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宮中出來,迴至西城寧榮街時,天色早已黑透。


    已過亥時,入了子時。


    京城發生了這樣大的事,賓客們也早已散盡。


    唯有地上淩亂的車轍印子,遍地爆竹碎屑,和國公府上高懸的大紅燈籠,提醒著人們此地白日時的熱鬧。


    是熱鬧,俗話說的好,富人在深山老林,掄木棒打不散無義賓朋!


    以賈家當前的聲勢,以賈薔手中炙手可熱的大權,往日裏費盡心機鑽營不進來的所謂的世交老親,今日得了機會,豈有不全家登門的道理?


    隻可惜,這些人在聽到元平三大國公、八大武侯、十六伯爵圍殺賈薔,打出“清君側”招牌時,悉數散去……


    待事情翻轉過來,賈薔率二百眾殺盡數千武勳親衛,殺出蓋世之名時,這些人再想迴來,卻已是進不得門了。


    入夜之後,尹家太夫人、北靜王太妃、南安郡王太妃等貴客散去後,賈家終於恢複了寧靜。


    也無人敢提出鬧洞房的事,眾人都靜靜的等著賈薔歸來……


    “國公爺迴府啦!!”


    帶著小角兒、小吉祥在二門後等了許久的香菱,終於盼到了那道身影。


    三人異口同聲的驚喜叫聲,讓安靜許久的榮國府後院再度熱鬧起來。


    一群婆子、丫頭往裏麵去傳話,又有伶俐些的趕向廚房裏報信兒,或是有眼色的去準備熱水淨手……


    賈薔則瞧著喜滋滋的香菱,又一手撫著一個西瓜一樣的腦瓜,問道:“今兒家裏可熱鬧?”


    香菱笑道:“熱鬧的很!就是先頭有人傳言,說好些壞人要害爺,像戲文裏說的那樣清君側,走了大半人。不過林姑娘卻說他們走的好,還說爺必能平安無事。果不其然,沒多久就傳來爺殺的壞人打滾亂爬的信兒。尹家太夫人和幾位王太妃都很是誇讚了林姑娘呢!”


    賈薔邊走邊笑道:“林妹妹怎見她們了?她還未嫁過來,還是閨閣女孩子,怎好見外客?”


    香菱嘻嘻笑道:“爺這是舍不得了?怎忘了上迴南安老太妃就說過,姑娘和尋常女孩子不同,是早早得了宮中皇後娘娘金冊的,和那些誥命一般身份,大可見人了!還說合該提前見識曆練著,因為下月大婚後,寧國府還不知有多少誥命來訪,林姑娘得學著應對呢!結果姑娘去了後,她們就是各種誇讚。後麵三姑娘知道了不忿說道,雖林姑娘是極好的,可那些誥命這般誇,還是因為林老爺和爺的體麵。可見,嫁一個好人家多重要!寶琴姑娘還取笑她,想嫁給自己的侄兒,差點打起架來!”


    賈薔好笑的搖了搖頭,問到要緊處:“史家忠靖侯死了,家裏知道了麽?”


    香菱聞言遺憾的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賈薔看著她的模樣笑道:“你整日裏東家長西家短的,就沒你不知道的,如今還有不清楚的?”


    “爺笑我!”


    香菱撒嬌嗔道。


    她如今模樣出落的愈發好了,眉眼間和可卿極像,偏目光又是完全不同,依舊懵懂純真。


    隻是……


    許是承恩久了,身子骨再次生長,又不穿裹胸,身量如今比先前大出一圈兒,跑路時都在震顫。


    這一撒嬌,拉著賈薔的手臂搖晃,卡在中間的感覺……


    今晚要好好談談。


    “喲!我說薔兒,闔家上下都在榮慶堂等你,你就在這和香菱這小蹄子搖上了?可真有你的!”


    鳳姐兒從前麵過來看到這一幕後,咬牙切齒道。


    相比於香菱的童顏巨懷,鳳姐兒身量苗條,吊梢眉丹鳳眼,走路帶風的精明模樣,又是一番滋味。


    香菱如今可不怕她,還衝她做了個鬼臉後,方帶著小角兒、小吉祥跑開。


    鳳姐兒近前來,先是上下打量了番賈薔,見其沒有受傷後,方出了口氣,嗔怪道:“往後可別再有這樣的驚嚇了,今日又唬的人心驚肉跳的,這會兒心口還跳著呢,你已經是當爹的人了,合該為我們想想……”


    賈薔輕聲笑道:“好閨女,日後我會注意的……對了,今日忠靖侯史鼎卷入謀逆大案,已經處以極刑,忠靖侯史家一支也會被抄家問罪,老太太可知道了?”


