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並非吃不到葡萄,反而吃的是上好的葡萄,簡直甜的讓人羨慕。


    看著滿桌狼籍,沈無言滿意的擦了擦嘴,然後向著站在一旁徐文長的妻子一抱拳,忙道:“簡直比五星級飯店的大廚,做的還好。”


    張氏便是徐文長之前娶的那位姑娘,婚後至今也有些時日了,沈無言倒是沒有了解過。


    不過今日他總算明白,為何徐文長後來幾次去王少卿家都不在逗留,原來是張嬸的酒菜已然不能將他留住,在他家中還有這樣一位賢惠的妻子。


    張氏的確十分賢惠,不但做著一手江南小菜,還十分懂禮數,那些被沈無言痛斥的禮數,在張氏這邊發揮的淋漓盡致。


    即便此間隻有沈無言與徐文長二人進食,她也都是站在一旁不上座,全然就像是一名仆人一般。


    張氏生在書香世家,所以被這所謂的三綱五常約束下,也算是這種體製下的模範妻子,說起來也符合徐文長的價值觀。


    當然這些都是沈無言的想法,他沒有隨意亂說,甚至連提都沒有提,因為他害怕這美好景象會就此毀滅,那就太可怕了。


    “月茹,你去看看剩下的菜如何了……”


    其實早就吃完了,剩下哪來的菜,這樣說無非是要將張氏支開,三個人都明白是什麽意思,但徐文長便是這般說了。


    張氏點了點頭,低聲道:“那便去看看……對了,還要給婉兒妹妹準備一些香料,無言先生說她喜歡,那便多帶些迴去。”


    看著張氏走出房間,徐文長這才苦澀一笑道:“總督去京城了。”


    “竟有這事?”沈無言怔了怔,然後繼續喝著涼茶,似乎並不在意這事。


    徐文長將一封書信丟給沈無言,淡然道:“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彈劾胡總督貪汙軍餉、濫掙賦稅、黨庇嚴嵩等十大罪……”


    “免職,且押解入京……這每一條罪行,都是死罪,而且這些其實都是有根源的,胡總督他並不幹淨。”沈無言長歎一聲道。


    徐文長點了點頭,他跟隨胡宗憲許久,二人推心置腹,互相極其了解,胡宗憲那些事他最為清楚,隻是平時沒說罷了。


    “汝貞的確有很多缺點,隻是東南這些年沒有他,百姓如何安居樂業,朝廷中那些人怎麽沒說來打仗?”


    沈無言聽著徐渭的話語,不由苦笑道:“他們既然在朝廷,便不是為了打仗……同樣,為什麽沒讓胡宗憲去朝廷做事,總是不能這樣說的……胡宗憲的確有問題,被彈劾也是應該的。”


    “無言說的的確在理……隻是……無非是因為他依附嚴嵩……唉,都是迫於形勢,我也曾給嚴嵩寫過文章,下一個怕就會是我。”


    這卻是沈無言最擔心的結果,因為徐文長也許出名,也許對胡宗憲十分重要,但無論是徐階還是那些言官們都不會彈劾他,因為他在嚴黨之中並不總要。


    言官們隨說隨波逐流,看誰不順眼便彈劾誰,但卻也不至於到是非不分的地步,這樣一位身負絕學的才子,除了這棟宅院之外一貧如洗,如何彈劾?


    隻是怕就怕在徐文長他自己亂了,八次科舉都未能入仕,他不同於歸有光,心中那份恬淡也遠不如歸有光。


    興許徐階那邊還未開始彈劾他,他自己就亂了,到時候難免會出些事端,以至於引出些其他亂子。


    “無需多餘的擔心,你徐渭也就在東南有些小名氣,真正的拿到京城去,未必那些言官認識你……何況胡宗憲也不等於就完了。”


    這卻是一句十分違心的話,徐文長或許名氣並不大,但隻要知道他的,都會肅然起敬,當時在京城與王世貞談到徐文長之際,他也大家誇讚。


    這位完全稱得上文壇巨匠之輩,對徐文長都推崇備至,卻是能說明他的影響力有多大。何況後來歸有光那邊,言語之中似乎也十分尊敬這位天下第一幕僚。


    “隻怕一來二去又牽扯進去……八次科考都未能中,想來也不討那些官吏們的喜愛,若是真的有一死……真有一死,月茹該如何生活。”


    原本一位徐文長隻是怕自己墜入獄中,含冤而不得誌,此時看來他已然開始記掛起這個家了。


    “她已然有了身孕,大抵冬天便會……如今總督府解散,我也賦閑在家,卻是想某個差事。”


    原本打算讓徐渭去自己那便幫忙,但又想到自己如今的現狀,不由無奈歎息道:“銀子自然不會缺,隻是……文長所為是抱負……高拱那邊你看如何?”


