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德嚴肅地開始訴說。


    這不是什麽童話,事態的全貌是喜劇〈farce〉。


    『一切都是從【肉販】,他將聖女所托付的惡魔肉賣給我的那一刻開始的。』


    在世界重整中也出力的男人,像這樣開了第一槍。


    吃下惡魔肉,從人類痛苦中聚集力量後,弗拉德借此召喚了「皇帝」。他協助了其他想要進行召喚的人,也負責擔任指導者。結果,十四惡魔的大軍誕生了。


    在這個時間點上,「肉販」的目的是要讓形成一大勢力的惡魔們蹂躪世界,借此讓聖女覺醒,讓她變成能夠揮灑重整之力的狀態吧。他之所以選擇弗拉德,應該也是認可他具有統合每個惡魔,將其化為勢力的想法與才能之故。然而,卻有人挺身而出反抗惡劣至極的劇本。


    吃下惡魔肉,拷問人們,得到反擊之力的女孩。


    稀世大罪人,「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


    也是在教會的命令下,她開始狩獵十四惡魔。


    傳出弗拉德被捕的消息後,「肉販」開始定期前往伊莉莎白那邊,持續觀察情勢。


    在這段期間內,暗地裏還有另一派在活動著。是從遙遠昔日就消失行蹤的煉金術師一族。他們預料初始惡魔會出現,為了防止重整,他們花費了長久的時光。


    自從十四惡魔們失控以來,他們就推測「那個時候」近了,因此參考黑色「拷問姬」製造了金色「拷問姬」。此時沒采取支援黑色「拷問姬」的形式,而是一昧將事情托付給自己的最高傑作,是他們的誌氣與自尊心造成的致命性失誤。


    掌握兩名「拷問姬」的存在後,「肉販」改變方針反過來利用煉金術師的目的。「肉販」將兩人引導至世界的盡頭,犧牲自己讓她們遇上聖女。再加上察覺到使徒意圖的「守墓人」之活躍,她們束手無策地被囚禁了。


    然後,聖女將自身所背負的神與惡魔之契約,轉移至世間罕見的容器——兩名女孩體內。


    『到頭來,聖女的願望是什麽呢?』


    原本在聖女的命令下,「肉販」是以世界重整為目標的。然而,事到臨頭卻改變目標,決定將束縛聖女的神與惡魔的契約轉移至兩名「拷問姬」身上。然而,就算是那兩人也無法承受契約,因此十多天後世界甚至不會迎接重整,就這樣抵達終焉吧。


    『就算從這個事實推斷,也可以曉得聖女的願望並不是【世界重整】。聖女恐怕隻能在世界因惡魔而受到致命傷的那個階段,才有辦法行使神力吧。隻有世界重整之際,她才能在有辦法自由操控兩者的狀態下覺醒。隻有這個時刻,她才有可能「放棄」雙方的力量。』


    重整時,世界會處於白紙化的狀態,一旦放棄契約,一切便會毀滅。然而作為代價,聖女會有一瞬間得到解放。如果將契約轉移至兩名「拷問姬」身上的話,自由期間就會延長至十多天。


    也就是說,事情就是這麽一迴事。


    『不論是自己死掉或是世界毀滅都無所謂,想暫時從肩上卸下重擔。就隻是這樣吧。』


    聖女想要舍棄昔日背負的罪行與責任。恐怕在白紙的世界裏準備進行重整時,在她心中對萬物的憎恨,以及對自身不死之軀所感受到的恐懼也不斷肥大化,然後逐漸變形為瘋狂吧。結果,聖女在重整的世界上安裝了定時炸彈。


    『意思就是【肉販】為了定下的日期而行動,吾等則是一直隨之起舞。』


    棹人聽著弗拉德推測,連一聲應和都沒發出。


    他枕著小雛的膝蓋,一邊橫躺在冰冷又厚重的石板鋪麵上。


    棹人他們已經不在「世界的盡頭」了,他們迴到了伊莉莎白的城堡裏。


    小雛與琉特、以及伊莎貝拉在城主的寢室、空無一物的地板上休息。琉特就像失了神似的,抱著伊莎貝拉一動也不動。「皇帝」也一直沒有出現。


    弗拉德飄浮在三人麵前。他優雅地蹺起腳,宛如上完課似的保持沉默。棹人維持躺姿,就這樣沒做出任何反應。他的額上浮現汗水。如今他緊緊咬住牙根,忍受痛苦的波濤。隔了數分鍾,棹人激烈地猛咳,然後吐血。


