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結局(四)


    薛康林雖然出身小官之家,但年輕有為,年紀輕輕就比父輩爬得更高,向來膽大心定,也養得心高氣傲,屢被他輕看,不由怒聲,“有什麽仇隻管說,休要故弄玄虛!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方為輕笑一聲,“你果然是個膽子大的,否則當年也不會拿全家人的性命都押在六王爺身上,助他謀反。”


    薛康林頓了頓,方為聲調更淡,“我姓徐,單名一個為字。”


    說到徐姓,薛康林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國姓。這人難道是皇族的人?隻是他從未見過。


    “你倒不用仔細想,因為你並不會認得我。但提及我的父親,你定會知道。他叫……徐堪。”


    薛康林驀地睜大雙眼,“你是徐堪什麽人?”


    徐堪是先皇時所立的太子,後因大不敬的罪名被削去太子之位,驅出皇宮,囚禁在京。後來先皇離世,諸王動亂,他為向六王爺表忠心,又怕有人擁護徐堪登基,於是潛入京師,將徐堪斬於劍下。


    什麽六王爺感念薛康林為他擋箭才得重用,那不過是假話。真正的緣故是薛康林為六王爺除去了心頭大患。隻是弑兄到底不光彩,因此一直沒有向外人道出徐堪真正死因。


    這叫徐為的人竟知道,而且也是姓徐,這不得不讓他詫異萬分。


    徐為眉頭緊攏,說道,“徐堪是我生父……隻是除了親信,都不知。因為我是他的私生子。當年太後不喜我生母,父親便將我們母子養在宮外,說等他登基那日,便將我們母子接迴宮中。我多年以來一直盼著和父親團聚,誰想天下動亂,你一劍斬殺我父親。消息傳來當夜,我母親也自縊身亡。你說……父母的血海深仇,我該不該找你算?”


    雖然語氣並沒有明顯波動,但他雙目已然赤紅。如腳下燒得正旺的炭火,能將對方以火焰吞噬。


    而寒風唿嘯的門外,薛晉和阿古正站在那,並沒有進去。


    兩人並沒有刻意隱藏動靜,隻怕是兩人踏步廊道,方為就已察覺。隻是阿古沒有想到,師父竟然會是皇族的人。再想想他方才說的話,默默覺得對薛晉來說,至少有些安慰。因為這樣說來,師父一開始就是將薛晉當做朋友,收留她和金書也單單是因薛晉所托。


    而在他救下自己不久,天下大亂,諸王奪位,徐堪被薛康林奪了性命後,師父才生了私心,將她和金書當做棋子,甚至隱瞞她的死訊。


    徐為稍稍側耳,已聽見門外動靜,並沒有叫他們,緩聲,“因為我母親沒有名分,一直被養在外宅,在宅子裏我們是主子,下人都畏懼我們。可是每次我到外麵玩樂,總是被人嘲諷欺負。所以我及冠之後,從來不願在家裏多待,四處遊學。諸王奪位大亂時,等我心急火燎趕迴家中,卻得知父親已死,不日母親也自縊了。我盼了那麽多年的一家三口團聚,卻被你毀了。”


    薛康林並不對這件往事有所悔恨,冷聲,“老夫隻恨當年沒有斬草除根,留下你這禍害!”


    徐為身形一頓,長眸冷盯。


    薛晉聽見斬草除根二字,也是神色冷然,終於往屋裏走去。薛康林本已抱了赴死的決心,看見薛晉進來,頓覺自己不必死了,“快將這賊人殺了。”


    可片刻他就看見他神情奇怪,這眼神,他剛在徐為眼中看見。


    “洪沅死了。”薛晉緩步進來,聲調低沉。


    薛康林驚詫,“她如何死的?”


    “被你的好兒子,薛升逼死的。”薛晉神情淡漠,“洪沅死前跟我說了一件事。”


    不用他說,薛康林也猜出是何事。從他的眼睛他就能洞悉後事,自知死路一條,與剛才的從容不同,這次麵對的卻是自己的兒子。


    “洪沅說,當年你為了順利升官,於是誘使她奪了我母親性命。”


    “她剛被我驅逐出薛家,對我心中有恨,你怎能聽信她的話,而不聽你親生父親的?”


