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從天津到這裏,一路都和我們的國軍弟兄一起搭貨車。」


    「是啊。全部都貼上『戰地慰勞品』的標簽。」


    「隻有你才這樣。」


    「隻有我?真的嗎?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張標簽貼在你背後。上麵寫著『這個人是貼了標簽的大壞蛋,請勿靠近』。」


    「你可千萬別這麽做。」


    「從早到晚,一直走在那空無一物的遼闊大地上,整天搖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麵隻鋪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難怪猴子的屁股會那麽紅。」


    「喂喂喂,竟敢拿軍人和猴子相提並論。」


    「真是對不起,吱吱!」


    「別理這個傻瓜。那就是所謂的無蓋車。坐在上麵,狂風猛吹,冰雨狂飄,冰霰迎麵打來,甚至還有子彈飛來呢……」


    「哪是什麽無害車,根本就有害車嘛。」


    「說什麽無害有害。我說的是無蓋車,蓋子的蓋,也就是沒屋頂的貨車。」


    「咦,是這樣啊?沒屋頂可真教人頂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沒轍。你就別再挑三揀四了。這裏可是戰場呢。」


    「咦,你說這房間有一千張榻榻米大{注19}?沒想到這麽寬敞。各位,這裏可真寬敞呢。」


    「笨蛋,不是那個一千張榻榻米。我說的戰場,指的是國軍們打仗的地方。對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們一起四處參觀過嗎?」


    「是啊。敵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溝,我就算不用雙筒望遠鏡,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還被對方發現,朝我開槍呢。不過我馬上就挖了個洞藏起來,一點事也沒有。哈哈哈。」


    「還笑呢。你可真是好膽識。哎呀,真了不起。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你剛來這裏時,還常說『怎麽辦、怎麽辦?這裏到處都是屍體,而且臉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慘。怎麽辦?』嚇得直發抖呢。了不起。」


    「經你這麽一提,確實有這麽一件事呢。」


    「瞧你說的……你已經都習慣了嗎?」


    「你是傻瓜啊?難道你沒聽說嗎?那些全是中國軍的屍體,沒有日本軍的屍體。」


    「說得也是。」


    「裏頭偶爾也有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吧?」


    「有啊。」


    「那是離家時和妻子吵架的家夥。」


    「什麽?」


    「別叫我說那麽多遍好不好。你聽好了,『那些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是離家時和妻子吵架的家夥』。」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連狗都不理』那句俗語,對吧。」


    「你是要逼著我把梗講出來是吧!」


    「抱歉、抱歉。那我告訴你一件有意思的事,當作是賠罪。從前一陣子起,日本的商店和百貨店,不是將所有商品都標上價目牌嗎?」


    「是有這麽迴事。從那之後,都不能打折,很傷腦筋呢。」


    「話不是這麽說,那價目牌和戰爭關係可大著呢。」


    「價目牌和戰爭有關係?真的假的?」


    「你仔細想想。要是沒標上價目牌,商人就會拉抬價格。而買方也會開口殺價,『喂,輸一下啦{注20}』。」


    「原來如此,戰爭時說『輸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標上價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會對客人說『盡量贏(買)吧{注21}』。」


    「那我可真是長知識了,趕快記下來。」


    「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吧。前年東京奧運不是取消了嗎?那也是為了打贏這場戰爭。」


    「這話怎麽說?」


    「比起五輪(厘),這一戰(錢)更重要{注22}。」


    「說得好。既然這樣,我也想到一件事。這裏的阿兵哥都是帥哥,而且又很擅長挖洞,你知道原因嗎?」


    「阿兵哥個個都是帥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古諺有雲『當花應為櫻木,當男人應該為武士』。不過,很擅長挖洞?這點你怎麽知道?」


    「因為壕溝比花香啊。」


    「什麽?」


    「我說,壕溝比花香……」


    「應該是丸子比花香才對吧。」{注23}


    「啊,對喔。」


    「哈哈。難怪從前一陣子開始,你一有空閑就拚命挖洞。……對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時間,竟然都沒被敵人的子彈打中,真不簡單。」


    「說這什麽話呢。這是當然的。那種東西不是那麽簡單就能打得中我。」


    「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子彈隻是偶爾才會打中人。{注24}」


    *


    這對漫才搭檔妙語如珠,機關槍似地說個不停。


    藤木藤丸。


    是這對搭檔的名稱。聽說原本名叫「lucky·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內務省將電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喚至警保局,指示他們「因時局之故,舉凡有違風紀、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這對組合也改了名。


    那聽不太習慣的關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出身的人聽得一頭霧水。不過現在他們似乎已對這二人組節奏明快的「漫才」深感著迷,朗聲大笑,頻頻捧腹,甚至有人笑到流淚。


    「各位國軍弟兄。」


    漫才搭檔退場後,單獨表演的藝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場,環視會場說道:


    「我在此先聲明一點。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這麽開,但也請各位小心,可別讓好不容易縫合的傷口給裂開了。請各位笑一下,忍一下。」


    接著,這名藝人演奏小提琴,中間空檔時說些滑稽的笑話,會場馬上又被笑聲籠罩……


    身穿白衣,從屋內角落觀看表演的陸軍軍醫脅阪衛的臉上掛著微笑,暗中環視四周。


    這是以野戰醫院簡陋的房間臨時設立的表演會場。


    舞台周遭擺著病床,無法自行站立的傷兵們正在享受舞台表演。第二列則是頭纏繃帶、拄著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懸吊手臂的傷兵。


    觀眾當然並非隻有傷兵。會場裏擠滿許多身穿軍服的日本兵,擠不進屋內的人都滿至通道和窗外了。


    他望向從剛才就一直傳出嘎吱聲的頭頂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頂,從天窗往裏頭觀望。每次會場內響起哄堂大笑,便會有漆麵剝落,讓人很擔心牆壁和天花板是否會就這麽崩塌。他身為管理野戰醫院的「隨隊軍醫」,或許是時候該建議部隊長停止這場公演了。可是……


    勞軍團到前線部隊勞軍的情形並不常見。而且這次的勞軍團還是「爆笑隊(わらわし隊)」。


    爆笑隊。


    由東京的各大報社與大阪的興業公司聯手,為了慰勞前線士兵而組織派遣的團體。它那古怪名字的由來,是各家報社看日軍的航空部隊常用「海上猛鷹」和「陸上猛鷹」這樣的用語,一般民眾的接受度頗高,所以也仿效「猛鷹隊」這個名稱。


    想逗猛鷹隊笑。{注25}


    就是這麽迴事。


    脅阪再次環視現場,微微搖了搖頭。所有聚集在會場裏的軍人,全都緊盯著舞台,像孩子似地笑得東倒西歪,無比天真。


    在這種氣氛下,他實在無法開口說要中止演出。


    脅阪泛著苦笑的雙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懸著手臂,在舞台附近發笑的年輕士兵臉上。


