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西路院。


    寶玉房裏,大丫鬟麝月正同這二年來新指派來的幾個丫鬟們說事……


    “二爺如今愈發繁忙了,常常到了夜裏還在寫字,值夜的不能一味的偷懶打瞌睡,要常看著茶涼不涼,要不要點心填饑……”


    “今兒早上我還聽二爺笑言,昨兒晚上用的桃桃有些涼涼……”


    一個性子潑辣些的丫頭忍不住道:“這不是廢話麽?這個時令哪有桃子可用?都是去歲秋摘的最後一批秋桃,趁著沒熟摘了,放在冷窖裏存下來的。就這,也要現吃現拿,肯定有些涼。”


    麝月聞言落下臉來,道:“這叫甚麽話?淩雪,你性子活潑,平日裏愛笑愛鬧愛使脾氣,隻要二爺喜歡,都可依著你。可你要仗著二爺疼你,反倒輕慢起二爺來,忘了大規矩,明兒我就去西苑求見老太太,讓老太太治你!”


    淩雪聞言臉色一白,隨即漲紅。


    她自以為藏的很好的那點小心思,如今看來都被麝月看在眼裏。


    對她們而言,寶玉身份已經人間極貴重的了,最讓她激動欣喜的是,寶玉娶的那位國公家的千金,是個不知廉恥的瘋婆子,聽說還和宮裏那位不清不楚。


    這點倒也不奇怪,國公府裏幾個奶奶,哪一個逃得“毒手”了?


    所以若是成了寶玉的房裏人,說不得還有更進一步的機會。


    做夢時也會想的更深,等成了國公府的當家太太,說不得還能進宮,再更進一步……


    當然,後麵這些都是虛的,且先成為寶玉房裏人才是。


    但想成為寶玉房裏人,有個絆腳石都推開,就是這位寶玉房裏的老人麝月了。


    連賈母老太太都誇麝月處事周到老成,寶玉交給她服侍老太太放心。


    若不除了她,那將來這座國公府的女主人就是麝月!


    但淩雪沒想到,素來性子柔和好說話的麝月,竟也有翻臉的一天。


    正當她不知所措時,就看到寶玉麵帶歡喜笑容進來,不過感受到屋子裏凝重的氣息,為之一怔,問道:“這是怎麽了?”


    淩雪未語淚先流,上前跪下請罪道:“都是我的不是,昨兒晚上留值時偷了懶,讓二爺吃了涼桃。麝月姐姐教訓我是應該的,便是去請了老太太的意兒,趕我走,我也不敢說冤……”


    看著滿麵淒涼的淩雪哭成淚人,寶玉隻覺得一顆心也碎了,忙道:“這叫甚麽話?今兒早上不過一點頑笑話,她就當真了。你安心在屋裏待著就是,沒人會趕你走。”


    麝月見之,心裏歎息一聲,心裏忽然懷念起當年,有襲人、碧痕、秋紋、佳慧她們在,再沒人敢這樣作妖。


    如今一起長大的姊妹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散的散,獨留她一人在二爺的房裏,心裏那份孤獨和悲涼,讓她心裏極苦。


    念及此,也緩緩落下淚來。


    寶玉見之一時頭大,忙賠起笑臉來準備安撫,他倒也不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的混帳。


    襲人走後,對於“襲人第二”的麝月,他很是依賴。


    但未等他開口,餘光看到一行人進來,登時麵色如土,似遭雷劈。


    “該死的畜生!”


    賈政懶得理會兒子的房中事,順嘴罵了句後,嗬斥道:“西苑來了宮人,讓你速速進宮。”


    寶玉聞言心裏一喜,他早就想去見見家裏姊妹們了,隻是這會兒麵上不敢顯現,唯有唯唯諾諾應下。


    至於屋裏丫鬟們那點糾紛,早已拋之腦後。


    畢竟不過幾個丫鬟罷……


    ……


    “二哥哥,近來可還好?”


    三春姊妹,寶釵、寶琴、湘雲俱在,都是親戚,又多是一邊兒長大的姊妹,寶玉還是那樣的性子,倒也不用避諱,見其被人引進門兒,探春還笑著問候道。


    卻也不用他迴應,湘雲嘰嘰呱呱笑道:“聽說他和一群說書女先兒們一道寫話本兒,寫的故事裏都是咱們從前園子裏的事。薔哥哥被他寫的麵醜心黑,連我們也一個個成了壞人,真真笑死個人!”


    惜春笑道:“我是年幼無知被誆騙的小糊塗呢。”


    迎春都目光不善的看著寶玉,道:“我這個二木頭也不是好人。”


    諸姊妹哄堂大笑。


    若她們果真命運淒苦,還被寶玉在書裏各種影射,那自然是真生氣。


    可她們如今過的……


    應該說,古往今來幾千年,再沒有哪家的高門小姐能如她們一般見多識廣,逍遙自在。


    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她們自然明白,所以對寶玉的咒怨,也不放在心上。


    並且,因是打小一般長起來的,眾人幾乎拿他當姊妹,這二年拋下他一個,還覺得有些不落忍。


    寶玉麵紅耳赤,自然打死不認,連連跺腳道:“這是誣賴好人!那書裏的人物自然都是假的,如何能排揎到你們頭上去?”


    寶釵看了姊妹們一眼,不讓她們逼迫太甚,萬一再摔玉就麻煩了。


    她微笑著看著寶玉,道:“寶兄弟,今兒叫你來,原是想問你一事。”


    寶玉得聞台階,頓時大為感激,愈發覺得寶釵通情達理,隻是看到寶釵鼓起的腹部,心裏瞬間晦暗,他輕輕一歎問道:“如今,還有甚麽事需要問我?”