    “高拱此人太過強勢,如今雖說初入內閣,但未來定然是要和徐階鬥上一鬥,我此時去無非是找麻煩。”


    沈無言點了點頭,這卻是一個麻煩:“那便李春芳吧,他為人還算和善……雖說軟弱了些,卻也是一個老好人。”


    “李春芳善寫青詞,如今也頗得聖上青睞得以入閣……是個不錯的選擇,待忙完了府上這些事,我便去京城。”


    刻意避免徐文長多想,沈無言又談了一些其他事,包括在蘇州發生的一些開心的事,又有很多杜撰出來的神話故事,這才作罷。


    “無言現在怕是比我還亂,之前給戚繼光送去的那幾十萬兩銀子,肯定已經將徐階得罪……其實徐階並非是大奸大惡之徒……”


    略一停頓,徐文長繼續道:“他無非是在為夏言、沈煉、楊繼盛,還有無數倍嚴嵩以各種各樣手段害死之人報仇,而我們……或許隻是順帶而來的。”


    “徐階之業傳於聶豹,同為陽明心學傳人,大家行事其實歸根節底都一樣,為了大明王朝長治久安,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隻是做事的風格不同罷了……當然他打算那我開刀,我不躲才是白癡。”


    徐文長忽然大笑起來,這也是自從胡宗憲被押解入京之後,第一次這般開懷大笑:“文長永遠都是這般爽快,當時無良做了那般大逆不道之事,你都未曾這般……想來徐階還是觸到了你的逆鱗?”


    “其實沈無良他有意謀害父親也好,雇兇殺我也好……當時沒有能力報仇,後來有能力了,卻又發覺他已然不值得去殺了……”


    說到這,沈無言忽然笑了起來:“人生便是如此無力,有時候想起那時之事,便想將沈無良殺個千百遍,隻是我如何能這般去做……他有弑父之嫌,如今他殺了我大嫂……想來也是一種贖罪吧。”


    “所以無言你願意給他這樣一個機會,可惜徐階徐閣老似乎並不打算給你這機會。”徐文長苦澀道。


    沈無言忙搖頭道:“如今嚴黨依存,徐階其實還在給我退路,無非是等我變賣了家產,迴老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是我不想,從魚龍街帶出來的那些人,離開了我……他們隻能重新迴去搶劫殺人。”


    說到這,沈無言隻是覺得腦子一陣刺痛,前世某些不美好的記憶仿佛又出現:“很多強盜匪徒其實並不喜歡那樣的生活,隻是被逼到那一步,隻能這般……你並不能指望每一個人都像海瑞那般清高。”


    “海瑞?”徐文長一怔,好奇道:“海瑞是何人?”


    沈無言淡笑道:“要去找的一個人……總之我不打算這般等死,即便徐閣老並未有將我置於死地的打算……當然你也無需擔心胡宗憲,他那邊不會有太大問題。”


    胡宗憲又怎麽會有問題,沈無言心中暗自思付,自己幫了徐階這個大忙,便是為了換胡宗憲一條命,想來問題也不大。


    “京裏來了個消息,一位姓藍的道士被抓進了北鎮撫司詔獄,據說還是皇帝陛下十分信任的道士……”


    本隻是在拆著京城送來的信件,聽著徐文長念著信,忽然聽到這個,頓時臉色大變:“你說藍道行?這是怎麽迴事。”


    “嚴紹庭抓的,據說便是這道士主持的那場扶乩,致使陛下逐漸疏遠嚴嵩……後來陛下也漸漸不喜這位藍道士,才有今天這結果……”


    沈無言一怔,本就猜到皇帝對嚴家尚有一絲希望,但沒想到會做的這般絕,嚴紹庭當然不敢去抓皇帝陛下的人,而敢動手的也隻有皇帝。


    “也就是說,皇帝已然對那場扶乩有了些許猜測,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對嚴家尚有感情……果然還是差一些的。”


    聽著沈無言的喃喃自語,徐文長也未曾多問,隻是隨口問道:“想來周家已然與得月樓有了聯係……消息是俞大猷打聽到的。”


    “俞大猷……之前因為一些事未能與他相見,如今他倒是沒有忘記我。”沈無言笑道。


    徐文長也是輕笑一聲,歎息道:“被錦衣衛陸柄救出詔獄之後,他便去了北方……軍功還算不錯,所以又迴東南了。”


    “說是周嚴與俞大猷也沾些親帶些故?”沈無言不由想起之前得到的這個消息,輕聲問起。


    徐文長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道:“其實也都是遠房親戚,而且俞大猷這人看不慣周家……卻是對你沈無言很是崇敬。”


    沉吟一陣,徐文長繼續道:“他要見你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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