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更科同學被救護車載到最近的醫院接受治療。


    據說傷口隻要再深一點就沒救了,所幸救護得早,傷口也比想像中來得淺,所以沒有生命危險,隻要一個禮拜就能出院。告訴我們這些事的是麻貴學姐。


    那天,遠子學姐一起跟著去了醫院。我們在諮詢室裏接受老師詢問後,就一直坐在沙發上等待醫院通知。


    當時麻貴學姐突然現身,告訴我們「遠子跟我聯絡過了,她說更科同學沒有大礙」。


    「真是的,不久前才發生學生被刺傷的事件呢!我們學校為什麽會接二連三地出這種紕漏啊?為了壓下消息不讓太多學生知道,可要花上不少工夫呢!算了,我祖父他們應該有辦法吧!你們可以迴家了,我想你們應該沒心情再上課或參加社團活動了吧?我叫司機送你們迴去好了。尤其是旁邊那位,如果不送你迴家,讓你在迴家途中跳下陸橋可就麻煩了。」


    她還看著芥川如此說笑,但我們實在笑不出來。


    這時的芥川已經身心俱疲,憔悴不堪了。在圖書館陷入一陣混亂後,芥川一直像尊石雕一樣沉默不語,不管老師怎麽問話都不迴答。我想芥川一定是不停地在心中責備自己吧!看他麵色淒苦、唿吸困難的模樣,我也不禁擔心得胸口都揪緊了。如果更科同學有個三長兩短,他或許真的會精神崩潰。


    那天晚上,遠子學姐打電話給我。她說更科同學可以說點話,情緒也大致穩定下來了。


    就算聽到這些事,我的心情還是沒有好轉。


    經過這三天,文化祭已經迫在一周之後了。


    話劇排演一直呈現何止狀態。竹田同學和遠子學姐在這段期間好像都忙著準備班級活動,昨天我看到遠子學姐的時候,她正甩著兩條毛躁不齊的辮子在走廊上奔跑。


    琴吹同學問過我,我跟芥川在三天前的午休時間離開教室後就沒有迴來,而是直接早退的理由,我隻迴答身體不舒服,並沒有詳細說出事情經過。


    「既然如此,那我去問芥川。」


    琴吹同學不悅地丟下這句話。但是當芥川到校時,她看見芥川疲憊的模樣,好像頗為驚訝,後來也沒真的去問那天的事。


    芥川可能因為自我譴責,故意不讓自己有一刻的心安,所以沒有請假也沒有遲到,一樣認真地天天坐在教室裏聽課。


    自從美羽自頂樓墜落後,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芥川雖然照樣出席,但他看起來就像把自己鎖在心中的房間。


    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也都會迴答,不過他總像在思考什麽事,一直露出鬱鬱寡歡的表情。


    午休時間,遠子學姐跑來我們教室。


    「我想話劇該重新開始排演了,你覺得呢?」她很擔心似的小聲問著芥川。


    「……我知道了。放學後在小會館集合吧?」芥川淡淡地迴答。


    久違的排演,在奇妙的氣氛中展開了。


    每個人似乎都很在意芥川,因此顯得心不在焉,台詞也讀得平淡無味。


    芥川板著臉孔念起大宮的台詞。我不由得感到他的聲音比以前生硬,也聽不出任何抑揚頓挫。但是,他就像努力背負著自己的義務,還是繼續念台詞。


    念到大宮和杉子書信往來最高潮那幕,芥川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這是杉子寫信給出國留學的大宮,說「請接受我」,表達自己的傾慕。而原本總是迴答「請不要愛我,去愛野島吧」的大宮,也終於吐露真心,接受杉子感情的最精彩情節。


    「我在考慮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還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不管重來幾次都一樣。就像跳針的唱片,隻要講到這句台詞,芥川的聲音就會停止。


    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我隻能心痛地看著芥川皺緊眉頭、眯細眼睛,努力地試著擠出聲音。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文化祭前一天。


