及新造任何u艇。


    但是,一九三三年,奪得政權的納粹黨開始秘密建造u艇。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同時,納粹德國在大西洋配備五十七艘u艇,對敵國的客、貨輪展開無差別擊沉的攻勢。


    新型u艇神出鬼沒,遠比一次大戰性能更佳,同盟國束手無策。


    尤其是從英國殖民地開往母國的補給船,不斷在英國近海遭埋伏的u艇擊沉。據說,英國國內早早便出現物資短缺的嚴重問題……


    不過,那一切都是當下在打仗的大西洋上的事。


    遠離歐洲的太平洋,位於地球另一端的夏威夷近海,竟有德國的u艇出沒?怎麽可能——


    內海快速思考著,緊盯海麵。


    海麵正下方出現的巨大黑影,仍滑水般朝「朱鷺丸」筆直前進。


    距離約莫還有八○○公尺。


    此刻,黑影的輪廓已清晰可見。


    那是——


    黑影急速上浮,躍出海麵。


    「是鯨魚!」


    甲板上轟然響起一陣歡唿。


    眾人原本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出,這下都紛紛安心地籲氣。或許是過度緊張,忽然放鬆後,有人當場癱坐……


    內海不禁苦笑。


    巨大的抹香鯨一路衝向「朱鷺丸」,恐怕它當成是遊戲,隻不過那樣看起來很像u艇。


    杯弓蛇影。


    這是因懼生怯的人類心理造成的滑稽誤會。


    真相大白後,船客之間頓時一片和樂融融。


    陌生的船客互相拍肩,吃吃發笑,打趣彼此的狼狽模樣……


    「傷腦筋,真是特別的餘興節目。」


    內海轉向原一等船副,皺著眉道。


    「我想應該不至於,但那隻鯨魚該不會是大日本商船公司雇用的吧?」


    內海嘲諷地指出,老實的原船副頓時滿臉通紅,尷尬地支支吾吾。


    以船長為首,習慣在太平洋上生活的「朱鷺丸」船員,照理一眼就能看出黑影其實是鯨魚。


    然而,他們卻刻意保持沉默。


    安然度過暴風雨,再幾小時就要進入火奴魯魯港。在缺乏娛樂的海上,為了博船客一笑,來個小小的餘興節目——大概是這麽打算的吧。如今歐洲正進行血淋淋的戰爭,唯有在被稱為「和平之海」的太平洋海域才容許這種玩笑。隻不過……


    「剛才的玩笑,對有些人來說也許太刺激了。」


    沿著內海指的方向望去,原船副一臉驚愕。


    一名嬌小的金發年輕女子懷抱幼童,瞪大藍色眼睛,靠著船室壁板。她的肩膀劇烈起伏,臉色堪比刷白牆麵的油漆,仿佛大白天撞見幽靈。


    對於在大西洋上親身體驗過u艇的恐怖,簡直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這似乎是個不好笑的玩笑。


    「哇,糟糕!」


    原一等船副慌忙轉身,衝向女子。


    他出聲和女子搭話,修長的身子彎成九十度,不停鞠躬道歉。


    接著,他抱起幼童,護送女子迴船艙……


    目送原船副的背影離去,內海再度轉身,注視海上。


    一望無垠的藍天與碧海,水平線上氤氳的雪白積雨雲。約莫是已接近島嶼,許多海鷗駐足帆桅,收起翅膀休息。


    南洋樂園,夏威夷島的棱線清晰可見——


    內海輕笑出聲,搖搖頭。


    實在是難以想象,此時此刻,世界的另一端槍彈激烈交錯,炸彈轟隆爆炸,造成無數人們喪生。


    3


    離開擁擠的左舷甲板,內海獨自晃迴右舷甲板。


    一名中年男人站在內海剛剛坐的椅子旁邊。內海見狀,頓時停下腳步。


    對方年約五十出頭,灰色小胡子打理得很整齊,扈鬥的下巴有道凹痕,白襯衫燙得筆挺,眼睛是深褐色。不,那種細節不重要,問題在於——


    內海眯起眼觀察對方,唇角浮現一絲笑意。


    「有什麽事嗎?」


    內海出聲走近,男人驚訝地轉過身。


    「抱歉,這是你的嗎?」


    男人指著桌上的報紙。


    「我經過時無意間瞄到,所以……」


    男人嘟囔著聳聳肩,向內海伸出手。


    「我是傑佛瑞·摩根。在舊金山經營小型貿易公司。」


    「內海修,日本技術人員。」


    結束船上結識者特有的簡單自我介紹,摩根略帶靦腆地搖頭道:


    「隻要看到沒解完的填字遊戲,我就忍不住手癢。噯,唯有這個毛病改不掉。真是壞毛病。」


    「那正好。不曉得能否借助閣下的智慧?其實我正感到棘手。」


    內海莞爾一笑,催促摩根在旁邊坐下。


    摩根一坐下,立刻摩拳擦掌地湊近報紙。


    「好了,要從哪裏開始?」


    「唔……你看這一題如何?波羅的海沿岸的湖沼地帶。剛剛出現過海神『波賽頓』,所以第一個字母是p。」


    「波美拉尼亞(pomerania)?」


    「嗯,這樣就九個字母了。很遺憾,隻有七個空格。」


    「噢,那一定是波莫瑞(pomorze){注37}。」


    「原來如此,我倒是沒想到。」


    內海佩服地拍手,在空格填上字母。


    「那麽,這一題呢?棲息在水中的怪物,總共五個字母,第一個字是——」


    …………


    兩個大男人頭碰頭熱烈討論,原本顯眼的空格很快填滿字母。


    唿,內海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提議:


    「我有點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是嗎?我還好……不過,既然你這麽說……」


    摩根看起來不太情願,有點惋惜地從剩下的題目收迴視線。


    此時,事務長恰巧經過,摩根請他送冷飲來。


    兩個男人舉起飄浮著冰塊的高筒玻璃杯互敬。


    「話說迴來,剛剛的情形真嚇人。」


    內海拿著杯子,莞爾一笑。


    「暴風雨好不容易平息,又出現u艇。」


    「就是啊,實在是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


    摩根喝一口飲料,皺著臉應道。


    「船員一眼就看出那是鯨魚,居然不吭氣,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傷腦筋,我以為這次真的完蛋了。」


    「這是你第幾次碰上u艇?」


    內海一問,摩根狐疑地蹙眉,轉過頭。


    「什麽意思?」


    「嗯,你方才不是說『這次』嗎……」


    噢,摩根恍然大悟,點點頭。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赴歐做生意時遇過一次。當然,是在大西洋上。幸好,勉強逃過一劫……」


    他似乎不太想談當時的遭遇。


    為了轉換話題,內海指著遠處甲板上的婦人,半開玩笑道:


    「咦,瞧瞧,是波莫瑞。」


    看似美國人的中年胖太太腳邊,一隻茶色小狗在打轉。


    「波莫瑞,英文叫做波美拉尼亞,是波蘭北部﹑波羅的海沿岸湖沼地帶的曆史名稱。現在的博美犬,便是該地原產大型犬的改良品種。記得是這樣,沒錯吧?」


    「沒錯……」


    摩根瞥向帶著狗的婦人,皺起臉說:


    「不過,波美拉尼亞——也就是現今波蘭的命運,感覺她們根本不在乎。傷腦筋,這些有錢的美國女人居然連乘船都要帶愛犬!在她們心目中,比起歐洲發生的戰爭,討好小狗才是重要大事。看到貴婦故意和小得可憐的狗崽黏在一起的肉麻樣子,實在教人目瞪口呆。」