    陸軍二等兵西村久誌。


    他在昨天的戰鬥中左臂中彈,被送往野戰醫院,由脅阪親自為他治療,是入伍剛滿一年的新兵。那是被子彈貫穿的傷口。所幸子彈沒擊中主血管,並無大礙,但西村二等兵因為初次在戰場上受傷,情緒很激動,脅阪陪他稍微聊了一會兒。


    他出生於山形,是一戶貧農家的四男,自願入伍從軍。


    「總之,我想要領退休俸。」


    脅阪問他為何要自願從軍,西村聳了聳肩,意興闌珊應道:


    「我隻有尋常小學的學曆。要當警察和教員得通過艱深的考試,我沒那個本事。看來看去,就隻有從軍不用考試。聽說隻要當幾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來從軍了……不過,那也得像這樣大難不死才領得到啊。」


    他語帶自嘲地說道,當時他那灰暗的側臉,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脅阪眼中。


    貧農家的三男、四男,為了「糊口」而自願從軍,這在現今的日本一點都不希奇。


    如果從軍戰死,政府會將這筆退休俸支付給死者的親人。為了這項權利,親人們互相爭奪從戰地送迴的遺骨的難堪場麵,最近紛紛在全國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當初被送往戰地時,難保前來送行的親人當中,沒人在心中祈禱他「早日戰死」。


    西村二等


    兵此刻專注地看著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傷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爛漫。


    ——一定要打造一個可以讓這些人歡笑度日的社會。


    脅阪緩緩將視線移迴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於心中堅定地告訴自己。


    ——為了這個目的,一定不能讓日本在這次的戰爭中獲勝。


    2


    脅阪大他五歲的哥哥過世時,他才剛進當地的高中。


    當時離家到京都帝國大學法學院就讀的哥哥脅阪格,於二月某個冷冽的寒夜,被闖進租屋處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違反治安維持法。


    這種事件嚴禁報導,脅阪的家人有半個多月都不知道這件事。半個月後,租屋處的房東寄來一封信,他的父母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為錯愕。而且據信中所言,脅阪格在拘留所裏染上肺結核,病情每況愈下。


    脅阪的父親以前受地方人士推舉,當過村長,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親接獲通報,先是對「家中名譽」受損感到怒不可抑。「斷絕父子關係」、「這和脅阪家一切無關」,家中痛罵聲此起彼落。但擔心哥哥病情的母親淚流不止,一再出言說服,最後終於奏效。父親心不甘情不願地請一名熟識的警方相關人士幫忙,將哥哥接了迴來,讓他在家中療養。


    看到三個月沒迴過家的哥哥,當時隻是高中生的脅阪嚇得說不出話來。哥哥兩頰瘦削,顴骨高聳,隻有那對像是因高燒而迷蒙的眼珠,始終左右張望。教人不敢相信與之前那活潑開朗,總是笑臉迎人的哥哥是同一個人。


    當時哥哥已無法自己行走。醫生診斷,這是極度營養失調所致。此外,為了替他更衣而脫下衣服一看,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傷痕。父親對返迴老家的哥哥一句話也沒說。不,是避而不見。父親不許脅阪靠近哥哥,就隻有母親一人負責照料。母親既沒說,也沒問,就隻是在一旁照顧哥哥,半個月後,哥哥在家中過世時,她隻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喪禮辦得很隆重。


    由於此事未對外公開,所以當地人都對前村長的兒子不幸因肺結核而死,感到不勝唏噓。


    辦完喪禮後,身穿高中製服代替喪服的脅阪,被喚至家中的客廳。他被迫端坐在父母麵前,父親告訴他哥哥這次犯下的醜事,並提醒他現在是脅阪家的繼承人,不能再辱沒脅阪家的「名譽」,要他好好反省、奮發上進。脅阪默默聆聽父親訓示。他之所以什麽也沒說,是因為不忍再看到母親那憔悴、悲傷的模樣。


    當時脅阪心裏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迴家時都會對他說的事。


    目前社會的實情。


    都市新潮的繁榮景象與農、漁村貧困的落魄光景,可說是天差地遠。財閥與軍部掛勾。獨善其身的高級官員。利用國家中飽私囊的政治家。為了獲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兒子戰死,或是陸續把女兒賣給娼寮,這正是目前農村的實情。理應報導實情的新聞記者,如今卻靠軍方的機密費吃香喝辣,最後甚至還開口閉口尊稱「皇國」、「皇軍」,淨寫些歌功頌德的報導,充當軍方的走狗,一點都不引以為恥……


    「這社會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現在的狀況實在太悲慘,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非得親手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如此說道時,那晶亮有神的雙眸。


    為什麽結果會是這樣?


    「衛,你聽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竅。你千萬不能學你哥那樣,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親說的話,聽起來無比遙遠,脅阪不發一語地頷首,心中卻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並沒有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殺害他的世人才有錯!


    喪禮結束後不久,他偶然在閣樓房間裏發現哥哥私藏的書籍和筆記本。


    脅阪瞞著父母,貪婪地閱讀哥哥遺留的書籍和筆記。


    裏頭所寫的,是「有形」的人類曆史。


    原本人類是借由勞動而結合在一起。各自分離存在的人類透過勞動,才能成為「相似的存在」,而結合在一起。自發性地交換借由勞動創造出的價值,能創造出更富裕的社會。但這當中存在著一種不好的結構,會奪走勞動的意義,那就是資本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下,勞工必定會遭到打壓,人們就此成為物質的奴隸。人們疏遠勞動的結果,會使自己變得像沙粒般渺小。


    這正是現今在這個國家四處蔓延的諸惡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得從資本家手中奪迴勞動,由勞工獨占各種生產方法。驅逐軍部、財閥、官僚,進而打倒天皇製,這樣才會有一個理想的社會。由勞工親手建立政府,亦即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


    唯物史觀。


    那些把單純的台風稱作神風,大驚小怪的家夥,看起來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觀來看,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是曆史上必然的結果。


    脅阪感到茅塞頓開。


    在這黑暗的現實前方,應該有個光明的未來在等著他。


    這種想法在現今的日本,是嚴格禁止的危險思想,這點連身為高中生的脅阪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讀的高中裏,也有個暗中研究共產主義思想的圈子。但脅阪完全不想和他們有所接觸。這當中有幾個原因。一是因為同學們組成的圈子相當排外,而且個個都擺出一副菁英的模樣,但這個組織看起來既脆弱,又幼稚(事實上,他們不久便被警方逮捕,離開了校園),二是因為他不想再讓母親難過。


