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儀被這怪人一直提著,隻見所有的事物不停地在飛速倒退。而寒意更是快速侵染著自己,凍得直哆嗦。


    約莫一盞茶功夫後,怪人便帶著恭儀來到了山頂上一處平地,眼前隻有埋沒在夜色雲海中依舊顯得十分可怖的斷崖。


    恭儀的小腿直發抖,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


    怪人將恭儀放開後,背著斷崖而立,臉上的那道疤痕被月光映得更加滲人,就像一條趴在他臉上的蜈蚣。


    他見恭儀直直盯著他,臉色有些蒼白,遂轉過身去,負手而立望著茫茫雲海。


    良久後,怪人突然淺聲問道,似有惆悵,“你為什麽不學武?”


    恭儀自知逃脫不了,見他並無害他之意,才迴道,“家父不準我學。”


    “恭家夫婦待你怎麽樣?”


    “我爹娘?他們對我自然是極好。”


    怪人聞言倏然轉頭盯向恭儀,神情兇惡,怒道,“不準叫他們爹娘!他們不是你爹娘!你的爹娘已經死了!”


    恭儀雖然害怕這個怪人,可更不準他侮辱自己的父母,當即也是怒道,“老家夥!你胡說什麽!”


    怪人怒氣衝衝,一步竄了過來,貼在他麵前,近在咫尺,眼中滿是滔天的殺意與暴怒,“我說了!你爹娘已經死了!他們不是你爹娘!”


    恭儀被這怪人突然的舉動給嚇到了,隨即漲紅了臉,粗著脖子反駁,“老家夥!你不準再說我爹娘!你再說,我就……”


    後麵沒了話。他本想說殺了你,又或是打你之類的。可下意識覺得說這些話隻會顯得很可笑。


    怪人似乎看透了他,隨即神色陰狠地說道,“就怎麽樣?就殺了我?”


    隨後,突然好似泄了氣,萎靡了下去,苦笑一聲,呢喃著,“你若殺了我也好。死在你手上我也就有臉麵去見他們了。”


    恭儀見他神經兮兮,滿口胡言亂語,又好似發了瘋病。


    良久後,怪人才歎了口氣,伸手將身後的那柄古怪巨劍取下插在了地上。


    “你握住它。”


    恭儀猶豫了片刻,伸手輕輕抓住了劍柄。


    在握住劍柄的瞬間,恭儀仿佛在耳邊聽到了一聲響徹天地的龍吟。而後,隻見那柄巨劍突然開始燃燒,恭儀被這奇特又詭異的狀況嚇了一跳,急忙鬆開了手,向後倒去。


    巨劍在離開恭儀的觸碰後,劍身上的火焰好似失去了火源,慢慢減小,直至消失。


    怪人在旁目睹著這一切,雙眸之中沉下去的喜悅之色再次浮了上來。再次說話時,聲音柔和了許多,“抓住它,那火焰不會傷害你的。”


    恭儀將信將疑,許是好奇心作祟,終是顫顫巍巍地又伸出了右手,將劍柄握住了。


    隻見那消逝的火焰再次出現。


    恭儀這時才注意到,這火焰很不尋常,雖是燃燒升騰著,卻並不明亮,甚至有幾分暗淡,而且這火焰沒有任何溫度,絲毫感受不到灼熱、焦烤。


    就像隻是街頭賣藝所施展出來的小把戲一樣,看著新鮮。


    “這嚴苛來說並不是火焰。而是你血脈中的力量。”


    恭儀猛然看向他,收迴了握在劍上的手,靜聽著他繼續說下去。


    劍上的火焰緩緩再次淡下去,而怪人伸出右手握住了劍柄,瞬間,隻見火焰爆裂而起,勢要衝天。


    他的話徐徐傳了過來,飄入了恭儀的耳中。


    “你,不是凡人。”


    望著這個手握燃燒巨劍的人,暗淡的火光襯著明亮的月光交織摻雜在一起,仿佛將他映照成了來自阿鼻地獄的使者。


    恭儀不顧地搖著頭,不願相信他所說的話。可他的聲音還是如同九幽深處傳出的冷息一樣,盡數使他寒冷入骨。


    “你尊為少主,血脈之中的力量比我要強上數百倍!這是你生來就有的,你逃不掉的。”


    怪人鬆開了手,神色似是有些虛弱。


    “此劍是我族至上聖劍,我以自己微弱的血脈之力根本不能完整駕馭它。”說著,再次看向恭儀,“此劍對於凡人來說毫無用處,隻是廢銅爛鐵罷了。隻有你,嫡係一脈身上純正的血脈之力才能徹底發揮此劍的威能!”