    小雛有如不讓血跑進氣管似的將血擦去,一邊輕撫他的額頭。


    「請振作,棹人大人……啊啊,我該如何是好。」


    『那麽,你沒事嗎,【吾之後繼者】?我這番話語有可能都是在白費力氣嗎?』


    「……這一點你放心……我都有、好好地、聽進、去……咕!」


    棹人再次發出苦悶聲音,小雛慌亂地拭去他額頭上的汗水。


    棹人一邊壓抑從體內湧出的激烈痛楚,一邊反芻弗拉德的話語。同時,他也茫然地遙想起一件事。那是貞德不知該做何選擇時所思考的事。


    伊莉莎白,黑色「拷問姬」說她不會後悔。她沒有試圖舍棄自身的罪行。然而,貞德又是如何呢?如果後悔的話,那麽救世之後她手中還殘留著什麽呢?如果說什麽都沒剩下的話,這——


    (可以說是拯救了些什麽嗎?)


    正如棹人所言,這就是弄錯選擇的實例吧。


    聖女沒能徹底舍棄後悔,就這樣進行了重整。結果,她將一切全部拖下水崩壞了。隻靠著罪惡感跟義務感就化為「受難聖女」,此事對人類而言實在過於殘酷。然而——


    (卻也不值得同情——這種事怎樣都行,怎樣都無所謂,混賬王八蛋!)


    棹人再次吐血,用指甲刮著石板鋪麵。他一邊磨削指甲,一邊有如吼叫般思考。


    (把我的伊莉莎白還來!)


    無聲的痛裂吼聲耳已經傳不到她耳中了。「世界的盡頭」太遠了。然而,另一道聲音卻有如迴應似的傳向這邊。岩石打造的城堡被森林圍繞,距離人家也很遠。


    應該是這樣才對,城堡周圍卻充滿人的叫聲與笑聲。


    發出那些聲音的人,並不是人類。


    如今,外麵的世界化為地獄。


    惡魔的隨從兵一邊嗤笑,一邊飛過窗外。貌似猴子的其中一隻探頭窺視室內。


    棹人閉著眼睛,就這樣彈響手指。他準確地用利刃斬落隨從兵的雙翼。它發出吵鬧悲鳴,淒慘地摔落。棹人立刻忘了它的存在。


    (………伊莉莎白。)


    他再次吐血,一邊遙想不久前發生的事。


    棹人自然而然地迴想過於衝擊的光景。


    ***


    首先是,裹住伊莉莎白與貞德的花瓣全部消失了。她們突然得到解放。乍看之下,身體並未出現變化。兩人露出「究竟發生何事」的訝異表情。


    瞬間,殘酷的變化毫無前兆地開始了。


    「————嗚!」


    「你怎麽了,嗯!」


    伊莉莎白的肩膀與貞德的手臂流出一絲鮮血,簡直像是用利針刺進皮膚似的。然而,那並不是受到某人攻擊。某種擁有軸心又利又硬——卻又很柔軟——的東西,從內側突破她們的皮膚。伊莉莎白的肌膚長出黑色羽毛,貞德則是長出白色羽毛。


    乍看之下,這是很異樣的狀況。人的皮膚長出了一根羽毛。


    「這是……」


    「該不會。」


    兩人麵麵相覷。然而,她們並沒有時間談論襲向自身的現象。


    噗滋一聲,討厭的聲音響起,兩人身上凸出新的羽毛。


    簡直像是塞在枕頭的羽毛突破包圍似的。有如從孔洞中拉出般,羽毛流暢地從她們的體內出現。肌膚上方再次流下紅色鮮血。


    棹人感受到不好的預感,那個預感立刻就命中了。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


    ———噗滋。


    光是聽聲音就會起雞皮疙瘩般的聲音連成一串。它們侵蝕的模樣看起來也像是植物發芽似的。就像隨意散布的種子,不管自己身在何處便咬破大地般,羽毛從人體上的每一個角落長了出來。臉頰跟背部,眼球與唇瓣,甚至連牙齦都爆出那些東西。