    哥哥死後,母親明顯蒼老許多。她變得沉默寡言,不時獨自黯然落淚。


    ——如果現在我和哥哥以同樣的嫌疑被逮捕,她一定會精神崩潰。


    這個念頭阻止了脅阪參加政治運動的念頭。脅阪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一方麵暗中研究共產主義思想,一方麵學業也沒怠惰,以優異的成績自當地的高中畢業。之後他決定到東京的醫科大學就讀。


    脅阪決定走和哥哥完全不同的路,似乎令父母鬆了口氣。


    但其實他這項決定另有原因。


    脅阪研究哥哥遺留的筆記,發現當中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文字。起初他不懂當中的含意,但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那是哥哥遺留的暗號。脅阪迴想起小時候,他曾和哥哥兩人沉迷於暗號遊戲中。


    暗號就像死去的哥哥寫給他的信。


    上頭寫著東京某個地址和暗號。


    開始到東京醫大就讀後不久,脅阪便下定決心,前往拜訪筆記上所寫的地址,留下暗號。


    過沒多久,他便與一位名叫「k」的人接觸。他馬上明白,k不像其他學生一樣,是半遊戲心態的左翼運動家,他是如假包換的革命家。為了實現理想的社會,就算舍命也不在乎,擁有鋼鐵般的意誌。


    經過幾次謹慎的審核後,脅阪終於獲得認可,成為k的同誌。


    脅阪衛就這樣成為莫斯科的間諜。


    3


    第一次的勞軍公演結束時,脅阪悄悄離開擠滿士兵的簡易表演會場。


    在槍林彈雨的最前線,不可能所有士兵都同時離開工作崗位,輕鬆地欣賞勞軍表演。這次預定分三場進行公演。


    會場上的觀眾開始交換,似乎馬上就要展開第二場公演。


    繞到建築後方,士兵爆炸般的哄堂笑聲也跟著變小。


    他倚在灰泥塗成的牆壁上抽煙。抬眼一看,太陽正逐漸西傾,放眼所及,地平線完全被夕陽染紅。


    就快天黑了。


    太陽下山後,仍打算繼續表演嗎?


    這裏是隔著一個山丘與中國軍對峙的最前線。入夜後,別說建築的燈火了,就連像這樣在外頭抽煙的火光,都可能成為狙擊的對象。不過,現在要是中途喊停,士兵們一定會大表不滿。


    ——小野寺部隊長應該也很頭疼。


    脅阪叼著煙,露出嘲諷的唇形,這時他突然想起一件討厭的事,皺了眉頭。


    聽著勞軍藝人節奏明快地說笑,士兵個個天真地放聲大笑。然而……


    「那些全是中國軍的屍體。」


    「子彈隻是偶爾才會打中人。」


    ……


    剛才藝人說的笑話,全都經過審慎挑選,不會影響前線士兵的士氣。肯定事前審核過。不,這種事無關緊要。重要的是……


    脅阪嘴裏叼著煙,眯眼望向那愈來愈紅的晚霞。


    他誌願擔任陸軍軍醫已經兩年。


    ——你要誌願擔任前線的部


    隊隨行軍醫。


    透過k接獲莫斯科的指令時,脅阪並未問為什麽。


    理由不難想象。


    昭和十二年七月,日軍與中國軍在盧溝橋附近起了小衝突。事件本身沒什麽,雙方隻有數發子彈交錯,甚至沒人傷亡。人們本以為這起事件或許會就此不了了之。


    但日本陸軍卻借著這件小事與中國正式開戰。戰火旋即延燒至上海,日軍之後勢如破竹地朝南京進軍。


    情報傳來後,對莫斯科造成不小的衝擊。他們感到震驚的,並不是日本對中國正式開戰這件事。


    莫斯科方麵老早便已透過支持者和同誌,在日本政府及軍方中樞內布下間諜網,準確掌握他們的一切動向。根據東京傳來的許多可信賴的情報,陸軍參謀總部、內閣,以及天皇親信所下的判斷,對這起事件都是采「避免擴大」的態度。他們理應會對前線部隊下達立即締結停戰協定的命令。


    但日本陸軍別說是「避免擴大」了,甚至還火上加油。


    而且事後才知道,東京傳來的情報,全都正確無誤。


    簡言之,似乎是因為「現場的部隊無視中央的指示,自行判斷,擅自行動」。


    蠢事接二連三發生。麵對前線部隊失控所造成的狀況,政客和報社都搭上順風車,獲得了國民的極力支持,而理應反對事情擴大的參謀總部和官員,甚至是身為最高掌權者的天皇,也推翻先前的說詞,改為承認現況。


    在共產主義國家,中央的決定絕對至上,反對者馬上會成為肅清的對象,對他們來說,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態。


    自從這件事發生後,莫斯科馬上對潛伏在日本國內的同誌改變指示方針。


    為了查探參謀總部、政客,以及官員的意圖,他們縮小集中在東京的間諜情報網。也就是要求「同誌」盡快將日軍前線部隊在大陸各地的動向迴報給莫斯科,如果可以的話,要比東京的日本參謀總部更快。


    脅阪誌願擔任華北前線的隨隊軍醫。


    過了兩年看慣生死,苦樂參半的生活。


    如今他深受士兵景仰,也常和部隊長一同喝酒。


    他得到的情報,都會透過其他同誌傳迴莫斯科。對於和前線部隊一起行動的間諜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情報的傳遞方式,不過,脅阪用自己獨特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


    脅阪想出的特殊通訊法,至今在莫斯科仍舊頗獲好評,人稱「脅阪式」通訊法。不過這得借助許多「素未謀麵的同誌」幫忙,才有可能成功。


    隻有想到這點的時候,脅阪才覺得自己很幸福。


    皇軍。


    亦即人稱「天皇軍隊」的帝國日本陸軍內,究竟有多少同誌,或是支持者?如果日本陸軍的高層得知此事,一定很錯愕。


    ——沒錯,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順利。在那場獵捕間諜的行動展開前……


    那封信是在一個月前寄達。


    寄件人是脅阪勝。是脅阪在東京一所大學就讀的表弟。由於來信者模仿勝的筆跡,乍看之下無法分辨真偽。不過。在空白處有個小小的塗鴉標記,那表示這不是表弟寄的信,而是k下達的指示書。


    信中寫著時節的問候、雙方共同的友人近況,乍看像是閑談的內容,但要是噴上特殊溶液,各行中間便會浮現細小的數字。隻要使用藏在字典裏的暗號表來核對這些數字,便能轉換成俄語寫成的通訊文。


