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薔,說說看,你準備怎麽對付他們?”


    隆安帝坐在禦案後,看著賈薔淡淡問道。


    賈薔還未迴答,李晗、張穀、左驤、韓琮等進殿。


    賈薔並未看他們,而是看著隆安帝笑道:“皇上,還用臣對付他們?臣幹嗎要對付他們?他們若能辦得成此事,也不用臣來迴奔波操持了。術業有專攻,這些人司其本職,或許都是當世人傑。可如今他們起了貪心……”


    不等他說完,禦史大夫韓琮搖頭道:“賈薔,他們未必就一定是貪心。此事著實重大,又涉及番邦之國,拋開朝廷來搞,確實不合適。”


    賈薔頓了頓,笑道:“好,就算是好心。可好心未必能辦得了好事,人貴有自知之明。”


    這話韓琮竟然點了點頭,道:“論治財之能,天下無人能與寧侯比。”


    賈薔搖頭道:“我沒有這樣自大,天下黎庶億兆,藏龍臥虎者不知凡幾,又豈敢妄自尊大?在下之意,是江南諸大家族,原是看在內務府三個字才入得股,他們信的是天家,不是朝廷。內中的區別,應該無需我再贅言。


    所以,當內務府錢莊轉為朝廷一個衙門,另起爐灶時,原先預定所簽之契書,自然作廢。包括宗室,也包括勳臣。如此一來,朝廷需要重新來過。


    當然,路數還是這樣的路數,他們描著再走一遍就是。在下真心祝福他們,能馬到功成。”


    韓琮皺眉道:“那如果將新組建之衙堂,並入內務府再執掌內務府錢莊呢?”


    賈薔笑了笑,道:“那就是明晃晃的欺負人了,隻是韓大夫,你看我長了一張好欺負的臉麽?”


    素來不苟言笑的韓琮聞言笑了笑,道:“你若好欺負,京城就沒有不好欺負之人了。不過寧侯,若朝廷上下皆是此議,就不是好欺負不好欺負之事了。這是國之大事,不是兒戲,也沒有商量的餘地。寧侯,此事中一些人是含有私心的,或為名利功勞,或想沾一手撈一把。但總體而言,仍是以公心為主。”


    賈薔點點頭,道:“如此,那我就不說其他了。隻是,你們還是欺人太甚。天家內庫成了你們的肥肉,剛養肥點,朝廷上袞袞諸公就磨刀霍霍。我這裏沒問題,可五皇子那裏卻不好多說。畢竟皇上自登基以來,行宮未修過一座,平日裏即便談不上節衣縮食,但和青史之上的帝王相比,用寒酸二字來形容都不為過。


    五皇子為了給皇上、皇後修一座皇宮,絞盡腦汁來賺錢。如今眼見要到手了,打算春來就開始修,你們就這樣打劫了。”


    韓琮等與隆安帝躬身道:“臣等無能。”但顯然沒有改變主意。


    隆安帝皺起眉頭,擺擺手道:“此事與卿等無關,隻為國事。李暄那裏,自有朕去分說。”頓了頓,又看向麵色淡漠垂著眼簾的賈薔道:“你可還有甚麽話說?”


    賈薔搖頭道:“國事為重,眼下新政初行,朝廷內部當以團結為重。與朝廷諸公相比,臣自然無足輕重。不過臣雖不學無術,卻也受過先生教誨,知道大局為重的道理。


    隻是若如此,先前答應皇上的三千萬兩銀子的說法,就不再成立。臣請辭內務府大臣一職,請辭繡衣衛指揮使一職。


    皇上,不是臣賭氣,隻是臣亦非聖賢,在內務府看到那班人難免來氣,正好又是繡衣衛指揮使,身懷利刃,殺心自起,少不得動腦筋打擊報複。


    與其等鬧出不可收拾的麻煩來,不如早早去了職權,當好兵馬司指揮使才是正經。


    就近年關了,火禁壓力也大。”


    隆安帝淡淡道:“你若想報複,憑你的手段,還需要這兩個官位麽?”


