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所以謝一塵莫名其妙地出了車禍,以至於頂替上來的李娟娟忽然名不正言不順。


    是李娟娟害了謝一塵嗎?不是。


    可這樣,人們說,李娟娟就是不如謝一塵,她能站在中間,全是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上。謝一塵不幸,李娟娟一定背後竊喜——好像是李娟娟期望謝一塵出車禍似的。


    人們並不知道李娟娟的想法,但大家猜,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八九不離十。


    所以舞團聯係謝女士,希望她勸說謝一塵親自來看,打破謠言。反正謝一塵已經站不起來,不如成人之美,不如托一把這位本土的新星,李娟娟不差,不比她謝一塵差,哪個動作不到位?哪個表情不深刻?不糟踐謝女士親自籌措操心的這出《白蛇新編》。


    “我考慮了,我出現了,她還有的跳麽?”謝一塵沉默一下,輕輕掛掉電話。


    拒絕為李娟娟撐場,讓謝一塵顯得傲慢,不受歡迎,冷漠,不識抬舉。


    謝一塵清楚這些,可她無論如何不能站在台下看另一個人在舞台上起舞,看白蛇換了相貌,看自己雙腿殘廢。


    人一定說她心眼小,天地間這麽多出戲,她怎麽就盯著這一出?


    全中國的女舞者一大把,像她一樣漂亮優秀的不是沒有,她有背景,有幾個認識的叔叔伯伯,可這又能怎樣?哪個熟識的叔叔伯伯會在眾目睽睽下提出意見,讓個殘廢上台?


    歸根結底,隻是因為那無妄的車禍,那時街上空曠,能並排四輛車,那輛貨車怎麽一定要擠到她身後,六個軲轆一轉,把她後半生的榮譽都碾碎了。


    電話線蜷曲著,空無地抖了抖,謝一塵轉離電話邊,到樓梯口喊寧玨。


    “有電梯你不坐非要我勞碌?”寧玨說著,人已經到了樓下,仰起臉來,靠著黃銅豹子和謝一塵拖延。


    謝一塵緊握手推圈,垂臉看寧玨:“周三有好些人來看望我。”


    “那是好事啊。”寧玨信口胡說,她已經聽到了的,謝一塵不喜歡,但這些事她管不著,隻好裝聾作啞。


    “我不如死了好。”謝一塵忽然決絕了。


    寧玨在樓下,並不端莊謙卑地站著,十幾級台階忽然拉長,謝一塵眸光深淺不一,最後閉眼,雙手用力一撐。


    四周黑暗幽寂,她撐起自己時,從下肢傳來沉重的軟弱,她起不來,她被拽向更寂寞的黑暗中。好像墜入無量地獄,四周鬼魅森森,她努力地前傾身體,什麽也看不見,隻有一片黑暗,隻有一片寂靜的,不斷下墜的黑暗……


    她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在那之前,急促的幾道腳步聲。


    不是自己,她睜開眼,人在半截樓梯上,在滌綸混紡的外衫裏裹著,抬起頭,寧玨半跪在樓梯上,托起她,她上身枕在寧玨懷裏,胳膊盲目地越過寧玨後背,抓亂了幾縷頭發。


    下半截……無關緊要地磕磕碰碰了。


    “你喊我來,就是表演空中飛人?”寧玨言語刻薄。


    謝一塵自欺欺人地閉眼,失去辯解能力。


    “你不想見人就直說,在我麵前要死要活做什麽,我不是你對象,我還比你小。”寧玨更是毫不給麵子,托起她送上輪椅,紮緊一向被謝一塵忽視的安全帶,把人送入電梯。


    卻直接登了頂樓,四層天台,電梯門一開,穿過一條水泥小道,就是一片空曠的帶著積水的平台。


    散亂地扔著一些舊花盆和幹枯的花,似乎很久沒有打理過,謝一塵被推上頂樓邊緣,寧玨動作並不溫柔,像是鏟起了一鐵鍬沙,急著拋向什麽地方。


    結局是拋向空中。


    寧玨把安全帶解開,推她到天台邊緣,她略有不慎就要跌下去,零落成泥,塵歸塵,土歸土。


    謝一塵注視樓下。


    寧玨倒是開始扯閑篇:“蘇聯都沒了,人們不也是活,什麽主義,什麽理想,最後怎麽不都是有錢人活著,沒錢的人就去死。你有錢,還有人做家務,睡席夢思,我沒有錢,我睡硬紙板,我都沒想過死,你怎麽天天尋死?我理解不了,你給我演示演示,什麽夢想理想的,你既然完成不了了,那你殉道去。”


    謝一塵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勸解她,能夠直接將生的願望化作泡影。寧玨的勸法透著一股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思想,但言語難聽,仿佛是要用激將法直接把她推下去。


    但寧玨說什麽,無關緊要。


    她腦子裏隻剩下接下來的日子。


    周三,那些人要來假惺惺地看望她。


    周六,她要去見證李娟娟白蛇的生,見證謝一塵白蛇的死。


    她不甘心。


    下半生都是廢人,與其這樣……死又怎麽樣?


    殉道?這個詞真是好。


    她再次望向腳底,懸空一半,三樓之下一片細弱的花壇,一片草坪,她或許摔在花壇上,或許摔在草坪上,或許一半一半,身首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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