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說,世界沒有盡頭。說這片大地是圓的,沒有終點。


    某人說,世界有盡頭。說那裏是會吞噬一切的瀑布。


    某人說,世界有盡頭。說那裏是神明創造出來要當「世界的盡頭」的場所。


    究竟大地是圓的嗎?大海互相連係著嗎?還是說等在那兒的隻有將一切吞噬至奈落深淵的瀑布呢?至今仍無人知道這個真相。


    因為這個世界裏無人實際航海確認此事。然而,就現在這個時間點而論,在三者之中,能明確地斷言是正確答案的話語隻有一個。這個世界確實有一處被神明定為「世界的盡頭」的場所。據說那兒是由雪和水,還有風與魔力構成的清淨之所。


    隻有得以知道場所的人,才能抵達那裏。


    『【就算要走遍這個世界也一樣】呢。隻要身為魔術師,就必定如此耳聞過。不過,想不到居然能在生前……不,我已經死掉了。哎,我連想都沒有想過能抵達這裏呐!看啊,像這樣試著實際站上此地後……唔,正確地說是飄浮著就是了!感慨還挺深的呢。』


    「全是訂正,你這樣好嗎?」


    『哈哈哈,我當然很滿足啊!』


    悠然承受愛女的冷淡視線後,弗拉德如此笑道。


    他用貴族般的優雅氛圍瞭望銀色世界。地麵堅硬地結凍著,就算向下挖也不會出現土壤。這裏是隻由含有魔力的水創造而成的。因此,視野微微帶有藍色,散發著鈍重光輝。大到可以用肉眼識別的雪花結晶,有如工藝品般堆積在四周。上方那片天空呈現乳白色的混濁狀態。不可思議的是,整體都覆蓋著一層看起來也像是油膜的虹色色彩。然而,顏色們的真麵目不是雲朵,也不是太陽或是星辰。


    簡直像是蓋子蓋住似的,天空上「什麽東西都沒有」。因此,連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曖昧不明。就某種意義而論,這裏也很像是惡魔的空間。然而,空氣不像那裏一樣汙穢。風兒透明純淨得令人恐懼,大氣散發出閃閃光輝。


    這片大地有如奇跡般美麗。然而,它同時也空無一物。


    就隻是空蕩蕩的。


    一切都結束後的寂寥,與某事要開始的期待感,同時存在於虛無的容器裏。


    這正是足以匹配「世界的盡頭」之名的場所。


    在這片傳說中的大地上,瀨名棹人正以現在進行式凍死中。


    ***


    「好、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請振作,棹人大人!啊啊,如果我的麵積再大個一百倍就好了!」


    「嗯,餘現在看見棹人被壓死的幻影嘍。」


    棹人一邊被小雛緊緊擁住,一邊瑟瑟發抖。


    打從方才開始,小雛就賢惠地用自己的身體試圖替他取暖。然而,她的麵積確實不足以覆蓋全身。除了被豐滿胸部夾住的臉龐外,棹人完全輸給了寒冷。一邊眺望大致瀕臨死亡的棹人,伊莉莎白一邊嗯嗯嗯地點頭。


    「因為實際上這裏的氣溫,不是人類毫無準備就能承受得了啊。」


    「所謂『世界的盡頭』,意即純淨之地。也就是說,【這不可能是正常生物可以唿吸的地方喔】。」


    「為、為啥你們穿成那樣,卻不會冷啊!」


    棹人不由得大叫。與話語的內容相反,伊莉莎白跟貞德一派從容。


    弗拉德的存在本身就是幻影,小雛則是機械人偶。兩人不會感到寒冷可以說是天經地義之事。然而,連伊莉莎白與貞德都一臉沒事的樣子,這果然令人費解。


    畢竟,拷問姬們的緊縛風洋裝可不隻是布料少這種程度。


    麵對他的詢問,貞德露出愕然表情。她聳了聳裸露而出的肩膀。


    「我反而想要問你呢。為何在如此充滿魔力的豐腴之地,魔術師會覺得寒冷呢?【你覺得自己是『正常的生物』嗎!現在的你,就像是明明有衣服穿,卻刻意選擇赤身裸體的被虐狂變態喔!】」


    「正如貞德所言喔,你就更順手地使用魔力吧。聽好嘍,要產生一股像是在腹部底處點燃一把火的感覺。然後,在自己周圍製造又暖又厚實的空氣層,就是這樣……呃,喂,給餘等一下。你現在是不是正要冒出火啊?」


    「沒、沒錯,快燒起來了!就說我對需要細膩手法的魔術不在行啊,好冷!」


    棹人從頭頂唿唿唿地冒出陣陣濃煙,卻還是發著抖。


    就在此時,是景色觀察到膩了嗎?弗拉德迴來了。他感到受不了的搖搖頭。


    『看樣子【吾之後繼者】要在這裏脫隊了啊。死因雖然可悲,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謂的別離總是來得突然寂寥又滑稽,而且也是因為這樣才值得細細品味呢。』


    「這樣好嗎?離開人世時,我可是會把你的寶珠摔破後再死的喔,絕對會這樣做的!」


    雖然發著抖,棹人仍是狠瞪弗拉德。是對某事感到愉快嗎?弗拉德哈哈大笑。


    雖然感到傻眼,伊莉莎白仍是輕拍棹人的肩膀。


    「先冷靜下來吧。因為正確地說,你是不會凍死的喔。」


    「是是是是、是這樣說沒錯,不過現在變得無法動彈的話會很不妙吧吧吧!」


    的確,正如伊莉莎白所言。棹人的靈魂放在人造人〈homunculus〉體內。


    隻要不遇上始料未及的大量出血,其身軀就是不死身。實際上如果他是普通人類的話,已經陷入失溫症而死亡了。即使如此,一旦在體內循環的伊莉莎白之血凝固,他還是不免會停止運作。如今,也不是可以拜托別人搬運拖油瓶的狀況。