    薛晉不由握緊了拳,強忍心中洶湧波瀾,“你當年升官的時日與母親過世的時日相差無幾,你可還記得我曾試探過你,嶽肖說的一些話,你尚未聽我說的是什麽,就說不要聽信他。你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立刻說那種話?”


    薛康林隱約想起,勃然大怒,“你竟給你親生父親下套!你想殺了我,為你母親報仇?男子要成大事,眼界不能那麽小。為父教了你那麽多年,你怎的還不懂?”


    “是,不懂,也不願懂。”薛晉氣息微屏,說實話眼前人這二十餘年待他並不差,可是殺母之仇,不得不報。


    薛康林想下地,可連掙紮的力氣都沒了。他拔下床邊長劍,扔到薛晉麵前,“既然你決意要殺我,那就動手吧。”


    薛晉視線落在鋒利劍身上,阿古已經拾起,“我來殺。”


    “憑什麽你來殺?”薛康林瞪眼,“我要讓我的親生兒子來親手殺了我。”


    阿古冷笑,“薛康林,你的心到底有多歹毒?你在這世上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兒子。你知道你絕對活不過今晚,所以哪怕是臨死前,也要拉一人墊背。讓他背負一世殺父的罪名和不安。你是殺了你的發妻,但你也養育了他二十餘年,他的心腸不及你萬分之一歹毒,哪怕是真是為了母親報仇,親手殺了你也會有罪惡感。你打的可是這個主意?”


    薛康林眸光冷如寒冰,死死盯著她。薛晉緩緩接過她手中長劍,“不會有負罪感,你的手不能再沾上血了。這個仇,讓我來報。”


    阿古不願給他,雖然兩人在一起的時日並不算長,可她已然了解他。日後定會有負罪感,決不能讓他動手。


    薛康林臉上微有笑意,所以人心不狠,就會有許多顧慮,比如……還未想完,一直看著那邊的視線已被人擋住,他下意識抬頭看去,隻見寒光閃過雙眼,脖子微涼,隨後就覺刺疼,有溫熱的流質噴出,紅了滿眼。


    徐為站在薛康林麵前,看著他脖子噴濺鮮血,麵無表情。也因他遮擋,薛晉沒有看見生父被手刃的一幕,直到薛康林坐不住,歪身倒下,他才終於看清。還沒多看兩眼,又被一雙手攔住視線。


    阿古帶著低聲懇求,“不要看……”


    薛晉並不覺得會有太大不適,從他確定父親就是自己多年來尋的仇人時,他就已告誡自己不能心慈手軟。隻是阿古的擔心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握住她的手緩緩放下,“我沒事。”


    徐為收好匕首,看著已經氣絕的薛康林,一瞬有些失魂。多年的目標終於達成,他突然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麽。像是被抽空魂魄的空殼,無法好好思考下一步。直到阿古來拉他衣袖,才迴過神來。


    “走吧,師父。”


    徐為點點頭,又看看自己一身的血,“我從後門走。”


    薛家下人此時都沒有睡,但又不敢踏進這院子一步。直到薛晉出來,才有幾個年長的上前問。


    薛晉今日走出這裏,便不打算再迴來。他默了默說道,“管家,去信給我二哥,讓他迴來主持大局。”


    管家不安問道,“那三爺您呢?六爺方才發狂跑了出去,如今還沒迴來。”


    “我去找他。”——隻是找到他,但不會讓他活著迴來。


    阿古走出薛家大門時,迴頭看了看那門匾,日日打掃,還很幹淨,但在她眼裏,世上卻再沒有比這更肮髒的東西。


    薛康林的屍體很快就會被發現,但是誰都想不到會是薛晉所為。殺自己的生父已讓人不解,更何況還是能承爵的嫡長子。隻是會不會懷疑到薛晉頭上兩人都無所謂了,殺了薛升,他們也不會再留在京城。


    從屋裏出來,氣溫驟降。薛晉又覺阿古的手開始冷了,“以後我們可以開個藥鋪,給你好好養身體,還能賺錢。”


    阿古的手冷,身冷,可心一點也不冷,抬眸看他,“我一身的病痛,可能要調養很久。”


    薛晉笑笑,“一輩子夠不夠?”


