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學旅行第二天。出發前,各小組都先在大廳集合。


    「馨,早安……」


    「早安。」


    今天吃早餐的大食堂不同間,所以我現在才第一次碰到馨。


    馨似乎有些冷淡,但還是迴了我一聲招唿。


    昨天才發生過那種對話,今天有點疏遠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那、那個,我們今天要去宇治,跟你們正好反方向,你們要去嵐山吧?」


    「……啊啊,好像要跟隔壁班的第三小組一起去。」


    馨那一組中,似乎有個男生正在跟隔壁班第三小組的女生交往,在他們千拜托萬拜托之下,大家答應要一起行動。


    是說,那些第三小組的女生,她們的目標或許是鎖定在馨和由理身上吧。


    「那個,我昨天晚上做了這個,你帶著吧。」


    「……這是什麽?香包?」


    馨從我的掌心將小小的袋子捏起舉高。


    這是我昨天用笠川獺送我的禮物做成的護身符。


    裏麵塞了各種小東西,所以圓鼓鼓的。


    「好、好稀奇喔,你居然會送我東西……」


    「你幹嘛一副很害怕的表情啦。」


    馨將鼻子湊近香包,臉上表情相當奇異。


    「昨天有一群小妖怪來找我,是笠川獺喔,想不到吧。他們送我的花瓣和香草很香,所以分一點給你,你就把它當成護身符帶著吧。」


    「……護身符?嗯。」


    馨的態度還是頗為冷淡,但仍將護身符收進胸前口袋。


    「天酒,要走囉~」


    另一頭傳來唿喚馨的聲音。劍道社的鳴上似乎也是隔壁班女生組的一員,她神采煥發地叫著馨。


    是說,這種事無所謂啦……


    「欸,馨。」


    馨正要離去時,我拉住他的製服下擺,語帶遲疑地提出一個請求。


    「等我們迴淺草,就敲破一直努力儲蓄的存錢筒,找個地方一起去走走吧。」


    「找個地方?」


    「嗯,找個地方……帶我去,馨。」


    對於我少見的請求,馨「嗯……」了一聲,輕撫下巴沉思。


    我下定決心,努力擠出接下來的那句話。


    「如果你帶我去,那麽,我就會,好好地告訴你,實話……」


    「……」


    我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但馨沒有答複。


    不,不要想得太複雜,他或許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才好。


    這時那個小組的人又在叫他了,他隻低聲拋下一句「你一個人千萬不要亂來」,就匆匆過去集合了。


    後來,我跟小組成員一起按照計劃先去伏見稻荷大社參拜,再到附近的手打烏龍麵店吃午餐。我們點了狐狸烏龍麵(豆皮烏龍麵)和稻荷壽司(豆皮壽司)等菜色。


    說到京都,就不能不提京都烏龍麵,而說到伏見稻荷,就一定要吃狐狸烏龍麵。


    首先是飄著淡味醬油和昆布香氣的高雅湯頭極為美味。會在口中化開、帶著甜味的豆皮,與這碗烏龍麵的高湯十分對味。


    有嚼勁的手打烏龍麵、又甜又鬆軟的炸豆皮,配上京都風味的湯頭。


    隻有這幾個元素。啊啊,狐狸烏龍麵雖然簡單卻如此美味。


    我最喜歡狐狸烏龍麵了。


    「在這塊土地上吃狐狸烏龍麵和稻荷壽司,真是相當不錯呢。」


    「欸~那實在太震撼了呀,伏見稻荷!朱色鳥居比我想象的還要大。」


    丸山非常興奮地發表剛剛逛伏見稻荷大社的感想。


    不愧是熱門景點,觀光客多得嚇人,而沿著石階綿延不絕的鮮紅色千本鳥居非常壯觀。不僅群山楓葉美豔動人,再加上又是陽光普照的早晨,從鳥居間隙透進的光線還有靜靜鎮守在入口的狛狐,一切充滿了幻想又神秘的氣息。