    恭儀忽然有些發抖,好似再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可他的話卻是如同銘文一樣,一字一句得烙在了恭儀的心上,再也抹不掉。


    “不,不,我不是……”恭儀臉上再無血色,腳步踉蹌地往後退著。


    怪人見恭儀此般模樣,忍不住無邊來得暴怒,“少主!別再執迷不悟了!醒醒吧!”


    止讓被他吼得跌坐在地上。可內心中隻覺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他不想相信,可卻不得不相信。


    恭儀坐在地上,整個人似乎都變得頹喪。


    心中知道這個人沒有在騙他,方才在他觸碰到巨劍的時候,就已經感受了來自那把劍的清鳴,仿佛一個終於找到了歸宿的遊子,又像是一個終於尋到了親人的旅人。


    那種心中共鳴的感覺使他揮之不去,忘之不得。


    怪人歎了口氣,“你的血脈之力已經開始蘇醒,若仍隻是把自己當做一個凡人。他們終會找到你,然後殺了你!”說著,看向恭儀的雙眼,“包括你現在所謂的親人,一個不留。”


    兩人沉默了良久之後,恭儀垂著頭,終於接受了目前現狀。


    “我爹娘怎麽死的?”一句輕聲響起,可就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恭儀丟了半條命。


    怪人神色複雜地看著恭儀,突然大慟,“他們被人殺了…,我們一族都被他們殺了…,一個不留。”他的聲音絲絲顫抖著,夾雜著淺淺的哭腔。


    其中的無奈、無力頓時傾瀉而出,似汪洋大海要將恭儀溺死其中。


    恭儀抬起頭,有些泛紅的眼珠掩在夜色下,教人看不清楚。


    “是誰?”


    一句輕問,像是在這黑夜中丟失了方向,不知了所蹤。良久等不來它的答案。


    他陷入哀傷,終苦著輕道,“你現在太弱,告訴你隻會適得其反。”


    ……


    恭儀這般呆坐在地上將近半個時辰,也不再覺得夜風發冷,身體都好似失了溫度。


    緩緩抬起頭,望向前方無邊的茫然雲海,突然發覺自己的渺小。


    “你喚作止讓?”


    怪人苦笑著,搖了搖頭,目光同樣的悠遠,“此劍名為止讓。自我一族被屠盡後,我再也不配使用自己的姓名。此劍便是我的名字。”


    良久後,恭儀突然仰頭望著夜空發笑,笑聲有些淒厲,眼角也是無聲地滑下了細長的淚水。


    笑罷,恭儀突然跳了起來,衝著止讓大喊道,“叔叔!我要學武!教我吧!”


    止讓看著恭儀,終是笑了起來。


    “你可不能稱我‘叔叔’,你尊為少主,我配不上。不如你就直接叫我名字。我也必然不會以別的名字叫你,那我就稱你一聲‘公子’吧。”


    恭儀看著止讓,雖然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仍在,可卻不再覺得麵前這個人可怖了,也笑著迴道,“好。”


    當下止讓便向恭儀說道,“你不曾習武,那可知武道有內外之分?”


    恭儀搖了搖頭,神色惘然。


    “內功修氣,外功修力。我們一族自身血脈之力是這天底下最為強大的力。雖然你憑借血脈之力足以縱橫天下、睥睨九州。可此時你羽翼尚淺,不到萬不得已,切記不可在人前動用血脈之力,若逼不得已,不得不用時,那見過的,隻能是死人。”


    “這……”恭儀大驚,隻覺這樣似乎過於兇惡。


    止讓見他神色有異,知他心有不忍,勸慰道,“人心難測,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去了。到時候,你可是會招致無窮無盡的追殺。”


    話音一轉,再道,“你要是嫌棄此舉不妥,就認認真真,老老實實主內、修氣。到時候再學個一招半式,等你強大,再無畏懼後,再憑借血脈之力,也能藐視人間。報我一族皆數被屠之恨,殺父弑母之仇。”


    “我不想報仇。”恭儀突然平靜說道。


    止讓一聽,頓時暴怒,齜牙瞪目,高聲喝道,“滅族之恨!焉能不報?父母之仇!豈能不顧?”


    “可我不想殺人,我隻想保護我在乎的人。”


    止讓仿佛聽到了一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玩笑,哈哈大笑起來,“保護?真是天真啊!昔日的族長,你的父親,可是這世間頂天立地的人,殺伐決斷,英武非凡!而我們一族則是這世間最尖銳的矛,最鋒利的劍!是最為強大的戰士!