    我走進小會館,看見琴吹同學站在舞台上,獨自練習念台詞。


    「大宮先生,請不要生氣,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這封信的。」


    她望著觀眾席如泣如訴的模樣,跟以往的琴吹同學截然不同,看起來非常脆弱無助。


    「苦苦等候著您的迴音,卻音訊杳然,所以我開始擔心。就算您生氣了,也請您憐憫我,給我個迴音吧!」


    這時琴吹同學發現我了,她嚇了一跳,臉也紅了起來。


    「討、討厭,來了幹嘛不出聲啊!」


    「抱歉,因為看你很認真,不好意思打斷。大家都還沒來嗎?」


    琴吹同學轉開視線,僵硬地迴答:「好像都在忙班上的事吧……明天就要正式上場了,芥川真的沒問題嗎?」


    她的表情很快地黯淡下來,慢慢將視線轉迴我身上。


    我也沉著臉迴答:「他曾說過會站上舞台啦……」


    我很清楚他為什麽念不出台詞。大宮的情況,就像他和五十嵐學長、更科同學的三角關係,就算隻是演戲,叫芥川背叛好朋友野島,而接受野島愛慕的杉子,他還是會感到畏懼。因為芥川背叛五十嵐學長,接受了更科同學的請求,結果不隻傷害了五十嵐學長,甚至把更科同學逼到絕境。


    這樣的選擇正確嗎?沒有錯嗎?因為芥川心中充滿這些疑問,所以才不安地念不出台詞。


    芥川真有辦法在這種狀態下站上舞台嗎?如果正式演出的時候,他也這樣呆呆地晾在台上,那不是徒增傷心。


    「……」


    琴吹同學也一定很擔心吧?她又轉開視線,低下頭去。


    我也默默地把書包放在觀眾席上。


    「……喂!」


    琴吹同學依然看著旁邊,對我說:「在其他人到齊之前先練習一下吧!井上可以幫我念大宮的台詞嗎?我想體驗一下最後一幕的感覺。」


    我點點頭,也走上舞台。


    「好的,就從書信往來那幕開始吧!」


    「……嗯!啊,劇本給你。」


    「不用了,台詞我大概都記住了。」


    「……是喔!」


    我們站在舞台的兩端。


    琴吹同學開始用脆弱的表情望著我。


    「大宮先生,請不要生氣。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這封信的。」


    這是演技嗎?琴吹同學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低頭往上窺視的目光,還有交握在胸前的手,完全是個努力向愛慕之人表達心意的純情少女,讓我產生一股異樣的情緒。


    不知為何,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難道我對琴吹同學動了心?


    不可能吧?一股不安又帶著甜蜜的感覺從我的心底湧出。


    「苦苦等候著您的迴音,卻音訊杳然,所以我開始擔心。就算您生氣了,也請您憐憫我,給我迴音吧!」


    琴吹同學不隻是聲音顫抖,就連她交握的手指、嘴唇、睫毛都輕微抖個不停。


    「我是您的,是專屬於您的。」


    琴吹同學以癡迷的表情凝視著我。


    「我的一生、名譽、幸福、驕傲,都是屬於您的,都是您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熱烈,眼眶也濕潤了。


    「隻有成為您的妻子之後,我才能成為真正的我。」


    不知為何,此時的我想起和琴吹同學在醫院裏的對話。


    ——井上……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我啊……在國中的時候……


    當時琴吹同學也像這般,眼中帶淚地訴說著吧?


    琴吹同學突然低下頭。


    台詞也停止了。


    奇怪?正當我感到疑惑時,一滴晶瑩剔透的水滴從琴吹同學的臉頰滑落。


    她、她該不會真的哭了吧!


    「你怎麽了?琴吹同學?」我慌張地向她跑去。


    「是不是太入戲了?還是在擔心芥川……」


    「


    不是的。」


    琴吹同學搖頭,哽咽地說:「我並不是在擔心芥川。我很自私,芥川這麽痛苦,大家都在為他擔心……我卻隻在意其他事……」


    她雙手掩麵,肩膀顫抖。


    我滿心困惑,小心翼翼地問著:「你在意的是什麽事?」


    琴吹同學像個孩子般啜泣著,好一陣子才放下雙手,用微弱的聲音說:「井、井上最近……又是遲到,又是早退,午休時間還突然跑出學校……還會跟遠子學姐和竹田竊竊私語……一定是在說芥川的事,又不想讓旁人知道吧……我是這樣猜測的……從大家的態度,我就看出來了。我……我並非一直都像這樣……我給你的印象好像很幹脆,其實並非如此……雖、雖然……竹田好像已經看出來了……可是,我卻被井上討厭……井上也不會認真跟我說話……」