    賈薔搖頭道:“皇上,臣於君前,從無欺君之言。眼不見為淨,絕不報複扯後腿。”


    隆安帝聞言,目光審視了賈薔一番後,又轉向林如海。


    林如海嗬嗬笑道:“皇上,大局為重罷。此等大事,交由賈薔和五皇子為之,又操持於一眾商賈之手,的確令朝臣們不安心。”


    隆安帝點了點頭,又問韓彬道:“韓卿以為如何?”


    韓彬竟沉吟稍許,隨即轉頭看向賈薔,道:“賈薔,此事非兒戲。你以為,他們能不能做成?”


    賈薔好笑道:“這我哪知道?方才禮部尚書才教訓過,不在其位而謀其政者,是為僭越。如今我不再是內務府總管大臣,也不再經手內務府錢莊,誰來辦我也不清楚,怎知道他們能不能做成?半山公,你這就強人所難了。”


    韓彬歎息一聲道:“不是老夫強人所難,隻是此事著實重大,閃失不起……”


    賈薔搖頭道:“內務府錢莊,本就是憑空出現的。成自然可喜,不成也無關大局。半山公為新政大行之日,準備了三十年,此刻大可不必談甚麽閃失不起。”


    韓彬提醒道:“我不是在同你扯大道理,若是你不再擔任大任,宗室、勳臣中必有人生事……”


    李晗在一旁道:“良臣,不如在錢莊掛個名如何?”


    賈薔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冰冷的看了李晗一眼,沉默不言。


    林如海這時突然開口提醒了聲:“子升,莫要太過分。賈薔雖淡泊權位,從未想入過官場,但不代表他甚麽都不在意,甚麽都不懂。從當初半山公迫其為刀,誅除揚州鹽商起至今日,仆之弟子,俯仰皆無愧朝廷,子升何故欺之太甚?”


    說罷,不看麵色驟變慚愧不已的李晗,又同韓琮道:“韓大夫,今日賈薔之所作所為,可否當得起‘國士’二字?異身相處,當朝官員自半山公以降,可再有一人能做到這般?”


    韓琮沉吟稍許後,緩緩搖了搖頭。


    林如海點點頭道:“那好,從今往後,禦史台不要再打攪他。不要再有任何人,以任何借口,以汙名罪之。不管是公心也好,私欲也罷,這一次,也都該知足了。今後錢莊之成與敗,與賈薔再不相幹。”


    韓琮麵色肅穆沉重,看出素來有謙謙君子之稱的林如海動了真怒。


    言辭決絕,又豈止是在說與他聽……


    林如海說罷,也不等韓琮答複,就直接與隆安帝躬身道:“皇上,臣等且先告退。”


    隆安帝眼中浮現一抹無奈,微微頷首,又有些惱火的看了李晗一眼,實在是得寸進尺,逼人發火。


    林如海引著賈薔出了養心殿,半步未停,直接迴了布政坊。


    這師徒二人離去後,韓彬有些惱火,同張穀、李晗、左驤等道:“錢莊原是意料之外的助力,又是賈薔一力為之,怎就非要爭過來?竇廣德前車之鑒才幾天呐?”


    張穀、李晗、左驤三人苦笑搖頭,倒是韓琮開口道:“半山公,此法亦有保全賈薔之意。果真讓他從海外運來無數糧米,解了一國之難,此功封公都不足,需封王才能酬之。


    他才多大點,就以功封王?如此對朝廷和他,都未留下多少餘地。他雖不爭權不求官,可他手下的勢力難道小了?


    再恩加王爵,絕非保全臣子之道。再者,這樣的事讓他幹了,滿朝官員在一旁觀之……元輔,滿朝官員的臉往哪放?


    委屈了賈薔,以後多找補些罷。他的功勞,皇上記得,我等記得,足矣。再多了,對他也不是好事。”


    韓彬當然明白這些,隻是:“雖如此,也不該再讓賈薔去掛個名當靶子。錢莊已經被爭了去,還要人家頂個虛名,出了事代之頂罪?當誰是傻子?也難怪連如海都氣成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


    說罷,惱火的看向李晗。


    李晗苦笑連連,躬身作揖道:“是仆之過錯,是仆之過錯,迴頭,我去給那賢師徒賠禮就是。”


    隆安帝捏了捏眉心,他也未想到,得糧無數明明是喜事,竟也會出現這樣的局麵。


    不過現在想想,也在意料之中。


    朝廷諸公,豈能讓賈薔獨占如此大功?