    畢竟都叫伏見稻荷大社了,應該會有神明使者的狐狸在才對,卻一隻都沒看見。雖然有感覺到它們的氣息,但似乎在戒備著什麽。


    京都整體的氣氛果然有些不對勁……


    「如果再奢求一點的話,就是怎麽沒有出現帥氣的狐狸大人呢!」


    「雖然應該跟丸山講的東西不一樣,但我昨天有在鞍馬山看到狐狸喔。」


    「咦,騙人!怎麽樣的狐狸?帥嗎?」


    丸山的紅框眼鏡反射出光芒,她從桌子探出身來問道。


    「嗯~是金色的狐狸喔。啊啊,不過雖然狐狸裏也有好家夥,但同樣有不少大壞蛋,白色女狐就超級糟糕的。」


    「啊,我知道!說到白色女狐就是『玉藻前』吧?茨木,難道你對妖怪很了解嗎?真奇怪耶,你那麽怕幽靈~」


    「別看我這樣,好歹我也是民俗學研究社的呀。啊,親子丼來了,有好多九條蔥喔~」


    這一碗也飄出京都風味高湯顯著的香氣……看起來好好吃。


    跟自己在家做的就是不一樣,滋味高雅又滑嫩的極品親子丼,我就不客氣地享用了。


    「話說迴來,茨木,你怎麽這麽會吃呀~?我累得要命根本不想吃~腿好酸喔~」


    「真紀的親子丼看起來好好吃喔,早知道我也點那個就好了。」


    參拜伏見稻荷大社的過程幾乎都在爬山,小滿走累了,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七瀨是運動社團的,看起來倒是還好,依舊精神飽滿地大吃豆皮壽司。


    不過,狐狸嗎?


    至今,我遇過數不清的狐狸妖怪或是稻荷神社的神明使者,實在是沒有比狐妖更讓人搞不懂的妖怪了,而且那個安倍晴明過去也被叫作狐狸之子。


    狐妖也曾是我極為憎恨、最討厭的妖怪,但現在倒不太會這麽想。因為在淺草,也是有很多拚命求生存的狐狸妖怪存在。


    不過,那隻金色狐狸究竟為什麽經常出現在我麵前呢?


    「唔哇,都是宇治抹茶的店……」


    我們終於抵達宇治。


    宇治除了有以十圓硬幣圖案而聞名的平等院鳳凰堂,也因宇治抹茶和做為《源氏物語 宇治十帖》的故事舞台廣為人知。


    「欸,真紀,你看,那個抹茶聖代看起來好好吃喔。」


    去平等院前,七瀨在知名宇治抹茶老店「伊藤久右衛門」的宇治總店門口,戳了我肩膀一下。


    「哇,這個總匯抹茶聖代!聖代上麵還插著抹茶團子跟抹茶餅幹,把想吃的東西一口氣全擺在上頭也太豪華了吧。」


    於是,我們這群女生雖然才剛吃完午餐,還是禁不住抹茶甜點的誘惑,走進這間店裏。


    畢竟裝甜點的是另一個胃。我們各自點了想吃的抹茶點心。


    讓我一見鍾情的是總匯抹茶聖代。


    這真的很厲害,在玻璃杯中擺滿水嫩有光澤的抹茶凍、不可或缺的白玉團子、口味濃鬱的抹茶冰淇淋,還有撒滿黃豆粉的柔軟蕨餅、鮮奶油,而鮮黃色的橘子在視覺上有畫龍點睛之效。上麵插著一串宇治抹茶團子和抹茶餅幹,高高往上延伸,根本是終極豪華版的宇治抹茶饗宴。


    「稍帶苦味的抹茶凍和抹茶冰淇淋好好吃~不會太甜,真是太棒了呢。」


    淺草的蜜豆寒天也很美味,但宇治的抹茶聖代真不容小覷。


    「茨木居然立刻就開動了~在吃之前應該先拍個照吧~」


    「啊,我也要。」


    「我也是~~」


    除了我之外的女孩們,大家都先忙著用手機拍照。


    的確,這個造型相當有意思,可以上傳到社群網站,或是把照片寄給社團朋友或家人。


    所以我也從善如流,像個女高中生般拍起隔壁七瀨仍舊完整漂亮的抹茶聖代。


    我不太擅長用手機,連加工照片的方法都不太清楚,所以小滿和丸山幫我下載了修照片的app,還教我各種技巧。


    拜她們所賜,我也擁有鮮明漂亮的抹茶聖代相片。


    「你要寄給天酒和繼見嗎?」


    「……嗯,他們兩個都很喜歡和果子。」


    「真紀沒跟那兩人在一起,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呢。」


    七瀨邊嗬嗬笑著,邊吃起抹茶聖代。


    確實,沒有和馨跟由理一起行動,就連我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不曉得那兩人現在正在做什麽?吃什麽?在看著什麽呢?