    「是啊,的確如你所說。」


    內海一本正經地附和。


    「而且,搞不好哪天同一位貴婦像乖巧的寵物一樣帶著走的,會是她的老公。」


    摩根略一思索,隨即與內海互望,噗哧一笑。


    「話說迴來,你懂得真多。」


    內海的眼角微微留有笑意,開口道。


    「我是指剛剛的題目。『某變奏曲』,沒想到答案會是『enigma』,謎變奏曲。好像沒聽過吧?光靠我一個人,肯定最後都還空著。」


    「謎變奏曲是英國作曲家愛德華·艾爾加的代表作之一。」


    摩根洋洋得意地解釋,哼出一小段旋律。


    「沒聽過嗎?是喔,真可惜。enigma,是希臘文的『謎』。據說艾爾加為這首曲子的主題設計了謎題,至今仍沒能完全解開。」


    「原來如此,不解之謎啊。」


    內海點點頭,瞥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喃喃自語。


    「一樣。」


    「一樣?你是指什麽?」


    「噯,就是德軍采用的最新密碼係統呀。」


    內海麵對摩根,泰然自若地悠哉迴應。


    「銅牆鐵壁、天下無敵,絕對無法解開的謎題,德軍用的密碼機——我記得就叫『enigma』吧?」


    摩根露出困惑的神情。


    「抱歉,內海先生,你是從事……?」


    「如同剛剛的自我介紹,隻是個技術人員。」


    內海輕輕搖手,繼續道:


    「我以為博學多聞的摩根先生一定曉得……看起來並非如此?『謎』密碼機原本是為了商業用途而開發。在萊比錫的萬國郵政貿易博覽會上,我們公司曾買一台試用。之後,那玩意突然從市麵上消失,我們正感到奇怪,就聽聞德軍已采用。對方是德軍,我們隻好自認倒楣。那種密碼機相當不錯,但既然軍方要使用,想必又經過一番改良。」


    「若是那玩意……對,我也聽過。」摩根苦著臉開口,「包括德軍是怎麽改良的。」


    德軍將現有的商業密碼機電力化,成功開發出方便攜帶的小型密碼機。


    原本的商業密碼機,利用三個轉盤(相當於編碼器),實現可處理百萬個字母以上的加密係統。德軍又追加可取出互換的轉盤,再插入接線板,就能輕易變更內部配線,產生天文數字般龐大的密碼組合,據說超過二百兆……


    「二百兆種組合!」


    聽著摩根的說明,內海不禁吹聲口哨。


    「那麽,目前絕不可能解讀德軍的密碼文嘍?透過『謎』密碼機接受指令的德國u艇神出鬼沒,動向根本無法預測。」


    摩根似乎內心一陣糾結,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冷笑道:


    「真是這樣嗎?我倒認為,世上沒有所謂的『絕不可能』。」


    「畢竟有二百兆種組合啊。」


    內海目瞪口呆地應道。


    「而且,每一台密碼機都因應目的,使用不同的識別信號(call sign)吧?總不可能逐一嚐試每種組合。否則,恐怕還沒破解密碼,戰爭便已結束。」


    「即使如此,凡是人做出來的東西,無論是何種密碼,理論上必定能夠解讀,隻要有小小的提示就行。」


    「小小的提示是指?」


    「比方,我想想……」


    摩根的食指抵著眉心,繼續解釋。


    「假設,我是說假設,現下有一篇預先知道內容的文章,如果再弄到同樣內容的密碼文,兩者對照便能獲得破解的線索。具體上,就是指破解密碼變換組合需要的『訊息金鑰』。這樣講你能理解嗎?到頭來,任何密碼都得看使用者是誰。」


    「簡而言之,你的意思是當今最強、最無敵,號稱銅牆鐵壁的德軍『謎』密碼,到頭來就跟填字遊戲一樣嗎?憑借些許提示便能解讀?」


    「填字遊戲!你說得對極了。」


    摩根仿佛認為「此言深得我意」,猛然拍一下手。


    「利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填字遊戲,光是談組合,六個字母的單字約有三億種。若是七個字母的單字,理論上超過八十億種組合。不過,我們能從那片組合汪洋中,輕易撿選出像是pomorze的正確解答,隻需要小小的提示。」


    內海搖頭,無奈地歎道:


    「摩根先生,你果然非常聰明。不管多麽複雜的密碼,到你手上也會迎刃而解。看來最好別與你這種人為敵,希望今後我們兩國的關係不會繼續惡化。」


    「噢,內海先生。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意見完全相同。」


    摩根誇張地攤開雙手。


    「不久前,日美通商條約失效,我感到非常遺憾。事實上,眼下日美貿易等於是無條約狀態。對雙方來說,今後都很難做生意……咦,哪裏好笑嗎?」


    摩根察覺內海在苦笑,不悅地問。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內海擺擺手,微微聳肩,拿起桌上的報紙靈巧卷起,垂下目光解釋:


    「我不是指日美關係,而是日英關係。身為英國人的你偽裝成美國人,持假護照進入日本會相當麻煩。」


    「日英關係?假護照?」


    摩根困惑地眨眼。


    「內海先生,你似乎有嚴重的誤解。我是美國人,和英國毫無關係……」


    「夠了,摩根先生——不,路易斯·馬克勞德先生,戲已演完。」


    內海抬起眼,衝著錯愕的對方快活笑道:


    「或者,以貴國秘密諜報機關慣用的代號『教授』稱唿閣下比較好?」


    4


    馬克勞德頓時血色全失,一臉慘白。


    他瞪大雙眼,緩緩搖頭,仿佛飽受打擊般垂落目光,雙肩頹然垮下……


    突然間,馬克勞德的上半身像裝了彈簧般彈起。


    內海以卷起的報紙擋下對方猛力揮舞的左手,順勢壓製在桌上。


    「看樣子,英國秘密諜報機關會指導諜報員如何使用刀子防身的傳聞,好像是真的。」


    他貼近對方,滿不在乎地耳語。


    從旁看不出來,但內海手中的報紙已完全裹住出鞘的刀子。


    剛剛馬克勞德彎身,是想拔出藏在褲腳的刀子。


    可惜,內海早料到這一點,用預先卷好的報紙包覆刀子,順勢將馬克勞德的左手按在桌上,同時,另一手的兩根指頭抵住對方的頸動脈——


    恍若波光粼粼中,須臾的白日夢。


    縱使旁人偶然目擊,肯定也無法理解他們究竟發生什麽事。


    「割斷頸動脈不需要刀子,指甲就夠了。」


    內海判若兩人,在馬克勞德的耳邊冷冷低喃。


    「既然受過訓練,你應該曉得,拔刀的瞬間勝負已定。假如對手是專家,刀子一旦拔出,就不可能再構


    成威脅。」


    馬克勞德用力吞咽口水,微微點頭,頓時全身虛脫。


    內海拔出裹在報紙裏的刀子,迅速檢視。刀子雖小,卻是經過設計、便於握住的軍用刀。磨得銳利的短刃,別說是皮膚,恐怕連骨頭都能一刀砍斷。


    內海手一轉,將刀柄遞向對方。


    「請收下。」


    馬克勞德默默搖頭,不肯接過。內海索性揚手直接拋入海中。刀光一閃,旋即消失在海浪間。


    「……為什麽?」


    馬克勞德依舊麵無血色,氣喘籲籲地問。


    「你怎麽知道是我?」


    「我有情報。」


    內海神色自若,輕輕聳肩迴答。


    「英國秘密諜報機關的密碼專家『教授』突然自英國消失,八成是前往日本——搜集情報可不是英國的專利。我們討論過各種狀況,認為你搭乘這艘船的機率最高,所以我才會在此恭候大駕。」


    「但是……那應該不可能。他們明明告訴我沒問題……保證我的身份絕不會曝光……就算是老友和家人也認不出來。然而……究竟是為什麽……」


    「噢,你指的是外貌吧?」


    內海聳聳肩,慢條斯理地反問。


    「的確,相較於我看過的照片,你的模樣差距甚大。不僅僅是發色、發型或留小胡子之類的變裝,眼睛、鼻子與嘴唇的形狀也不一樣。還有,那個有凹痕的扈鬥下巴。傷腦筋,我不得不向英國的整形醫療技術致敬。想想真諷刺,許多人在上次的歐洲大戰中失去身體的一部分,於是包括義手與義足,整形醫療有長足的進步。話說迴來,連顎骨都動刀相當不容易吧?為了改變音質,還做聲帶手術?哎呀呀,實在辛苦。身高多了三公分,是穿內增高鞋?我唯一好奇的,是瞳眸的顏色——」