    脅阪利用深夜時間,趁沒人注意,暗中進行解讀作業。在看過內容後,他簡直不敢相信信中的內容。


    據k的聯絡信所言,最近派往前線的同誌,都陸續消失。他們突然失去聯絡,之後完全不見人影。


    ——有人暗中在「獵捕間諜」,你要多加留神。


    k向他提出警告後,接著透露下一個機密情報。


    帝國的日本陸軍內,設立了秘密諜報員培訓機關。通稱「d機關」。隻有陸軍高層裏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其存在,但明顯有龐大的機密費流入這個組織。機關所在地以及那裏培訓什麽樣的人當諜報員,一概無人知曉。隻知道d機關似乎是由一名陸軍中校設立,之後也是由他親自指揮,進行各項作戰。此人是……


    Вeль3eвyл


    這陌生的文字排列,令脅阪為之皺眉。他本以為是自己解碼錯誤,所以針對這個字又重新「翻譯」了一遍,但結果還是一樣。


    蒼蠅王。


    在《舊約聖經·列王紀》中登場的異教神,是率領眾惡魔將人類拉入地獄的魔王。


    k應該不會使用誇大的言詞。


    「有個人稱魔王的可怕人物,率領著d機關進行這次的獵捕間諜行動。」——應該要這樣來看待這項情報才對。


    脅阪接著往下看,感覺到一股恐懼感順著背後往上爬。


    對方以什麽方式獵捕間諜?k目前也無法掌握具體的內容。不過,雖然不確定,但極有可能和四處慰勞前線部隊的「爆笑隊」有某種關聯。k還透露了一點,間諜獵人好像用「不笑的男人」當暗號名稱。


    解讀完畢後,脅阪照規定將通訊文撕碎,這時,他突然想到某事,打開記事本。


    記事本中寫有他盜閱寄給小野寺部隊長的通訊文件,暗中寫下的機密情報。


    上麵記載了「爆笑隊」一個月後將會前來總隊勞軍。


    4


    從那之後,他不知度過幾個難以入眠的日子。


    「魔王」所率領的日本陸軍秘密諜報機關。就算他們已察覺莫斯科重視前線部隊動向情報的意圖,也不足為奇。甚至猜測得出,他們極可能暗中讓間諜獵人混進四處到前線勞軍的「爆笑隊」中(因為這兩個組織乍看之下相去甚遠)。


    絲毫不能有一刻鬆懈的緊張雙麵生活。不隻是前線的士兵,對隱藏身份潛入「敵陣」中的間諜而言,勞軍團來訪也是鬆口氣的好機會。潛入其他前線部隊的同誌要是被藝人風趣的笑話給逗笑,鬆懈大意,而被人襲擊得逞,肯定下場淒慘。


    所幸脅阪事前已接獲k的警告。


    隻要做好萬全準備,來麵對「爆笑隊」的公演,至少不會被人從背後偷襲。相反的,將潛伏在勞軍團裏的日本間諜獵人揪出來,將他的真正分告訴莫斯科,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誰?


    脅阪眯著眼凝望那即將慢慢變色的大陸天空,腦中一一過濾「嫌疑人」。


    這一個月來,脅阪並非一直袖手等候「爆笑隊」前來。他人在前線,用盡一切手段,對他們展開調查。


    調查的結果,隻知道參加這次勞軍團的所有藝人全都出道多年,亦即個個身份清白。藝人的世界遠比外人想象中來得狹隘。間諜獵人要混進藝人的圈子中,雖然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確實很難想象。以下這些人反而還比較值得懷疑。


    ○勞軍團的經理(戴黑框眼鏡,個頭矮小,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男子)


    ○口譯(細眼、圓臉的男子。雖然有個日本名字,但看起來像中國人)


    ○搬貨工(一矮一胖的兩個人。四處吹噓說他們是藤木藤丸的徒弟,還很年輕)


    ○巡迴公演時,以保安要員的身份與勞軍團隨行的憲兵伍長(此人體格壯碩,少言寡語。總是深戴著憲兵帽,看不出他的表情)。


    自從勞軍團抵達部隊後,脅阪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但現在還是無法確認哪個人行徑可疑。


    想到k傳來的另一項情報——「不笑的男人」這個暗號名,就屬勞軍團裏那名負責保安的陸軍憲兵最為可疑。不過,正因為對手不是泛泛之輩,絕不能隨意猜測。


    想不出好辦法。


    既然這樣,那我就先下手為強吧。


    小野寺部隊長現在正和士兵們一起望著舞台發笑。


    脅阪左手舉至麵前,確認手表的時間。


    ——就快了。


    小野寺部隊長每天都會親自操作無線電,向東京參謀總部定時報告。眼下時間就快到了。


    等小野寺部隊長迴到房裏,麵向桌上的無線電時,應該會發現上頭夾了一張陌生的字條。


    「豬熊中士是莫斯科的間諜。」


    用文字定規{注26}寫下這張不會讓人看出筆跡的字條,是脅阪精心安排的假情報。部隊長應該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豬熊中士會馬上被傳喚,展開審問。


    豬熊中士是從小兵幹起的老士官,是一位對軍隊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他知道自己被懷疑,一定會引發不小的騷動。


    這就是釣間諜獵人上鉤的餌。


    眼前發生一


    件意料之外的間諜騷動,間諜獵人一定會拆下假麵具,展現出某種特殊反應才對。脅阪已鎖定嫌疑人,絕對不會錯過對方拆下假麵具的那一刻。


    ——我要反過來對間諜獵人設下陷阱。


    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將煙丟向地麵踩熄。


    他接著轉身,想迴表演廳確認嫌疑人的反應。


    這時,突然有個黑影竄出,站在他麵前。


    5


    他大吃一驚,呆立原地。


    背對著紅豔如火的晚霞,黑影停下腳步,望向脅阪。接著,對方突然開口道:


    「啊,太好了,趕上了。醫生,你果然在這裏。謝天謝地。果然和那個人說的一樣。哎呀,真是好險……」


    眼前這人說話宛如連珠炮,音調略顯尖銳,而且操著一口關西腔的聲音,脅阪覺得頗為耳熟。


    是剛才站在舞台上表演詼諧漫才的「藤木藤丸」二人組其中一人,好像是藤丸。


    脅阪懷著戒心,謹慎地問道:


    「……找我有事嗎?」


    「哎呀,你大可不必這麽緊張。」


    對方似乎有點驚訝,聳了聳肩。


    「說有事,確實是有點事,說沒事,其實也沒什麽事……不好意思,醫生,可以跟你要根煙嗎?」


    「煙?」


    「真是不好意思。」


    他如此說道,低頭鞠了個躬。


    脅阪不發一語地遞出煙盒,男子從裏頭抽出一根煙,等不及似地自己點火。


    「嘩,香煙果然還是golden bat才夠味。其他牌的香煙味道都不對。」


    男子似乎抽完煙後好不容易才靜了下來,籲了一口氣如此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個老煙槍。而且要是沒抽golden bat就渾身不對勁。這次巡迴公演,我應該是帶了好幾盒來才對,但剛才我到舞台旁邊想抽一口,這才發現連一根也沒有。我把負責搬貨的徒弟臭罵一頓,叫他去找,但怎麽都找不到。正當我大傷腦筋,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人對我說醫生就是抽蝙蝠牌的,可以去找醫生要,還很好心地叫我到這裏找你。哎呀,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說到蝙蝠,對了,聽說最近上頭認為golden bat這個名字太洋化了,要他們換個名字。雖然藝人也一樣,但我認為,不是什麽東西一律都改成日本名就會比較好。……啊,醫生,這件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喔,否則我可就麻煩大了。老實說,我們自從改名成『藤木藤丸』後,總覺得好像連段子的味道也跟著變了。香煙就算改名字,味道也不會變吧?段子姑且不談,要是連香煙的味道也變了,那可就傷腦筋了。會變成什麽名字呢?golden bat?金棒嗎?金棒可不好聽,就像妖怪似的。俗話說『妖怪配金棒{注27}』。嘿嘿嘿……」


    他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就像壞掉的水龍頭似地水流個不停。麵對這樣的人,脅阪隻能微微苦笑。


    此人生活在這個小圈子裏,是個背景清清楚楚的藝人,而且沒煙可抽,就兩手直發抖,這種人不可能勝任間諜獵人的工作。


    ——不是他。


    脅阪將他的名字從嫌疑人名單中剔除,並發現這是個好機會。


    他朝手表看了一眼,還有一些時間。


    脅阪若無其事地向對方問道:


    「舞台情況怎樣?天色愈來愈暗了,下一場不好表演吧?」


    「放心吧,現在還算亮呢。」


    藤丸如此說道,哈哈大笑,吐出一大口煙。


    「之前我們去上海公演時,抵達當地已是晚上十點,直接就被帶往會場。當時我真是嚇了一大跳呢。在那漆黑的會場裏,擠滿了阿兵哥,一直在等我們抵達。而且當時上海正在打仗。既然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於是我對他們說,『那我們就表演一場吧,請幫我們點個燈。』結果他們馬上變臉,把我罵了一頓。他們說『要是點燈,會遭敵人狙擊。就直接這樣表演。』雖然他們叫我表演,但這又不是在摸黑吃飯。真教人傷腦筋。」


    「結果怎樣?」


    「當然還是上場表演啊。我們用手電筒照彼此的臉。……啊,真是不好意思。」


    藤丸比了個感謝的手勢,就此接過第二根煙,點燃了火,接著說:


    「一麵用手電筒照彼此的臉,一麵表演漫才,真的很怪。不是從下麵往上照嗎?對方的臉看起來就像妖怪似的,而且手臂愈來愈酸。不過我們還是勉強完成了表演,接下來換壓軸的金語樓先生上場表演。他表演的是落語,沒辦法拿手電筒照自己,所以是有人從舞台旁拿手電筒照他。不過,連開場白都還沒說完,敵人的炸彈就飛了過來。公演被迫中止。現在迴想起來,應該是金語樓先生的禿頭反射手電筒的燈光,被敵人給發現了。」


    說完後,他哈哈大笑。


    脅阪也跟著陪笑,但還是不忘見機向他問話。


    「你聽過『不笑的男人』嗎?」


    「什麽啊?」


    藤丸一臉納悶,頻頻眨眼。


    很遺憾,那不是脅阪所期待的反應,但他還是繼續套話。


    「就是那個人啊,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在笑,就隻有他一個人不笑。我在旁邊看了都覺得發毛。」


    「那個人……?」


    藤丸詫異地皺起眉頭,但他馬上想到了什麽,噗哧笑出聲來。


    「醫生,你該不會是在說赤澤先生吧?那位擔任我們此次公演保安人員的憲兵伍長是嗎?如果是他的話,你就誤會大了。雖然他一臉嚴肅,但其實很愛笑。他不是老深戴著一頂憲兵帽嗎?其實那是在他不小心笑出來時,拿來遮臉用的。他本人常說『我乃奉天皇之命行事的大日本帝國陸軍憲兵伍長,要是聽漫才笑得東倒西歪,就不能當其他人的典範了』,但他常為了忍住不笑,而肚皮打顫。想笑卻又不能笑,仔細想想,憲兵還真是個苦差事呢。」


    ——難道不是他?


    脅阪一時皺起了眉頭,但旋即又微微一笑,把他疑惑的矛頭轉向別處。


    「不,我說的不是他。」


    「不然是說誰?」


    「這次『爆笑隊』公演的經理……他叫什麽名字?」


    「你說乙倉先生,是吧?」


    藤丸突然變了張臉,活像是個不小心咬了一口澀柿子的小鬼。


    「對了,那個人向來都不太笑。」


    ——會是他嗎?


    「乙倉經理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這項工作?」


    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他進一步謹慎地詢問。


    「告訴你一個秘密……」


    藤丸把臉湊近。


    「乙倉先生其實之前一直都是當藝人。但因為表演無趣,所以我們社長對他說『你就辭去藝人的工作,改當經理吧。』別看他那樣,他的資曆比我們還長呢。被迫辭去演藝工作的人,看其他藝人表演笑不出來……這也難怪啦。」


    脅阪在心中暗暗咋舌。如果乙倉以前長時間當過藝人,那麽,他的藝人同伴應該都知道他的背景才對。乙倉也不太可能是間諜獵人。


    其他有可能的,就隻剩那名口譯員,或是負責搬貨的那兩名年輕徒弟……


    脅阪左思右想時,突然發現眼前的藤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真不好意思。我竟然發呆來了。」


    經脅阪一聲叫喚,藤丸馬上搞笑似地搔頭說道:


    「聽了醫生剛才說的話,讓我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所以才會……」


    「不太好的事?」


    「你剛才不是提到『不笑的男人』嗎?這句話真是可怕。要是大家都像那樣不笑的話,我們可就沒辦法混飯吃了。」


    「像乙倉經理那樣嗎?」


    「不對、不對。那種當過藝人的,打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要服務的對象。我所指的是……」


    一聽到藤丸接下來說出的人名,脅阪感覺就像腦後被人重重敲了一記。


    6


    ——竟然有這種事……


    脅阪目瞪口呆。


    一開始他簡直難以置信。還以為對方在開無聊的玩笑。但藤丸,卻是罕見地一臉嚴肅地這麽說。脅阪聽他那奇特的關西腔道出此事,一些之前不當一迴事的瑣事,全在腦中串連在一起,慢慢成形。


