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屍體,越走越舉得不對勁。不對勁的地方有兩方麵,一個是身上的屍體好像在蠢蠢欲動,我不停地安慰自己,這是我的錯覺。</p>


    另一個不對勁的地方,我就無法用什麽道理來安慰自己了。</p>


    我們走出榔坪鎮上,已經快半個小時了。可是公路上沒有一輛車駛過,也沒有碰到一個人。318國道是唯一通行於重慶和湖北,地處三峽地區附近的國道,非常繁忙,現在時間還早,才下午四五點的樣子,路上不該這麽冷清。冷清到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步。天上連個鳥都看不見。</p>


    雖然天色尚早,可畢竟是冬天,天上的雲層壓的很低,鐵鉛般的黑雲,幾乎和山穀兩邊的大山一般高低。在這個環境下,我覺得我所看的世界,和平時的世界總是有點區別。</p>


    到底有什麽區別,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p>


    等我發現公路兩邊的農田裏,排列整齊的無數稻草人之後,我才猛然醒悟,我眼前的世界,是沒有顏色的世界,沒有丁點色彩。隻有灰色,甚至連極端的黑白兩色都沒有。所有的物體,呈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不同層次的灰色。就跟小時候看的黑白電視機一樣,物體的顯像,就是或深或淺的灰色來區別。</p>


    我放眼看去,整個山穀都是這模樣。前麵一裏遠的地方,通往水布埡的岔道口,有個老式的水車矗立在無垠的荒野中,水車很殘破,我隔得很遠就能看見,但水車在勉強的轉動。我幾乎就能聽到水車吱吱嘎嘎的朽木磨動的聲音。</p>


    水車下,站著一個人,和一個影子。</p>


    金仲和羅師父。我能確定是他們。</p>


    刹那,所有立在農田裏的稻草人,全部轉向,朝著我們,稻草人手上的破蒲扇,撲哧撲哧的抖動著。</p>


    這是羅師父最擅長的法術。我見識過,但在風寶山的那次,遠沒有這麽兇惡。</p>


    我想我和王八是過不去了。</p>


    王八站立一會,對我說道:“瘋子,你相信我嗎?”</p>


    我把王八看著,心裏一點譜都沒有,我不相信王八有本事能過去。</p>


    “相信我最後一次好麽?”王八的語氣好像在乞求我。</p>


    我點了點頭,雖然心裏根本不相信他。但到這個境地了,我還能怎樣。讓我在這個處境下,扔下王八。我的確做不到。想勸著王八和我一起放棄,更不可能。</p>


    “你把屍體放下來,把他的大衣打開。。。。。。”王八命令我:“你也解開你的衣服。”</p>


    我照做了。</p>


    好冷,我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顫抖,嘴巴哆哆嗦嗦。什麽話都說不出來。</p>


    “你聽。。。。。。”王八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我,“這聲音好聽嗎?”</p>


    “好聽。。。。。。”我喃喃的說道,王八身上的鈴鐺叮叮的,甚是悅耳。突然好困,就想馬上躺在地上拋開一切,好好地睡上。一路辛苦了這麽久,我好累。</p>


    迷迷糊糊的還聽見王八在我耳邊輕聲說著,“我現在說的話,你現在記不得,但羅師父打開你臉上的符貼,你就能想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p>


    “好。。。。。好。。。。。。”我隻想睡覺,王八說什麽我都答應,隻要他同意我睡覺。</p>


    ——王八對瘋子說道:“你現在睡著了,可是你還是要跟著我,別走丟了。”</p>


    瘋子“嗯嗯”的答應了,慢慢閉上眼睛。</p>


    王八從身後背的包袱裏拿出一件衣服,動作緩慢,卻有條不紊的慢慢穿上。那是一件道袍,嶄新的道袍,道袍穿好後,一陣寒風吹來,把道袍吹的獵獵飄動。道袍胸前,一奪鮮豔的綠色牡丹,燦爛奪目。牡丹的綠色,是這灰色世界的唯一色彩。</p>


    王八長籲一口氣,把迎麵吹來寒風猛吸了一口。臉色鎮定,雙眼閃出光芒。</p>


    王八從背後抽出一柄木劍,左手把鈴鐺有節奏的搖動。一步一步前行。瘋子和屍體都跟著王八走著。</p>


    瘋子不需要背屍體了,王八已經能趕屍。此處和恩施已經交接,恩施的全名是湖北省恩施苗族土家族自治州,已經屬於湘西巫術覆蓋的範圍。屍體已經能夠聽從王八的役使,跟著王八走動。</p>