    小雛用力握緊雙手的拳頭。她用下定決心的表情,將手放上自己的女傭服。


    「小雛領悟到了!事到如今,隻有一個方法!身為新娘的我,為了讓重要的新郎大人更加暖和,超樂意脫光光然後再緊緊地抱上去!」


    「冷靜吧,小雛。你雖然是機械人偶,不過確實擁有重現人類體溫的熱度。然而,就算脫下衣物緊緊貼住也沒有什麽差別喔。還有,別把真心話說出口,答應餘……那麽,紅龍不動了。四周也沒有可以當做路標的東西,棹人快要凍僵。」


    「別、別說得這麽不吉利。」


    「之後究竟要怎麽做呢。」


    唔唔唔——伊莉莎白雙臂環胸,將視線流暢地移向一旁。


    紅龍趴在那道視線的前方,看起來絲毫不覺得冷。抵達「世界的盡頭」後,它就突然變得不動了。紅龍有如迴到老巢似的打盹。


    伊莉莎白如此說道後,貞德再次聳肩。


    「是呢,可悲的你凍死在此我們也很頭痛。話說迴來,到處亂走也是下策,應該避免浪費體力。如今就祈禱我那些孩子們能取得某種成果吧。順利的話,應該也能建立起今後的行動方針才是。【沒有成果的話,就死了這條心去死吧】。」


    「好、好無情啊。」


    棹人表情蒼白地歎息。然而,他對貞德的提案本身並無異議。


    再次令「機械神」現形後,它們個體分離前往偵查。四架按照貞德指示,探索從未有人踏足的大地。如今這是他們擁有、最有效率的手段吧。


    (畢竟,這裏完全沒有東西可以當做標記。就算人在上麵走路,也有可能在原處兜圈子……既然「肉販」把我們找來,在凍死前的範圍內就應該會有些什麽才是。)


    雖然如此思考,棹人仍是乖乖地將希望寄托在那四架上麵。也就是說,再來就隻有等待了。


    無言的時光持續了一陣子。


    在發出鈍重光輝的天地之間,時間的感覺消失了。由於棹人撐了下來之故,應該沒有經過多少時間才對。然而,對等待的人而言,感覺像是永遠的時光流逝而過


    。


    不久後,棹人猛然抬起臉龐。喀啦喀啦刮削大地的聲音傳入耳中。


    扭曲的銀色從遠方接近而來。全身由利刃打造的野獸——「第一架〈潘達斯奈基〉」——一邊削去薄冰,一邊返迴這裏。它在冰上麵挖出洞穴緊急停止。


    在主人麵前腿部靠攏坐下來後,「第一架」啪喀啪喀地動著嘴。它似乎借由弄響牙齒結束了某種報告。貞德用演戲般的動作,誇張地壓住嘴邊。


    「哎呀,這倒是意料之外。」


    「怎、怎、怎、怎樣了,貞德?發、發、發、發現什麽了嗎?」


    「雖然牙齒打顫到近乎極限,卻還是有毅力提問,我就誇獎你一番吧。聽我說,然後吃驚吧。『我的第一架』說,它在這前方發現士兵們的野營地。【想不到已經有人來到『世界的盡頭』了呐,真像是在開玩笑呢】。」


    「居然有此事?那麽,是教會那群家夥嗎?是從『肉販』那邊問出什麽了嗎?」


    「不,據說旗幟圖案與教會的不同。雖然是我也見過的花紋……不過很難口頭說明——畫出來吧。」


    貞德如此指示後,「第一架」順從地點點頭。它毫無迷惘地動著刀刃製的腳,看起來像是機械輸出記錄影像之類的東西吧。銀色軌跡流暢地刻出纖細的圖形。


    它首先畫出動物,然後是花。一幅氣派大花被白鹿、古狼、大鷹圍繞著的圖畫完成了。棹人不由自主瞪大雙眼。他暫時忘卻寒冷,茫然地低喃。


    「是『森之王』他們……而且,這個每個王族都會使用不同花朵的紋章……」


    「嗯,小雛我也有印象。」


    仍舊依偎在棹人身邊的小雛也嚴肅地點頭。伊莉莎白有如在說發生何事似的眯起雙眼。


    棹人用認真的口吻,斷定旗幟的擁有者。


    「是『森之王』第二皇女,薇雅媞·烏拉·荷斯托拉斯特的私兵團。」


    ***


    就這樣,新的謎團增加了。畢竟棹人他們的所在之處不是別的地方,而是「世界的盡頭」。


    隻有被告知位置的人,才能抵達這裏。


    (明明是這樣才對,為何獸人會在這裏?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不論怎麽思考,棹人都無法理解。就算要推測好了,如今的情報量也不足。