    待他迴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搖搖晃晃地邁步離去。


    「咦,醫生,你怎麽了?醫生……?你可真怪……雖然不清楚是怎麽迴事,但謝謝你的香煙!下次再請你多多關照嘍。」


    背後傳來藤丸的聲音,但現在脅阪已無暇理會。


    他朝手表瞄了一眼。


    ——沒時間了。


    他改為小跑步。


    繞過轉角


    ,已來到他要去的建築物門口。


    前線作戰總部。


    小野寺部隊長即將要在這建築裏的某個房間,用無線電向東京參謀總部定時報告了。


    脅阪調勻唿吸,朝站在大門守衛的士兵敬禮。


    這裏大部分的士兵都知道脅阪軍醫與小野寺部隊長交誼匪淺,兩人常一起喝酒。負責守衛的二等兵與脅阪也算熟識。他也迴了一禮,朝脅阪點了個頭,讓脅阪通行。


    脅阪走過走廊,來到部隊長的房間前,左右張望。


    所幸沒半個人影。


    脅阪以私下複製的鑰匙打開門,迅速躲進房內。


    反手將門關上。


    裏頭空無一人。白日將盡,從窗口射入的夕陽餘暉,把房內染成一片赤紅。


    他躡腳走向部隊長的辦公桌,迅速瞄了一遍裝設在辦公桌旁的無線電四周。


    ——沒有。


    脅阪留在這裏的那張假字條——告發豬熊中士是莫斯科間諜的字條,已不見蹤影。


    如果沒那張字條,就不會對豬熊中士展開審問,脅阪也就無法確認周遭人的反應,而從中找出那名間諜獵人。


    ——不,不對。不是這樣。


    他在腦中某個角落迅速展開思考。


    剛才藤丸指出誰才是真正「不笑的男人」,並接著說道:


    「醫生在後麵抽煙,你可以去跟他要一根。我接下來有事要去作戰總部一趟,所以沒辦法跟你一起去。……正當我為沒煙抽而發愁時,那個人特地走向我,先自我介紹,然後對我說了這麽一段話。那個人很怪吧?」


    可是,那個人應該沒必要去作戰總部才對。


    藤丸在舞台上表演時,發現有雙「始終不笑的雙眼」一直望著他們。令說笑專家藤丸害怕的一雙始終不笑的眼睛。脅阪意想不到的那個人物,才是真正「不笑的男人」,也就是真正的間諜獵人。


    聽完藤丸這番話,脅阪立刻覺得自己已看穿真相,為了阻止那個人的意圖,他急忙奔往此處。然而……


    難道這也是那個人計劃中的一部分?如果藤丸那番話隻是引誘他到這裏來的陷阱,那不就……?


    呆立原地的脅阪,右耳聽到一個從剛才起便一直規律發出的聲音。那是一口大掛鍾,刻畫著即將到來的時間。


    他緩緩轉頭,確認牆上掛鍾的指針。接著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表,兩相比對。


    ——我中計了……


    脅阪不禁緊抿嘴唇。


    掛鍾和手表分別指著不同的時間。


    五分鍾。


    掛鍾顯示的是較晚的時間。


    不,不是這樣。昨天他到這個房間來的時候,兩者的時間確實一致。負責的士兵,一天會核對兩次部隊長室掛鍾的時間。倒不如說,是脅阪的手表在不知不覺間快了五分鍾,這麽想還比較有可能。然而,這是誰做的?什麽時候動的手腳?有什麽目的?


    還差一點就能看出真相了……正當他如此暗忖時,他感覺背後有人。


    他驚訝地轉頭。


    不知何時,對方已緊貼在他背後,就在脅阪快要與對方四目交接時,他感到心窩遭受一陣重擊,眼前一黑。


    7


    在朦朧意識下,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跌向地麵,並被人俐落地綁住手腳。有隻手在他口袋裏摸索……


    他突然恢複意識。


    看來,他失去意識的時間相當短暫。


    對方似乎已看出脅阪恢複意識,從他看不見的背後,傳來一聲嘲諷般的低語。


    「很遺憾,你沒辦法看接下來的公演。」


    脅阪想轉頭,卻不自主地發出呻吟聲。


    他右腳被反折,與手腕緊緊綁在一起。隻要他身體微微一動,關節馬上會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劇烈的痛楚傳遍全身……


    他根本沒辦法轉頭確認說話者是誰。


    「你今晚會被逮捕,遣送迴日本。」


    背後傳來的聲音,完全感覺不出個人情感。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脅阪一定無法相信是那個人的聲音。


    「部隊長的辦公桌上放著你招認自己是莫斯科間諜的親筆供詞,你因為受不了良心譴責而自首。為了謹慎起見,還一並附上你的筆記和這個房間的複製鑰匙。就算那個部隊長再怎麽笨,應該也不至於弄錯。」


    親筆供詞……


    脅阪不記得自己寫過這樣的東西。不過,想也知道,那份供詞一定將他的筆跡模仿得唯妙唯肖,而且上麵還寫有他才知道的內容,要否認這不是自己親筆所寫,並不容易。而且還附上脅阪寫有前線部隊機密的筆記本以及複製鑰匙,這麽一來,就算對方是和他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隊長,他也不可能脫罪。


    脅阪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敵人手中。同時,他發現自己出奇平靜,內心鬆了口氣。


    沒錯,打從一開始他就已有所覺悟,明白這天終究會到來。從他為了完成哥哥的遺誌,而和k接觸的那天起……


    為了在這世上實現理想社會,某種程度的犧牲也是無法避免。就像哥哥那樣,勢必有人得成為「地鹽{注28}」。在實現理想社會的曆史過程中,需要有人自願成為「一粒麥」。而且……


    就算脅阪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訊的方法,還是會繼續流傳。


    被遣送迴日本後,等著他的,是惡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嚴厲的偵訊和拷問。但不管遭受何等嚴厲的偵訊和拷問,脅阪也絕不會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訊方法。


    ——那是我曾活在這世上的證明。


    直到現在,仍有人利用「脅阪式」通訊法,向莫斯科傳遞日軍前線部隊動向的情報。莫斯科則會依據從前線各地搜集到的情報,打敗與資本主義掛勾的日本陸軍,建立人類共同夢想的理想社會,也就是將世界同步共產主義革命付諸實現,這項作戰計劃此刻應該正一步步進行中。


    ——這是理應實現的人類未來。我曾自主地參與這曆史必然的過程。


    隻要這份信念不曾動搖,未來不管會麵對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有自信自己能夠承受。


    脅阪泛著微笑,這時,有張薄薄的紙片飄向他頭頂。


    ……?