    他眯起眼,湊近馬克勞德的臉孔。


    「原來如此。為了掩飾醒目的綠眼珠,戴上超薄的褐色隱形眼鏡嗎?英國秘密諜報機關費不少工夫。外貌經過大翻修,乍看的確認不出來。如你所言,哪怕是多年老友或家人,恐怕也認不出來。」


    「可是,你一眼就識破。」


    馬克勞德像劇烈咳嗽般,不停追問。


    「雖然搭同一艘船,但啟程後我幾乎都待在房間,今天應該是頭一次遇見你。既然如此,為什麽?老友與家人應該都認不出我,為什麽你能看穿?」


    「請別誤會。外貌的變化,反而會迷惑熟知你過去的人。」


    內海聳肩繼續道。


    「我不認識過去的你。我拿到的,是關於你的詳細情報——單就外貌來說,我隻看過一次你的照片,並且和其他文件一樣,立刻被收迴。照片這種東西,原本就會因拍攝手法的不同,影響拍攝對象呈現的麵貌。因此,我受到的訓練就是與其相信照片,不如針對情報做綜合判斷——」


    他直視馬克勞德,莞爾一笑。


    「比方,英國諜報機關雇用的密碼專家『教授』有個毛病,看到未完成的填字遊戲就會忍不住手癢。」


    馬克勞德失聲驚唿。


    放在無人空桌上,未完成的填字遊戲。


    原來那是陷阱?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習性或癖好。


    愈是擁有特殊技藝、能力或感覺異常敏銳的人,愈會受到某方麵的刺激影響,表現出特殊反應。馬克勞德的情況,就是對未完成的填字遊戲特別執著。


    這是為了在大批人群中鎖定馬克勞德,引他上鉤,不動聲色精心布下的陷阱。不過——


    馬克勞德眯起眼。


    即使如此,還是可能認錯人。說不定會是毫不相幹的人,對未完成的填字遊戲產生反應……


    填字遊戲本身是試紙?題目暗藏著關鍵字?內海是依據對方看到那些字眼的反應確認?玩填字遊戲時,自己究竟不經意說出什麽……?


    仿佛看透慌張的馬克勞德想法,內海吃吃笑道:


    「其實,馬克勞德先生,從遠處瞧見你的瞬間,我就認出是你。填字遊戲隻是希望你放鬆,才邀你一起玩。請放心。」


    馬克勞德咬著唇,最後,又迴到起先的疑問。


    「你怎麽曉得是我?我們從未見過麵,為何你一眼就知道是我?」


    「因為耳朵的形狀。」


    內海坦然自若地迴答。


    「耳朵?」


    「耳朵就像指紋一樣,每個人都有特定的形狀。我看到的照片上,湊巧清楚拍出你的耳朵。我記得那個形狀。」


    太荒謬了……


    馬克勞德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隻憑著一張瞄過一眼的照片。想必那是偷拍的照片,畫質不會太清晰。然而,內海不僅正確記住照片上的耳朵形狀,還根據這一點迅速認出特定人物?現實中真的辦得到嗎?


    首先,內海剛才說「照片和其他文件一樣立刻收迴」。不管是照片也好,其他情報也罷,拿到文件的當下就烙印在腦海,怎麽可能……但是,難不成——


    記憶一隅靈光閃現。


    這麽一提,以前聽過奇妙的傳聞。


    數年前,日本陸軍內部成立秘密諜報機關。


    據說,該機關仿佛是故意嘲笑日本陸軍對正統軍人的尊崇,招募的全是以優異成績自一般大學畢業的非軍方人士。


    d機關。


    日本陸軍內部半帶著厭惡與畏懼如此稱唿。


    馬克勞德就是聯想起「d機關」甄選測驗的傳聞。


    一名接受測驗的人,被問到從進入建築物行至考場的步數,及上樓的樓梯階數。另一名考生,必須迴答太平洋某個小島在世界地圖上的位置,但地圖已巧妙移除小島。考生指出這點,對方又問攤開的地圖下放著哪些物品。此外,還有讓考生看幾段無意義的文句,過一會兒後,要求考生倒背出來……


