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院正堂內,諸供奉與賈薔、李暄一道向尹後見禮。


    尹後並非獨自前來,還有尹家太夫人、秦氏、孫氏乃至喬氏……


    太上皇未駕崩前,這座皇城內宮是田太後的主場。


    那個時候,尹家女人除了尹子瑜外,極少入宮。


    皇宮大內,似是田家婦人的後花園,可隨意出入……


    尹家人那樣識相知進退,深得田太後滿意。


    然而太上皇大行,田國舅的老婆李氏也被賈薔、李暄帶人去鉸了舌頭,生生疼死……


    自那一日起,宮中再未見過田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隨意出入。


    尹家人仍舊低調,沒有隨意入宮。


    但是,不代表她們再需要像從前那樣,忌諱九華宮那位,不便入宮。


    隻要尹後活著一日,這天下至尊至貴之地,尹家人隨時可入內。


    見賈薔、李暄問安,尹後並沒好臉色,還冷笑道:“果然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這樣大的事,也敢瞞著家裏,連點口風都不透給本宮!”


    賈薔正色道:“娘娘,都是王爺體諒娘娘辛苦,不願拿沒把握之事擾了娘娘親近。昨兒他還在埋怨臣,說臣不該拿內務府錢莊的事擾娘娘清修……”


    “放屁!”


    尹後聞言罕見在人前爆了粗口,櫻紅的唇中吐出這兩個字,竟不讓人生出粗俗感,她瞪眼看著李暄咬牙啐道:“你娘又不禮佛,清修甚麽?”


    李暄:“……”


    他有些懵了,他昨天雖埋怨了句,可有說“清修”二字麽?


    好在眼下尹後顧不得理會他,訓斥了一句後,目光又看向幾位老供奉。


    孫老供奉已與其他三位商議了小片刻,這會兒臉色都有些陰沉,見尹後看來,他緩緩搖頭道:“臣等無能。”


    尹後遺憾一歎,沒來得及說話,孫氏就激動道:“那熱毒果然能拔除?若是能拔除,子瑜的嗓子不就能好了?病根兒都去了……”


    孫老供奉慚愧道:“熱毒太炙,毒害太深,實難逆轉……”


    尹後勸孫氏道:“能減輕許多病痛,便是邀天之幸。要多往寬裏想,有這樣的結果,當知足矣。”


    尹家太夫人點頭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豈能求全?此事真真難為薔兒了,不聲不響,就辦成了此事。可見是天注定的緣分,咱們為減輕子瑜的苦痛,想了多少法子,皇後更是尋了不知多少名醫,都束手無策。結果薔兒就這樣把事辦成了!老二媳婦,該高興才是。”


    孫氏淚流不止,點頭道:“是該高興,是該高興!薔哥兒比我這個當娘的還上心,是個好的,是個好的!”


    李暄不樂意了,道:“外祖母,二舅母,你們這心也別忒偏了!沒有我,這事能成?我才是大功臣!”


    尹後笑道:“子瑜是你嫡親表妹,你做這些不是應該的?”


    李暄嘿嘿笑道:“是應該,不過……”


    話沒說完,就見一養心殿內侍匆匆走來,問安罷,同賈薔、李暄道:“皇上有旨,召李暄、賈薔養心殿問話。”


    尹後笑啐道:“這兩混小子剛才在宮中騎馬,過了隆宗門又是一通亂跑,橫衝直撞你追我趕的,正好路過武英殿,必是又被竇大夫瞧了去。去罷,有你們兩個的好!”


    李暄聞言登時惱火起來,埋怨道:“幾位大學士就數這老倌兒最討人厭,真該捶他一頓!”


    賈薔“誒”了聲,正色道:“大學士誰敢打?別說郡王,親王也不行……”尹後等人點頭,目光讚許,卻聽他又道:“不過大學士的兒子,可以拾掇拾掇,解解恨!”


    李暄眼睛登時亮了,看著賈薔嘿嘿嘿笑了起來。


    尹後咬牙警告道:“你們兩個若敢混來,皇上讓人將你們打個半死的時候,別指望本宮去救!”


