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賈薔一直在齊家草堂待到寅時初刻。


    先是與齊太忠談到了子時,後齊太忠又將齊家總管外事的老管家招至草堂。


    談過一個時辰後,又將齊家當家人齊萬年招來,商議至寅時方才作罷,賈薔出了齊園,迴到鹽院衙門。


    是時,已近卯時。


    然而此時,林如海竟還未入睡,賈薔的馬車剛入鹽院衙門,就被守候半夜的王管家請至忠林堂。


    賈薔見林如海披著一件外裳,若非有暖氣在,這會兒怕更熬的艱難,他連忙道:“姑祖丈,怎等到這個時候?”


    林如海聞言笑了笑,讓梅姨娘將他的拐杖拿來,站起身看著賈薔道:“我沒想到,你和齊家那老狐狸能談到這個時候。如此看來,是有結果了?”


    賈薔上前一步,攙扶著林如海從床榻上起來,走到桌幾邊落座,他自己也坐下後,方微笑道:“齊太忠是個極有遠見的人,他心裏明白,到了這個地步,即使半山公他們在都中遭遇了大挫折,可過了這一關,新政勢必難以阻擋。更何況,京城風波對都中那些人來說是勝利,可半山公到了江南,對江南諸勢力來說,反倒是直接受到打擊。齊家若仍頑固不化,堅持走老路,三五年後,隻怕一年比一年艱難。所以,齊家願意交一個投名狀。不過,齊萬年還是魄力不夠,隻肯暗地裏相助,不肯走到台麵上來。齊家老爺子也不好強逼……”


    林如海聞言,淡淡一笑,道:“齊家和白家共通之處不少,白家手裏未必沒有齊家的把柄。況且,齊家若敢出頭,他背後的那些官們又該怎樣想?怕是各般打擊刁難瞬間而至。能暗中相助,已屬不易。隻是可惜了……齊家若果真有這個氣魄,未必不能真的上岸。”


    賈薔笑道:“上岸也要元氣大傷,不過是重新再來過一迴罷。而且,日子多半不會有從前好過。”


    林如海詫異,道:“薔哥兒此言何解?”


    聽賈薔言下之意,投靠新黨,日子比以前還要艱難?


    這是對新政的否定麽?


    賈薔猶豫了下,還是選擇直言道:“姑祖丈,以我之見,就算齊家願意為新政效力,可半山公日後執掌軍機,下麵的官員勢必悉數輪換,尤其是揚州這樣重要的州府。可換上的官員,難道都會如半山公和姑祖丈那樣清廉?不會的。古往今來,青史之上名臣最大的一個標注,第一就是清廉。為何如此?便是因為官員清廉實在太難得,古今少有。所以,即便以後半山公和姑祖丈你們這樣的清官主掌朝政,也依舊難以禁絕下麵的官員收受賄賂。甚至,這些新提拔上位的官員因為先前不得誌,窮怕了,所以一旦上位,怕會比先前的貪官更貪婪,也更酷烈。到那時,齊家從上到下還得重新用銀子喂一遍,喂的更多。而且倒黴的景初舊臣,也不會放過他們。所以這個魄力,莫說齊萬年,就是齊太忠都下不得。”


    林如海聞言皺緊眉頭,盯著賈薔道:“既然如此不看好新政,齊家為何會答應?你給他們許下了什麽承諾?”


    賈薔笑了笑,道:“姑祖丈,我一黃口孺子,什麽承諾能如此值錢,讓齊家肯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我隻是給齊家老爺子指了一條,或許可以保全齊家萬萬年的路子。”


    林如海聞言,眉頭更皺,沉聲道:“連曆朝曆代的江山社稷都難保全萬萬年,你有法子保全齊家萬萬年?”


    賈薔幹笑了聲,道:“萬萬年自然是句頑笑話……不過姑祖丈,齊家現在最擔憂的,無非是變天之後,齊家會落個梅、馮兩家的境地。所以我就告訴他,可以換個想法,嚐試一下,跳出這個圈子。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海外實則另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南洋那麽多小國,以齊家的實力,哪處不能立足?分一支出去,在外打熬三年,便可立下一片可立足的基業。隻要我說的沒錯,齊老爺子就願意相助鹽政革新,若果真如我所言,海外之地可以養人,非蠻荒獸行之土,那麽齊家將會在數年內,將所有的鹽田、鹽鋪悉數轉交,不再沾染鹽務喝鹽血。”


    林如海聞言怔了好一陣,方按下驚撼之心,看著賈薔緩緩道:“海外之地,我亦曾有耳聞。可是那裏多瘴氣橫生,蛇蟲孽生,瘧邪肆虐。前朝大軍前往,大軍未至,十亭已折三亭,焉能立足?此事,齊太忠不會不知啊。”


    賈薔看著林如海輕聲道:“姑祖丈,你患的瘧邪,不就被治愈了麽?”


    林如海聞言微微倒吸了口涼氣,看著賈薔沉聲道:“你手裏,還有金雞納霜?那王太醫讓那西洋番僧進貢宮裏時,他為何說沒有了?”


    賈薔忙道:“現在還沒有,但已經想到法子去買,甚至爭取去得到秘藥種子了。或許要幾年時間,但至少,這是一條出路啊!”


    林如海緊皺的眉頭始終沒鬆開,追問道:“縱然如此,南洋諸國的朝廷,難道就比大燕好?他們就會善待齊家?不要想的太美!”