    非常「特別」(unique)。


    這是馬克勞德聽到傳聞時,腦中首先浮現的感想。六個字母。


    若是十個字母,就是「值得注目」(remarkable)。


    換成是填字遊戲,想必是正確解答。


    但是,難以相信現實中有人能通過那麽另類的測驗。就像「漂泊的荷蘭人」(這也是填字遊戲經常出現的單字),肯定是以訛傳訛,過度誇大的傳聞。當初他如此認為,但是——


    要是真有那樣「特別」,而且「值得注目」的甄選方式呢?


    傳聞還有下文。


    正確迴答進入建築物後到考場為止的步數及樓梯階數的考生,不等考官發問就自動說出途中經過的走廊有幾扇窗戶、是開是關,及玻璃有無破裂。


    被問到地圖下有哪些物品的考生,不僅準確答出墨水瓶、書、茶杯、兩支筆、火柴、煙灰缸等十項物品,連書背上的書名,乃至煙蒂出自哪種牌子的香煙都巨細靡遺地描述。麵對倒背無意義文句的要求,該名考生也一字不漏地完成。


    輕易通過奇妙測驗的十幾人,都是逸脫常軌的異能者。曆經各種挑戰精神與肉體極限的訓練,他們成為d機關的諜報員,目前以上級指派的假身份、履曆、姓名潛伏世界各地,執行任務——


    馬克勞德緩緩抬起頭,瞥向鄰座的內海側臉。


    在亞洲人中,內海的輪廓算是很深。約莫二十五歲。五官端正,看起來頗有氣質。肌膚雪白細膩,說是女人也不會有人懷疑。


    內海壓根不像要與敵國間諜正麵對決,心情極佳地哼著歌——


    馬克勞德認命閉上眼。


    頓時,他再也想不起坐在旁邊的內海長什麽樣子。印象會如此淡薄,應該是對方刻意的吧。內海這個姓氏,八成也是捏造的……


    此刻已無庸置疑。


    內海——不,自稱「內海」、來曆不明的青年,是日本陸軍內部設立的異質秘密諜報機關送來的間諜。那麽,掛名英國秘密諜報機關,隻是密碼專家的馬克勞德自然不是對手。


    「真是不可思議。」


    內海望著水平線的彼方,悠哉地開口。


    「待在海上一久,不覺得兩國之間的戰爭益發顯得荒謬可笑?尤其像這次遇上暴風雨,船如樹葉任由大自然擺布之際,我不禁想著人類為何非得互相鬥爭、自相殘殺不可,愈深思愈無法理解。不管你是什麽國籍,搭乘同一艘船的人就是命運共同體。」


    內海說著,莞爾一笑。


    但是,馬克勞德似乎連話都不會說了,臉色蒼白,滿頭大汗。


    「請別誤會。」


    內海微微聳肩,攤開雙手表明毫無敵意。


    「我無意傷害你。正好相反,『教授』,我是來幫助你的。」


    相反?


    日本的間諜,來幫助英


    國秘密諜報機關的密碼專家?


    「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馬克勞德啞聲詢問,腦海倏地浮現另一則奇妙的傳聞。


    不能自殺,不能殺人。


    這是d機關諜報員的首要戒律。


    以殲滅、自決為原則的日本陸軍,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方針。d機關訂定否定其存在意義的行動規範,公然唱反調,不難想象會如何遭到忌恨與排擠。據說,創立及統領d機關的,是一個被稱為「魔王」的男人,記得名叫——


