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發生於五月一日晚上十一點五十分,再過十分鍾就要換日的時候。


    這時的流平正在夢中,身處遼闊的琥珀色威士忌海洋,險些溺水。他拚命以狗刨式劃水,總算爬上一塊巨大的魚板(?),稍作休息後忽然響起爆炸聲,世界隨之天翻地覆。夢中的流平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聲音,驚醒後也一樣不明所以。


    總之,流平隨著爆炸聲從沙發滾落,趴在地上。他費了好大的勁,終於鞭策因酒精與缺乏睡眠,而遲鈍的視覺與聽覺,拚命確定周遭狀況:天花板上的大燈沒開,隻有一盞小小的燈泡,加上窗外灑入的朦朧月光照亮周邊。


    “呃……這是哪裏?”流平的知覺已麻痹到必須從這裏開始思考,“對,這裏是十乘寺莊園的會客室……”


    流平感受到空氣的流動,風中夾雜著些許火藥味,令人聯想到夏日的煙火。難道窗戶開著?


    突然,流平嚇得呆住,半開的窗外有個詭異人影,上半身包著黑色大衣,衣領豎起遮住了臉。更奇妙的是,浮現於黑暗中的這張白色臉孔上,沒有人類應有的表情,不用仔細看就知道對方蒙著麵。詭異蒙麵人的白臉上開了兩個洞,閃亮的雙眼從洞口瞪向這裏。流平一時之間像是被定住般動彈不得。


    可疑人物將被長袖包覆的右手伸直,手中的黑色物體從半開的窗外指向這裏。流平看在眼中,確定那東西是手槍。


    “嗚咿咿咿咿!饒命啊!”


    流平丟人地慘叫,同時下意識地施展超凡技術,維持著趴下的姿勢跳起來。不曉得是不是此舉奏效,白臉怪人沒開槍就離開了窗邊,消失無蹤。流平戰戰兢兢地起身,提心吊膽地探頭到窗外觀察暗處,怪人不在庭院的任何地方。


    “唔……嘖!這、這、這家夥跑得真快!”


    牙齒打顫的流平努力逞強,再度試著叫醒師傅。


    “鵜飼先生,有沒有看到剛才那個蒙麵的家夥……鵜飼先生!”


    鵜飼躺在另一張沙發上,像是炸蝦般蜷縮著身子,發出“咕咕咕咕,咕咕咕”的聲音。


    “怎、怎麽了?哪裏出問題了嗎?”


    “不是出問題,好、好、好痛,可惡,腳好像中槍了。”


    “中槍?!”


    那麽,流平在睡夢中聽到的爆炸聲果然是槍聲,而且,怪人手中的手槍不是玩具。得知此事的流平再度全身顫抖。


    “小心,歹徒或許還在附近!”鵜飼右手按著右腳,左手指著牆,“總、總之,流平,去開燈!”


    腳中槍的偵探似乎站不起來,流平立刻依指示跑到牆邊,摸到的開關都全按上,會客室立刻亮如白晝,連天花板上的古董電風扇都開始運轉。


    “開電風扇做什麽啊啊啊!”


    “我又不知道這是什麽開關……”


    如此抱怨的流平轉身一看,偵探受傷的右腳映入眼簾。


    “鵜飼先生,還好嗎……啊啊,流血了!”


    流平衝過來朝傷口伸出手,鵜飼激烈地抵抗。


    “別、別碰,先去叫人過來!”


    這確實是優先事項,流平打開會客室的門,探頭看向陰暗的走廊。外頭有兩個人影,邊徘徊邊焦慮地低語,似乎是聽到類似槍聲才衝來走廊的,卻找不到槍擊現場是哪個房間。


    “這裏,在這裏!”流平用力揮手叫他們過來。


    “啊,那裏!”


    其中一人發現流平之後跑過來,另一人也跟著來到會客室。先來的是手握高爾夫球杆的中年男性,流平立刻認出,他是十乘寺食品社長十乘寺十一先生,他就像是十乘寺十三先生年輕二十歲的樣子。而且以年齡推斷,這座莊園裏的中年男性,肯定隻有十乘寺十一先生。


    另一人手持金屬球棒趕來的,是戴著銀框眼鏡的斯文男子,流平知道他是三名夫婿候選人之一。剛開始不知道是哪一個,後來聽十一先生叫他“田野上”,才知道是教授的兒子田野上秀樹。他看到在沙發上痛苦不堪的偵探,就驚叫一聲。


    “你、你不是白天來的三河屋店員嗎?”田野上秀樹跑到“三河屋”店員身旁,“受傷了,怎麽迴事?”