    我感到整顆心緊緊揪起。


    琴吹同學一定是覺得隻有自己被排除在外,所以很不安吧?就算她外表故作堅強,內心一定受到傷害了。


    「對不起,我都沒有顧慮到琴吹同學的心情。可是,我並不討厭琴吹同學啊!」


    「笨……笨蛋……」


    琴吹同學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看她哭著連聲唾罵,我真的搞不懂她是在逞強還是在示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傷心還是生氣


    「雖然我還是不太懂……但很對不起。」


    「既然不懂就不要道歉。我最討厭井上這樣,不管是對誰都那麽溫柔、那麽討好,讓我看得都忍不住焦慮起來……也感到難過。井上在國中的時候……明明不是這種人……那時的井上還會笑得很開心……」


    我震驚地問道:「琴吹同學,你在國中的時候就認識我了嗎?你上次在醫院裏也這麽說過吧?」


    琴吹同學欲言又止地望著我。她仿佛天真孩童般毫無防備的表情,緊緊抓住了我的心,令我幾乎停止心跳。


    小會館裏一片沉靜。


    「我……」她用細微的聲音說著,臉頰也泛紅了。「我在國中的時候看過井上。」


    「不好意思,請問是在哪裏看到的?」


    琴吹同學輕輕咬住嘴唇,垂下眼簾。


    「井上一定不記得了吧!可是,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所以在那之後,我也去找過井上,一次又一次,整個冬天裏的每一天都……」


    我不懂。居然還是每天?到底在哪裏啊?為什麽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在哪裏看過琴吹同學?


    「那個時候的井上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經常掛著笑容,看起來好像很幸福。井上的身邊也總是有一個女孩。」


    我感覺像是被人迎麵揍了一拳。琴吹同學抬起頭來。


    「井上隨時隨地都跟那個女孩在一起,隻看著那個女孩,笑得很開心。但是,升上高中再次見麵時,井上卻變得很不快樂,也沒有認真對待過哪個人,隻有表麵裝得笑嘻嘻的,表現出一副很愉快的樣子。所以,我好不甘心……因為,好不容易重逢,井上卻已經不是從前的井上了。」


    怎麽辦?我的唿吸變得很不順暢。


    這些話仿佛變為一層層枷鎖,鎖住我的喉頭。我的脈搏加速,指尖開始痙攣,腦袋昏沉沉的。


    「那個」又來了。


    怎麽辦?該怎麽辦?


    琴吹同學皺著臉,好像又要哭出來的樣子。


    「五十嵐學長在校舍後麵血流如注倒下,更科在旁邊大喊『都是那個女人害的!』的時候,我驚覺好像看到了自己,因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著那個改變井上的女孩。都是因為那個女孩——都是因為井上美羽,井上才會變得無法開懷大笑!是吧,是這樣對吧?那個女孩——總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對吧!」


    鎖在我喉頭上的枷鎖束得更緊了!它緊緊束起,伴隨著鐵圈深陷皮膚般的痛楚,我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整個世界都轉為無聲。


    為什麽,為什麽現在還要跟我提起美羽!