    「啊~宇治甜點果然能療愈我平日深受虐待的身心。」


    「嗯?」


    咦?這句話的聲音有點熟悉。


    在我們這群女生的隔壁,一個年紀相仿的男生,和我一樣點了總匯抹茶聖代,正一臉幸福地吃著。而且,他頭發是橘色的……


    「……啊!」


    我們在同一瞬間看見彼此,愣在原地幾秒鍾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驚聲大叫起來。吵到周圍的客人了。


    「你這家夥!茨木真紀!」


    喀噠,那個男生驀地站起身,手指指向我。


    他是隸屬於陰陽局東京晴空塔分部的退魔師──津場木茜。


    在外校的製服外套下,穿著華麗的連帽衫,旁邊好好擺著一個竹刀袋,裏頭大概是髭切吧。


    「嚇我一大跳~這不是橘子頭嗎?難道你也是來修學旅行的?」


    「啊啊?我,那個……是來調查的。青桐叫我要找,京都的,神隱。所以,來修學旅行順便……」


    「……」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不得要領的迴答。


    但他獨自一人來吃抹茶聖代,難道這家夥沒有朋友嗎?


    「咦?他是誰?茨木的朋友嗎~?」


    小滿立刻見獵心喜地詢問,肯定是聞到八卦的味道。


    「該說是朋友嗎……還是完全不熟的人呢?」


    「喂!」


    津場木茜平常就老是一副要抓狂的模樣,但或許是難以忍受被不認識的一群女生用興味盎然的眼神猛盯著瞧,表情漸漸尷尬,開始坐立難安。


    有點可憐。四個對一個,太可憐了。


    「好,既然吃完了就趕快出發吧,不是還要看平等院鳳凰堂嗎?」


    我有點如坐針氈,所以打算主動離開,出聲催促同伴。


    走出抹茶甜點店,漫步在通往平等院的參道上,路上有許多賣土產的店家,所以我替淺草的大家買了一些宇治煎茶、抹茶點心還有茶葉蕎麥麵當伴手禮。


    抵達平等院後,我們在入口付了參觀費用,迅速踏入寺內。


    位在宇治的藤原道長別邸,有段時間變成寺院,最後才成為現在的平等院。其實我在這輩子也是第一次來這裏。


    這裏的楓葉同樣十分豔麗,用心整理過的庭園賞心悅目。


    觀光客果然也很多,人潮絡繹不絕,不過……


    「欸,真紀,那個橘色頭發的男生跟在我們後麵耶……沒關係嗎?」


    「不管他,七瀨。之前發生了不少事,都是他來找麻煩的就是了。」


    「不少事……是指什麽?」


    津場木茜緊緊盯著我們背後,就連大剌剌的七瀨都留意到了。


    那家夥……虧我好心主動離開,結果他又自己跟上來,到底是有何居心?


    是在監視我嗎?


    「啊,你們看!是鳳凰堂~」


    小滿大喊。建造在廣大池塘中島上,橫長狀的雄偉朱色殿堂。


    出現在地麵上的極樂淨土,藤原攝政時期的繁華象征。


    飄蕩著那個時代的氣味,讓我感到十分懷念的一座建築。


    在殿堂裏,八尺高金色的巨大阿彌陀如來坐像,靜靜地鎮坐其中。褪色斑駁的壁畫,過去上頭應該塗滿了鮮明繽紛的色彩。


    在那裏,我看見了漫長的千年光陰。


    「欸欸,聽說平等院有一間叫鳳翔館的博物館,我們去看看嘛。」


    丸山想去的是位在平等院境內的大型博物館。


    它的結構滿有意思的,為了不破壞整體外觀、維持視覺上和庭園的平衡,博物館大部分都蓋在地麵下。


    看起來確實和庭園融為一體,根本不會立刻注意到那裏有一棟這麽大的建築,入口也是設在庭園不起眼的地方。


    我們進入那間博物館後,津場木茜不出所料地也跟了上來。


    館內設有各種新設備,裏頭有些昏暗,整個空間包圍在石頭質感的灰色壁麵和地板之間。氣氛有些冰冷又獨特,是因為有許多寶物在嚴密管理下展示著嗎?