    你看看你,竟已被那些卑鄙的凡人拔去了爪牙,消磨了意誌。他們對你的荼毒竟已是如此深沉!”


    說這些話時,麵前這個男人仿佛重新擁有了那些至高無上的榮光。使得恭儀根本沒辦法出言反駁,隻得站立著靜靜聆聽。


    沉浸在過往之中,止讓是如此激動,可也是如此的耀眼。


    良久之後,止讓再次頹喪,眼角藏不住的落寞在流淌。那些無上的榮光已經是淪為曾經。眼下隻有一個苟且偷生的族人和一個徹底廢掉的少主。


    倏地,止讓冷笑起來,“既然你如此決定,想必我再說什麽你也不會聽。我最後奉勸一句,希望你能牢牢記住。


    終有一天,你會為你的天真感到懺悔,會為你的愚蠢付出代價!”


    恭儀望著他,緩緩垂下了頭,不再與他對視。他眼中的榮光過於耀眼,肩上的負擔過於沉重,這一切,恭儀背負不住。


    止讓對這個少主極其失望,可一個即將溺死的人就算抓住了一根稻草,也會拚盡一切再次掙紮,隻因不願丟失對於自己來說,那種至高無上的東西,生命。


    而對於止讓來說,自己至高無上的信仰,就是往昔的榮耀。


    他已經抓住了稻草,見到了穿破黑暗的曙光。又怎會輕易放手,又豈敢輕易放手?又怎甘心輕易放手?


    曾經一族的輝煌與隨後而來的破滅,在無數個日夜中反複交雜,踐踏著他的內心與尊嚴。隻有無窮無盡的仇恨支撐著他,若沒了這些,他的靈魂定會死去,軀體也會腐朽,淪為一具麻木的軀殼。


    止讓調整心態,明白少主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撼動的。當即不再提及報仇。


    隨後向恭儀躬身揖禮,敬聲道,“公子既然不願意再說,那止讓就不再說。”


    恭儀突然見止讓態度如此大變,方才幾近發狂,此時卻又這般恭敬,一時有些發怔,不禁喚道,“你……”


    “今後止讓隻是公子身邊的一個老奴,公子要做什麽,止讓陪著;公子不做什麽,止讓絕不多言。”


    恭儀望著他朝向自己彎曲的身影,再也不能說出話來。


    止讓挺起身,態度渾然大變,“公子,你身上的血脈之力已經蘇醒。當下最緊要的事,就是學會如何控製血脈中的力量。”


    說罷,臉上卻是不由浮現了苦笑,曾經引以為傲的血脈,即使竟要刻意去掩藏。真是諷刺。


    恭儀按照他的指示盤坐在地上,耳邊響起止讓的話語,“心入空明,神入太虛。意守心識,氣沉丹田……”


    止讓的聲音好似縹緲在靈空之中,徐徐緩緩將恭儀拉進了一片混沌。


    一輪黑色的圓盤掛在血紅的天空之上,仿若傳說中的天狗悄無聲息地將太陽食下,怠惰的太陽掛著一圈極為耀眼的金邊,顫顫巍巍的,不停抖動,傾瀉著懾人的光芒。


    暗淡的光將天空點亮,極目眺望而去,茫茫的天空徒有被映出的猩紅,再無他色。幾近焦炭的雲層鐫刻在天空之上,像是曾在書中讀到的壁畫。


    身下是一片無盡的汪洋,被頂上無窮的天空映照著,也變得甚是紅濁。鮮紅的波濤陡然從海麵之下竄出,貪婪著想要啖食這裏所有生靈。


    天空與海洋在盡頭融匯,分割不開。入目隻有茫茫而又刺眼的紅。仿佛一座淹溺在血液中的牢獄,羈押著那些罪惡滔天的囚徒。


    突然,猩紅之海波濤洶湧,掀起了百丈的驚天巨浪,直直向著恭儀而來,誓要將他吞沒。


    粉身碎骨的斥力洶湧地抨擊著,終是閉上了雙眼,不敢再望。


    片刻後,一切好似重歸寧靜。


    再睜開眼,隻見周遭漆黑一片,是以無邊無際的空間,頭頂之上,遍布著一層紅色水晶,時不時會看到蕩漾起的漣漪,慢慢擴散成微波。


    驀然迴頭,一雙巨大的眼睛正直勾勾地與他對視,不過數丈。


    不見麵貌,不見身軀。隻有金黃色的雙瞳在這片黑暗之中熠熠生輝,狹長的瞳孔中盡顯無上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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