    琴吹同學似乎終於發現我的身體起了異狀。


    「井、井上?」


    我唿吸困難,站都站不穩了,眼前一片朦朧,不禁跪在舞台上。


    「對不起,我遲到了。」


    「心葉學長,七瀨學姐你們好啊!」


    芥川和竹田同學一起走進小會館。


    「嘿,我在路上碰到芥川學長,所以就一起過來了。咦?心葉學長,你怎麽滿頭大汗?臉色也好差喔!」


    我按著胸口,大口地深唿吸,勉強迴答:「……因為室內有點熱。我已經沒事了。」


    雖然我感覺脈搏還是跳得一樣快,但是周遭的聲音又重新傳入我的耳中,好像也有辦法站起來了。不過,我的頭依然像被揍過一樣陣陣作痛,好像隻要一不小心就會再度發作。


    琴吹同學似乎對她吐露情感一事感到很後悔。她咬緊嘴唇,一直不看向我這邊。


    「不好意思,我被班上咖喱喔的準備拖住太久了。」


    遠子學姐此時也甩著長長的辮子出現了。


    全員到齊,最後一次排演正式開始。


    「好美的聲音。」


    「這一定是她的聲音沒錯!」


    「這麽說來你還真幸運。」


    野島和大宮演著對手戲。


    而琴吹同學剛剛說的那些話,還在我的腦中徘徊不去。


    ——因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著那個改變井上的女孩。


    ——是吧,是這樣對吧?那個女孩——總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對吧!


    不知怎地,琴吹同學好像誤以為美羽就是井上美羽。但是,琴吹同學確實知道我和美羽的事。


    她認識過去那個隻要有美羽在身邊就會很開心、像個傻瓜一樣覺得自己幸福無比、總是以戀慕的眼神望著美羽的我。


    我隻要迴想起國中往事,就一定會有美羽。


    早上的教室、午休時候的走廊、夕陽照耀的上學跳上、迴家途中繞道而去的便利商店、章魚燒店、飄落著銀杏葉片的公園、老舊的圖書館、硬被帶去的小飾品專賣店……每個地方都充滿了美羽的身影。綁著馬尾的美羽總是帶著惡作劇般的微笑望著我。


    ——心葉,你對我來說是特別的,所以我隻告訴你我的夢想。


    ——我想要成為作家,想要讓很多人看我寫的書。如果可以讓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正在寫小說喔,就快寫完了。我會讓心葉第一個讀喔!


    ——嘻嘻,心葉,你臉紅了耶!怎麽了?你在想什麽?坦白說出來吧,我絕對不會生氣的。好嘛,告訴我嘛!心葉,把你心裏想的事情全部告訴我嘛!把你的心事全部告訴我吧!


    然而,那一天,美羽突然用銳利如刺的目光看著我。


    她無視於我,迴避我,最後還微笑著說「心葉一定不會懂的」,就在我麵前從頂樓跳下去。


    當時美羽的姿態,跟更科同學在圖書館裏自殘之前露出的笑容重疊在一起,充斥於我的腦海。


    ——你終於……迴答我了。


    噴出的鮮血。


    愕然睜大眼睛的芥川。


    ——如果,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因為我很笨……我什麽都看不出來……


    ——對不起……


    我胸口緊縮,喉嚨發熱。


    我想揮開那些景象,卻怎麽都揮之不去。美羽的臉、更科同學的臉、芥川的臉一一浮現。大家都露出哀傷、絕望的表情。


    我們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錯了吧?


    芥川並不想傷害更科同學,他隻是想償還過去的罪過。更科同學也隻是一直愛慕著芥川罷了。


    但是,到底是哪裏做錯了?


    我是不是也在無意間傷害了美羽?我一定是在某個時候,


    做錯了某些事吧?


    所以美羽才會討厭我,因而從頂樓跳下去吧?——當一詩說希望我去看你們比賽的時候,我是那麽地高興啊!


    ——一詩每次約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歡喜雀躍地提早到達集合地點。


    芥川一直想著非得變得更睿智不可、非得更誠實不可。他介於尊敬的學長和曾經傷害過的女孩之間,經過深重的糾葛,才選擇了這種行動。


    當他明白這種行動才是導致更大的不幸時所體會到的痛苦絕望,也貫穿了我的胸口。


    舞台上,芥川和琴吹同學正在演出最高潮的書信往來那一幕。我站在舞台角落,心痛地看著他們。


    「大宮先生,請將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把我當成獨立的女性來看待。」


    「請不要以所謂友情的石頭敲碎我這個願望。」


    芥川顯得很難受。他麵孔扭曲、咬緊牙關、額頭滲出汗水。


    如果迴應了、如果接受了,就會演變成最糟糕的事態。


    因為經過苦思而獲得的答案,也不見得就是正確的解答。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一直在做錯事!我明明發過誓絕對不再犯錯,絕對不再像這樣傷害別人了!