    也有很多物品是在平安時代創造出來的。一件件靜靜欣賞過去,相當引人入勝。


    不過,氣氛突然改變了,光憑肌膚都能察覺到,我不禁抬起臉。


    「……咦?」


    剛剛看展示品看得太入迷,沒發現不知不覺間我竟已落單。


    應該一起在館內逛的七瀨、小滿和丸山都不見了。


    我應該有按照指示前進呀,是不小心走進奇怪的地方嗎?


    寂靜無聲的沉重氛圍中,我杵在原地一會兒。


    「喂,有一點奇怪耶,茨木真紀!」


    「咦!你也在喔?」


    津場木茜好像一直在我附近,他看到我後就跑了過來。


    「我們沿著進來的路先出去吧,我有種討厭的感覺。」


    「討厭的感覺……?」


    像要打斷津場木茜的話一般,倏地響起「咻咻咻」的聲音,幾隻黑影在這個空間中來迴飛舞。速度雖然很快,但我還是清楚捕捉到那些影子的真麵目。


    「天狗……?」


    是天狗。做修行者打扮的天狗們,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起我,不知打算跑去哪。


    那是發生在極短暫一瞬間的事,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因為這樣,害我手上的東西全都掉落地板。


    「等等!喂,等一下!」


    津場木茜的聲音越來越遠。天狗們抓著我,毫不遲疑地一路往更裏頭前進。


    不過……


    「喝啊!」


    抓著我的那隻天狗哀號出聲。我狠狠地擰了一把他的手臂,趁他抓著我的力道減弱時,從他手臂間錯身閃過,「碰咚」一聲將天狗過肩摔。


    「真受不了……你以為妖怪們想抓我卻反被打倒這種事發生過多少次了?學不到教訓耶。」


    我撥了撥淩亂的頭發,展露勝利的笑容。


    鞍馬天狗似乎心生膽怯,撇下我徑自往更裏頭跑走。


    等我迴過神,才發現這裏是一條與剛剛那間漂亮博物館不相稱、寬敞綿延又古老的走道。


    壁麵上洋洋灑灑寫著的咒文發出淡淡光芒,照亮路麵。


    這幅光景同時意味著這個地方並非一般的走道。


    這裏是哪兒?


    「混賬天狗,竟然敢對人類出手!」


    津場木茜一邊大吼一邊追上來。


    他居然能跟上天狗的速度,而且在這般複雜的通道中還沒有跟丟,我真心感到有點佩服。


    「那是鞍馬天狗。昨天我們去鞍馬山時,成年天狗一個都不在。小妖怪們也說自己的同伴被鞍馬天狗抓走了。到底是有什麽目的呢?」


    「天狗並非遭人仇視的妖怪,反倒是信仰的對象。就連陰陽局,一直以來和鞍馬天狗的交情應該都還算不錯才對。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話說迴來,平等院自平安時代起,一直是由『陰陽寮』管理,現在也隸屬於『陰陽局』京都總本部的管轄……這種時候卻一個人影也沒看到,那些家夥到底在搞什麽呀!」


    津場木茜因同為陰陽局的夥伴沒出現而忿忿不平。


    但走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麽「啊」了一聲,側眼看向我。


    「『陰陽寮』這個組織是陰陽局的前身,你知道嗎?」


    居然在這種奇怪的節骨眼上為我解說,他出乎意料是個一絲不苟的家夥耶。


    「當然。從平安時代起就一直存在,但在明治初期曾解散過一次的那個陰陽師組織,對吧?然後,我聽說又偷偷在暗地裏重建,承認退魔師全體歸屬,那就是現在的陰陽局。」


    「哦,你倒是滿清楚的嘛,真意外耶。」


    畢竟在過去,那對我而言該說是敵人的大本營嗎……?


    「總之,以前發生過很多事啦。陰陽寮的首領『陰陽頭』,我過去也見過好幾位。」


    「什麽?」


    「嗬嗬……開玩笑的。」


    津場木茜一臉懷疑,但我沒有詳細講述那件事,而是轉換話題。


    「總之,我們先往天狗們逃走的方向前進看看吧,搞不好能發現一些關於神隱的重大線索。」


    「當然,我絕不會放過妖怪的詭計。」


    我們一同在幽暗的通道上朝前方跑去。


    路上遇到好幾次岔路,但津場木茜好像是在剛剛的天狗身上施了叫「星印」的追蹤用標誌,隻要跟著那個記號走,就能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