    他露出苦思表情煩惱著。就在此時,伊莉莎白雙手環胸,威勢十足地挺起胸膛。


    「就算思考也沒用時,就隻有采取行動了喔……反正也必須掌握獸人造訪『世界的盡頭』的理由跟目的。」


    「嗯,正是如此。感覺不像是偶然,而且也沒有這個可能。既然如此,就得知道原因為何才行。」


    「嗯……是啊。先試著展開行動吧。」


    貞德如此應和後,棹人也點頭同意。而且,獸人應該不是敵人才對。至少棹人認為他們「並非敵人」。此時此刻,他想要相信對方也是如此。


    就這樣,今後的方針確定了。


    前往獸人們的野營地,以期與他們接觸。


    棹人他們立刻跟隨「第一架」的指引,開始移動。


    他們踏碎雪花結晶走路。然而才開始前進,就立刻發生了重大的問題。


    「呃,伊莉莎白,很不妙。」


    「什麽很不妙?啊……………餘大致上明白,不過你試著說看看吧。」


    「這、這樣下去我會死。正、正確地說是會變得無法動彈。」


    「唔,餘認為待平安無事將你迴收之時,再啵啵啵地用水燙煮便可呐。」


    「別、別把別人說得像是冷凍食品。而而而、而且,在那之前都要當雕像我可不要喔喔喔喔喔喔!」


    在談話之際,棹人的體溫也被毫不留情地剝奪。在假死狀態前懇求「皇帝」好了——他差點不由自主衝動地想要這樣做。畢竟現在也隻有獸化的左臂不冷。他覺得如果抱住那隻獵犬的毛皮,一定會變得暖和才是。然而,「皇帝」是心高氣傲的惡魔。將那身毛皮抱個滿懷時,他必定會暴怒的吧。而且,惡魔是否有體溫也令人懷疑。


    (好、好險好險。差點就不小心要被咬殺了。)


    如此心想、緊急煞車恢複正常後,棹人摸索更現實的方式。


    結果,他再次選擇從伊莉莎白那邊接受魔術指導的道路。


    然而無論重複幾次,都看不見成功的預兆。


    「……不、不行嗎?」


    「嗯,接下來是要餘怎麽教才好呢。」


    說明了數次後,伊莉莎白用手指輕敲自己的額頭。另一方麵,棹人的頭頂微微冒出煙。伊莉莎白一邊眺望這副慘狀,一邊皺起眉心。


    「因為體溫調節,不是以痛楚為支點這一類的魔術啊。對你而言反而會很難掌握到感覺吧。話雖如此,再來應該要怎麽說明才好呢。」


    「在、在這邊放棄的話,我的命運就有如風中殘燭。」


    「放心,已經要消失了。」


    「說、說什麽,放心啊。」


    「棹人大人!就算棹人大人不能動,小雛也會搬運您的!」


    「唔,就現狀而論要搬人明明就很危險的說……煩啊!明明連劍都可以自行製造出來,你的想像力竟變得比之前還要貧乏嗎?都說了,首先呀……」


    『可以打擾一下嗎,【吾之愛女】?』


    「幹嘛,一副受過火刑,不曉得是打哪兒來的優雅麵孔啊?」


    『哈哈哈,雖然叛逆期很長,不過安心吧。我意外地很寬大喔。』


    被弗拉德從旁打岔,讓伊莉莎白露骨地皺眉。弗拉德爽朗地大笑,不將她的嘲諷當作一迴事。雖然遭到鐵樁投擲臉龐的下場,他還是毫不灰心地繼續說道:


    『不成功的理由就是,你的教法適合正經的魔術師。教他時,隻要從根本改變方式就行……【吾之後繼者】,讓體內同時產生火跟冰。不是抱持那種感覺,而是實際產生它們。以要殺掉自己的念頭,將力量灌入那兩者之中。』


    「……等等,弗拉德你沒瘋吧?不對,你平常就是狂人了。」


    『力量會互相抵消。你擅長火焰,所以影響應該會停留在讓體溫上升的範圍內吧。』


    棹人聽從弗拉德的指示,閉起眼皮。他集中意識,試著灼燒、以及冰凍自己的內髒。至今為止的毫無手感就像在說謊似的,魔力動了起來。


    (啊,這樣做確實輕鬆太多了。)


    矛盾的兩股力量在棹人體內互相碰撞。雖然多少掠過一些痛楚,不過兩者平安無事地消失了。之後隻剩體溫上升的效果。


    棹人緩緩睜眼,他朝一臉得意的弗拉德點點頭。


    「原來如此,寒意好一點了。謝謝了,弗拉德。」


    「你、你這家夥……總是、總是這樣,不想個辦法處理一下那種扭曲的方式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宛如毛皮倒豎發出哈氣聲的貓兒似的發出怒聲,她將華麗的迴旋踢擊入棹人的背部。


    那真的是一如往常的一擊,然而這次的場所卻與平時不同。


    棹人因衝擊而滑了一跤。


    「————嗯嗯?」


    「————咦?」


    由冰構成的大地摩擦力少得很極端。而且運氣不佳的是,地麵在不知不覺間平緩地隆起。看樣子棹人他們似乎是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爬上了白色山丘。


    結果,在那邊滑一跤的棹人會變成怎樣呢。


    他以黑色長大衣代替雪橇,以猛烈的速度開始在山坡上滑動。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棹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心愛的棹人大人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嗯,可惜,後繼者沒了。』


    「感覺你不怎麽可惜就是了。」


    被留在原地的一行人各自吵吵鬧鬧之際,棹人毫無停歇地猛衝。他慌張地將獸臂插向大地,然而爪子卻沒有順利地刺進冰中。


    (嗯,那麽,這下子該怎麽辦呢?)