    阿古也笑笑,頓步伸手,“走不動了,背我。”


    她是真走不動了,又真的是想讓他疼自己。有人疼著自己,便覺還有人牽掛,心裏也會更舒服。


    穩穩趴在他背上,薛晉身後也不冷了,微微明白過來,“我還以為你如當年了,原來是變相給我取暖。”


    阿古笑了笑,給他將領子撥上,瞧見那白淨脖子,低頭親了一口。薛晉微頓,沒有仇恨壓心的她,已不再是阿古,而是變迴了宋錦雲。


    “薛升會去哪?”


    提起薛升,聲調仍有戾氣,薛晉說道,“方才下人說,他去我們屋裏大鬧了一番,隨後拔劍離開,我想,他應當是去找我們了。我們順著這條大道走,總會跟他碰麵的。”


    阿古想想也是,“將我放下來吧,不然薛升突然衝出來,我們會吃大虧。”


    “不累了?”


    阿古笑道,“累,但是讓薛升那毒蛇咬一口,會更累。”


    薛晉喜她坦率不藏掖,彎身將她放下,把她披風上的帽子給她攏好。風雪再烈,如今兩人也不再懼怕了。


    也不知薛升到底去了何處,兩人走了一段路也累了,幹脆坐在別人屋簷下守株待兔。阿古偎在薛晉身上,抱著他的胳膊已有些犯困,“當年被薛升毒殺時,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麵。”


    想不到會嫁給薛晉,兩人還一起複仇,世間奇妙的事總是很多,也很稀奇。


    “等離開這裏後,我們就隱姓埋名,去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薛晉想了想說道,“孩子以後姓白吧。”


    阿古明白這裏頭的含義,兩人到底是手染鮮血,這些往事他們絕不會讓孩子知道。取姓為白,無非是想孩子一生如白紙幹淨,不要像他們這樣,心有墨色,重壓千斤。


    她有些滿足地應了聲,“以後我們開間小藥鋪就好,不要有太多錢,小門小戶過日子挺好,也會少許多險惡……”


    有錢並非不好,隻是常遭人惦記,多煩心事罷了。


    “當初薛升盯上我,也是貪圖我家錢財罷了。”阿古低聲說著,已不會如開始那樣瑟瑟發抖,“我當年微躲開嶽長修糾纏,便去探親,路過濱州,他讓劫匪半路攔我,想將我綁了敲詐贖金。誰想被我逃脫,他前來捉我,被我誤認為是過路人,於是陰差陽錯的他將我帶迴薛家,我也當他是救命恩人。”


    薛晉靜聽,她肯跟他說過往,這已是完全的信任了。


    “我本來不知為何薛升會盯上我,直到後來我在山穀,師父跟我說諸王爭位,薛康林攜大量錢財投奔,頗得六王爺重用時,我才明白。薛升是為了宋家的錢,父親隻有我一個女兒,嫁妝幾乎掏了大半。隻是薛升疑心太重,若他說他需要那些錢,依照當時的我來說,也會毫無疑心全部給他,犯不著奪我性命。今日的果,也是他之前釀的因。”


    “錢用對了,可救人。但錢用錯了,卻能變成殺人的利器。”薛家今時今日的下場讓薛晉心覺悲哀,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反而還要得人怨恨。


    “嗒嗒。”


    鞋子踩碎地上冰雪的聲音傳來,薛晉警惕站起身,往身後巷子看去。阿古也立刻伸手取出袖中匕首,看見來人,匕首便放下了,“師父。”


    方為緩步走出,踏著地上落雪,並未撐傘,發上已全是雪,身影看著十分孤寂。


    這張臉是阿古一直見到的,卻不是薛晉所認識的。隻是而今他到底長什麽樣,都無所謂了。有些人看清了臉,卻看不清心,那樣才是真的可怕。而今知道他到底是誰,目的又是什麽,這就足夠了。


    方為說道,“我來時,薛升是往東南麵跑的,也就是這條街。”


    阿古問道,“師父並不是來見我們,而是為了追蹤他才到這的?”