    「你很厲害耶,就是靠這個方法才沒有跟丟我的吧。」


    「哼,我身為陰陽局的王牌,可不是浪得虛名。」


    啊,隻要誇獎兩句,他看起來就一臉得意的模樣。


    雖然地下空間宛如迷宮一般,但托津場木茜的福,我們一路順利前行都沒有迷路。不,搞不好其實已經迷失其中,但應該是正漸漸接近天狗們的氣息沒錯。


    「咦!這是什麽……洞穴?」


    然後,我們看見了那個東西。


    上了好幾道鎖、貼滿無數古老符咒的巨大壁穴。


    簡直像是硬在厚實壁麵上鑿開洞穴,再於上頭施加封印。


    我和津場木茜麵麵相覷。


    「這明顯看起來很奇怪喔。」


    「而且不太對勁……說起來,施在天狗身上的星印,在這裏就脫落了。是被發現了嗎?難道天狗在這個洞穴的另一頭?」


    「不,不可能才對。這個洞穴上的封印術法不是最近才施上去的,非常古老。我好像有點印象……」


    這些鎖,這些符咒。


    跟過去封住茨姬的那座監牢有點像。


    我忍不住伸手觸碰壁穴和這一側邊界的那道鎖。


    「……咦?」


    那瞬間,我反射性地抬起臉,從鎖孔朝壁穴的另一頭望去。


    為什麽?好像有誰在唿喚我的名字,叫著「茨姬」。


    從裏頭透出來的冰涼靈氣,掠過我的臉頰。


    「平等院……等一下,平等院裏的……古老封印?」


    津場木茜似乎注意到什麽,口中念念有詞地陷入沉思。


    旁邊的我靜靜地從口袋裏掏出橡實,毫無預警地將它朝壁穴擲去。


    「唔哇啊!」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讓津場木茜嚇得跳起來。


    因為這場爆炸,結界封印連同鎖和靈符全都被炸飛了。


    「喂喂喂、喂,你這混賬!突然做什麽呀!我還以為耳朵要聾了,你旁若無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


    「喂,茨木真紀?」


    我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對津場木茜的聲音也毫無反應,隻是朝著封印毀損的壁穴另一側踏出腳步。


    青藍色。


    青藍、幽黑,我的眼睛捕捉到流動不息的靈力顏色。


    不祥的靈氣,像是逆風般猛烈逼近。


    但這無法阻擋我。


    接下來的路不再是整頓過的通道,凹凸不平的岩壁十分粗糙,地麵也崎嶇不平。而且腳步十分沉重,因為全身都感受到這裏頭的靈氣密度十分驚人,甚至還極為寒冷,就連唿出的氣息都是白色的。


    「喂,等一下,茨木!你,果然……果然,還是別,這前麵……」


    從我的行動中,津場木茜似乎確定了什麽,趕緊追上來。


    至今都忽略的、極為重要的關鍵。


    他蒼白的臉色清楚顯示這一點。他繞到我前方,頻頻搖頭。


    「不行,你不行去前麵。」


    「……沒用的。津場木茜,你讓開。他在唿喚我。」


    「不行,不行,因為……我怎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


    津場木茜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著急,我迅速通過他身旁,絲毫沒有慢下腳步,踏進微微亮著光的開放空間。


    「……這裏。」


    那裏是一個結凍的巨大圓形空間,裏頭充滿緊繃的靈氣,四處張著用來劃分神聖區域的注連繩。


    地麵上畫著五芒星,閃耀青藍色光芒的礦石依循某種規則埋在裏頭。


    這些是建造在多少犧牲之上才完成的呢?就連這個答案都無法想象。由眾多元素複雜交織而成的封印,現在也仍舊發揮著作用。


    我自然地抬起頭,緩緩睜開眼睛,凝視著那個東西。


    「……」


    我的時間靜止了,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剛剛還覺得寒冷,但現在就連那份感受都已遠去。


    冰的結界。


    封印在裏頭的是某個鬼的首級。


    「……啊。」


    我倒抽一口氣,唿出來時已然──潸然落淚。


    在因水氣而朦朧的視野中,我朝著那道光芒閃耀之處,緩緩伸出手。


    「喂、喂!」


    津場木茜趕到我身旁站定,看到我的側臉後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他順著我的視線望去,用自己的雙眼親自確認那個東西。