    伊莉莎白與貞德全身顫抖。她們明顯在品嚐著強烈的劇痛。才一轉眼,「拷問姬」們就變成像是剛出生的雛鳥模樣。


    伊莉莎白與貞德,漸漸被強製性地變成另一種存在。


    如此理解的同時,棹人從遭受打擊的狀態中複原。小雛似乎也一樣。


    「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大人!」


    「別過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野獸的咆哮聲轟響。


    伊莉莎白一邊吐血,一邊發出喝聲。


    棹人他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從「拷問姬」她們身上長出的無數羽毛,在那瞬間以爆發性的勁道伸長。黑色與白色的一片片羽毛,逐漸成長進而巨大化。它們互相疊合,形成兩對翅膀,卻無法徹底撐住自己的重量,就這樣咚的一聲倒下。歪斜翅膀無數次地掙紮。


    結果,它放棄飛上高空。相對地,濕答答的翅膀有如兩隻手臂般用力推向大地。處於中央的伊莉莎白與貞德的身軀,自然而然地被抬起。在上下顛倒的羽翼支撐下,兩位「拷問姬」被吊到半空中。


    紅與金的花瓣從那兒輕盈地,輕飄飄地散落。花吹雪漸漸散布至整個世界,就像在代替已經停了的雪似的。美麗卻又扭曲的光景令棹人瞪大眼睛。


    花瓣,正從兩名「拷問姬」的唇瓣中掉落。


    數片紅與金的花瓣互相連接,形成花的本體。花朵妝點伊莉莎白與貞德,而且荊棘還有如蛇一般卷住兩人的身軀。它有如在說不讓你們逃走似的,將主人束縛住。


    在最後,荊棘有如寶冠般裝飾了兩人的頭部。


    被綁在半空中的模樣,就像是被釘在十字架上似的,同時看起來也很崇高。


    她們的模樣像是罪人,也像睥睨萬物的王。


    聖女仍在嗤笑。棹人背對瘋狂的哄笑,就這樣想起「守墓人」的話語。


    『願神,祝福你。』


    (那句話,指的就是這種變形嗎?)


    從兩人的變化中,棹人領悟到聖女是多麽優秀的容器。雖然讓惡魔沉眠,不過將神寄宿在現世肉身上又能保有人類原型的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奇跡了。不隻如此,不讓兩者失控,可以說是已經沒有讚美詞適合用來形容的偉業了。然而,如今聖女卻放棄繼續堅持下去。結果就是眼前的光景。


    棹人不得不理解,那東西正是災厄。


    黑與紅,白與金構成的雙柱,是一切事物的終結者。


    (騙人的吧,居然親眼目睹世界終結……這是不可能的事吧?)


    棹人因自身無力,而久違十多年地湧上一股想要哭吼的衝動。因為絕望,他想跪下膝蓋,想要感到膽怯,想要大聲痛哭。隻要是生物就無力對抗的恐懼感玩弄了他。然而,棹人硬是扼殺那一切,將它們吞下肚內。他向前走出一步,小雛連忙叫道:


    「棹人大人,很危險!棹人大人!」


    「我明白——不過,我不能隻是眼睜睜地旁觀。」


    不能向恐懼與絕望屈服。就算無可抵禦的終焉硬生生被擺至眼前,也絕不能無力地悲歎。要說那是為什麽的話——


    (在那中心處的人是誰?)