    寶釵笑了笑,也不在意,道:“皇爺不日就要登基,感念舊時賈家恩情,會在登基後加封國公府。寧國那邊,由賈芸承嗣,封國公爵。榮國這邊較麻煩,璉二哥仍襲三等將軍爵,二房則加恩蘭兒,襲伯位。將來立下新功,另行加恩。但因為你是老太太最寵愛的孫輩,雖不好加恩,卻可滿足你一樁心事。今兒叫你來,就是想問問你,可有甚麽想法沒有?或要個官兒,或要座宅子,皆可。”


    正說著,就見鳳姐兒進來,笑道:“你們忒小瞧寶兄弟了,他又豈是咱們這樣的世俗之輩?寶玉想要甚麽,你們都猜不出來,我必能猜著。”


    姊妹們是真不知道,叫寶玉來另有謀算。


    隻以為賈薔、黛玉的確是想加恩於寶玉。


    這會兒見鳳姐兒來湊熱鬧,寶釵笑道:“鳳丫頭少來攪和,這是正經大事,一輩子怕也隻這一遭了。多少人寒窗苦讀一輩子,也未必抵得過這迴,你再來鬧?”


    鳳姐兒一拍手笑道:“連你也說了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豈能不知?正是如此,我才過來出謀劃策!寶兄弟,我保證,你聽了我的,往後必高樂一世。”


    寶玉聞言笑道:“還請二嫂子……鳳姐姐高見。”


    鳳姐兒笑道:“你也算是我打小看著長大的,過的好不好,我還能不知道?其實榮華富貴甚麽的,你大可不必去求。隻看這一屋子的姊妹,往後誰還敢欺到你頭上,誰還能讓你忍饑挨凍?所以,你要求的事,必是你最大的困頓又無解之事,你說說,還有甚麽事?”


    聽聞此言,聰穎如寶釵、探春、湘雲、寶琴者,都反應了過來,紛紛變了麵色。


    有想開口製止者,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無他,鳳姐兒說的真有三分歪理……


    這二三年來,寶玉過的如何,大家也都看在眼裏。


    雖為之著急,卻實在無能為力。


    若是能借著這個機會……


    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而寶釵顯然已經猜到了些端倪,目光深深的看了鳳姐兒一眼。


    寶玉聽聞鳳姐兒之言後,人卻已是癡了。


    過了好一陣,方緩緩迴過神來,顫聲道:“若能……若能叫老爺自此不再斥罵我,的確是件大好事!”


    鳳姐兒:“……”


    寶釵:“……”


    探春、湘雲、寶琴:“……”


    她們有口難言,還是惜春年歲小些,忍不住笑出聲來,道:“二哥哥最大的困擾是這個?我聽說二老爺不日就要南下金陵,你留在京裏,還擔憂二老爺管你?要我說,那位二嫂子才是二哥哥你最大的困擾呢。”


    劈啪!


    寶玉聞言,如遭雷擊,隨即簡直大徹大悟,他激動的有些不能自己,眼神精亮之極,看的惜春都有些害怕,往迎春身旁靠了靠……


    寶玉又轉眼看向鳳姐兒,嗓音都有些沙啞了,問道:“鳳姐姐,此事,果真有希望?”


    鳳姐兒笑道:“如今皇爺口含天憲,甚麽事還不是一句話就了賬了?趙國公府那邊再不必擔心。不過唯一的難處,就是擔心老太太那邊抹不開國公府的麵子。若是她老人家過了這一關,就再沒難處了。


    不過寶兄弟,你薛姐姐的話也不算差,這次機會難得,你果真開個口,軍機處進不得,六部堂官當不起,其他的好官位,卻未必是難事。還都是光掛名拿俸銀,不必當值的肥缺!你不再想想了?”


    寶玉整個人看起來都爆發出蓬勃的生機,一字一句道:“不必再想了,再耗下去,我非死不可。便是死了,化成了灰,也是鬱氣浸透的冷灰!我這就去見老太太,必求條生路來!”


    ……


    寶玉走後,鳳姐兒被幾雙眼睛看的不自在,尋個由子就想走,卻被寶釵叫住,質問道:“好你個鳳丫頭,好歹叔嫂一場,你就這般狠心算計他?”


    鳳姐兒叫屈道:“何來成了我當壞人?我也不瞞你們,是那位尋到了皇爺和娘娘,他兩個不願接這個難題,就巴巴的打發給了我。可我也不全是出賣寶玉討他們歡心,你們自己尋思,寶玉是不是最為此事困擾?解決了此事,寶玉還不知有多高樂。再者,娘娘那邊還做主,將來請皇爺給寶玉指一門好親事,難道還不成?”


    寶釵歎息一聲道:“說起來,國公府那位千金也算不差了。雖是和尋常閨閣不同,但……”


    這話她也說不下去了,薑英所為,著實離經叛道。


    探春倒寬容些,笑道:“將門虎女嘛。再說家裏有小婧姐姐在前,後又有三娘子更是了不得,古之木蘭亦不過如此。再看這位二嫂子,也不算太過奇人奇事。”


    鳳姐兒笑道:“誰說不是呢?所以說,男怕入錯行,女錯嫁錯郎。這話再明白不過!不過你們不必擔憂此事,皇爺最是開明……”


    話未說盡,就見探春、湘雲等姊妹們,一個個麵色漲的通紅,怒視、啐罵聲四處響起。


    鳳姐兒大驚失色,眼見有繡帕作暗器飛來,趕緊奪路逃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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