    「那是……酒吞童子的首級嗎……?」


    然後,說出了至今仍穩坐日本曆史上最強寶座的那個鬼王的名字。


    是的。


    過去統整了為數眾多的妖怪、掌管大江山的鬼之王。


    我的王。


    親愛的丈夫。


    酒吞童子。


    躍入腦海的鮮明記憶,最後道別的血與淚。


    被砍下首級後,永遠陷入沉默的屍身。


    「這樣呀……你就在這裏呢。」


    從遙遠的彼方。


    從我的心底。


    輕輕地,傳來一聲歎息。


    別了。


    永別了,我深愛的人。


    下輩子再相會吧。


    〈裏章〉馨來到一條戾橋


    「欸,馨,你從剛剛就一直在查什麽呀?」


    看我在公車裏一手牢牢抓著手機,低頭盯著螢幕念念有詞,由理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


    其實我們已經和同組成員分開,兩人現在正朝著某個地點移動。


    「沒啦……因為真紀剛剛說想找個地方去走走。」


    「什麽?約會嗎?你剛才明明對她那麽冷淡。」


    「……我想不到該迴她什麽呀,總覺得好像不管說什麽都不對。」


    不過,這隻是借口。真紀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講出那句話,結果我卻沒辦法好好應對。


    真紀的表情有點落寞。


    「那家夥很少會主動說想去哪裏走走……平常總是講喜歡淺草,出門又花錢。」


    「那是因為你們是最喜歡窩在家裏的老年夫妻呀,約會這種事情早就膩了吧。」


    「我們並沒有常出門到可以膩了的程度吧。」


    「我不是在說這輩子。你們還是酒吞童子和茨姬時,很常到處去小旅行吧?雖然一開始茨姬的身體、腳和腰很虛弱,但等她有力氣走動時,你們就越過大江山跑去丹後國了。我記得是去看海吧?」