    棹人抬頭望向遙遠的頭頂上方,那兒有一個女孩閉著眼睛。


    幫助他的人,經常露出天真笑容的女孩被釘在那兒。


    她不是聖女,原本甚至不是「拷問姬」。


    她是伊莉莎白·雷·法紐。


    是瀨名棹人憧憬的女性。


    「伊莉莎白!」


    棹人唿喚她的名字,揮去貫穿身軀的膽怯後,他衝向柱子。


    棹人是這樣想的。何謂恐懼,絕望又是何物。世界的終結又是怎樣的東西。


    (比起那種事,對我而言失去你要可怕多了。)


    瀨名棹人發過誓,直到伊莉莎白·雷·法紐死亡前,都要待在她身邊。


    他不想違反這個約定。


    棹人抵達伊莉莎白所在柱子的底部。他把手放上纏住她羽翼的其中一條荊棘。肉被扯裂,激痛竄過身軀,簡直像是狠狠抓向帶刺鐵絲。然而,他並沒有放手。把鞋底放上荊棘後,棹人開始試著攀登翅膀。


    他將獸手與人手都弄得又紅又濕,試圖接近被囚禁的女孩。


    「伊莉莎白!————嗚!」


    在那瞬間,羽毛與荊棘增殖了。棹人眼看著就要被裹入其中。然而,卻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將後領扯向後方救出他。小雛——棹人正要叫出聲,不過他錯了。


    他迴過頭,出現在那兒的是意料之外的對象。


    「——『皇帝』?」


    『就算對方是遠為高位的惡魔,隻要你是吾之契約者,吾就不準你難看地被吃掉喔,不肖之主喲!哎!想不到竟會變成這樣……吾還以為這狀況很無趣,所以隻是旁觀著,如此一來吾不就是呆子了嗎!不悅至極,實在是不悅至極呢!』


    有如吼叫般大叫後,「皇帝」將棹人拋至半空中。至高獵犬同時消失。衝至旁邊的小雛勉強接住了棹人。翠綠眼眸累積了大顆淚珠。


    就是因為明白棹人的心情,她才沒能出手阻止而晚了一步吧。


    小雛緊緊地,很用力地擁住棹人。


    「棹人大人,我明白您的心情!我也……小雛也絕對不要伊莉莎白大人不在!可是,現在請務必忍住。您都渾身是傷了。」


    「抱歉……小雛,我——」


    棹人一邊輕撫她的背部,一邊確認四周。在不知不覺間,弗拉德也移動至雙柱前方。他大大地展開雙臂,雙眼發亮眺望「拷問姬」她們的變形。


    「————完美……美麗又醜惡無比……啊啊,隻有完美可以形容。」


    那副表情,就像孩子眺望流星雨般純真無邪。然而,他忽然露出認真表情。


    急速變迴冷靜至極的態度後,弗拉德開始思考起某事。


    『———不過呐,唔。』


    在這段期間內,「拷問姬」她們仍然持續變形。膨脹的羽翼與荊棘潛進冰之大地下方,開始侵蝕它。乳白色天空也急速地開始變渾濁。虹色薄膜凍結成鉛灰色。


    惡魔與神的柱子,無止境地變寬變高,不斷伸長它們的手臂。


    「………這不是,結束了嗎?」


    聽見顫抖的聲音後,棹人望向腳邊。琉特腿軟癱在那兒。他完全夾起尾巴,即使如此,卻還是緊緊抱著伊莎貝拉。


    琉特品嚐著的絕望,恐怕比身體感覺遲鈍的人類還要強烈許多倍。


    持續成長的異貌就在眼前,他茫然地低喃:


    「如此一來……如此一來,一切就都結束了……這種東西根本沒辦法……」


    (的確,正如琉特所言。)


    棹人如此思考,神與惡魔都是人不能觸碰的禁忌存在。


    兩者會像在說「這才是自然」似的,將這片大地變成生物甚至無法唿吸的場所吧。而且,最後世界那邊也會無法承受而破碎四散。


    雙柱順利地持續成長。不過,它們倏地一震,暫時停止了那種變化。


    荊棘表麵蠕動。雙柱各自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臂。「拷問姬」她們硬是動了起來。兩人閉著眼睛,就這樣連同皮膚一起扯裂束縛自身之物。


    她們高高地舉起手,無聲之聲確實響起了。


    ————速速,逃離


    。


    ————你們〈the fool〉,快逃。


    兩人同時彈響手指。黑色暗暗與白色光芒奔出,紅色花瓣與金色花瓣飛舞。


    它們以棹人等人為中心,開始形成圓筒狀的牆壁。冰之大地漸漸被刻下移動陣。


    「——唔!」


    棹人衝動地打算要衝出去。他試圖要留在伊莉莎白身邊。然而,棹人卻無法動彈。琉特的單臂與小雛的雙臂阻止了他。


    通常受到一定程度以上的激情驅使,棹人就會恢複冷靜。然而,在過分強烈的異常狀況麵前,那個機能也壞掉了。他有如負傷野獸般亂動,一邊大吼:


    「放開我,怎麽能讓伊莉莎白、讓那家夥在那種狀況下孤身一人呢!」


    「我理解您對主人的忠誠與親愛之情!不過,我琉特就算被怨恨也不會放手!現在留下來能做到些什麽,也請想想您的夫人吧!」


    「嗚,可是!」


    「………棹人大人,請您聽我說。」


    小雛沒用粗暴的語調,而是突然輕聲低喃。她已經沒在哭泣了。


    小雛隻是用極清澈的翠綠色美眸映照出棹人。


    「如果棹人大人說這就是自己的答案,就是自己唯一的希望,那小雛我會放手的。」


    「小雛大人?」


    「不過,到那個時候,我也會一同留下。」


    小雛靜靜地做出斷言。有如在說隨棹人去做似的,她溫柔地鬆開手臂。


    棹人屏住唿吸。小雛退向後方,朝他露出微笑。


    「我會與心愛的您一同留在親愛的伊莉莎白大人身邊,然後滿懷喜悅地死去。」


    那對眼眸裏完全沒有非難與憤怒神色,隻是洋溢著純粹的愛情。


    如果棹人此時留下,小雛會不吐半句怨言地一同赴死吧。


    正是因為如此,棹人停下了。他才有辦法停下。


    他有意識地深深吸氣,然後吐氣。不自然地灌入體內的力量,漸漸從全身散去。棹人朝前方癱倒,小雛正麵抱住他的身體。


    棹人輕輕在她懷中低喃。


    「………抱歉,我總算恢複冷靜了。我明明是你的老公的說。」


    「沒關係的。因為棹人大人珍視的事物,小雛也一樣珍視。」


    小雛輕輕撫摸棹人的頭。他一邊依賴著這股暖意維持正常的精神,一邊思考。


    (現在就算待在這裏也沒用,應該重整旗鼓。)


    這樣下去,世界會結束吧。種族之間互相警戒,彼此試探利益的悠哉階段已經過去。現在必須集合所有人的力量,研擬對策才行。


    正是因為如此,棹人他們非迴去不可。世界需要殘酷真相的目擊者。現在需要的就是情報。就算這樣思考,棹人仍是在花瓣編織的光芒中抬起臉龐。


    在他的視線前方,伊莉莎白用令人心痛的模樣閉著眼睛。


    「………啊!」


    即使如此,還是存在著無法放棄的情感。


    小雛有如察覺到什麽似的放開手臂。棹人搖搖晃晃地朝前方走出數步。他將染成赤紅色的手掌伸向移動陣的邊緣。棹人有如發作般,朝伊莉莎白大吼。


    「別走……別走啊,伊莉莎白!」


    (什麽別走啊!走的人明明是我吧!)


    同時,棹人在心中痛罵自己。打算逃離現場的是棹人這邊。即使如此,亂七八糟的話語仍然源源不絕地溢出他的喉嚨。


    「是你召喚我的吧,伊莉莎白!你把我叫來了這個世界!是你要我當隨從的吧?然而,你卻要孤身一人走掉嗎!」


    手掌滴下血,淚水沿著臉頰滑落。


    棹人一昧哭泣,一邊叫道:


    「別丟下我,伊莉莎白!不要,我不要啊!」


    棹人伸出手,對觸碰不到的人發出訴求。


    就像懇求「不要走」的幼小孩子似的,就像在說「好不容易才遇見」似的。


    「比起世界毀滅,我更討厭沒有你!」


    伊莉莎白在那前方睜開眼睛。


    「………咦?」


    在那瞬間,棹人懷疑那是基於自身願望的誤認。然而,她確實將他映照在紅眼之中。伊莉莎白無聲地移動唇瓣。鮮血溢出她的嘴角。明明正在品嚐劇痛,她仍是將嘴唇弄成微笑的形狀。


