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鬼影老太


    房三爺一揮手走了,來去瀟灑,從來不會跟誰起膩歪,神色間也看不出對哪個人有過特殊的留戀。


    夜深了,胡同裏車馬漸稀,大槐樹抖著僅剩無幾的零星葉片。楚晗在菜館門口站了片刻,想到承鶴下落不明,地宮裏發現的那個活死人也還沒有喚醒,前麵的路丁點兒線索也沒有,心裏覺著自己也夠沒用的。也該給承鶴的爸爸打個電話,磕上門去老實認錯吧。


    菜館打烊,夥計清點閉門。楚晗因為是自己人,跟值班經理點個頭就上樓去他羅三大爺房間睡覺。他三大爺一定是程警官迴北郊別墅過夜了,不會迴來。他才一上樓,窗口就聽見胡同裏老大媽驚叫,然後是唿喊,鬼影子來啦,那個沒有腳的矮老太太!天呐喂那個鬼影子啊啊啊~~~~


    楚晗這迴是真驚了。鬼影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大翔鳳胡同的鬼影上一次露麵,還是楚晗他們剛剛發現王府下麵的明代地宮遺跡。鬼影子從胡同漂過,房三爺即刻就重新現身。楚晗當時心裏認定,所謂沒腳的鬼影老太,其實就是沒有腳水上漂的房千歲出來溜達,純屬嚇唬嚇唬外麵不知情的蠢蛋,可嚇不到他。楚晗從來不信這類捉弄人的把戲,不信邪,也不懼怕鬼神。


    黑影從牆根掠過,往王府方向去了。


    隔了很遠,黑黢黢夜裏,楚晗雙眼盯牢那片又窄又瘦的身影,不讓對方脫開他的視線。他推開二樓雕花窗,單手撐住窗棱縱身一躍,走了一條捷徑,直接腳踩房簷就下樓了。他動作非常快,盯準影子猛追上去,順手抽出防身的金屬棍。


    房三兒前腳剛走,後腳就冒出來裝神弄鬼的小人,總是一前一後出現!楚晗心裏也懷疑。說到底,他是生性多疑,不會輕易信任了誰。他無法抵禦真實感情地喜歡了一個人,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此放棄腦容量完全相信對方……


    鬼影身手真夠利索,也是極熟悉地形的老胡同串子,拐過一道彎後竟然上牆,翻過去到另一條胡同。楚晗毫不猶豫也跟著翻牆,一聲不發但狂追不舍,死攆著不放,腳步帶起的風就是十足的威懾!距離越來越近了,有幾次他甚至觸到對方撩起的風沙。鬼影所謂的漂,事實上是那家夥袖管裏伸出一根木棍,木棍點地為足,雙腳就好像騰了空。黑影再次試圖翻牆時,楚晗從後麵橫起一棍子,毫不客氣抽到那根支撐木棍上。


    鬼影低嚎了一聲翻身就打,兩根棍子纏在一處,全部脫手飛上了牆。


    鬼影再想跑,楚晗用力一揮左掌,中指無名指二指並攏瞬間劈出一道電流,電光撕破黢黑夜色射向對手鎖骨正中偏下的一點。觸電的椎骨強烈麻痹,那家夥一頭癱矮在牆角,徹底消停,跑不動了。


    “不鬧騰了?”


    楚晗問。


    楚晗撿迴防身的伸縮棍,過去掀開這人假頭套,仔細端詳,又揭開一層皺皮老眼的蠟黃色□□。


    老太太麵皮被揭,下麵露出一張老頭子臉,更不怎麽好看,而且喘得厲害,跟年輕人比拚腿腳翻了好幾條胡同,這把老骨頭他媽的也累壞了。


    真相出人意料,但楚晗十分鎮定,裝也裝得成竹在胸,抱了個拳:“房老爺子,不好意思,剛才得罪您了。”


    “鬼影老太”露了相,幹脆倆腿一盤坐在牆角,歎口氣。


    楚晗之前與房易之有過三麵之緣。第一迴是鎖龍井發水那天,這人拚命攔著他死活不想讓他下水,欲言又止,當時就表現得相當奇怪。後來,楚晗從大理迴京,去房家報告失蹤人口,那時自感理虧心懷愧疚,也就沒好意思打聽什麽。最近一次,他去房家閑聊幾句,管老頭要了一張房小三兒剛被“撿”迴來時的黑白照片。


    楚晗蹲下身去,話說得委婉尊重:“老爺子,從前晚輩假如有任何事情做得不妥當,讓您老難過了,不高興了,我向您道歉,對不住。”


    房易之老苦著一張臉,很是尷尬,擺擺手。


    楚晗隨即道:“那就麻煩您老幫我指條道,這是演得哪一出戲文?您兩次扮鬼影子,遠近幾百戶人家雞犬不寧,是想讓我怎麽做?”


    房易之直勾勾盯著楚晗:“想請您收手,楚晗少爺。


    “讓你不要再折騰這些事,別管了,該幹嘛幹嘛去吧!年輕人念你的書或者做你的生意,快離開這裏,迴家去!”