    「海……」


    「那裏還有橫跨海麵的天橋立沙洲。酒吞童子說,因為茨姬沒看過那幅景色,所以要帶她去……對了,你們不是還送我鹽、清酒跟鮑魚幹當伴手禮嗎?」


    我想起來了。


    沒錯,茨姬以前沒看過海。


    丹後指的是京都北部沿海,那裏還有知名觀光景點天橋立。天橋立偶爾也會成為貴族們創作和歌的題材,所以茨姬說想要親眼瞧瞧,用自己的雙腳實地走訪。


    我並不是忘了,隻不過那實在是日常生活不經意的一個小片段,所以才沒能立刻想起來。


    「啊,真紀傳訊息來。好稀奇,她居然傳來和其他女生的合照耶。」


    「咦?啊啊……真的。」


    去宇治玩的真紀,傳來了抹茶聖代、還有跟同組女生一起拍的照片。


    真紀原本不想和同班同學有太多牽連,但最近要好的班上女同學變多了,和女性朋友談天、玩耍的次數也增加。


    「是從學園祭之後開始的吧?真紀漸漸不再抗拒跟我們之外的朋友交談或來往,該說是隔閡漸漸消失了嗎?」


    「嗯。雖然她原本就有像七瀨那樣的女性朋友,但現在或許是對人類的想法稍微有所轉變了吧。」


    真紀現在是人類,但因為原本是大妖怪,在人群中總是感到有些突兀,而且不太能相信人類。這一點我也相同,隻是我那複雜的心境都投射到自己爸媽身上了。


    學園祭的經驗對真紀來說,成了一個重要的契機,讓她開始能跟年紀相仿的人類自然地相處,這真是一件好事。


    「啊,馨,下一站要下車。」


    另一方麵,我有個在京都時一定要去的地方。


    公車站牌的名稱是「一條戾橋 晴明神社前」。


    「這就是一條戾橋嗎?擁有那麽多傳說,結果隻是一座普通的橋嘛。」


    下公車後,立刻就到了,橫跨在一條路運河上的那座橋。


    它從千年前的平安時代就已存在,但現在鋪上了水泥,完全沒有當時的風貌,優雅風情一點也不剩。隻有栽種在一旁的柳樹,像是還隱約透著古老時代的情懷,輕盈地隨風搖曳。


    我們走到橋下,還是隻有一條細細的人造小河在流動,完全激不起一絲懷念之情。


    「當時,安倍晴明把自己的式神藏在橋下,所以妖怪不太會接近這裏。晴明神社也在附近,那裏有仿造當時一條戾橋的模型,要去看看嗎?」


    「晴明神社……我們要是去了,感覺會受到詛咒呀。話說迴來,葉老師在做什麽?那家夥是安倍晴明的轉世吧?他完全不來找我們耶。」


    「今天早上也隻是像個普通的老師,隨意目送學生離開。那個人好像真的隻是在看著我們呢。實在搞不懂,我從上輩子就摸不透那個人的想法。」


    「由理也有不懂的事情呀,我還以為你什麽都能看穿。」


    「哈哈,怎麽可能。」


    我們再次迴到橋上,對著一條戾橋拜了拜,然後就照由理的提議,前往距離此地很近的晴明神社。


    那是一間規模小巧卻相當漂亮的神社。


    或許因為安倍晴明很受歡迎,神社有不少觀光客。


    「啊,狐狸。」


    「咦?這裏又不是伏見稻荷大社。」


    高掛著晴明桔梗印的一座鳥居側邊,站著一隻毛茸茸的金色狐狸。


    是神明的使者嗎……?不,不對。


    那隻狐狸應該是妖怪,觀光客都看不見它,而它也隻盯著我們。


    「這樣說來……真紀昨天說在鞍馬山時有隻狐狸救了她,難道你就是那隻狐狸嗎?」


    「之前在我家的庭院裏,真紀也說過看見妖狐,對吧?」


    我們兩個應該是第一次看到,確實是一隻毛色很美的金色狐狸。


    從它身上能感受到的靈力不大,應該是隻野生的小型妖怪,但它佇立在那兒的姿態相當高貴,令人不禁看得入迷。


    總覺得它是有事情想告訴我們。


    「欸,馨,我想你應該也曉得,平安時代有傳聞說安倍晴明是狐狸之子,雖然不曉得那消息是不是真的。」


    「啊?那家夥是半妖嗎?如果是妖怪的孩子,應該不會像那樣對妖怪趕盡殺絕才對。但要是狐狸的話……就不太確定了。狐狸是最棘手的妖怪。」


    「……也是呢,『狐狸』有一點恐怖。心意善變,容易見風轉舵。雖然也有一些神聖的狐狸,並非全都是壞家夥,但狐妖最出名的就是那些特質吧。」


    由理居然會批評其他家夥,十分稀奇。


    但也沒辦法,因為我們過去曾經吃過狐狸的大虧。


    或許是聽到這段對話,那隻金色狐狸突然朝我們發出低吼,威嚇著我們。


    「啊啊,真不好意思,明明你可能是幫助過真紀的那隻狐狸。」


    它會不會想吃點什麽呢?我隨手從包包抽出起士鱈魚條,但由理出聲製止,叫我還是不要喂食比較好。


    金色狐狸突然抬起臉,一丁點聲音都沒發出地悄然離去。我順著它跑開的方向望去,視線穿過鳥居,在左手邊的柳樹下發現舊一條戾橋的模型。


    「你剛剛講的就是這個嗎?」


    茨木童子打算為丈夫報仇,與源賴光四大天王之一「渡邊綱」決鬥的那座橋。


    但在激烈打鬥中,茨木童子遭渡邊綱那把名叫「髭切」的刀砍斷一條手臂。


    之後,茨木童子在羅生門躲藏一陣子,不過源賴光和渡邊綱沒有放過身受致命重傷的她,將其殺害。聽說,他們之所以能找到茨木童子的藏身處,是靠安倍晴明的占卜。這些是以前社團活動時真紀描述的經過。


    『好幾個大男人圍攻一個受傷的女子,真是有夠惡劣。他們最好全都下地獄啦,這樣就會有更多惡鬼幫我痛扁他們一頓。』


    在那間社辦陳述自己慘遭殺害的經過時,她氣憤地口不擇言,話比平常要多。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但無論那些話是真是假,她在某處死去都是事實。


    我忍不住猜想,她究竟是怎麽死的?