    「我的上司有話轉告。」


    內海像要打斷馬克勞德的思緒,湊近低語。


    「那邊已安排妥當。一抵達橫濱,日本憲警就會登船逮捕你,建議最好在夏威夷下船。」


    內海徑自說完,又靠迴椅背。


    馬克勞德眯起眼,打量俊秀的內海故作正經的表情。


    ——原來如此,是這麽迴事啊……


    馬克勞德暗自嘀咕。


    枉費他辛苦變裝,還是被日本間諜內海識破身份。但是,對方想必事先得知他會易容變裝,搭船前往日本。問題在於,日方怎會獲得這種情報。換句話說——


    馬克勞德咬著唇,死心似地搖搖頭,直視內海道:


    「你上司轉告的話,我確實收到了。我……唔,雖然遺憾,決定改變行程在夏威夷下船。」


    「好主意,這肯定會是愉快的假期。」


    內海微笑點頭,馬克勞德微微抬手繼續道:


    「還有,請原諒我剛才的行為。我以為……是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


    內海微微蹙眉。


    「沒什麽,當我沒說。」


    馬克勞德聳聳肩。


    此時,聚在甲板上的人群中,再度響起尖叫。


    「有船!軍艦在靠近!」


    有「和平之海」之稱的夏威夷近海,居然出現軍艦?怎麽可能……


    內海與馬克勞德同時自椅子起身。


    越過指指點點的人群,往海麵望去,隻見前方出現的渺小船影,乘風破浪朝「朱鷺丸」筆直接近。


    轉眼間,漆成灰色的船身愈來愈大。


    那艘船的前後方,各有兩座三連裝的炮塔。


    「是日本軍艦!」


    「一定是擔心『朱鷺丸』遭遇暴風雨,特地來迎接的。」


    日本船客之間,響起興奮的談論聲。


    軍艦行進的路徑略微轉斜,眾人才看清船尾飄揚的軍艦旗幟。


    「不對,那不是日本軍艦的旗幟!」


    甲板上傳來近似悲鳴的驚唿。


    「是哪裏的船?該不會是……」


    「天啊,怎會這樣。」


    身旁的年輕外國船客,以德語喘息般低喃。


    「那是……」


    光天化日下,英國軍艦的刺眼探照燈投向「朱鷺丸」,後方的炮塔突然朝天發射一枚空炮。


    5


    「朱鷺丸」的甲板上仿佛時間凍結般鴉雀無聲,下一秒便充斥著女性船客的尖叫。


    享受著進港前安寧時光的旅客,旋即如小蜘蛛四散逃開。隻剩穿製服的船員,及內海與馬克勞德等幾名男性船客。原一等船副神情十分緊張。


    在留守眾人的屏息注視下,英國軍艦的船桅緩緩升起旗子。


    l旗。


    那是代表「立刻停船」的旗號。


    甲板上的男人們陷入沉默,不約而同仰望鑒橋。


    湯淺船長想必正抓著望遠鏡,緊盯英國軍艦的動向。


    收到停船命令時,國際法規定禁止使用無線電。無線電必定會遭到截聽,即使訊息內容加密,也沒辦法掩飾使用過的事實。


    別說是母國日本,就算是對近海的日本海軍,也不能以無線電請求援助。若執意用無線電,視同「遭受炮擊也不會有怨言」。


    現下隻能完全仰賴船長的判斷。


    湯淺船長的決定,或許會導致英國軍艦瞄準「朱鷺丸」的炮塔,發射實彈……


    「朱鷺丸」四座柴油引擎低微的——以往幾乎不會發覺的震動,讓眾人重新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忽然間,引擎震動聲消失。