    ……


    那副蒼老的眼眶糾結著一層一層深重的褶皺,充滿怨望。


    楚晗不疾不徐道:“老爺子,我早應該想到是你。當年那男孩投井,你說過你就在當場眼睜睜看著,我把這條疏忽了。你當然知道全部真相,你知道房千歲是個什麽來曆。你一直想阻止我調查真相,是怕失去這個養子嗎?”


    楚晗說得委婉,銳利目光像一把無形的刀狠命剜對方的良心——說到底王小同學不是被你們這幫人迫害逼死的?


    房易之避開楚晗的逼問,麵色迅速灰敗:“是我幾十年前犯下的罪孽,我罪無可恕,我、我認罪,所以我這些年一直供養著小千歲。”


    楚晗冷笑:“可惜,千歲爺估計不會領你的情。北新橋鎮海眼的井都鎮不住那個靈物,您也收不住他的心。”


    房易之艱澀地說:“……難道你能收服他?”


    “您怕我使個什麽招法拐了他麽?”楚晗一絲喘息不給對方,突然就說:“所以您一直在背後盯著我,大翔鳳胡同3號院不久前也就是10月31日出版的報紙鬼使神差複製了無數張我夜探小樓的照片,就是您的傑作房先生。”


    房易之目瞪口呆,老手就抖了……


    這人徹底泄氣,歎道:“這種事你也能看出來?”


    楚晗目光柔和,不溫不火:“對不住了老爺子,我什麽都沒看出來。我就是猜的,順便詐您一下。


    “您是知情者,除了您還有誰想嚇唬我,跟我開這種玩笑?我就不相信這世上有我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的靈異神怪、邪門歪道。如果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定有人在我背後,裝神弄鬼。”


    楚晗一字一句,說得鏗鏘自信。哪怕是佛陀金剛施法的鎮海眼都打不服、壓不住的一條“孽畜”,他楚晗就可以鎮了。


    楚晗又問,小千歲當年為什麽會被“吸附”住,那個男孩有什麽古怪?您痛快都招了吧!


    房易之顯然不想說,被楚少爺一驚一乍的連串盤問,很不情願,眼神不屑,那男孩普通得很,能有什麽古怪?反倒是那塊地方,那地方一定有古怪啊!


    房老頭子說,府學胡同你已經去過,但是您“踩盤子”沒有踩實啊楚少爺。府學小學現在經常開大會的那間大禮堂,六百多年前剛建校時就在,你沒去看吧?那才是順天府大學堂真正的舊址。我一個研究了大半輩子前朝曆史和古玩意兒的人,都覺得那地方磁場有大問題。而且,你知道那順天府大堂以前是裝什麽的!


    裝什麽的?


    楚晗還真不知道這個典故,書念得還是不夠多。


    房老爺子說,咳,說來也是造孽啊。那順天府大學堂,之前盛放的是明清時期老北京城最龐大、宏偉、壯觀的一件國寶。可惜啊,就在十年浩/劫之間毀於一旦,找不到了,什麽都沒了!那東西是關乎帝都風水地脈的神物,假如今天還在,或許還能解開這個死劫。當然,這就是個猜想,誰有能力辦得到?


    楚晗一聽就站起來,仿佛從原本幽暗的深處扒開一道光線,突然就開了竅。


    楚晗看了一眼房老爺子,忍不住拔腳就想走。


    房易之突然放出悲聲,竟然跪地死死抱住他腿。


    老頭子情緒激動,像是極度悲哀後的大喘氣:“小子,你快放手吧別去!


    “我知道你父親是誰。你爹很有能耐,你比你親爹當年也不差,我算是服你了。但我老頭子真心勸你一句,是為你好——你小子是活菩薩啊你能立地成佛?老頭子我也有善心同情心,小千歲他被困在這裏許多年了,每一年也過得生不如死……他永遠都不可能再‘迴去’,這就是個天崩地陷的死局。”


    楚晗重新蹲下身,震驚而嚴肅:“什麽叫生不如死?什麽叫天崩地陷?您說清楚。”


    房老爺子深深看著他,歎道:“噯,小千歲非池中之物,喜水怕火,又難過冬,每年冬天都輾轉難熬。陽間的煙火氣太盛,逼得他沒處躲,怎麽可能在凡間界久持?


    “更何況,就算他想留下來,怕是有人逼得他不得安寧……他一露相就難免惹人注意,十多年前就曾經在城裏躲不下去,被人四處追著,走投無路躥上高原逃到青海去了,在青海湖裏熬了整整一年,那是什麽憋屈滋味兒……


    “他對你說過這個嗎?或者你聽說過這事嗎?”


    房老頭目光犀利,暗暗打量楚晗表情。


    有這樣的事……


    楚晗搖頭,從未聽過,突然萬分難受,好像痛在他自己身上。


    楚晗那時是琢磨,小房子那種脾氣,也是本性極驕傲自重的人物,所以沒有對他提及陳年往事。至於房易之為什麽特意對他說這些,他沒細想。


    夜深人靜這一陣鬼哭狼嚎,老槐樹枝子上一個團的夜梟都驚呆了。楚晗鄭重推開對方的手:“我都明白了,謝您今天一番苦意房先生。但是,我不會與他識於危難而不救。”


    “你非要跟那東西糾纏什麽?你這癡傻!”房老頭看樣子是真心想勸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歇斯底裏得:“你現在有他用得著的地方,所以小千歲會找上你,是他想纏著你。不然你以為什麽緣故?你是個青春美貌的大姑娘還是你是一頭母龍啊?你以為他看上你哪裏嗎!再想不清楚迴家去問你親爹老子,你就明白這其中原委!”