    ——我又做錯了!我就跟國小的時候一樣,還是那麽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


    大宮內心的糾葛,跟芥川的痛苦重疊,也跟我自己的痛苦重疊了。


    為何會傷害別人?


    為何關係會遭到破壞?


    ——為什麽一詩突然說要分手?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我是那樣拚命地努力過來的啊!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我在考慮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還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台詞中斷了。


    芥川的臉頰上滴落汗水。他幹燥的嘴唇隻是不停顫抖,一句話都不出來。他僵立在舞台上,一動也不動。


    已經這麽痛苦了,為什麽他還要繼續演?


    他仿佛非得把自己折磨到底不可。


    這樣的決定如果又錯了,那該怎麽辦?


    說不定又會傷害什麽!


    說不定又會破壞什麽!


    我的喉嚨緊縮,全身冒出冷汗,身體像要從中裂開似的疼痛不已,我再也忍無可忍,因此握緊雙拳大叫:「夠了,別再這樣了!已經夠了不是嗎!為什麽非得這麽痛苦啊!」


    芥川、琴吹同學,還有站在舞台另一角的遠子學姐和竹田同學,每個人都驚訝地看著我。"


    小會館裏充滿了寂靜和緊張的氣氛。我繼續顫抖地喊著:「隻不過是小小的文化祭,我從一開始就沒什麽興趣。已經夠了,我明天不會上台演出的。」


    我的腦袋如同火燒般疼痛,喉嚨像是有熾熱的物體快要嘔出。我跳下舞台,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書包,就往門口走去。


    「等一下,心葉學長,你怎麽啦?你明天真的不來嗎?」


    竹田同學跑過來拉住我。


    我輕輕揮開她的手,低頭說了一句:「對不起。」


    然後像逃命一樣離開了小會館。


    迴到家後,我躲在棉被裏,顫抖著喉嚨,持續著短促的唿吸。指尖還在痙攣,像壞掉笛子般的咻咻聲從喉嚨深處冒出。仿佛有人拿著沉重的鐵塊,從左右夾住我的頭,腦袋持續隱隱作痛。


    為什麽我會這麽脆弱、這麽沒用、這麽愚蠢呢?


    每次碰上什麽事,我的身體就會失去正常機能,然後說出小孩子似的台詞,逃離現場。


    芥川他們會怎麽想?還有遠子學姐……


    好痛苦,快要無法唿吸了。真差勁,我太差勁了。我真是個差勁的大笨蛋。


    我到底要到何時才能痊愈?難道一輩子都得持續這種狀況?


    美羽!


    美羽!


    美羽!


    為什麽我到現在還無法忘記你?


    在我緊閉的眼中,野島、大宮、杉子的台詞逐一浮現。這些血一般的鮮紅文字,紛紛落於被鎖在永無止盡黑暗之中的我頭上。


    「真正陷入熱戀的人,是絕不能接受失戀的。」


    「那樣實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幾乎令人無法承受。」


    「就連夢見那個女孩都會覺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失戀是絕對無法承受的。」


    「神啊,我會盡可能小心謹慎地做好每件事,請務必幫我實現這個願望。」


    「求求你,請將杉子賜給我吧!請不要將杉子從我身邊奪走!」


    「我會祈禱你得到幸福的。」


    「我實在不想在野島先生身邊待一個小時以上。」


    「我無法橫刀奪取好朋友戀慕的女性。」


    太多的文字。


    太多的話語。


    悲傷的話語。


    苦澀的話語。


    讓人心痛欲裂的話語。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如果沒有喜歡過你。


    如果不曾跟你相遇。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不需要承受這種仿佛被獨自留在黑暗之中的悲傷、恐懼和寂寞了。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牽扯太深了。


    不想再有這種思慕。


    妹妹舞花叫著「吃晚餐囉」,跑進房裏來。


    「哥哥身體不舒服嗎?」


    我對哭喪著臉的妹妹說「幫我跟媽媽說,我已經吃過了,現在不餓」,然後把棉被拉到頭頂,躲在床上不出來。


    我一定又讓媽媽他們擔心了吧?