    然後,伊莉莎白低喃。


    ————你這個,蠢材。


    聲音實在是太令人懷念了。


    簡直像是要迴握棹人的手掌似的,伊莉莎白將顫抖的手臂伸向前方。


    荊棘有如要阻止似的纏上手臂。然而,伊莉莎白卻完全抗拒了荊棘。她筆直地伸出手臂。可是,棹人的手掌很遠。再次輕輕一笑後,伊莉莎白放下手臂。


    相對地,她再次彈響手指。那根指頭折斷了。血肉裂開,骨頭破碎。


    即使如此,伊莉莎白仍是用有些溫暖的語調低喃。


    ————老是在那邊說不要、不要的,這麽討厭一個人的話,餘就給你吧。


    ————是餘輸了喔,稀世的蠢材。接受餘的一切吧,隨你便吧。


    紅色花瓣在空中飛舞,形成球體。它從惡魔之柱飛出,輕盈地在半空中飛舞。花瓣一口氣流進棹人唇內,強烈的鐵鏽味與肉味充斥他的口腔。


    本能性地理解那東西的真麵目後,棹人瞪大雙眼。他望向她。


    伊莉莎白溫柔地接著說道。


    ——要吞下去或是吐掉,就看你了。不過,可以的話就活著吧,棹人啊。


    ——用那個,拯救世界吧。你有做到這件事的力量,還有沒必要的毅力。


    ——你是世界第一的笨蛋————也是餘自豪的愚鈍隨從。


    那個聲音簡直像是——


    在鼓勵抱著膝蓋發抖的孩子似的。


    棹人目不轉睛地凝視伊莉莎白,然後他咕嚕一聲吞下花瓣。


    同時,棹人壓住胸口雙膝一跪。他猛然嘔吐大量鮮血。


    「棹人大人!」


    「棹、棹人大人!」


    「呃……咕、咯、咳、嗚、喔。」


    棹人一邊聽著小雛跟琉特的聲音,一邊痛苦地掙紮。即使如此,他仍是抬起臉龐。就算吐血發出嗚咽聲,棹人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伊莉莎白,並舉起顫抖的手臂。


    我確實收下了——棹人豎起大姆指。


    兩人用邪氣臉龐相視而笑。


    插圖p261


    就在此時,伊莉莎白有如力氣放盡似的閉上眼睛。


    似乎真的從很久之前就已經超越極限了吧,她迅速失去意識。貞德也依舊閉著眼睛。然而,移動陣自動地完成了。黑暗與光芒,紅與金色混在一起形成的牆壁覆蓋棹人他們的視野。什麽都變得看不見了。在最後的瞬間,他目擊了某個光景。


    雙柱又產生進一步的變化。惡魔之柱飛出黑色鳥群。


    正確地說,那不是鳥。是姿態多采多姿的惡魔隨從兵們。


    在體內產生劇痛風暴的狀況下,棹人有所領悟。


    (啊啊——世界會變成地獄吧。)


    然後,一切會就這樣結束。


    ***


    「必須得將吾等得到的情報送至薇雅媞·烏拉·荷斯托拉斯特大人那邊。」


    在伊莉莎白的城堡內,琉特低聲喃道。他的部下們應該平安無事地迴歸,並且報告完異常事態了吧。然而,在近距離目擊雙柱的人卻隻有琉特。


    必須傳達正確的情報才行。他不是隻有一味地失魂落魄,心裏也有想法。


    「這樣下去的話,世界真的會終結。我無法默不吭聲地迎接終焉。也要聯絡亞人種……不,也要把人類算在內商談對策才


    行。」


    琉特緊緊抱住伊莎貝拉的身體。她仍舊沉眠著,不曉得現在發生了什麽事。探頭望向用機械補齊的臉龐後,琉特有如不吵醒她似的低喃:


    「關於伊莎貝拉·威卡大人一事,我想要將她托付給妻子。兩人之間有私交,而且就算是伊莎貝拉大人現在的軀體,妻子的治療術應該也有辦法照料吧……我會善待她的,如何?」


    「嗯,這樣很好。我想貞德一定也會放心……咕嗚!」


    棹人一邊迴應,一邊嘩啦啦地吐出大量鮮血。


    琉特瞪大眼睛,石板鋪麵上已經滿溢著量多到不尋常的紅色。


    (人吐出這麽多血,真的還有辦法活著嗎?)