    這也不是被強烈負麵情感驅使時所產生的反作用力。事件滑稽至此,人當然也會冷靜下來。棹人半閉眼睛,一邊朝四周張望。就在此時,他察覺到一件事。


    棹人滑落下去的路線旁邊,刻劃著奇妙的車痕。雪花結晶被弄斷,冰淺淺地被削去一層。這恐怕是「第一架」滑下山丘時的痕跡吧。


    「看樣子,似乎是朝正確的方向前進呢……既然這樣,也罷。」


    在一行人之中,棹人原本移動速度就最慢。就這樣一直滑行也不錯——他如此心想放棄了抵抗。應該說,他也沒辦法停下。棹人把心一橫,將雙手環抱在胸前。


    他用這個姿勢,就這樣順暢地向下滑。


    不久後,地麵迴複平坦。即使如此,棹人的行進速度仍然沒有衰減。他還是在乳白色的天空下朝前方猛衝。然而在一處勾到某物後,那種勢如破竹的進擊停了下來。


    「嗯?是什麽?」


    棹人眯起雙眼,簡直像是被無數透明的手抱住似的。


    他伸出手,確認阻止自己之物的真麵目。狀似鐵絲的極細植物,成束地纏在手指上。一根根純白色藤蔓上麵,甚至長著像綿毛的球形花。


    棹人眯起眼睛朝四周張望。看樣子這東西似乎布滿在這一帶。


    他拉動藤蔓。棹人越是移動手臂,那東西就越是沒完沒了地延伸,完全感覺不出它有中途停止或是會斷掉的感覺。這玩意兒似乎遠比他料想的還要長,而且又堅固。


    (本來應該連生物都無法唿吸的地方會有植物?這是怎麽一迴事?……『第一架』沒有勾到這個嗎?)


    雖然對矛盾的存在感到不解,棹人仍是再次確認刻劃在冰上麵的痕跡。「第一架」的削痕在藤蔓前方中斷,接著出現一個有如打入鐵樁的深洞,同時再次向前延伸。看樣子它似乎是在撞上去前察覺到藤蔓,所以跳躍避了過去。而另一方麵,棹人則是完完全全地中了招。他雙臂環胸,歪頭露出困惑表情。


    「這個藤蔓是啥?嗯,如果說是植物的話,我是有想起一種東西就是了。」


    「還以為是哪個家夥中了陷阱,結果過來一看……想不到『世界的盡頭』居然會有人類。意思是被找來此處的人,果然不是隻有吾等嗎……閣下是何人?報上名來!」


    「咦?」


    低沉聲音突然響起,棹人瞪大眼睛。然而,他並不是對對方聲音中滲出的敵意產生反應。棹人的臉上不是浮現緊張與警戒,而是含有親切之意的驚訝。


    「該不會是……」


    他記得自己聽過這個聲音,棹人連忙環視四周。


    他注意到腰際上掛著劍的一行人。漸漸接近的士兵們穿著朱紅色鎧甲。使用鱗片與皮革的裝扮依舊可以感受到獨特的美學。然而,現在除了胸甲以外,上麵還覆蓋著——基於自古流傳下來的風俗——以同伴毛皮製成的禦寒衣物。正如所料,厚實兜帽內側有著造型不同於人類的精悍臉龐。


    是有著紅毛狼頭部的獸人,跟在他後方的部下棹人也有印象。


    棹人差點滑倒,卻還是勉強站了起來。他毫無防備地唿喚狼頭獸人。


    「琉特!」


    「嗯?為何會知道吾名……閣、閣下是!」


    薇雅媞·烏拉·荷斯托拉斯特私兵團,第一班班長琉特吃驚地停下腳步。


    棹人總算恍然大悟。在冰之世界也不會枯萎的植物,是獸人們帶來之物。他們似乎是布下藤蔓代替警戒網。獸人們不擅長魔術,因此發展出獨特的技術作為替代之用。像是利用同伴屍骸的武具,或是製造魔道具,以及在沒有土壤的屋內也能繁殖的植物等等。就算已經開發出耐寒品種也不足為奇。


    總而言之,能在獸人之中遇見熟人讓他感到心安。好久不見——他打算悠哉地開口搭話。然而就在此時,棹人猛然迴神把話吞了迴去。


    (不不不不,好久不見……這不是可以堂堂正正說出這種話的情況吧。)


    對琉特而言,這是棹人被貞德強行帶走後的初次重逢。在那之後情勢一再轉變,他周遭的人物關係圖真的已經變得難以說明了。


    更重要的是,這裏是「世界的盡頭」。


    本來隻有被告知位置之人,才能抵達此處。


    (為何琉特他們會在這裏,理由不明。)


    依據其目的,棹人十分有可能被視為敵人。就算不是如此,他現在登場的方式也太怪異了。觸發警戒網後的重逢,隻能說是糟糕至極。


    棹人抱住頭,不由自主感到頭痛。


    (至、至少想在稍微容易說明一點的狀況下重逢……呃,咦咦!)


    「哈——哈哈哈哈哈!棹人大人,您平安無事呐!」


    棹人的擔憂被用力吹跑了。豪爽地大笑後,琉特毫不遲疑地緊緊擁住棹人。他被壯碩的粗大手臂牢牢地固定。是用力過猛嗎?琉特一邊把棹人甩來甩去,一邊打從心底發出開心的聲音。


    「平安無事,太好了平安無事!喂,大家也開心吧,是棹人大人。他平安無事呢!」


    把棹人放到地麵上後,琉特啪的一聲親近地拍打他的背部。棹人頭昏眼花,差點整個人栽向前方跌倒。就在此時,琉特的部下們蜂湧而至。


    棹人陸續被戴著手套的粗獷手掌要求握手。


    「好懷念!正如隊長所說,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看起來挺有精神的,值得欣喜呢。」


    「吾等一同,都很擔心您喔。」


    「啊,嗯嗯,謝謝。好久不見。」


    雖然感到困惑,棹人仍是迴應過分率直的歡迎。同時,他心裏的一部分也極冷淡地持續分析著獸人們的反應。然而令人吃驚的是,連一道懷疑的眼神都沒有。


    (哎……如此率直地歡迎我好嗎?)