    王八帶著瘋子和黃根伢子,向金仲和羅師父走去。</p>


    兩旁農田裏的稻草人,全部把自己下半身的木杆,從泥土裏拔起,從四麵八方,慢慢聚攏。天上好像又開始下雪了,不是,漫天飛舞的不是雪花,而是無邊無際的稻草。</p>


    王八渾身開始燥熱,左手的鈴鐺搖得更急。瘋子的腳步混亂,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可是旋即保持住平衡,繼續跟著王八走著。倒是黃根伢子,雖然是個死人,但腳步一絲不苟,慢慢的走著。</p>


    羅師父開始發出瘋狂的笑聲,夾雜著咳嗽,在這個環境裏,陰森卻又冷酷。</p>


    王八走到了水車下,對著金仲說道:“我來了。”</p>


    金仲麵色不忍,“你為什麽就不聽我的勸呢?”</p>


    “我不信你,我相信師父是對的。”</p>


    “是嗎?”金仲說道:“那他現在為什麽不來幫你。”</p>


    “師父在水布埡治水。”王八說道。</p>


    “他為什麽要治水,你知道嗎?”金仲輕蔑的說道:“他想把那個石礎塞在水布埡的壩基。”</p>


    “這是好事,福澤一方,他為這個事情,不來幫我,我不怪他。”</p>


    金仲偏著腦袋,圍著王八和瘋子、黃根伢子走了一圈。</p>


    王八警覺的把金仲看著。</p>


    “師叔有沒有跟你說過,塞死了壩基,會怎麽樣?”</p>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王八對著金仲大喊:“我隻知道,師父做什麽都是對的——!”</p>


    “你知道我不會傷你性命。才這麽有恃無恐,是不是?”金仲的口氣軟了些。</p>


    “正是。”王八迴答:“你不敢傷我的,你怕師父。”</p>


    “我不傷你,但這個屍體,你帶不走了。”金仲擺了擺手。</p>


    羅師父旋即在王八的麵前消失。</p>


    這不是好事。王八知道。</p>


    稻草人都圍過來了,天空飛舞的稻草都向王八和瘋子,黃根伢子鋪天蓋地的羅下來。</p>


    王八眼睛圓瞪,木劍上竄出火苗,稻草在天上開始燃燒。化為灰燼,落了下來。</p>


    金仲哈哈笑著說:“真沒想到,你竟然會這麽多了,你以前就學過的,是不是?”</p>


    王八不說話,把金仲看著。</p>


    “可是,你過不了我這一關。”金仲說的很肯定。竟然正眼都不看王八了,歪著頭看天。</p>


    王八見此機會,舉起木劍向金仲從過去。</p>


    可是還沒近金仲的身體,木劍斷折。身上的道袍也紛紛破碎,隻剩下一朵牡丹,掉在地上,被金仲拾起。</p>


    稻草人開始蹦跳著向王八撞過來了。王八不停的反抗,可是沒用,身上的稻草越來越多。每一根稻草都嵌入王八的皮膚數分。王八疼的冷汗直冒。</p>


    王八仍然在堅持。向金仲撲過去。</p>


    金仲不想和王八糾纏了,把王八踢倒在地,拎起屍體的耳朵,往密集的稻草人丟過去。</p>


    王八從地上爬起,想去爭奪。可是天空裏突然發出一陣尖利的嘯聲。</p>


    聲音如同尖刀一樣,刺入王八的耳膜。王八用手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滾,眼角和鼻孔滲出血來。</p>


    “別傷他性命。”金仲對稻草人群說道,“我瞧的起他。”</p>


    三四個稻草人,架起了屍體。</p>


    金仲說道:“你把屍體帶迴去,我去水布埡,我和師父該跟師叔有個說法了。不知道師父這次下棋,能不能贏,我要去看看。”</p>


    除了扛著屍體的幾個稻草人,其他的稻草人全部都散了,迴到農田裏,安穩的站著。</p>


    “你要快點走,不然熊經理等不急了。”金仲交代稻草人,“別再把事情弄砸。”</p>


    四個稻草人扛著屍體飛快往宜昌方向走去,速度飛快,在傍晚的黃昏中,影影綽綽的,一會就沒了蹤跡。不知道羅師父是稻草人其中的哪一個。</p>


    金仲把躺在地上痛苦滾動的王八看著,“我已經手下留情,你還是和你的朋友迴家去吧。再聽我一次勸,詭道,不是你想的這麽簡單,有些事情,你承擔不起。”</p>


    瘋子站在一旁,什麽動靜都沒有,也不幫王八去站起來。就這麽站著,看來是嚇破膽了,嚇癡呆了,這膽小鬼,估計每次事到臨頭,都是這般模樣。</p>


    金仲懶得去理會瘋子,他探知過瘋子的記憶和思維,他知道瘋子膽小,根本對詭道沒興趣。王八被治住了,瘋子還能怎麽樣呢?</p>


    等會王八恢複了,瘋子也從驚赫中清醒了,他們應該知難而退。迴家去吧,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詭道的傳人本應就是我,金仲。</p>