    “哦……原來他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楚晗被某些字眼戳了敏感,當時就沒細琢磨房老頭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房易之哼了一聲:“不然你以為他跟你窮耗這多時間,是要怎樣?你以為當初你們倆認識,是碰巧偶然?老朽對你說句實話,孩子,那天去北新橋,文物局領導根本沒有請我去,我是退休好幾年一塊朽木頭。是小千歲命我帶他去,是他要露麵。”


    楚晗:“……哦?”


    房易之直截了當:“一是怕有不相幹的人毀井。二是因為,他早就知道你會去,他想見你,然後一步一步引你去那些地方,不然你怎麽會找到王府下那個龐大的地宮,你以為是誰帶你去的?”


    楚晗平靜安然:“你說的這些,我早都知道了。他也沒瞞我,都說了實話。”


    房易之眼光異樣,皺眉:“咳!非我族類,其心必有異端,下一步還指不定要你怎樣,要你舍命相付呢?”


    對方一席話,楚晗其實句句都不認同,尤其厭惡那一句“非我族類”。他與這房老頭子倒是一個族類,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都嫌太多。


    “好啊,那就再幫他一次。我怕什麽?”楚晗淡淡一笑。


    ……


    為他再涉險一次又何妨?


    ……


    楚晗走開的瞬間,餘光看到盤坐牆下的房易之突然雙手前踞,深深地對他彎下腰,雙膝著地,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


    這人剛才還急赤白臉罵他不懂事,這時卻又表情莊重,眼底似乎流露同情,又含有某種悲哀和壯烈情緒,長久伏地不起……


    楚晗後來覺著,房老爺子這些年來,就如他形容房三兒的那句話,恐怕也過得生不如死,以至於言行心態各種自相矛盾。這人年輕時的經曆一定充滿不為人知的暴虐與動蕩,有很多不能提的秘密,雙手沾了無辜者的鮮血,罪孽纏身,人格分裂,在滑向惡念深淵的同時,偶然還有一絲良心發現吧。


    如果房老頭子是活該贖罪,自己這算什麽,他也說不清。


    他從內心不信房易之的話。他永遠不信房三兒有過一分一毫試圖傷害他的異心。說白了,以小千歲的本事,想把他怎樣都不是難事,想讓哪一號人就地人間蒸發,就是翻手覆手之間的一念。但是那個人至今沒有真正脅迫他做什麽。在大理發生的意外,以及後來沈承鶴失蹤,他堅信那都不是房三兒的本意。


    因為事關尋找沈公子的線索,楚晗一刻都沒耽誤,隨即就把房三爺召喚迴來。


    他兩個現在保持了某種比較默契的聯係方式,楚晗隻要想叫人來,房三兒基本一定會來。要是不出現,楚晗就該急了,這人一定出什麽事兒了。他們淩晨兩點出發,趁著北方的冬天夜長晝短,二探府學胡同。


    房三兒臉上有那麽一絲懶散和疲憊,沒有平時那樣活泛。這人走路時從身後搭了楚晗的肩膀,身體一半重量掛到他身上。


    楚晗皺眉迴頭:“沒有骨頭啊?”


    房千歲臉皮很厚地點點頭:“沒有。”


    楚晗略帶嫌棄地說:“你分量太沉,你走路不要總壓著我。”


    “這樣還沉?”房三兒哼了一聲,沙啞的聲音就從楚晗耳後發出:“已經念了輕功口訣,不然一掌就把你拍成一幅畫。”


    這話楚晗倒是相信。


    房千歲不知從哪弄來一件特別厚特別土的羽絨服,把風帽都戴上了,還裹了一條大號圍巾,簡直包成個臃腫的大粽子,那模樣特可笑。夜裏空氣幹冷,風很大,楚晗看到這人用圍巾包了整張臉,恨不得眼睛也包上不用看路了。


    房三兒雙眼眯著,眼球布滿赤紅血絲,膚色發白,腦門上三道撓痕愈發顯眼。


    寒風裹著砂礫刮進鼻孔,鼻子裏都幹澀充血。楚晗知道對方不是怕冷,而是懼怕北方冬天的幹燥,以及各個地方焚燒的煤爐,供應的暖氣,蒸騰的熱力。普通人估計很難想象,就好似整個人被關進一座巨大的焚燒爐或者煉丹爐裏,骨肉肌膚日夜地炙烤,燒灼。這人一定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說出來。小千歲剛才走路跟他那樣搭著,並不是膩歪纏綿的表現,就是不舒服了,也就顧不得平時行走江湖的輕鬆瀟灑。


    楚晗這樣一想,想到對方仍然心甘情願陪在身邊,心裏又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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