    尹家太夫人也笑勸道:“宰相禮絕百僚,連皇上都是要敬重的。你們兩個頑鬧也不可過線,失了分寸。”


    賈薔、李暄笑著應下後,前往養心殿。


    ……


    養心殿,西暖閣內。


    隆安帝、韓彬、林如海、李晗、左驤、張穀俱在,竇現也在,麵色一如既往的陰沉。


    看到賈薔、李暄進來見禮後,隆安帝哼了聲,目光有些不善的掃過二人,問道:“內務府錢莊的事正在要緊關頭,你們兩個不好好辦差,又胡鬧甚麽?脫了韁的野馬一樣在宮裏亂衝亂跑,還有沒有點規矩?一點定性也沒有,難成大器!”


    兩人自然不會在這個場合把尹子瑜的事拿出來說嘴,因此隻能老實挨訓。


    落在旁人眼裏,倒果真成了他們貪頑誤事。


    韓彬笑著提醒道:“內務府錢莊一事……著實出乎皇上和我等意料之外,效果之佳,也是沒有想到的。此事,王爺和賈薔功勞甚著,早晚皇上是要論功行賞的。隻是,行事還要善始善終,不能當作兒戲。”


    竇現冷冷道:“此事要緊,依臣之意,還是要交給朝廷來辦……由戶部經辦!事關重大,豈能兒戲?!”


    此言一出,賈薔和李暄的臉色就都不好看了,李暄嚐試著用眼神殺掉這個黑醜老頭兒,賈薔則冷笑一聲道:“竇大夫不妨親自試試,看看你有沒有這份能為,辦成此事!”


    “薔兒,不得無禮!”


    林如海緩緩訓斥了句,語氣中倒沒有多少見責之意,訓罷,同隆安帝等微笑道:“戶部如今一個人頂兩個用,著實沒有精力再做此事。再者,戶部出麵也不便宜。王爺經辦宗室之事,與諸王議事便宜。賈薔經辦勳臣之事,與武勳議事便宜。再加上,戶部沒有把握,能帶給持股東家那樣大的紅利。所以,力有不逮啊。”


    有人幫著紮場子,李暄趁機同隆安帝道:“父皇,兒臣並未隻顧著和賈薔頑耍,也在辦正經事……賈薔倒是個愛頑的,可有兒臣看著,不會讓他貪頑的。”


    隆安帝可不是尹後,容他耍嘴,眼睛一瞪,話都不用說,李暄就老實了,規矩道:“兒臣是被宗室諸王煩的實在沒法子,才去外祖母家躲躲清靜,碰到了去尹家頑耍的賈薔的……”說著,還拿眼睛去看了看林如海。


    賈薔:“……”


    隆安帝拿這個頑劣兒子也沒法子,居然還在挑事,哭笑不得之餘,喝問道:“既然你們在辦正經差事,又怎能怕麻煩?可見到底是吃不得苦,不肯用心!賈薔到底還辦成了些,你呢?”


    李暄訴苦道:“父皇,那些宗室老王們,一個個既不肯出銀子,又不真心賣地,還想多要些錢莊股。兒臣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沒用,被他們纏著一晚上覺都睡不得,邱氏也耐不住誥命們的吵,大著肚子迴娘家安胎去了。兒臣實在沒法子,才借著出恭的由子,尋了個空偷跑出來的。賈薔實在太雞賊了,把最難的留給了兒臣……”


    聽聞兒子被欺負成這樣,隆安帝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目光盯向賈薔,賈薔忙道:“皇上,勳臣那邊才是最難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趙國公人老成精,有多難對付!又狡猾又貪婪,還處處給臣挖坑。要不是皇上出麵,那邊現在還僵持著呢。宗室這邊……可能還得皇上您來出麵。”


    “放屁!”


    隆安帝罵道:“甚麽事都來煩朕,那還要你們幹甚麽?”


    皇上說的話果真都能算數,朝政也不至於是現在這樣……


    隆安帝和宗室的關係,那叫一個微妙。


    賈薔說這話,實在欠收拾,有嘲諷之嫌。


    李暄見賈薔挨罵,登時高興了,他屬於一樂就控製不住的,低著頭在那偷偷悶樂了一會兒後,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滿堂君臣:“……”


    眼見隆安帝臉黑下來,要動真怒,李暄才艱難的控製住,忙道:“父皇,兒臣有個妙法!”