    琉特如此心想感到困惑。記得棹人的軀體是人造人〈homunculus〉。然而即使如此,血液應該也是用來維持生命的重大要素。如今棹人趴在地板上,被小雛輕輕磨擦著背部。琉特慌張地朝他的後腦勺發出問題。


    「棹人閣下,您究竟是怎麽了呢?自從由『世界的盡頭』迴歸後,您就一直在吐血……真的不要緊嗎?」


    「嗯嗯,沒事……沒事的。馬上就會適應、習慣下來吧。」


    會習慣什麽——琉特正要如此詢問,異聲卻有如要打斷這句話似的響起。


    嘰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聲音與複數怪聲響起。定睛一看,教會的通訊裝置正被惡魔隨從兵追著跑。豬頭人身又裝上翅膀般的隨從兵們,與白色球體一同逼近城堡。


    琉特連忙從窗邊退開,他們一起衝進寢室內。


    小心地讓伊莎貝拉躺到地上後,琉特拔出劍。現在棹人身體狀況不佳,小雛也不想離開主人身邊吧。琉特做好獨自與多數敵人戰鬥的覺悟。


    (累積至今的許多恩情,如今正是迴報的時候!)


    就在此時,仍然趴在地上的棹人孱弱地舉起手臂。他彈響受傷的手指。


    「————成形吧〉。」


    空中出現十片刀刃。


    數十道銀光奔馳而出,利刃們無聲地往返房間。


    隨從兵們被輕易斬裂。被分割為數塊的肉片掉到地上,內髒撒落一地。


    壓倒性的攻擊力令琉特啞口無言。他舉著劍,就這樣茫然地眺望棹人。棹人本人甚至沒看一眼敵人的末路,他仍然趴在地上嘔吐鮮血。


    琉特茫然自失,小雛也無言以對,隻有弗拉德嗤笑著。


    棹人的所為便是如此異常,是至今為止的他不可能做到的事。


    沒擁有「拷問姬」那種程度的力量,就不可能進行如此一麵倒的殺戮吧。


    「……棹人大人,您究竟是——」


    「這邊……來,過來這裏。乖孩子。」


    棹人伸出被血弄濕的獸臂。被救下來的教會通訊裝置迴應這個招唿,降落在那張手掌上。 羽毛從左右兩邊脫落,沒被密碼化的魔術文字從平滑表麵流曳而過。至今為止的棹人,應該是無法閱讀那些文字才是。然而,他有如理所當然似的點頭,然後起身。


    「正好,教會傳來聯絡……薇雅媞·烏拉·荷斯托拉斯特,已經根據你那些迴歸行宮的部下提出的報告展開行動了。另外,抵達『世界的盡頭』的亞人們也迴歸,而且聽說也開始行動了。各地正大量產生隨從兵,根據部分迴歸者帶迴來的情報,疑惑與非難聲浪群起湧向教會。現在預定要進行三種族集會,事情便是如此。事情能迅速進行是再好不過了。有能幹的家夥在場,講起事情就快多了,很好。」


    棹人如此笑道。然而,他吐出了相當程度的鮮血。黑色軍服被弄得又紅又濕。


    一邊從全身啪噠啪噠地滴著血,棹人一邊重整體勢。他將教會的通訊裝置隨手一扔。那副粗暴的舉動,也有點像是伊莉莎白。


    「順帶一提,通訊者是拉·克裏斯托夫。『拷問姬』已經被視為反叛者了吧……之所以捎來訊息,是因為那家夥也對把伊莎貝拉關起來這件事有所感觸吧。我也收到了指定的轉移地點。難得別人邀請——就去一趟吧。」


    「說去一趟,是要去哪裏呢?」


    「這還用說嗎?要闖進集會的現場,移動陣由我啟動。」


    棹人極輕鬆地宣布至今為止無法好好做到的事。他發出高亢靴音邁開步伐,長上衣的下擺翻飛。內側在不知不覺間染上了緋紅色。


    就這樣,瀨名棹人用極沉著的聲音做出宣言。


    「這是為了讓所有人活下去的討論會。就盡量膽大心細地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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