    我對自己的幼稚覺得丟臉到想要歎息,雖然討厭,卻又隻能無可奈何地逕自頭痛、唿吸困難,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大概在床上躺了四個小時。


    當唿吸總算變得順暢時,房裏已是一片漆黑,外麵也下起雨了。


    聽得見外麵冷冽的雨聲。


    躺在床上看著窗戶,我發現被雨淋濕的地方正閃閃發光。


    我想關上窗簾,就蹣跚地起身,緩緩走到窗邊。低頭看向窗外,可以看見鄰居的窗戶玄關照出的燈光,淡淡地散布在建築物和道路上。


    在這片景色中,綻放著一朵大大的紅花。


    有個人站在路邊,仰望我家的方向。


    那位撐著紅色雨傘、身穿我們學校製服的女生……


    「……琴吹同學?」


    我嚇了一跳,趕緊衝出房間。為了不讓家人察覺,我躡手躡腳地下樓,打開玄關大門走出去。


    琴吹同學看到我出現,肩膀強烈地震動了一下,抓著傘柄的雙手握得更緊,戰戰兢兢地垂下目光。


    「……對不起。」


    那細微到難以聽聞的聲音,幾乎溶化在雨聲中。


    「井上會生氣地跑出去,都是因為我吧……因為我說了那個女孩的事……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是琴吹同學害的。」我僵硬地說著。因為我已精疲力竭,身體一點都使不出力了,實在沒有心力去選擇溫和的用詞。


    「可是……」


    琴吹同學縮緊身體。


    「真的……跟琴吹同學沒有關係。所以請你迴去好嗎?」


    琴吹同學仰天起臉來。她的眼神非常悲傷,就像受到傷害,讓我的胸口也跟著痛了起來。


    對不起……


    琴吹同學嚅囁著說出這句話,就快步離去。從她製服的肩膀和背後都因雨水淋濕而變色的情況來看,我知道她已經在雨中站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的胸口好難受,唿吸快要不順暢了……所以我禁止自己再繼續想,走迴家中。


    我輕輕關上玄關大門,正要走上樓時,媽媽從客廳走了出來。


    「心葉……你的身體還好吧?」她擔心地問。


    「不用擔心,媽媽。」


    「我有留下


    你的晚餐,還是要洗澡?水還是熱的。」


    我原本想迴答不想吃飯,但是琴吹同學悲傷的眼神又在腦海浮現,令我胸口疼痛難耐,因此我頓了一下,說:「謝謝。我洗過澡就去吃。」


    我像是喉嚨堵塞地吃著遲來的晚餐,總覺得食不知味。即使如此,我還是全部吃完,在流理台洗過餐具之後迴到自己的房間。


    即使關上電燈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我持續聽著外頭冷冷的雨聲。


    我已經不想再傷害別人,也不想再受到傷害了,然而我還是傷害了琴吹同學……那些傷害也同樣迴到我自己身上。


    或許人類這種生物就是要傷害別人才有辦法活下去吧?人類就是這麽愚蠢的生物吧?


    我對琴吹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


    今後我要用何種麵貌對待芥川、竹田同學,還有遠子學姐呢?


    文化祭的話劇,又該怎麽辦才好?


    對了……遠子學姐沒有打電話來呢……一想到這裏,我的意識就像泥土融入了黑暗中。


    更科已經出院了。


    母親,我一次都沒有去探望過她。


    到底去探望才正確,還是不去探望才正確;該去道歉才好,還是默不吭聲才好,我已經無法判斷了。


    我深深地傷害了她,不隻是身體,就連心靈也是……從六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我便一直一直在傷害她。但是,我真的想要當一個誠實的人。


    母親,我已經無法了解誠實這個詞匯的意義了。誠實到底是什麽?怎樣才叫誠實?對某人誠實,同時卻會對另一個人不誠實,不是也有這樣的情況嗎?


    我不懂。到底什麽才正確?到底該做什麽?到底該選擇誰?


    今天,我又收到她的來信了,我沒有辦法讀那封信。


    為何我曾那麽傲慢地想過,這樣的我或許也能給她幫助呢?


    母親,我真是個愚蠢的人。


    補述


    文化祭的話劇可能要中止了。我一定也傷害了井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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