    且盡管他未曾料到這個局麵,卻也不反對眼前之事。


    賈薔……


    著實讓他這個帝王感到吃力,難以掌控。


    以他一生的經曆見聞,也未曾見過如賈薔這般的年輕人。


    能將事情恢複到原本的秩序中來,應該能讓他省力不少。


    “其他的事且先不多說,既然想以朝廷之力來做成此事,就抽調精幹人手,去接手錢莊。此事做成了則罷,朝廷新政多了一門大助力。若是敗了……你們自己尋思尋思,可還有無麵目見人。”


    隆安帝沉聲說道,他心裏,其實一點底都沒有。


    江南那幾大姓的銀子可不是好拿的,更不是好驅動的。


    這些巨族牽扯極廣,一旦有了閃失,朝廷新政在江南,勢必舉步維艱!


    朝廷和天家的名聲,也將會一敗塗地……


    不過,賈薔現有的路子都趟開了,若是到這一步,照貓畫虎都畫不好,那麽朝堂之上所立者,豈非皆無能之輩?


    ……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


    賈薔攙扶林如海迴到林家後,就看到梅姨娘竟在書房內候著。


    賈薔忙道:“姨娘還未大安,怎好輕動?”


    梅姨娘氣色仍有些虛白,不過麵上已露出笑意,道:“是尹家郡主吩咐的,不必久臥,每日適量走動走動才好。”


    說著,還拿起剛沏好的茶壺,與林如海和賈薔斟起茶來。


    賈薔忙接過手,笑道:“姨娘還是快坐下罷,適量走動可不能幹活!”


    林如海也笑道:“坐下歇歇罷。”


    梅姨娘聞言,方在一旁錦榻上坐下。


    林如海微微頷首後,看著賈薔道:“今日事,心中可有怨恨?”


    賈薔點點頭道:“當然。”


    林如海又問道:“可也怨恨皇上?”


    一旁梅姨娘聞言,唬了一跳,轉頭看了過來。


    賈薔搖了搖頭,道:“朝廷官員對天家厚遇於我,多有非議。且近半年來京察考成,官場怨氣很重。逢這個檔口,皇上這樣做,也是為了攏一攏官心,可以理解。雖有些生氣,但談不上怨恨。”


    林如海笑道:“此事並非是壞事,你近來實在是太出眾了,風頭太盛。若海外購糧之事提前與我說,我必不會讓你這樣辦。潑天封國之功,活命億萬,你獨享之,那不是功,那是死路!如今能用這樣的法子避開風頭,是好事。”


    賈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對我是好事,對朝廷未必。我會立刻將此事告知勳臣和江南,五皇子也會告知宗室。此事沒那麽容易平息下去,即便是皇上出麵,也不會一帆風順。”


    林如海聞言,並未出乎意料,他看著賈薔道:“按你的說法,這內務府錢莊,是必敗之局?”


    賈薔道點點頭道:“十成十,必敗!”


    “十成十必敗?為何?”


    林如海眉尖微微一揚,看著賈薔道:“你莫要小瞧朝廷,便是戶部內亦多有俊傑。若無你開的好頭也則罷了,如今你將路子都趟了出來,剩下的隻是執行,他們未必做不好。”


    賈薔笑道:“先生,我自然不敢妄自尊大,以為離了我朝廷甚麽事都辦不成。隻是,無論是宗室還是勳貴,他們多是看在我這個活財神的名號上才放心入的股,齊家和江南九姓就更不用說了。”


    林如海搖了搖頭道:“宗室和勳貴或許會鬧騰兩下,但翻不起大浪來。江南那邊,有契書在,他們也不敢反悔。”


    賈薔哈哈笑道:“所以說,他們十成十必敗!齊家和江南九大家,是約定好了糧食入京城之日,再簽契書!如此,我也好對朝廷有個交代。如今出了這等變故,他們焉敢再費盡氣力去買糧?難道不怕血本無歸!”