    棹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同時他也很強烈地體會到一件事。


    琉特雲,獸人本來就是遠比人類還要尊崇恩義的種族。


    看樣子那並非虛言,而是事實。


    ***


    不久後,慶祝平安無事的話語,以及歡迎的握手告一段落。現場被和睦的氣氛包圍。太好了太好了——琉特滿足地點頭。然而,就在此時他終於露出困惑表情。


    「嗯?不過,為何棹人大人會在『世界的盡頭』呢?」


    「想不到直到此時此刻前你都沒懷疑過呢。」


    「話說迴來,您被那個不祥的黃金女人帶走後,究竟是怎樣了呢……」


    琉特正式地開始把疑問化為話語。棹人點點頭。即使身在握手與打招唿的風暴裏,他仍是勉強整理好腦袋裏的情報。棹人張開口,試圖說明來龍去脈。


    「我說琉特啊。請你務必不要吃驚,聽我說。在那之後,我——」


    就在此時,喀啦喀啦削去冰塊的聲音從遠方接近而來。


    時機實在是惡劣至極。棹人心想不妙望向後方,可是已經太遲了。


    純白山丘上出現其他顏色。銀與黑,還有金色特別強烈地射向眼睛。


    由扭曲的銀色機械負責走在前麵,身穿暴露黑色緊縛風洋裝的女孩與女傭並肩奔馳,穿著貴族風服裝的男人稍微拉開一些距離地飄浮著。幾乎隻是皮帶、一副白色緊縛風洋裝打扮的女孩悠然地奔馳在他們身旁。


    (從遠方一看,這個集團還真是毫無統一性啊。)


    「沒事吧,棹人!剛才果然是餘不小心呢!如果你就這樣死掉,餘可是會很困擾的喔!別說是作夢,就連醒過來後的感覺都會變差,誰受得了啊!」


    「平安無事嗎啊啊啊啊啊啊啊!棹人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您平安無事呢——!如果沒有平安無事,小雛我會立刻追隨在後的喔——!」


    「真是讓人費心的男人。【這副德性會有新娘可真是奇跡】。」


    『我的意見也一樣。等一下喔……新娘?試著想一下的話,意思是【吾之後繼者】與我製造的機械人偶互相發誓永遠廝守嗎?跟人偶談情說愛雖然愚蠢至極,不過就算對象是人感覺也差不多。因為愛雖然適合作為一時的享樂而沉溺其中,卻不是足以束縛一世的錯覺啊。不論對象是人或是人偶都一樣。重點不在這裏,那個人偶是我的製造物……換言之,可以說他名符其實地成為了我的兒子嗎?』


    每個人還是一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在沒有雜音的世界裏,這些聲音很響亮。特別是弗拉德的那一句話,棹人想要全力地表示異議。然而,現在不是這樣做的時候。


    (——不妙!)


    獸人們的眼睛停留在身穿白色暴露束縛風洋裝的女孩——蜜色頭發與金色飾品發出光輝、黃金的「拷問姬」貞德·德·雷——身上。從外套裏延伸出來的尾巴一起炸毛,獸人們將手伸向武器,擺出警戒狀態。


    看到這副光景後,伊莉莎白緊急停下。她表情嚴肅起伸出單手,抓住小雛的衣領。小雛亂動著發現棹人正要朝前方猛衝的腳。


    「這是在做什麽呢,伊莉莎白大人?棹人大人就在眼前喔,伊莉莎白大人。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前進去心愛的丈夫身邊啊,伊莉莎白大人!」


    「冷靜吧,仔細看看棹人周圍。獸人們也在……原來如此,意思是踩中了平常會布在野營地周圍的警戒網嗎。哎,罷了……隻不過,我們會合的似乎有點太早,又太遲了呢。」


    看樣子隻瞥了一眼,伊莉莎白察覺到狀況了。


    在地下陵寢時,棹人跟伊莉莎白說過逃亡中發生的事。這也就是說,她知道金色拷問姬——將棹人帶出獸人之國時——讓琉特等人身負重傷的事實。然而說到貞德本人,卻是用現在進行式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貞德·德·雷是虐待奴隸的聖女賤貨……而且自稱是救世少女。)


    據貞德所雲,不造人業就無法進行救世。她比神跟惡魔還要傲慢,恐怕她對於自己認定是「尊貴犧牲」的人們不會感到內疚吧。


    實際上有如要證明這件事似的,貞德對獸人們說出柔和又刻薄的低喃。


    「哎呀,好久不見。想不到你們如此有精神,真是太好了。【狗狗們都很堅固呢】。」


    「——備戰!」


    琉特灌注怒意大吼,拔刀聲起此彼落互相疊合,弓也被拉緊。


    (這樣下去會演變成戰鬥。如此一來,一切就都白費了。)


    能阻止此事的人唯有自己——棹人立刻做出決定,他縱身躍至獸人們前方張開雙臂。


    「請等一下,貞德她確實是個胡作非為的怪家夥,但她並不是敵人!」


    「覺得自己被狠狠地瞧不起了。【哎,胡作非為跟怪家夥我不否定就是了!】」


    「是衝昏頭了嗎,棹人大人!居然袒護殘酷地殺害吾等同胞,毫無慈悲地傷害他們的人……可惡,是洗腦嗎!不,還是說打從最初就是同夥呢……雖然不想這樣想就是了。」


    琉特無視貞德的戲謔話語,喀啦喀啦地讓牙齒互咬。棹人感謝他的理智。如果沒有這種猶豫的話,箭矢已經放出來了吧。


    應該怎麽做才能打開僵局呢?棹人拚命動著腦筋。


    結果,他將自己認為是最適當解答的一張牌打向獸人們那邊。


    「那個黃金女孩……貞德·德·雷不是虐殺眾多村子的犯人!」


    「——您說什麽?」


    正如棹人所想,琉特表現出動搖的表情。果然如此——棹人撫胸鬆了一口氣。他們身為武人,比起自己等人被弄傷的事實,更重視人民受到的犧牲。


    如此一來,可以視為再次出現解釋與交涉的餘地吧。


    為了讓自己與對方兩者都冷靜下來,棹人刻意緩緩說道:


    「請務必聽我說。現在,我跟那家夥一起行動。這也是為了阻止你們所追捕的虐殺犯的最終目的……隻要琉特不介意,我想好好說明至今為止的來龍去脈。有地方可以靜下來談話嗎?」


    獸人們設置了野營地,棹人已經掌握了這個事實。然而,他刻意裝作不知情如此提問。反應很遲緩,琉特與部下們似乎也在躊躇。


    (還需要再推一把。想想吧,以我的裁量權可以把情報公開到何種地步?)


    棹人腦海裏陸續閃過耳聞的兇惡真相。每一項都是有可能會從根底動搖現今人類社會的炸彈級情報。隨便說出口的話,就有可能讓國際情勢為之一變。然而,能用來思考的時間不多。即使如此,棹人仍然重複著最大限度的深思。


    (在這裏跟琉特他們決裂實在是太不利了。)


    不曉得「世界的盡頭」有什麽東西。然而,既然「肉販」把棹人他們找到此處,就可以確定這是重要的地方。可是,他們這一路上的準備與人手都不足,也沒有據點。


    (獸人們的協助是必要且不可或缺之物。畢竟——斷了與琉特之間的這條線,就是自動地喪失與薇雅媞·烏拉·荷斯托拉斯特的緣分。)


    如今,棹人他們挑上了教會這個巨大的權力組織。能當後盾的勢力是不可或缺之物。是否還會有機會與獸人交涉不得而知。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在那之前世界就會滅亡吧。


    (想避開人類與獸人起爭執的情勢。不過,有必要跟獸人共同擁有、並且維持同伴意識。)


    如此心想後,棹人握緊拳頭。做好覺悟後,他張開嘴巴。


    就這樣,棹人從最重要的手牌裏打出一張牌。


    他將對人類而言很危險的一張牌,滑上牌桌。


    「關於教會隱瞞的真相,我有話想說。」


    這一句話足以暗示獸人虐殺事件背後,存在著與教會有關的陰謀。


    琉特兜帽下的耳朵倏地一震。他有如在打量般,目不轉睛地望著棹人。


    棹人默默無語,迴應金眸的逼視。與過去相比,兩者的立場出現逆轉。如今,隱瞞情報卻還是要求協助的是棹人這一方。他有所自覺,明白自身的行動很利己。


    (然而,我們的目標應該也能幫上琉特他們才對。)


    棹人有著不讓世界終結的信念。正是因為如此,他沒有錯開視線。


    兩人彼此凝視,就跟初次見麵時一樣。


    不久後,琉特閉上眼皮,然後再睜開。他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將單臂平伸。


    棹人肩膀倏地一震。然而,他並沒有試圖逃開箭矢,甚至沒擺出反擊或是防禦的姿勢。琉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副模樣,最後輕輕將掌心朝向下方。


    部下們一起放下弓與劍。他們解除了警戒狀態。


    棹人鬆了一口氣。由於過於急速地解除緊張感之故,他的膝蓋開始難看地發抖。眺望棹人的模樣後,琉特眯起眼睛。他將掌心放上自己的朱紅色護胸。


    然後,琉特恭敬地告知棹人一句話。


    「這是第二次了呢。有請了,人類公敵。」


    ***


    以石頭組成的爐子裏,火焰紅紅地燃燒著。


    在被雪與冰封閉的世界裏,甚至可以說熱與光是令人感動的存在。


    如今火焰上放了


    鐵鍋,裏麵則是掬了一大把雪。雪塊緩緩融化,化為幾乎不含雜質的水。小雛將花瓣切碎放入鍋內。水沸騰染上鮮豔的橘色後,她在澀味跑出來前撈掉花瓣。接著,小雛將幹燥水果削成薄片一一放入,琉特的部下灰色狼獸人在她身邊擺放器皿。


    一步步地備茶之際,琉特與棹人,還有伊莉莎白圍成一圈坐著。


    他們在獸人們的野營地——其中一棟移動式房屋裏——休息。


    抬頭仰望,可以看見天花板內側有著像是傘架的外形。為了讓每個人都有辦法組裝,小屋材料使用了事先組合好的木材與獸皮。在圓形地板上麵鋪板子後,再蓋上兩層以多種獸毛編織而成的地墊。伊莉莎白雲,這是從卓越魔術師們的遺體上剝下毛皮,再編入防寒氣紋樣的物品。


    大概是在整體加上類似的機關,小屋暖和得令人吃驚。


    棹人他們無需煩惱寒冷,盤坐著談話。


    「所以,我們暫時迴到伊莉莎白的城堡。然而,『肉販』已經……」


    棹人一邊對琉特說著話,一邊微微瞄向旁邊。


    貞德在許多人的監視下,抱住膝蓋輕巧地坐在房間角落。腰際那些會妨礙到坐姿的飾物消失。然而也因為這樣,她的下半身幾乎變成接近裸體的狀態。如果不是獸人,監視者也會不曉得該把視線放在哪裏吧。當初預定是要將她關在其他小房間,卻因為貞德的一句話而變更。


    『如果你們表示空有形式地將我關起來就會滿意,那就請便吧。不過,【讓小嘍囉負責監視就會覺得啊「這下子就能放心了」的話,那你們這群家夥就是蠢到極點。這樣可是撐不久的喔】。』