    我想知道事實。


    「當然是無比痛苦且孤獨地死亡,遠比你猜想的要慘烈得多。」


    瞬間,一道聲音響起。充滿對我的惡意、敵意和憎恨的聲音。


    我四處搜尋聲音的主人,發現在參道的另一頭,站著一個銀發男子。


    繩結領帶搭配舊時風格黑西裝、有些裝模作樣的奇特打扮,非常符合他的風格,但對我來說,掛在腰間的那兩把刀,才是這個男人的象征。


    「……唷,凜音,昨天才見過,今天又碰麵啦。」


    身旁的由理看了我們一眼,立刻明了情況。畢竟他很清楚凜音跟這陣子在我們周遭發生的妖怪事件有關。


    氣氛變了,四周景色的彩度突然變得黯淡。


    他似乎是在這間晴明神社做了一個小規模的狹間,將我們關在裏頭。


    原來如此,這家夥不愧也是s級大妖怪。


    「好久不見了,我的王,『酒吞童子』。不對,我並不記得自己侍奉過你,應該說是我主人的丈夫吧。」


    「雖然你從以前就是這樣,但你對我還是這麽冷淡耶,凜音……是說,你現在還認為真紀是你的主人呀?」


    「不,我的主人……隻有茨姬一位。」


    凜音立刻否認,但隱約閃動著複雜情緒的視線瞥向一旁。


    他像是想揮去那些雜念,立刻用鼻子哼笑一聲,繼續說下去:


    「但那也很快就會變成曆史了。我會打倒茨姬轉世而成的茨木真紀,將她置於自己麾下。隻要沒有那個『血』,我就難以活命。」


    對了,這家夥是吸血鬼。


    過去想要茨姬的鮮血而找她決鬥,結果徹底慘敗,差點因缺乏鮮血死掉時,是茨姬出手相助,將自己的血分給他,讓他成為眷屬。


    本來這個男人就不像其他眷屬,會對茨姬明白表達自己的忠誠與敬愛。


    「這一切都是為了要獲得真紀的血嗎?搶走深影的眼睛,還有讓那個狼人化成惡妖,送到真紀身邊來。」


    「沒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可能?我這輩子一定要勝過茨姬。」


    他的目的倒是清楚易懂。


    原本就是好戰的家夥,又一心想打敗茨姬,身為劍士持續自我鍛煉。


    如果他至今的行動都是為了打倒茨姬轉世而成的真紀,確實頗為合理。不過……


    「欸,凜音,你知道茨姬是怎麽死的吧?」


    聽到這句話,凜音挑了挑眉。我一步步朝他走近。


    「你身為茨姬的眷屬,隨時都守在她身旁。你雖然是個冷淡的男人,但過去在茨姬身邊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處。用現代的話來說,沒錯,你就是茨姬的騎士。」


    「……啥?騎士?」


    喔,嗯,我能明白他聽不懂。我過去也是那樣。


    但我不介意地繼續說:


    「真紀向我撒了謊。寧願說謊也要隱瞞自己臨終的真相。為什麽?我對這一點……」


    他原本總是難以捉摸的神情,驟然大變。


    「難道,你……在懷疑她嗎?」


    他睜大兩邊眼眸不同顏色的雙眼,目光極度憎恨地瞪著我。


    「上那種女狐狸的當,結界被安倍晴明破壞,還慘遭源賴光割掉首級,丟下她不管的……不正是你嗎!」


    「凜音。」


    「結果你現在還是待在她身邊。你什麽都不曉得,悠哉地、幸福地、理所當然地待在她旁邊。我無法原諒這一點……絕不原諒!」


    無法遏抑的憤慨,和對茨姬難以掩飾的感情,讓凜音激動起來。他用憤怒得顫抖的手順過劉海後,以寄宿在自己左眼的「黃金之眼」緊盯住我。


    「!」


    我頓時頭暈目眩,毫無抵抗能力。


    這是怎麽迴事?


    仿佛我的內在徹底被看穿,像是心底上鎖封閉的記憶遭到強大外力破壞,即將要失控……內心漾起強烈的不安。


    「你好好親身體會一下──你的罪孽,還有,茨姬的真實過去。」


    腳下的地麵突然消失,我感覺像是朝地獄深處不住墜落。


    這是狹間……不,不對,是記憶的泥沼。


    宛如身處瀑布,在遭水流衝刷墜落的衝擊裏,我想起令人懷念的香氣,憶起過往。


    等我迴過神時,身上的學生製服已經變成青藍色的沉重武將裝束。


    短發延伸變長,綁在腦後,一束細長發絲隨風擺蕩。


    環繞著我的墨色水鏡上倒映的身影,是一個額頭上長著兩根角的男鬼。


    這就是八咫烏黃金之眼的力量所實現的,我的……酒吞童子的……


    迴溯千年光陰的追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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