    紙片旋即落向他前方地麵,脅阪眯起眼睛,往紙片對焦。


    當他發現那張紙片為何時,忍不住叫出聲來。


    是脅阪發明的特殊格式通訊紙。


    ——為什麽這東西會在這裏……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並沒那麽粗心,會隨身帶著它。


    「聽說是你發明的?」


    那沒有任何特征,聽不出是何人的低沉聲音,又從看不見的地方傳來,語帶嘲諷地說道:


    「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國軍竟然會帶著寄給莫斯科的通訊信。我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屍體,一定會有同袍親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屍,但死在路旁的中國軍屍體則沒人理會。一直都留在原地。一般人絕不會想到將通訊信放進屍體裏……你的同伴們不必刻意冒生命危險,隻要看準機會,挑好時間,從屍體裏取出通訊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脅阪一麵聽男子的聲音,一麵極力在腦中思索。


    ——他是偶然發現的嗎?


    那件事還沒被發現。


    若是這樣,那就還有希望。


    如今在這片廣大中國大陸上的日軍正到處與敵人交火,造成大陸各地的中國軍屍橫遍野。就連一開始看到屍體感到害怕的勞軍團藝人,也很快就看慣了屍體,見怪不怪。要從躺在路旁的眾多中國軍屍體中,找出藏有通訊信的特定屍體,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邊的細針般。


    將通訊信藏在中國軍的屍體中。


    如果隻知道這樣,那麽,脅阪發明的特殊通訊法的秘密還不會被揭穿。


    背後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藝人的聲音說道:


    「『怎麽辦、怎麽辦?這裏到處都是屍體,而且臉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慘。怎麽辦?』『裏頭偶爾也有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對吧?』」


    背後那竊笑的聲音,旋即又恢複原本嘲諷的口吻。


    「夫妻吵架,連狗都不理。」


    這句話,將脅阪最後緊抓的一線希望徹底粉碎。


    ——連這個都被他看穿了……


    脅阪緊咬著嘴唇,咬到嘴唇都滲血了。


    藤木藤丸二人組在表演漫才時,刻意兩度提到這件事。


    頭和四肢都完好的屍體。


    這是用來找出掉落在海邊的那根針所采用的印記。脅阪從倒臥路邊的中國軍屍體中,挑出臉和四肢皆完好的屍體,並朝屍體塗抹野狗討厭的氣味和防腐劑,以此作為讓同誌辨識的印記。


    ——查探這個


    屍體的口袋。


    沒被野狗啃食的中國軍屍體。這是他給同誌的暗號,標示出通訊信的所在處。


    脅阪知道自己的前額血色盡失。在那宛如貧血般的感覺中,他以其恍惚的腦袋思考,終於明白敵人的作法。


    「爆笑隊」的勞軍表演就像魔術師在觀眾麵前揮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視聽。


    仔細一想,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


    藝人表演的題材事前一定都經過一番嚴格的審核。但另一方麵,有一部分幾乎快涉及軍事機密的台詞,卻又保留而沒被剔除。照理來說,在前線勞軍團的演出中,像「到處都是屍體」這種台詞(就算指的是中國軍的屍體也一樣),絕不可能出現。


    這些台詞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後運作,加進藝人的表演題材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觀察觀眾聽到這句話時的反應。


    脅阪猜想,「蒼蠅王」率領的d機關是在偶然或某個機緣下,對那些沒被野狗啃食的中國軍屍體感到懷疑。進一步調查屍體後,因而發現給莫斯科的通訊信。於是他們在藝人的表演題材中加入幾句暗示此事的台詞,暗中確認觀眾的反應。


    自己在聽到藝人表演的台詞時,究竟是何種反應?現在迴顧當時的情形,他實在沒什麽自信。他自認應該沒做出什麽特別不同的表情。但既然現在會被逮捕,可能當時看在對方眼中,他表現出某種不自然的反應吧……


    他隻能這樣揣測。


    脅阪以自己的存在作賭注所發明的這招通訊法的秘密已被揭穿。


    ——現在我能做的,就隻有對今後的一切偵訊保持緘默。


    脅阪重新如此說服自己。


    在日本當地的偵訊,主要應該是要逼他說出潛伏在日本陸軍內的同誌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義被洗腦,盲目憎恨共產主義的日本特高警察,對於被貼上「紅色」標簽的脅阪,肯定會毫不客氣地對付他。不把人當人看的嚴酷偵訊,將哥哥活活逼死的殘忍拷問。聽說在精神和肉體的痛苦皆達到極限時,隻要提出交易條件,不管再麽鐵錚錚的漢子,也會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換作是脅阪,則完全不必擔心這點。


    莫斯科對脅阪下達的指示,一律都透過k轉達。但對於k,脅阪隻知道k是他的代號,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連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時間沒聯絡,k就會不再與他接觸。理應無法從中查得更深的線索。


    「……」


    他專心於思考中,差點沒聽到對方的問話。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


    「我問你,有沒有話要告訴片岡上尉。」


    「片岡上尉……?」


    脅阪在口中複誦這個人名,微微搖頭。


    「你弄錯人了。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哦,是嗎?原來你不知道啊。」


    他背後的聲音,仍舊以嘲諷的口吻說道:


    「他是任職於陸軍省主計課的片岡誠陸軍上尉,三十八歲,你都稱唿他k。你想聽的話,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岡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陸軍士官學校的成績名次、現在的家庭成員、經濟狀況等,全都告訴你,想聽嗎?」


    ——什麽……


    脅阪為之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脅阪發明的秘密通訊法,不知何時已完全被揭露無遺。而且脅阪唯一的聯絡人k的真實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這樣,那接下來該怎麽辦……


    背後那個聲音似乎已準確看出他混亂的心思,接著說道:


    「你可別搞錯了,我沒有什麽要問你的。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


    「……這話什麽意思?」


    脅阪好不容易才開口問,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啞聲音說道:


    「不,重點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秘密?」


    「打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你的作法太顯眼了。」


    「等等!打從一開始?這麽說來,之前k寄來的信,難道是……」


    「那是我們寄出的偽造信。」


    「其他潛入前線部隊的同誌都被間諜獵人逮捕的情報也是嗎?」


    「是我們捏造的假情報。」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陣搖晃。脅阪感到天旋地轉,急忙闔上眼。此刻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他已無從分辨。


    他看開一切,睜開眼問道:


    「……既然你知道這麽多,為什麽之前不逮捕我?不,我方潛伏在日本陸軍內的同誌和支持者,如果你們真那麽了若指掌,為什麽不舉發我們?」


    「既然知道方法和對象,就沒必要掀底牌。」


    男子以令人發毛的冷峻聲音應道:


    「經由何人之手,何時流出何種情報,隻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於推動情報戰。而且還能透過敵方的秘密通訊法,來散播假情報。既然這樣,有必要公開嗎?之所以不舉發你們那些藏身在陸軍內的同誌和支持者,也是這個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現在這麽做,將會引發軒然大波。其實你們人數還真不少。」


    「既然是這樣,那這次又是為什麽!」


    脅阪在情感的驅使下,不禁放聲喊道:


    「既然你這麽說,為什麽現在又非得如此大費周章地逮捕我?」


    他話說到一半,便感覺到男子的氣息悄悄從背後靠近,在他耳邊低語道:


    ——你殺過人,對吧?