    鳳姐兒靠近些,悄聲道:“怎會不知?還哭了一場呢。不過尹家太夫人和南北兩位王太妃著實厲害,勸解過來了。今兒你還是別提此事了,以老太太的性子,這兩天也就想明白過來了。”


    賈薔點了點頭,道:“進去說罷……”


    說著就往裏走,卻聽鳳姐兒忍笑道:“你就不問問,寶玉的新娘子如何了?”


    賈薔頓住了腳,轉過頭來問道:“怎麽了?”


    鳳姐兒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寶玉挑起蓋頭來,隻看了眼就暈過去了!”


    ……


    榮慶堂上。


    賈薔進來時,登時覺得滿堂光鮮,珠翠耀眼。


    今日寶玉大婚之日,上上下下都換了新衣。


    一張張秀色可餐的美顏,讓人賞心悅目。


    看到她們,賈薔在外麵一直緊緊繃起的心弦也悄然鬆開了。


    與賈母見禮罷,目光又與黛玉、寶釵等一一看過,最後落在賈母身旁神魂失守的寶玉麵上,哈哈笑道:“新郎官兒怎在這裏耗著?該入洞房了啊!哦……沒人鬧洞房不開心是不是?走走走,今兒也沒外人,這麽多姊妹們陪你一道鬧洞房!”


    姊妹們都嘻嘻樂了起來,寶玉卻一臉慘然,使狠道:“哪個願去哪個去,再多看一眼,連命也沒了!”


    賈薔哈哈大笑起來,不過見黛玉給他使了個眼色後又止住了笑,黛玉同寶玉道:“虧你也是雜書讀多了的,難道就沒聽說過唐時的血暈妝?”


    根據《唐語林·卷六》記載:“長慶中,京城婦人去眉,以丹紫三四橫,約於目上下,謂之血暈妝。”


    所謂“血暈妝”,就是將眉毛全部剃光,再往眼下畫幾道紅色或紫色的痕跡,看上去像是血痕一般。


    徐凝的《宮中曲》誇讚此妝雲:“恃賴傾城人不及,檀妝唯約數條霞。”


    隻是……


    這些對寶玉來說,太過殘酷。


    聽聞黛玉之言,寶玉都惱了,道:“說的輕巧,你也畫個血暈妝,那我才服你這話!”


    黛玉眉眼剛一靈動,賈母卻唬壞了,同黛玉道:“你不同,你大婚後還得進宮見皇後謝恩,豈敢弄這些?莫聽你二哥哥胡說!”


    賈薔同黛玉笑道:“那就等進宮謝恩後再說,不拘怎樣,我都喜歡就是了。”


    黛玉白他一眼,她又沒瘋!


    “咦~~~”


    一眾嫌棄聲響起,賈薔笑道:“你們也可以畫喜歡的妝,咱們家不比那等腐儒之家,勒令族中女孩子死死板板的,想做甚麽就做甚麽。”


    這下諸姑娘家就不噓他了,一個個目光閃爍,頗為感動。


    賈薔走到黛玉身旁坐下,見她粉腮凝脂,俏臉清美,就多看了兩眼,惹得她迴頭嗔怪。


    賈母在上麵為寶玉解圍,岔開話題問賈薔道:“今兒怎又出了亂事?”


    賈薔搖頭道:“世上癡蠢之人原就占多數,偏生此輩不自知,狂妄自大,被人一挑唆,就冒出頭來鬧事。”


    賈母沉吟稍許道:“若是如此,果真就是死罪?”


    賈薔好笑道:“都打出清君側、誅奸佞的出師之名了,不是死罪又是甚麽?對了,他們口中的奸佞,就是我。說來也怪,那些貨色大部分我都不認得,也入不得我眼,卻不知到底為了甚麽,就將我恨到這個地步。”


    鳳姐兒見賈母麵色蒼白,忙笑道:“快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和咱們內宅娘們兒有甚麽相幹?老祖宗,還是快勸勸你的鳳凰眼珠子,早點迴洞房要緊。早日生出一個鳳凰蛋來,你老封君一高興,再活個二三百年才是正經!”


    賈母被逗笑,道:“再活那麽些年,心也累枯了!”不過還是勸寶玉道:“薑家丫頭我見過,生的極好,便是和家裏姊妹們比,也不遜色甚麽。再說,她能化這樣的妝,可見不是木頭性子,是個活潑有趣的,豈不更好?”


    姊妹們也齊齊勸道:“這樣才是極好的,往後可頑到一起去。”


    賈薔笑道:“走走走走,一道去!不鬧洞房有甚麽意趣?旁家都是族親鬧,混帳的很,咱們就家裏人自己熱鬧熱鬧。還別說,我真沒見過能將人嚇暈過去的血暈妝!”