    賈薔抽了抽嘴角,小聲道:“南洋諸國,小國寡民,齊家先低調發展上幾年,以商賈手段,賄賂官員,以換取時間。等發展壯大後,再有敢欺上門的,就不需要隱忍了……”


    “……”


    林如海簡直是第一次認識賈薔一般,畢竟,他的世界觀是以“忠”“孝”“節”“義”四個字構成的。


    不需要隱忍……造反?


    這是林如海想都未曾想過的事!


    可是,賈薔給齊家出的主意,卻是屠龍之術。


    見林如海目光漸漸淩厲,賈薔有些無奈,仔細解釋道:“姑祖丈,若能過太平日子,誰願意背井離鄉?誰願意遠走他國?誰願意,分離祖宗故土?可是沒辦法哪!!商賈也是百姓,難道他們就不是人麽?在大燕,他們想安穩的活下去,有尊嚴的活下去,實在是太難!齊家算得上古今少見的商賈巨富了,齊太忠更稱得上當世人傑,可這樣的家族,這樣的人傑,都活的戰戰兢兢,每逢變故,就有朝不保夕大難臨頭之憂。當然我知道,任憑他們坐大後果更加不堪設想。所以,在大燕針對商賈的製度沒有完善前,幹脆放他們出去算了。”


    林如此沉聲道:“你這是站在商賈的身份去看?”


    賈薔搖頭道:“站在百姓的立場上,一樣艱難,且隻會更難。一個老百姓,一輩子能遇到幾個像樣的父母官?說來諷刺,朝廷上麵寬鬆些,下麵苛勒百姓或許還會輕一些。朝廷上麵嚴一些,下麵就會想法設法的刮地皮,不然,他們吃誰的喝誰的。官都喂不飽,還想讓他們善待百姓,可能麽?姑祖丈,或許是我讀的史書讀錯了?為何打開青史,我讀的每一個字,都是百姓的斑斑血淚?”


    這個問題,林如海迴答不了,也迴答不上。


    他幹咳了兩聲,麵色蒼白。


    一旁梅姨娘忍不住開口勸道:“哥兒少說兩句吧……要我說,哥兒雖然才賦驚豔,可在我看來,卻不如老爺多矣。老爺難道不知世道艱難?若他也如哥兒這般想,憑老爺四世列侯,探花郎的出身,什麽樣的神仙逍遙日子過不得?可老爺知道這樣難,卻從未放棄濟世安民的抱負,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這世道貪官是多,百姓是苦,可要是世上沒有老爺和半山公這樣的清官,百姓豈不連一點活路都沒了?”


    “……”


    賈薔一張臉臊的和猴屁股一樣,麵紅耳赤又哭笑不得道:“姨娘,又不是我要遠走海外,給齊家支這個招,不正是為了幫姑祖丈和韓半山做事?我馬上就要賺銀子了,還會把冰的價格降下來,以後還會把布的價格降下來,還會多送些書給窮苦孩子。另外,還會組建戲班子,豐富百姓空虛的生活……”


    “呸!”


    梅姨娘氣笑道:“這些也好意思拿來說嘴自誇?”


    賈薔嘿了聲,小心看了眼林如海後,笑道:“姨娘,這世間若多有我這般小人物,肯定比多有姑祖丈、半山公他們這樣的大人物對百姓更好。他們是官,是管民牧民的。而我卻盡我所能,讓百姓過的好一些。”


    梅姨娘懶得搭理,道:“你這套說法,還是留著去誆你林姑姑去罷。在我這裏,唯老爺這樣的,才算是為天地立心的偉丈夫!你好歹多幫老爺一些,才不枉老爺和姑娘這般疼你。”


    賈薔苦笑道:“姨娘不知,給齊家指出的這條路,原是我為自己留的。本想著,都中賈家容不得我,過幾年我就去海外逍遙自在,當個蠻王也不錯。如今……隻想想姑祖丈迴京後所麵對的局勢,我都無法拍屁股一走了之。姑祖丈若是我這樣惜命的性子倒也罷了,偏生他老人家是為國不惜身的。果真有什麽變故,林姑姑……還有姨娘你,該怎麽辦?我一走了之心裏都難踏實。所以罷了,我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路指給了齊家。迴京之後,生一道生,死一道死,全看天命罷。”


    “你這孩子……”


    梅姨娘顯然被賈薔的話給感動的不知所措,紅了眼圈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說她,林如海聽了都心中震動之極,大為動容。


    原本,方才聽到賈薔那番灰暗之言,他心中之失望,幾乎難以言表。


    君子定誌,可以選擇不同的道路,即使不願為官,也不當緊。


    可是,若心中如此晦暗,隻看到前方一片黑暗而看不到半點光明,還選擇自暴自棄的自我放逐,沒有一絲一毫家國大義的擔當……


    十來歲的少年郎,連一絲銳氣和誌氣都無。


    這樣的人,哪怕賺盡天下金銀又能如何?


    就算天資再聰穎,再驚豔,他也一樣瞧不起。


    非男兒!


    不是難成大器,是連起碼的傲骨和誌向都沒有,立不住身的。


    如果人人都這樣想,那天下才將真正永墜沉淪!


    好在……


    好在後麵還有那番和梅姨娘的話,讓他既欣慰,又感動。


    終究還是個好孩子,至少,純孝之心,令他極為感動!


    尤其是在他子嗣斷絕,連正經族親都凋零之際,在這樣的冬日夜裏聽到這樣的話,林如海真的感動到了心底……


    “你放心吧,我和半山公還是有所不同的。我做不到他那般直臣,性子也沒那樣剛直。不過,能有你這弟子相助,倒也能輕便些。說不得,做的更好些。”


    賈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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