    出航以來,像空氣般理所當然存在的引擎聲消失,奇異的安靜降臨。


    引擎停止運轉。


    湯淺船長做出苦澀的抉擇。


    確認引擎停止運轉後,英國軍艦的船桅掛出別的旗子。


    d/l/?1旗。


    ——我方將派出小艇。


    英國軍艦改變方向,與靜止的朱鷺丸平行。移動期間,前後各二座炮塔始終對準「朱鷺丸」的艦橋。


    此時,可清楚看見英國水兵忙著準備放下小艇。


    兩船的距離近到舷側幾乎相接。


    要是對方發射炮彈,艦橋根本不堪一擊……


    不可能逃跑。


    不管有何企圖,來自英國軍艦的「不速之客」,遲早會登上「朱鷺丸」。


    「哎呀,真是驚人。」


    站在內海身旁的馬克勞德,微微吐出一口氣,搖頭道。


    「這正是所謂的天有不測風雲。」


    內海瞄馬克勞德一眼,狐疑地皺眉。


    英國軍艦的出現,似乎也在馬克勞德的意料之外。


    「你們日本諺語怎麽形容這種情況?砧板上的魚肉?」


    馬克勞德如此放話,浮現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得意神色。


    「看來現在隻能耐心等待。那麽,留在這種地方也沒用,迴座位繼續吧。」


    繼續?


    內海默默以眼神反問。


    「你怎麽能忘了呢。」


    馬克勞德戲謔應道。


    「填字遊戲還沒完成。趁他們上船前,趕緊完成吧。」


    「剩下哪裏沒填?」


    如同先前,馬克勞德在右舷甲板的椅子坐下,攤開尚未完成的填字遊戲,興衝衝地搓著手嘟囔。


    「啊,是這裏,這裏。提示是『伏特加與番茄』。十個空格,第三個字與第四個字都是『o』。你曉得是什麽字嗎?」


    他詢問坐在對麵的內海。


    「……bloodymary(血腥瑪麗)。」


    「英國女王嗎?果然是丈八燈台照遠不照近。」


    馬克勞德一筆一畫悉心填入字母,滿足地低喃。


    「話說,這下情勢逆轉了。一旦我表明身份,英軍會不容分辯地逮捕你。」


    「談不上逆轉吧。」


    內海麵無表情地迴答。


    「他們為何要上這艘船?結果得視其目的而定。首先,想逮捕我,你必須先公開自己的身份……算是不分勝負吧。」


    「你可別小看我。」


    馬克勞德填完空格,抬頭冷笑道:


    「以你的本事,應該早就察覺。英國軍艦的目標,是『朱鷺丸』上的德國船客。之前英國已向日本政府發函『請勿讓德國的技術人員、征兵適齡者,及涉嫌從事宣傳謀略活動者乘船』。換句話說,至少符合這些條件的德國船客,被英軍逮捕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中立國日本的客船遭到英國軍艦臨檢,日本的友好國德國的船客被成批帶走。消息傳迴去,日本國內的反英派肯定會鬧事。等『朱鷺丸』進入橫濱港,大概已鬧得雞飛狗跳。隻要沒有你,我隨便使個法子都能瞞過日本憲警的眼睛,趁亂入境很簡單。至於藏身的方法,早就安排妥當。我也有自尊,不會任憑你們擺布。入境躲起來之後的事——哎,到時我再想辦法。」


    內海默默皺眉。的確,馬克勞德的論調並沒有錯。不過——


    「剩下的空格是……不,等等,這是……」


    馬克勞德的視線停在接近完成的填字遊戲某處。忽然,他臉色一變,皺著臉將筆一扔。


    「唉,有時也會遇到這種情況。」


    他苦澀地咕噥,搞不清是針對什麽的感想。


    馬克勞德起身,取過留在桌上、冰塊已溶化的杯子,朝內海舉高,以日語說:


    「內海,莎喲娜拉。幹杯!」


    內海麵無表情,舉起自己那同樣冰塊已溶化的杯子。就在這時——


    發生不尋常的狀況。


    喝光飲料的馬克勞德,愕然睜大雙眼。


    不,不隻是眼睛。馬克勞德仿佛想叫喊似地張大嘴巴,又默默閉上。他憤恨地瞪著內海,咬緊臼齒,眼球像是隨時會蹦出來。


    微啟的唇間,斷續擠出隻字片語。


    「你……果然……刻耳柏……」


    後麵的話聽不清楚。


    唇角冒出的不再是話語,而是血沫。下一瞬間,馬克勞德猶如牽線木偶,頹然癱在椅子上。


    <hr>


    注37:波美拉尼亞的波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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