    她的話語大大惹惱獸人們,卻也言之有理。


    就算把貞德關起來也毫無意義,隻能以毒攻毒。能與「拷問姬」為敵的人,也隻有「拷問姬」吧。話雖如此,也不能再惹怒獸人。


    被大家告知什麽話都不要講後,結果貞德如今一直保持沉默。棹人有如順便似的,也消去了弗拉德的幻影。他忽然想起這樣做之前,對方曾如此訴說。


    『等一下,【吾之後繼者】。連我都一起消除,這樣做果然很沒道理不是嗎?她跟我雖然都態度囂張,卻是不同的個體。嗯?「忘記之前自己在獸人村莊說過的話嗎?」真是的,連那種程度的俏皮話都無法享受,還真是可歎呢。不過,好吧。反正我是死人,又是打從平常就容易被忽視的立場。』


    (如今一想,那不是在說自己可以接受,而是在損我吧?哎,也罷。)


    棹人再次集中精神,向琉特說明事情的經過。


    話總算談到他們造訪「世界的盡頭」的理由。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我們飛來了這個地方。」


    「原、原來如此……哎,一下子教人難以置信呢。」


    琉特窮於迴答,一邊輕撫自己的下巴。他不知是否該接受情報。


    棹人也明白這種困惑,畢竟這件事徹頭徹尾地沒有現實感。


    (沒有實際體驗的話,就沒辦法輕易接受呢。)


    得到伊莉莎白的讚同後,棹人幾乎將所有情報公開給琉特。


    棹人也是一邊述說,一邊產生自己牛皮越吹越大的感覺。即使如此,他仍然毫無停滯地告知真相。隻是關於獸人虐殺犯這件事,他針對教會內部狂信派閥趁哥多·德歐斯死後一躍成為主流,並且失控這一點加以強調,並且主張他們的願望與人類的意願相左。又加上個人意見,認為應該將對方與惡魔契約者同樣視為世界共通的敵人。


    (如果獸人們將此事視為「人類幹的好事」並且選擇報複,那就算避開世界重整,黑暗時代也會來臨。人類與獸人,雙方都會出現許多死傷者吧。)


    麵對棹人的要求,琉特避免給予明確的迴答。就他的立場考量,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就算得知真兇的真麵目,琉特也沒有權利選擇報複。這一切都要交由薇雅媞,以及她對眾皇族公開情報後他們的判斷。


    (薇雅媞是愛好和平,希望人民安寧的賢狼。)


    棹人想要相信她不是會進行報複戰之人。在他前方,琉特的表情漸漸變得不滿。他露出的表情,就像吃到了就算用獸人利齒也咬不斷的肉。


    「嗯,王族地下陵寢沉眠著最初的惡魔,聖女的真相,仍然活著的使徒……簡直像是傳說或是童話。」


    「嗯,雖然是我說的,但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如果不是在此地聽聞,我會斷定這是胡扯吧。」


    「如果不是在此地嗎……也就是說,你肯相信嗎?」


    「嗯,不由得我不信。其實啊,棹人大人。有一名謎樣人物,突然將前往此地——『世界的盡頭』的方式給了吾等。」


    棹人忽然想起勾中藤蔓警戒網時,琉特說出口的話語。當時雖對意料之外的重逢感到驚愕,棹人仍是確實地聽到了他的話語。


    (當時,琉特是這樣說的。)


    『想不到【世界的盡頭】居然會有人類。意思是被找來此處的人,果然不是隻有吾等嗎?』


    「你們是被『找來的』……是吧?」


    「正是如此。先過目實物比較快吧,請看這邊。」


    琉特從堆積在後方的行李中取出一張紙。接過那張紙後,棹人盯著它眺望。隔壁的伊莉莎白也探頭望向這邊。兩人同樣都皺起眉心。


    「這是……」


    「……唔。」


    在紙的左半邊,魔術文字借由藍墨水複雜地連在一起。那是介入移動陣的術式。它極為混沌,就連對魔術還很生疏的棹人都能夠判斷它很異常。


    而且,棹人想起以前「總裁」交過來的信。


    (當時隻能使用一次,術式就連同紙一起融化消失了。)


    另一方麵,這張紙在琉特等人轉移後仍然保持著形態。棹人一邊因為超越理解的構造感到恐懼,一邊將視線移向紙的右邊。那兒排列著用圓潤筆跡書寫的文字。


    『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


    欲否定此言,便前住【世界的盡頭】。


    公平地給予所有種族權利吧。』


    有點讓人聯想到詩句的唿籲,在最後麵添加了可以說很不適合信件氛圍的圖畫。


    巨大的肉骨頭登愣——地畫在上麵。


    「……唔,是『肉販』的信啊。」


    「嗯,無疑是『肉販』的信。」


    「從這種程度的情報量居然也能斷言……果然厲害。」


    琉特率直地發出稱讚話語。其實,棹人隻用肉骨頭這張圖就做出判斷,然而這一點還是少說為妙。棹人用嚴肅表情將信還給他。


    再次眺望字句後,琉特眯起眼睛。


    「看見內容時,我還覺得這究竟是什麽惡作劇。不過,要如此舍棄這封信卻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它送達的狀況實在是太脫離常軌了。」