    “到底是什麽狀況……唔,你是誰?”十乘寺十一先生頻頻打量流平,露出質疑的表情,“還有,這個受傷的人是誰?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你快講幾句話吧。”


    “那個……我也不太清楚。”


    此時,不知道從哪裏傳來另一個聲音,救了流平。


    “慢著,他們不是可疑人物,是我找來的偵探與偵探徒弟。那裏的人們小心啊,歹徒可能還躲在附近。”


    “啊?”會客室裏的人們麵麵相覷。很明顯,剛才那是十乘寺十三先生的聲音,但他不在室內,莫非在戶外?


    流平、十乘寺十一、與田野上秀樹,很有默契地走到窗邊,探出半開的窗戶一看,正如所料,十乘寺十三先生站在那裏。


    十三先生身穿奢華罩衫,腳踩木屐站在庭院裏,看起來完全是一副優雅富豪,深夜散步的光景。但他手中握有的武器和優雅相去甚遠,是一杆步槍。


    “呃,父親,不可以這樣。”十一先生睜大雙眼,“請別拿這麽危險的東西出來。”


    “這是什麽話,你也聽到那個聲音了吧?那無疑是真正的槍聲,既然敵人有槍,我們當然也要有,而且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


    “剛才忽然響起槍聲,我猛然起身,慌張往窗外看,剛好看到一個詭異的人影穿越庭院。我的房間在二樓,和庭院有段距離,但我不會看錯,歹徒就在這座莊園裏徘徊。”


    “我也看到了。”流平說,“那個可疑人物直到剛才都還站在這扇窗外,對方身穿冬季衣物,戴白色頭套蒙麵,握著一把手槍。”


    “那你當時在做什麽?”


    “我差點就逮到他了,可惜還是被他逃走了。”


    流平講得有點誇張。


    “果然如此。可惡,要是出現在我麵前,我絕不放過他。暫且不提這個……”十三先生情緒激動,卻還是記得關心傷員的狀況。“戶村,鵜飼的傷怎麽樣?很嚴重嗎?”他詢問流平。


    “很、很嚴重,要盡快叫救護車……”


    受了“重傷”的鵜飼自行報告:“流平,我、我的包裏有醫療卡嗎?沒有的話去幫我拿來!部分報銷可和全額自費相差很多呢,應該放在某個抽屜裏!”


    看來他需要的不是救護車,而是醫療卡。總之,實在不像受了“重傷”。太好了,流平鬆了一口氣。順帶一提,完全沒人叫救護車。這時,道子與櫻同時探頭進來。


    “啊啊,道子、櫻,你們沒事吧?”十一先生趕忙問道。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道子擔心地問丈夫。


    “不太清楚。”十一先生如此迴應,“好像有人入侵,開了一槍之後逃走了。父親看到歹徒的身影,卻搞不懂對方為何要這麽做。總之,大家都在吧?沒有其他人受害吧?”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事。”櫻如此迴應。


    “並、並不是都沒事,這裏有一個人受了重傷。”鵜飼再度發言。


    “嗯,先把這名重傷員放在一邊……”十一先生非常幹脆地略過鵜飼,似乎覺得偵探很礙眼,“現在還有誰不在?升村似乎不在。”


    “對,升村不在,神崎也不在。”田野上秀樹說,“他們兩人還在睡嗎?嘖嘖,剛才明明那麽大聲,真


    拿他們沒辦法。”


    田野上秀樹嘴上這麽說,心裏肯定在為事情的一連串進展,拍手叫好。遇到緊急狀況,他比競爭對手們更早趕到現場,肯定能為他加不少分,這份滿足感能從他的表情看出來。


    “說到不在場……”櫻說道,“佐野夫婦也不在。”


    “嗯。”十一先生點頭迴應,“他們住在幫傭宿舍,我有點擔心。”


    “不,應該不用擔心他們。”依然在窗外架著步槍的十三先生迴應,“看,那個光源應該就是他們來了。喂——佐野——友子小姐,這裏這裏!”


    流平也看向窗外,從會客室看出去,幫傭宿舍位於通往別館的樓梯右側。此時,那裏有道類似手電筒發出的光束,正緩緩靠近。果然是管家佐野,正牽著妻子友子跑來主館。


    “咦?”流平忽然出聲,“怎麽迴事?”