    「什……」


    他想轉頭,但旋即被劇痛給拉了迴來。


    我?殺過人?胡說些什麽……


    脅阪想否認,但那名老人恐懼的臉龐突然浮現他腦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氣。


    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軍與中國遊擊部隊在這附近的村莊交火。


    脅阪不聽部隊長的勸阻,於戰鬥結束後奔往現場。雖然他以「要為無法動彈的傷患進行急救」為由,但其實他另有目的。開戰的前一夜,前線部隊的所有幹部齊聚一堂,暗中決定「下次戰鬥時,就算會衝破東京參謀總部規定的停戰分界線,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得早日將前線部隊決定要擅自行動的情報傳迴莫斯科才行。


    脅阪趕往現場,為了替戰鬥受傷的日本兵急救,四處奔忙,另一方麵也不忘找尋「頭和四肢皆完好的屍體」。但是以小村莊為舞台展開的那場激戰,倒在路旁的中國軍屍體全都支離破碎,始終找不到可以讓脅阪藏信的對象。


    得趕在日落前離開才行。


    夜幕正逐漸逼近。


    焦急的脅阪獨自走進一家村民遺棄的倉庫裏,在那裏發現了對象。


    本以為無人的倉庫角落,有一名年邁的中國人頭上蓋著草席,身子蜷縮,不住顫抖。


    脅阪正要朗聲叫日本兵前來時,突然念頭一轉。


    隻有他能用了。


    脅阪一麵走近那名老人,一麵說話讓他放心,接著……殺了他。


    他殺死那名老人,讓他穿上軍服,並將事先備好的通訊信塞進老人口袋裏。然後將老人的屍體拖到路麵上,在他的臉和手塗上防腐劑,以及野狗聞了就討厭的液體。就這樣,安排了一具「頭和四肢皆完好的」中國軍屍體。之後應該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謀麵的同誌,會從屍體口袋裏找出通訊信,送往莫斯科。


    脅阪對自己成功完成任務鬆了口氣,另一方麵,他極力想忘記自己親手殺死的那名老人。事實上,他幾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對方剛才提起此事,讓他又再度想起的話……


    原本k那封偽造信的目的,是要讓脅阪在乎「爆笑隊」的存在,而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表演的題材上。


    不過,這名男子現在就隻關注一件事。


    那就是脅阪對殺害老人一事有什麽感覺。


    脅阪表現出的反應是……


    他自認應該沒做出什麽特別不同的表情。


    正確來說,應該是隻有微微皺眉。


    這就是問題所在……


    「我說過,你的作法太過顯眼。」


    背後的男子再度與他保持距離,聲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悅的口吻。


    「隻要有機會,你應該還會再殺人。這樣會造成我們的困擾。你會到處製造很不自然的屍體。」


    ——殺人?我會再殺人?


    脅阪為之愕然。


    不對!我隻是……隻是為了實現一個理想的社會……


    「時間到了。」


    男子在背後簡短地說了這麽一句:


    「小野寺部隊長就快到這個房間來了。」


    為了向東京參謀總部做定時無線電迴報。


    他之所以將脅阪的手表調快五分鍾,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為了逮捕


    脅阪,徹底打擊他,讓他體無完膚,需要時間。不過隻需短短的五分鍾。


    背後伸來一隻手,一把將他拉起。讓他坐向房內角落一張麵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覺到在看不見的地方,有把利刃發出寒光一閃,緊接著下個瞬間,緊纏他手腳的細繩已經鬆開。


    他想起身,身體卻不聽使喚。是因為被綁得太緊,血路受阻,還是因為手腳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醒人事的時候,關節已經脫臼。


    脅阪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腳步聲從他背後遠去。


    有人正打開門。


    脅阪努力扭轉無法動彈的身軀,想轉頭看個清楚,好不容易眼角餘光看到了房門。


    看到了打開門,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側臉。


    藤丸以他專業的藝人眼光,認出那名「不笑的男人」。


    陸軍二等兵西村久誌。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左手還用三角巾吊著。他手上的傷,肯定是為了要在醫院內舉行勞軍公演時,能就近觀察脅阪的反應,而朝自己手臂開槍所造成。


    在他步出房外的那一刻,脅阪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側臉,與哥哥那悲傷的容貌重疊。


    今後不論再怎麽搜尋,恐怕都無法證明西村二等兵曾在前線部隊,甚至是在陸軍裏待過。此事從頭到尾,對外的說法都是脅阪禁不住良心譴責,主動自首。而西村二等兵則是原本就不曾存在過。蒼蠅王的手下從地獄現身,又再度返迴地獄,如此而已。


    脅阪以他麻痹的身軀,勉強從椅子上站起。


    同一時間,門再度開啟,小野寺部隊長似乎仍對公演迴味無窮,那張酒糟臉滿是笑容,就此走進房內。


    在理應無人的房內發現脅阪的存在後,小野寺部隊長臉上立即浮現狐疑之色。視線緊盯著桌上那封告白信。


    脅阪已不想替自己辯解,他腳下一陣踉蹌,再次癱倒在椅子上。


    闔上雙眼。


    他耳畔響起哄然大笑,過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夢一場。


    <hr>


    注19:一千張榻榻米的日文為「千疊」,與「戰場」同音。


    注20:日文中的「負けてくれ」,是算便宜一點的意思。


    注21:日文的「勝」和「買」同音。


    注22:五輪是奧運的意思。音同「五厘」,而「戰」和「錢」也同音。


    注23:日文的諺語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卻不能吃的鮮花來得好。団子(だんご)音近塹壕(ざんごう)。


    注24:「子彈」和「偶爾」的日文都是「たま」。


    注25:猛鷹日文為「荒鷲(あらわし)」,爆笑隊日文為「わらわし隊」,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注26:一種像尺的道具,裏頭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著寫字。


    注27:一句俗語,意思是「如虎添翼」。


    注28:《聖經》中耶穌的訓示,耶穌說:「你們是地上的鹽,鹽若失了味,可用什麽使它再鹹呢?它隻好掉在外邊,任人踐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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