    林如海聞言微微眯了眯眼,遮掩了些震驚的目光,看著賈薔沉聲道:“方才,在養心殿你為何不說?”


    賈薔搖頭笑道:“那些人死不要臉,我若說了,他們必讓我解決此事。我知道在國家大事上不是頑笑的,可他們如此對我頑笑,我若再顧忌甚麽,豈不愚蠢?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我才是光腳的才對。”


    林如海聞言麵色凝重,許久未言。


    若果真如此,朝廷是要出大事的!


    許多人因此背責且不說,連天家,都將因此成為笑柄!


    但賈薔就能落到好麽?


    “薔兒,此兩敗俱傷之策啊!”


    林如海不無擔憂的說道。


    賈薔搖頭道:“我原隻談妥了第一批糧食,所以第一批十萬石糧米,還是會如約至京城,也可解先生燃眉之急。接下來,江南九家就要靠他們自己去談。如果到這個地步他們還是失敗了,失敗後仍遷怒於我,那這個朝廷就是沒有希望的朝廷,我也不怕甚麽兩敗俱傷。”


    林如海聽聞第一批十萬石會到位,心裏就放下了塊石頭,有了這個緩衝,最起碼隆安帝的臉麵就能夠保存。


    他看著賈薔笑道:“看來這一迴,薔兒是真惱了。打定主意給他們個慘痛的教訓?”


    賈薔點了點頭,道:“先生,我理解朝廷官員的心情,偌大一個治國難題,讓我一個朝廷外的年輕人給解決了,若悄無聲息倒也罷,偏還如此轟轟烈烈,闔城震動,他們的臉麵的確沒處擱。可我理解他們,他們卻不曾理解我。實在得寸進尺,欺人太甚!”


    林如海嗬嗬笑道:“既然你有了對策,就放手施為罷。有為師在,總能與你兜了底。也不能怪人家,你總是一副不好權、不好名利的超然姿態,人家豈不就使勁的欺負?”


    賈薔聞言嗬嗬笑道:“自是有先生為靠山,才敢如此硬碰硬,不然眼下已經準備跑路了……至於超然姿態,的確是有利亦有弊,不用眼下來說,仍是利大於弊。以後,還要繼續苟活下去。太出眾了,沒辦法……”


    林如海、梅姨娘都笑了起來,不過沒等他們再開口,就聽見外麵叩門聲,林如海叫進後,便看到老管家忠伯從外麵進來,道:“老爺,外麵來了宮中天使,尋侯爺即刻入宮!”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對了,來人自稱是鳳藻宮總管太監,看起來很急。”


    “鳳藻宮總管太監……牧笛?”


    賈薔聞言眉頭皺起,隨即想到了甚麽,道了聲“不好”,隨即與林如海辭別後,匆匆離去。


    看著賈薔急急離去的背影,林如海眉頭不由蹙起。


    鳳藻宮那一位的手段,端的了得。


    賈薔是知道當初算計籠絡之謀的,甚至深厭惡之。


    可如今不知不覺中,仍靠了過去。


    厲害呐……


    ……


    “怎麽迴事?”


    出了林府,就看到鳳藻宮總管太監牧笛焦急的候在那,賈薔忙問道。


    牧笛哭喪著一張臉,道:“祖宗誒,快別問了,趕緊走罷!五爺在宮裏都要打翻天了,跑武英殿去砸了通,皇上讓人打了板子都不肯伏低,隻是不住的大罵武英殿幾位大學士,點名的罵,還罵四皇子奸賊。寶郡王得知五爺被打是因恪榮郡王,又去將恪榮郡王打了遍。皇上怒的要殺人,皇後娘娘苦求留情,可五爺死活不肯低伏,皇上動了真怒。沒法子,娘娘就派奴婢來尋侯爺。侯爺,快走罷!”


    賈薔聞言,“嘖”了聲,暗罵了聲:“豬隊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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