    隆安帝目光陰沉道:“甚麽妙法?”


    李暄高興道:“宗室諸王說王府的地不好賣,沒人敢買。兒臣準備,內務府都買下來就是!”


    林如海在一旁奇道:“內務府買那麽多地做甚麽?皇莊就算不受稅賦,可也出息不了多少銀錢,收買皇莊還要耗費大量銀錢……豈非賠本的營生?”


    李暄聞言麵色一滯,眼珠子轉了幾轉後,幹笑道:“林相,先容小王賣個關子……總之,小王絕不會幹賠本的買賣就是。”


    林如海嗬嗬一笑,點了點頭。


    竇現快氣炸了,怒道:“新政是要收迴大量收不得田稅的土地入冊,不是將這些田都變成皇莊!!這是甚麽混帳主意?”


    李暄聞言,差點吐血。


    可他一個皇子,確實不好懟禦史大夫,隻能拚命給賈薔使眼色求援。


    賈薔倒也義氣,但卻無視了竇現,同隆安帝、韓彬、林如海等人道:“將這些田地大量收迴,不是為了種地發財,靠逃那點地稅也發不了財。正如林相所說,地裏的出息遠不夠分紅的。之所以將這些田地大量收迴,是為了推廣種植玉米和土豆。臣查了查,如今北地麥、菽、黍、稷中等田畝產多在二石上下,南省稻米產出,亦相差不遠。但是玉米和土豆,正常畝產都能達到五石!對土地和水的要求,遠不及麥、菽、黍、稷,更不用說稻米。


    王爺和臣以為,內務府終究是天家的內務府,不是一個純粹的商賈門號,所想者,不能是一味的賺銀子,還要體現天家愛民之擔當。所以這些地收迴後,會大量的種植……”


    沒等他說完,就聽竇現大聲斥道:“簡直荒唐!耕作乃國之大事,豈容你們胡作非為?畝產五石?這是甚麽地方,也是你們信口開河之地?皇上,此子妖言惑眾,妄動國本,當誅之以安天下!!”


    賈薔側過麵去,目光清冷的看著竇現,好奇道:“竇大夫,朝野皆言汝為不畏強權敢犯言直諫之直臣,生平最憎惡不法事。本侯卻奇怪了,宗室諸王裏,為非作歹者比比皆是!元平功臣中,橫行霸道欺男霸女者更不在少數。便是你所在的禦史台內,與人為惡者難道少了?你不會不知,可你的不畏強權又在哪裏?


    你道我路數不正,親近天家於社稷有害……可當初那些年田國舅橫行無忌之時,你也在京裏啊,沒見過你彈劾幾迴呐?


    太上皇親近道人時,也沒見你以死相諫。


    天下貪官橫行,貪汙索賄者如過江之鯽,你一個禦史大夫不去盯著他們辦正事,卻連查也不查,就說畝產五石為虛?


    莫說這五石之數,是賈家用遼東數萬畝地產換迴來的數字,就算真的欠缺些,可我一不耗費公帑,二不占用民田,還幫著軍機處解決了偌大的麻煩,我虧一點又怎麽了?!


    竇大夫,賣直不是這樣賣的。


    本侯一不如竇大夫這般求名,二不如竇大夫這樣戀棧權位,三更不似竇大夫這樣,對未知之事胡亂摻和,朝中大政我連邊兒都不沾,怎麽就礙著你的眼,讓你喊打喊殺,非要除之而後快?


    本侯想了想,以為無非還是名、利二字在作祟。


    你雖清廉,卻貪名,貪直名和清名,且小肚雞腸!


    其實依我之愚見,這種貪,更惡心,也更可恨!!


    給臉不要臉,你為朝廷立過的功勳,及得上我賈家?打開兩家宗祠看看,我賈家列祖列宗,為國灑血埋骨者何止百人?


    便是我這身侯位,也是靠九死一生平叛得來!


    你呢,於國於民又有甚麽大功?就靠賣你那點直名?”