    不知為何,佐野與友子在離主館還有一段距離時突然分開,佐野沼原路往迴跑,友子一人繼續前進,氣喘籲籲地來到在主館會客室窗外的十三先生身旁。


    “哦,友子小姐!佐野他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老爺,因為……”友子身穿睡衣,外披單薄的罩衫,一邊喘氣一邊說明,“他說,通往飛魚亭的樓梯上,有個可疑的人影,就忽然……”


    “什麽?所以他就追過去了?真亂來!”


    “飛魚亭是……”流平思考片刻後發問,“啊,是位於海角前端的別館吧?”


    流平立刻看向通往別館的樓梯,佐野剛好正往上爬,他身穿運動褲加長袖上衣,遠眺也能清楚地看出他,那別具特色的體型輪廓。


    接著,流平思考這座莊園和飛魚亭之間的地理關係,自己現在位於稍微上仰的鳥喙處,主館與庭院算是鳥喙根部。另一側是一道樓梯,通往向上傾斜的鳥喙,樓梯頂端有扇小門,門燈照亮四周。門後就是名為飛魚亭的別館,建在鳥喙的前端,再過去是喙尖,就是整麵的懸崖絕壁。


    這麽,要是歹徒爬上樓梯,佐野又追了上去,歹徒與佐野就很有可能在海角前端對峙了。這樣非常危險,即使魁梧如佐野,肉搏戰或許有優勢,但對方有槍,一對一的勝負顯而易見。


    “喂,佐野,小心啊一一”


    十三先生同樣感覺到危險,放聲提醒佐野。


    佐野在樓梯中段轉向這邊,微微揮手,做出“不要緊”的手勢,然後終於爬到上麵抵達門口。就在他即將從小小門柱之間走進去的瞬間,當晚第二聲槍響在夜幕中迴蕩。


    “呀啊!”櫻輕聲尖叫。


    接著,間不容發的又是一槍!連續兩聲槍響並非來自主館附近,就流平聽來,槍聲清楚地來自海麵方向。


    “果然有人。”十三先生再度大喊,“佐野,危險啊,那裏有危險,快迴來!”


    佐野像是僵在門前,但隻是瞬間的事,他立刻重整態勢衝到門後,至此消失在主館眾人的視線範圍。


    擔心丈夫安危的友子輕聲尖叫。


    “居然會這樣……”十一先生不禁呻吟,“沒辦法了,既然這樣,我們也過去吧,不能隻交給佐野處理。”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容許片刻猶豫,十一先生與田野上秀樹到正門穿鞋,流平到後門穿鞋。三人在會客室外麵,和十三先生會合,四人中掌握主導權的,是體力與地位兼具的十乘寺十一先生。


    “爸,請您留在這裏。”十一先生阻止情緒激動的七十歲老人,“然後請把槍給我,放心,我知道怎麽開槍。田野上,你負責拿手電筒,好了,快出發吧。”


    流平沒被安排任務,但他自然要去。


    田野上秀樹緊握手電筒走在前頭,十一先生雙手端著步槍,夾在田野上秀樹與流平之間前進。三人像是要甩掉恐懼感般,快步跟隨上佐野的腳步。


    三人穿過庭院抵達樓梯底端時,傳來今晚第四聲槍響。這次聽起來,和剛才那連續兩聲槍響有點不同,聲音來自同一方向,也就是飛魚亭,但這次的槍聲比較低沉。


    總之,三人以第四聲槍響為契機,加快腳步,全速衝上樓梯,毫不猶豫地闖進門,前往深處的飛魚亭。如今流平終於看到目標地點飛魚亭。


    正如十三先生之前所言,這隻是一間小小的平房,不是氣派到足以起名為飛魚亭的建築。頂多能算是海角上的休息台或觀景屋。下瞬間,三人像被凍結般同時停步。


    飛魚亭前方小庭院的正中央,距離三人約十米處有個人影。人影單膝跪地,且在黑暗中,能聽到痛苦的喘氣聲。


    “是……是誰?”


    十一先生在出聲的同時,用步槍瞄準人影,但槍口立刻向下朝著地麵,改由田野上秀樹以手電筒照亮對方。


    “什……什麽嘛,原來是佐野先生。”


    在手電筒的光環之中,所有人都認出了壯漢的身影。對方不顧剛趕到現場的三人的驚愕,就這麽背對著他們起身。不斷有液體從縮在長袖上衣裏的左手滴落,即便僅憑手電筒這不可靠的微弱光線,液體鮮紅的顏色,也清晰地烙在三人眼底。


    “是血……”流平低語。


    出血現象似乎很嚴重,但他依然站著,即使唿吸痛苦卻沒有哭喊,這是擁有驚人的強壯體魄與精神力,才能做得到的。某個受了“重傷”大唿小叫的偵探,和他差太多了,不愧曾經是奧運候補選手。


    “佐野,還好嗎?!”