    姊妹們忍不住大笑起來,探春、惜春去拉過寶玉,一起往新房走去。


    賈母樂得看到家裏熱鬧,還能幫幫寶玉。若非長輩們不好去鬧,說不得連她也去湊湊熱鬧。


    不過也打發了鳳姐兒跟著,遇到好頑的早早派人迴來相告。


    出了榮慶堂,黛玉悄悄給賈薔使了個眼色,讓他看看湘雲。


    賈薔這才察覺出哪裏不對,平日裏最是熱鬧,小嘴呱呱唧唧不停歇的湘雲此刻卻是強顏歡笑,一直沉默著。


    賈薔與黛玉頷首會意後,走到湘雲身邊,溫聲道:“可怪我治了史鼎的罪?”


    湘雲搖頭道:“他做了壞事,自當要治罪。隻是……隻是今後,我就果真沒有家了。”


    忠靖侯史鼎雖非湘雲親叔父,也是近支堂叔。


    如今史鼐、史鼎都身死抄家,史家近支再無湘雲可迴之家。


    她也就真的成了無家可歸之人了……


    看著紅著大眼睛撲簌撲簌落淚的湘雲,和她平日裏沒心沒肺嘻嘻哈哈的模樣截然不同,可憐的讓人心疼。


    一旁黛玉走來勸道:“這才是糊塗話,這裏難道不是你的家?都是打小一道長大的,雖非一個娘所生,但姊妹情分又有甚麽不同?換作我是你,你是我,你的家難道不是我的家?”


    前麵寶釵也迴過頭來歎息一聲勸道:“咱們都是極不幸的,卻也都是極幸運的。雲兒,且往寬裏想罷。”


    今日明媒正娶的大婚之事,顯然也觸動了寶釵的心事……


    連探春也兜轉迴來,一如既往的颯勁,說道:“你也是較勁,哭你二叔叔一家倒也罷了,可你也托了薔哥兒,救出了你二嬸嬸那些婦孺,還送給銀米,隻因她們對你有撫育之恩。可你那三叔一家卻不是甚麽好人,你二叔叔家倒了,他家可曾過問過?去登門的人連門都沒進,眼巴巴拿了十兩銀子迴來。這樣的人家,又有甚麽親情在?我就從不為所謂的血親所困,對咱們好的,血親遠一些,也是至親。沒心沒肺的,便是血脈至親,我也不放在心上。”


    賈薔嗬嗬笑了起來,寶釵也笑道:“誰都能像你這般明白?”


    寶琴則取笑道:“姐姐你沒聽明白,探春姐姐是說,薔哥哥雖是遠親,在她心裏卻是至親哩!”


    探春聞言大為羞惱,上前就要抓著寶琴拾掇,道:“今兒你是撞客了,偏和我過不去?來來來,今兒姐姐我也給你畫個血暈妝!”


    眾姊妹大笑,連湘雲也放寬了心事,一並頑笑起來。


    賈薔和黛玉走在後麵,黛玉卻輕聲告訴了賈薔一個“噩耗”:“明兒我就要迴家住了,往後一個月,不能與你見麵。”


    賈薔大驚,道:“這是為甚麽?”


    黛玉沒好氣嗔他一眼,啐道:“你說,又是為了甚麽?”


    賈薔嘿嘿一笑,看著黛玉道:“你放心,我會偷偷跑去看你的。”


    黛玉看著他抿嘴笑道:“姨娘可不會讓你見!”


    賈薔眉尖一挑,道:“她可攔不住我!你等著,我晚上翻牆去見你!”


    “呸!”


    黛玉啐笑一聲,不再言語。


    二人靜靜的走著,既有將要離別的難舍,卻也有對下個月再重逢時的期盼。


    到那一日,身份就不一樣了呢。


    今晚夜朗星稀,有涼風吹過,黛玉卻並不覺得夜涼。


    偶爾與賈薔對視一眼,星星點點的眸光中,也多了抹嬌羞……


    一行人或說笑或打鬧追逐或勸慰失魂落魄的寶玉,終於還是到了新房……


    門口守著的薑家陪嫁媳婦、丫頭們看到這樣大一群人到來,都唬了一跳,以為打上門來教訓新婦的。


    鳳姐兒卻知道輕重,笑道:“這位是我家國公爺,這些都是我賈家姑娘們,聽說新娘子有趣,便來拜見拜見。你們放心,賈家是禮數周全之族,不會失禮的。再說,我們家國公爺和你家老公爺,也有交情,會照看著的。論起輩分來,他還是侄兒呢。”


    婆子們聞言都心驚膽戰,怕的就是這個侄兒啊!


    不過到了這個地步,她們還能說甚麽?


    隻能讓開門路,強笑著請一眾賈家姊妹入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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