    “放肆!!”


    眼見竇現臉色漲紅發紫,洗的發白的官袍都在顫栗,隆安帝暴怒喝道:“賈薔,你大膽!!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如此狂妄!!”


    本該在隆安帝龍顏大怒時將頭埋起來不被發現的李暄,這時卻鬼使神差說了句:“父皇,兒臣覺得賈薔說的很對啊……”


    說完,迎上隆安帝已經泛紅的眼睛,才後悔起來,幹笑兩聲埋下頭去。


    隆安帝怒喝道:“來人!給朕拉出去打!誰再敢弄虛作假,朕連你們一起杖斃!!”


    眼見養心殿進來幾個高壯內侍,要將賈薔、李暄帶下去行刑,林如海麵沉如水,韓彬卻出列求情道:“皇上,賈薔頑劣慣了,口無遮攔,又年幼見識淺薄,恃寵而驕,自然該罰。可眼下內務府錢莊之事,實在缺不得人,也耽擱不得。若是果真能將宗室、勳臣穩住,那朝廷至少能節約出一年的光景,甚至都不止!看在其薄有微功的份上,還是讓他們戴罪立功罷。”


    隆安帝大怒道:“戴罪立功?再讓他們立功,那還了得?仗著立了點微功,就敢在朕的養心殿斥責這個辱罵那個,禦史大夫也是他們能褒貶指點的?若再讓他們立功,怕是連朕都不被他們放在眼裏,隨意議論了!”


    張穀、李晗、左驤三人出列,張穀求情道:“皇上,臣以為王爺和賈薔萬萬不會如此。他們費心操持內務府錢莊一事,原就是出於一片忠孝之心,為皇上分憂解難。隻是賈薔平日裏不參與朝政,不知竇大夫之苦衷和艱難,所以有所誤會。另外就是……那玉米和土豆,果真能畝產五石?皇上,若是賈家在遼東種過數萬畝的新作物,果真有此產量,那麽對於新政來說,乃是如虎添翼之祥瑞!此事要緊,還是請皇上網開一麵罷。”


    隆安帝隻是不許,堅持要嚴懲賈薔、李暄,不然如何能服人心?


    最後還是竇現,忍著滿心羞辱悲憤,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事要緊。內務府錢莊一事……乃當務之急!臣之榮辱,不算甚麽。”


    隆安帝聞言,這才暫時作罷,厲聲喝問賈薔道:“你那二物,果真能產五石?但凡敢說一句虛言,數罪並罰!便是你先生也保你不得!恃寵而驕者,焉有好下場?”


    賈薔臉色陰沉,頭也不抬,道:“真不真的,臣說的不算。臣家在遼東的十幾個大莊子,幾萬畝地,都種的這個。榮國府在城外有地,種的也是這個。不過臣提前說明白,榮府的地都是好地良田,畝產或許還高一些,卻是做不得數的。這二物,尤其是土豆,適合在幹旱山坡之地耕種,畝產未必有太高,但肯定比麥、菽、黍、稷之物收的多的多。皇上可派人親自去收割,也可去賈家穀倉查看。”


    隆安帝聞言,心下有了數,眼睛變的明亮不少,一旁張穀嗬嗬笑問道:“賈薔,你賈家那麽多地,全種此物……你就不怕顆粒無收?再說,百姓都不吃這個,你種那麽多,賣給誰去?”


    賈薔沉默稍許,悶聲道:“年初時我先生查出未來二年,大燕幹旱少雨之地會越來越多,我就上了心。”


    李晗眉尖輕挑,看了眼頷首微笑的林如海後,問道:“即便你將這幾萬畝都種上了,可就算大豐收,又能有多少?接濟不了數以百萬計的災民呐。”


    賈薔搖頭道:“不接濟,賈家所收之糧,皆用作內務府皇莊明年的耕作糧種,多出來的,看看哪個省願意種,敢種,就撥付過去。


    位卑不敢忘憂國。賈家不缺銀子,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罷。至於能不能種,願意不願意種,隨你們。


    凡事豈能盡如人意,我但求無愧於心便是。”


    此蕭索之言一出,竇現一張臉……


    果真要成包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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