    金仲看了王八一會,轉身向水布埡的方向走去。</p>


    王八隔了好久才站起來,嘴角掛著微笑。王八現在腦袋疼的厲害,什麽法術都施展不出來,坐在路邊休息了一會。顫巍巍的背起瘋子,也往水布埡走去。山風唿嘯,天色又開始昏暗。王八在路上緩慢前行,他現在心裏安穩,榔坪距水布埡直線距離,也就三十公裏左右,算上盤山公路的迴旋,王八相信自己明天肯定能到水布埡。</p>


    水布埡是清江的一個水電站,把清江的上遊抬高百米,根據設計規劃,完全竣工的水布埡壩體淨高將達到兩百米。橫在山澗的巨大混凝土水壩,把清江的上遊攔截成一個浩瀚的水庫。</p>


    當年壩體基礎澆築後,發現江底一側的基底,有個不明的地質縫隙,仍舊滲水,無論采取何種辦法,都無法堵上。最後施工單位無奈,隻好順著縫隙,塞進一個導流通道,以解施工的急切。可是多年水流衝刷,壩導流通道被衝刷的愈加厲害。大壩隸屬單位,想盡各種辦法都無法攻克這個難題,眼睜睜看著壩基漸漸被衝蝕,無計可施。</p>


    後來病急投醫,秘密請來無數能人,做法事,看風水。也無濟於事。</p>


    甚至發生,一個工人在另一個導流暗渠裏檢修時,被三十六伏的弱電擊死的事故。傳言才開始流傳:清江的水蛟不可斷絕。總有一日,會拱開壩體。屆時,下遊的漁峽口資丘,甚至長陽縣所在龍舟坪,岌岌可危。</p>


    “平位三九路”趙一二說道。</p>


    “平位四七路”一個聲音迴答的飛快。聲音沙啞,是個七十多的老頭子。</p>


    “師兄,你每次來跟我下棋,都很會挑時候啊。”趙一二一副嘲笑的口氣,“平位五八路。”</p>


    “平位四八路。”老者應的很快,“當年你也是趁我在穀城給人看蠟,跟我下棋,才把螟蛉弄過去的。大家彼此彼此。”</p>


    “那不一樣,你是替人奪魂,本來就傷德,你自己心虛。去位二二路。”趙一二說道。</p>


    “你把蛟路斬斷,難道不是為你自己把握水脈,我不信你不想得清蛟的好處。”老者哼了一聲,“去位四六路。”</p>


    “去位三七路。”趙一二不閑扯了,他跟師兄從來就談不攏,這個話題,不知道二人爭論過多少遍。</p>


    “上位二九路。”老者氣定神閑,“趙一二,你這次可要輸了。”</p>


    “上位二八路。”趙一二說出口,就馬上反悔,“錯了,這步不算,上位七七路。。。。。。。”</p>


    “你想悔棋?”老者說道:“可以,拿出螟蛉給我。。。。。。。不願意。。。。。。那我就提子了,上位二七路。”</p>


    趙一二臉色難看,他被師兄算計,錯走一步。</p>


    接不歸。</p>


    這麽簡單的陷阱,趙一二沒看見。</p>


    “我有時間,你還沒贏。等我十分鍾。”趙一二抱著石礎,跳進水中。</p>


    老者坐在船上,把水麵的水花看著,麵露笑容。老者眇了一目,隻剩一隻手,一隻腳,身上殘疾的古怪。</p>


    “金仲,你上來。”老者說道。</p>


    金仲已經在岸邊站了一天一夜。聽到師父招唿,手指點了點,水麵上隨意漂浮的木頭,瞬間聚攏,成為浮橋。</p>


    金仲踏著浮木,走上船來。</p>


    “師父,你這次可要贏了,再打贏一個劫,趙一二就輸了,你是要他的一隻眼睛,還是一條腿?”</p>


    “叫他師叔,你怎麽這麽沒規矩。”老者聲音不大,語氣卻嚴厲。</p>


    “是的,師叔下的這麽快,節約點時間,不見得治得好那個蛟路。”</p>


    “他等這個石礎,時間也不短了。。。。。。”老者聲音意味深長,“這次他在拖延時間。是不是在等那個姓王道名抱陽的徒弟來。”</p>


    “來了又能怎樣,那個小子,還差得遠。”金仲老實的迴答道:“他是個死心眼,滿心想著趕屍。。。。。。師叔應該沒指望他。”</p>


    “能有趙一二這麽會變通的人,世上有幾個呢。趙一二就是想讓他知道放棄,才給他這個難題。。。。。。。你沒傷他吧?”</p>


    “沒有。”金仲說道:“他本來就和我們沒關係,我害他幹嘛?”</p>


    “這就好,別濫傷無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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