    方為點了點頭,說道,“金書你安頓好了?”見她點頭,他又道,“別告訴他你見過我。”


    阿古看著這照顧自己三年,如兄長般嚴厲細心的人,說道,“我們將她從薛升外宅救迴來後,她睡得很好。如果她心裏覺得你對她毫無感情,她不會安睡,肯定會一直抱著被子哭。金書是明白的,師父用不著這麽避開她。”


    方為微覺意外,沒想到平時有些馬虎的金書心思卻如此細膩,果真當男童養久了,就忘了她是個小姑娘。


    “師父有什麽打算?”


    “離開京師,四海為家。”方為笑得微僵,“我心底還是想殺了徐六的,可惜殺不了。”


    薛晉聽他直唿當今聖上叫徐六,心中嫌惡當真不少,“你並不是殺不了,隻要再布一局,哪怕花費的時日多,你也未必殺不了,你隻是不想殺了。”


    多年不曾和他好好說過話的方為頓了頓,笑道,“不愧是我曾視為知己的人。”


    提及知己二字,薛晉也微有白駒過隙的感觸。當年兩人相交,真有相見恨晚之意。可惜一夜巨變,各行其路。有了這一事,要再想像當年那樣交心,也不可能了。


    方為知道薛晉親手殺薛康林無論如何都會成為陰影,所以他先下手殺了薛康林,不但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薛晉。


    這點薛晉明白。


    薛晉知道方為不會找不到機會殺皇帝,但是方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隻想報仇的人,他對金書和阿古的好,讓他放棄整個薛家陪葬,那怎麽會殺了皇帝,又讓天下大亂。徐六該死,但天下百姓無辜。方為心中有大義,足以讓他放下家仇。


    曾為知己的人,哪怕道不同,心思卻還是能揣摩清楚。


    方為看看飄得越發快的雪,明早地上就該蓋上半尺棉絮了,“當初你將阿古交到我手上,又讓我收留金書時,我真不該答應。每次一想到他們是我仇人之子交托給我照顧的,我心中便不舒服。”


    阿古才知道原來金書也是薛晉暗中叫方為收養的,難怪他知道金書那麽多事。仔細一想,也無怪乎他對金書那樣好。每次見麵都帶糖給她吃,不就是像哥哥對待妹妹麽。


    如果告訴金書,她有個這麽疼她的兄長,肯定要高興壞了。


    原來不是姐夫,而是哥哥。


    薛晉笑笑,“你當初誆騙我阿古不在世上了,我也不舒服了很久,扯平了。”


    方為真是恨得牙癢,唯有大方說道,“扯平了。”


    兩人相視一笑,恩仇盡泯。雖然不複往昔,卻也不再彼此膈應。


    方為歎息一聲,“我繼續去追蹤薛升,將他殺了,也算是對你們有個交代。天一亮,估計整個皇城都要動蕩了,還是早點離開得好。”


    城門申時開,趁著那個時候出城最好。大央國最有身份地位的國公一家遭了大劫,聖上即便是做做樣子,也會徹查。


    “若是殺了薛升,我會直接離開京城,城外東百裏村莊見。”


    阿古點頭,見他提步,開口喚道,“師父……”


    方為稍稍偏身,阿古說道,“往後我們還是師徒,金書也在等您。”


    這話並不帶疑問,方為聽出來了。他輕點了頭,自己在這世上並不是已沒親人,阿古是,金書也是。


    阿古目送他離開,一人走在漫天飛雪下,總覺有些孤清。


    薛晉見天色更晚,守株待兔不行,光坐著也實在太冷,說道,“去找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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