    以十一先生為首的三人跑向他,但他立刻離開手電筒的照射範圍,蹣跚著遠離三人,在飛魚亭邊緣轉彎,消失在建築物的另一頭。這一切就發生在極短的時間裏,流平感到焦慮,佐野的行動,隻能解釋為建築物的另一頭有某種狀況。


    三人理所當然地跟著他跑過去,進入小庭院,在建築物邊緣轉彎,來到另一頭。這裏是飛魚亭的小露台,有兩張麵海的躺椅,中間架起一把大型陽傘。佐野就在陽傘底下,正雙手扶起一名男性的上半身。


    “神崎先生,您、您怎麽了?!”


    流平看到佐野便拚命唿喊,並終於知道躺在地上的是誰。是櫻的三名夫婿候選人之一——神崎隆二。


    “神崎先生,神崎先生!”


    佐野如同忘記了左手的痛楚,雙手搖晃神崎隆二。然而,沒有反應,這是自然。此時,甚至已沒必要將耳朵貼在神崎的左胸上確定其心跳,一切都是無謂之舉。從他的左胸流出大量血液,簡直要將周圍全染紅。


    “死、死了,不過還有體溫……”十乘寺十一先生輕觸神崎隆二的手臂與脖子,說道。


    “心髒中槍,看樣子是立刻死亡。”田野上秀樹用手電筒照亮死者的上半身,說道。


    這時,流平在手電筒的燈光之中,發現屍體旁邊的地上,有個豆點大的黑色焦痕——是彈痕,位置在死者頭部右側,看起來像是兇手沒打中的一槍,留下的痕跡。


    “這是謀殺案。”十一先生說出顯而易見的推論,“佐野,別碰屍體比較好,死者再怎麽搖晃也不會複活,何況你手臂也中槍了,要趕緊就醫,否則會很危險。等我一下。”


    十一先生將露台與建築物之間的木製大拉門打開,進入飛魚亭。大致環視了一圈之後,筆直走向牆上的電話。


    “唔啊!”


    十一先生忽然跌倒,似乎是絆到了什麽,由於氣氛緊張,流平不禁繃緊身體瞪向地麵。某個物體正在飛魚亭黑漆漆的地麵上蠕動,接著有一半忽然直立,看來是個人。


    “你、你是誰?兇、兇手嗎?!”田野上結結巴巴地大喊,將手電筒對準對方,“啊,這不是升村嗎?你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從光環中浮現的身影,是另一名夫婿候選人——升村光二郎。


    “……呃以……素……拿以……”


    升村的聲音又低又含糊,眼睛像腐魚眼一般混濁,且沒有對焦。不過看起來他並沒有受傷,也不像造成騷亂的罪魁禍首,更像是睡昏頭了。


    “總之,先打電話!”


    十一先生迴過神,拿起聽筒,先打一一九叫救護車,再打一一〇報警,最後以內線和會客室聯絡。


    “啊,道子嗎?”接電話的是十乘寺夫人,“是我,我在飛魚亭,大事不妙,神崎遇害了,兇器是槍,已迴天乏術。我剛報警了,此外佐野中槍,傷勢很重,我叫了救護車,還有……聽好了,我們沒看到歹徒,我想大概是逃走了,但或許還躲在莊園的某處,絕對不要落單,和父親與櫻待在一起,在警察抵達之前別去任何地方。啊,升村?嗯,他在這裏,不用擔心,不過他好像睡昏頭了,一會兒見。”


    十一先生掛掉電話之後再度拿起步槍,朝兩名年輕人說話。


    “田野上、升村與佐野待在這裏,三個人一起比較安全。至於你,呃,你叫什麽名字?”


    “敝姓戶村,戶村流平。”


    “嗯,戶村,麻煩和我一起在這間屋子裏繞一圈,歹徒可能還躲在附近。你是老爸找來的偵探吧?”


    “呃,我是偵探徒弟……不過,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手持步槍的十一先生和流平,將飛魚亭裏裏外外慎重地巡視了一遍,把可能藏人的地方全部找過,這時,遠方傳來警笛聲。至少在飛魚亭周邊,完全沒看到蒙麵的可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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