    據說這封信被送至薇雅媞的第三座行宮。


    在貞德急襲之後,她就改變住所增加警備。然而位置不但被發現,而且還有入侵者穿越警戒網進入薇雅媞的寢室。


    是一頭小型的龍。將信放在她枕邊後,它就啪噠啪噠地振翅離去了。


    記述在紙麵上的術式,立刻借由獸人內少見的魔術師之手進行分析。結果查出那上麵記錄著未知的座標。


    私兵團中仍有許多人尚未治好貞德造成的傷勢。


    因此,薇雅媞選擇天生就具有高度恢複力,而且忠誠心也很高的琉特,以及他的部下們集中接受治療。同時,她派遣斥候前往當地,並且命他報告情報。


    私兵團總隊以取得的情資為基礎,依據環境進行準備,然後轉移至該處。


    實際上造訪現場後,琉特等人就察覺到這個地方是何地。獸人們對聖女與神的信仰心很薄弱。然而,他們果然還是有掌握到那個傳說。


    世上有一處由神明訂定為「世界的盡頭」的地方。那兒是由雪和冰,風與魔力構成的清淨之地。隻有被允許得知位置之人才能抵達那個場所。


    「從方才棹人大人所言,可以理解這文章的前半段——『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欲否定此言』恐怕指的就是避免世界重整。然而被給予的『權利』是什麽呢……寄信之人要吾等為此追尋何物,果然還是不得而知。」


    「確實如此……『肉販』要對所有種族提出什麽訴求呢?」


    「其實整備好野營地,布下警戒網雖佳,吾等卻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而感到迷惘中。光靠這封信的話,完全摸不著頭緒。」


    如此說道後,琉特搔搔頭。看樣子對他而言,遇見棹人他們也是及時雨。對話一時中斷,棹人與琉特雙手環胸,伊莉莎白開始沉思,房內充滿沉默。就在此時,現場傳出開朗的聲音。


    「久等了,完成了。請各位趁溫熱時飲用!」


    小雛踩著跳舞般的腳步把茶端過來。用棹人那個世界的風格來形容的話,那副笑容產生了令人神清氣爽的功效。棹人與琉特道謝後,將茶杯接至手中。


    棹人品嚐了半晌含有果實酸味、有如蜂蜜般甘甜的味道。然而,伊莉莎白卻沒有伸手接下茶杯。不久後,她喃喃低語。


    「『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欲否定此言,便前住【世界的盡頭】。公平地給予所有種族權利吧。』……如果『所有種族』這句話語可以相信的話,雖然不曉得轉移至哪個座標,不過亞人種應該也有被找來這裏才對。然後,至於『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欲否定此言』這句話嘛……」


    「也就是說?」


    「恐怕這裏有『某種東西』可以妨礙神進行世界重整。」


    伊莉莎白似乎已經知道這個答案了,棹人也猛然瞪大眼睛。他因為衝擊而弄掉茶杯。在茶灑出來前,小雛從旁邊伸出手將其抓住。


    「沒事吧?茶連一滴都沒有濺到心愛的棹人大人的腳上喲!」


    「啊,嗯,我沒事。不好意思,謝謝。」


    棹人心不在焉地道謝。他有如突然發作似的望向貞德,依舊麵無表情的黃金女孩微微扭曲唇瓣。她有如肯定這個想法似的點點頭,伊莉莎白低聲繼續說道:


    「那玩意兒是什麽,餘隻想到一個答案。」


    「——嗯,我也是。」


    棹人簡短地表示同意。然而,他把說出那個答案的使命讓給了伊莉莎白。


    是什麽呢——琉特將身軀探向前方。伊莉莎白再次嚴肅地開了口。


    「這裏啊————」


    「嗯,有聖女大人在。」


    現場響起銀鈴鳴響般令人憐愛的聲音。


    聚集於此地的每一個人都不認識的人物如此低喃。


    ***


    不知不覺間,棹人身邊坐了一名從頭到腳披著緋紅色布塊的嬌小人物。


    那塊長布直達地板,有如薔薇花瓣般擴散。雖然被半隱藏在那塊布裏麵,她仍是穿著打上金邊的同色法衣。恐怕是教會的相關人士吧。


    而且最應該感到驚歎的是,衣服所包裹之人。


    突然出現的入侵者,是連十歲都還不到的幼小少女。


    她擁有純樸的亞麻色頭發,以及清澈到不可思議的琥珀色眼眸。修得又齊又短的頭發很適合端整的五官。這副外貌十分有資格稱作美少女。然而,卻有某個地方——


    (有某個地方————致命性地出現破損。)


    插圖p123


    不管從什麽角度看,她都隻是有著純樸甜美感的少女。然而,棹人卻無法抹去自己產生的奇妙印象。其他成員似乎也一樣。另外,打從少女在誰也沒有發現的情況下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可以確定她不是普通人物。


    一名少女的入侵,讓現場漸漸緊繃。


    琉特與部下們把手放上劍。然而,無論是要砍殺或是逼問,對手都太幼小了。他們的眼瞳浮現困惑,隻有小雛迅速地站到守護棹人的位置進入戰鬥狀態。貞德眨了眨薔薇色的眼瞳。


    伊莉莎白盤坐在地,用手肘靠在腿上撐住臉頰。她沒有隱藏不悅感地低喃:


    「果然如此。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出現。」


    「嗯,正是如此。好久不見了呢,伊莉莎白·雷·法紐。上次見麵時的事我還記得喔。就算你知道我的名字,卻一點也不懂我的角色有多重要呢。無知的羊兒變得了不起了。事情走到這個地步,就不能小看你了。」


    少女開心地咯咯輕笑,伊莉莎白眉頭更加緊鎖。棹人歪頭露出困惑表情,看樣子兩人是舊識。然而,似乎很難說感情不錯。


    (這個少女究竟是誰,是何方神聖呢?)


    就在棹人打算要把疑惑說出口時。


    伊莉莎白維持最大限度的不悅臉龐,就這樣有如撂下話語般接著說道:


    「那麽,離開王都過來這裏好嗎——『守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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