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了琴吹同學夏天住過的綜合醫院。


    芥川帶我走進充滿藥水味的白色走廊。


    至此,他完全沒再開口,我也持續保持緘默。


    「……」


    「……」


    我們走進個人病房,床上躺著一位大概三十五、六歲的瘦弱女性。


    她的口鼻和身體插了好幾根管子,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芥川低頭看著那個人,像是歎息般地說:「……這是我母親。從我十一歲的時候,她就一直以這個模樣躺在醫院裏。」


    我的胸口受到強烈的衝擊。


    一直是這樣?從芥川十一歲開始?從來沒有清醒過?


    我想起綾女小姐很難過地講出來的話。


    ——事件發生後我們的母親就住院了。母親的身體一向不太好,總是在醫院進進出出,但是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


    那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原來是這個意思……


    床邊的桌上,擺著滿滿一籃橘子和葡萄柚,酸甜的香味飄送而來。


    水果籃旁還有一疊未拆封的長方形白色信封,大致數來至少有十封以上。


    收信地址是醫院,收信者欄位寫著「芥川淑子」。看到這裏,我終於知道芥川寄出的信是寫給誰了,頓時感到鼻酸。


    芥川拿起一個信封,低垂的眼神寂寥地望著收信者姓名。


    「我知道不管我寫多少封信,母親都不可能會看……可是,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覺得每當情緒無法抑製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寫信給母親。隻要寄信過來,我就覺得母親傾聽了我的心聲,心情也會變得比較輕鬆。」


    他敘述的話語聽起來雖然平靜,卻讓人感到一股哀傷。


    「母親是在生下我的時候把身體搞壞的,但是她從來不曾埋怨我,總是溫柔地對我微笑。」


    綾女小姐也說過,芥川從小就將任何事情做得好好的。


    為了不讓母親操心。


    芥川把信封放迴桌上,再度望向他的母親。


    平靜而悲傷的眼神,充滿哀淒的側臉。


    「不管我心中有多麽醜陋的情感,隻有母親會原諒我吧!所以我也不會對母親說謊,每一封信都是我的真心話。」


    ——我們光是為了母親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顧及一詩。


    ——雖然一詩很成熟懂事,但是當時的他也隻是個還在讀國小五年級的十一歲男孩啊…


    芥川也把六年前那件事寫在信裏了吧!


    而且,應該也寫了這次的事……


    芥川從水果籃裏拿起幾顆橘子遞給我。


    「我們去中庭吧!」


    「嗯!」


    我接過橘子,僵硬地點點頭。


    我們坐在醫院中庭的長椅上,吃著有點苦澀的橘子,我也坦承了我跟遠子學姐去過他國小母校的事。


    「對不起……你已經叫我不要再管你了,我還這樣……」


    芥川似乎不怎麽驚訝。他含著橘瓣靜靜地說:「……不用介意。我在割腕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就是抑製不了想要切割什麽來解決一切的衝動。」


    「當時你為什麽說『鹿又還沒有原諒我』呢?」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開始剝起第二顆橘子的芥川神情灰暗地迴答:「那件事啊……其實事件發生後,小學生模樣的鹿又還一直住在我的心裏,不時會跟我說話。她說『為什麽不遵守約定?』、『如果你沒有背叛我,事情就不會鬧得這麽大,也沒有人會遭受痛苦了。我的傷痕永遠都不會消失』……」


    鹿又同學跟我素未謀麵,我卻感覺像是親耳聽過這番話一樣,背上不由得興起一陣冷顫。


    「是什麽約定呢?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會以為鹿又同學受到欺負呢?」


    「因為我看見鹿又的課本和筆記本被割得一塌糊塗,而且次數很頻繁。」


    芥川停下剝橘子的動作,開始說起六年前的事。


    第二學期換了座位,他坐到鹿又同學隔壁。上國語課時,他無意往旁邊望去,就看到被割得滿目瘡痍的課本,還有鹿又同學愁眉苦臉低頭看著課本的模樣。


    鹿又同學發現芥川正看向這邊,就驚慌地闔起課本。下課時間,她偷偷拜托芥川「請不要告訴任何人,也請對老師保密」。


    但是,後來鹿又同學的物品還是持續被割破。


    遍布著美工刀切割痕跡的鉛筆盒、名牌被割碎的體育服、印上可愛卡通圖案的墊板、水藍色的毛巾——每次鹿又同學看到這種情況,就會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後覺得很丟臉地把東西藏起來。


    然後她又會向芥川懇求「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就這樣約好了喔」。


    芥川陷入了難解的糾葛,他不知道是應該遵守跟鹿又同學的約定,還是向老師求助。但是鹿又同學那樣懇切地拜托,所以芥川一直無法違背約定。之後,芥川想了其他方法照顧她,他提議讓鹿又同學把東西放在他的櫃子,而且還把姐姐用過的舊課本送給她。


    鹿又同學也很依賴芥川,兩人後來就成了好朋友。


    「鹿又好像跟父母處得不太好。她經常跟我說,她的父親像是一板一眼的公務員,隻要她成績下滑就斥罵她。她還說討厭『笑『這個名字。」——父親說過,我出生的時候山巒笑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我討厭「笑」這個名字,因為我在父母麵前總是笑不出來。


    ——我一直在跟他們奮戰。


    偶爾會發表激烈言論的鹿又同學,其實在乖巧的外表之下藏著一顆堅強的心。放學後,他們經常一起去圖書館寫功課或是讀書。


    ——在所有課文裏,我最喜歡的就是芥川龍之介寫的《橘子》。因為作者是芥川。


    ——芥川,你會永遠站在我這邊吧?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吧?


    「如今迴想起來,我跟鹿又也曾經像這樣一起吃橘子……好像是遠足的時候吧……」


    芥川遙望著遠方。


    「鹿又雖然是個女生,卻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跟山村老師說的一樣,芥川一直煩惱著該不該遵守跟朋友之間的約定。


    某一天,芥川無意間看見班上的小西同學在罵鹿又同學,而鹿又同學隻是哭喪著臉默默承受。因為小西同學以前就經常瞪著芥川,所以芥川開始懷疑,小西同學可能就是帶頭排擠鹿又同學的人。


    他問鹿又同學:「你是不是跟小西吵架了?」鹿又同學隻是露出尷尬的表情沉默不語,所以他對小西同學的疑惑更深了。


    那段期間,鹿又同學都把課本和筆記放在芥川的桌子裏。但是有一天,芥川送給她的舊課本封麵又被割得亂七八糟,她似乎無法再忍耐了。


    鹿又同學抱著課本,邊哭邊說「對不起……芥川特地送我課本,卻發生這種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芥川看到這種情況,終於忍不住向班任導師桃木老師報告鹿又同學受到欺負。


    後來桃木老師好像把小西同學叫過去盤問。聽老師的描述,小西同學很懊惱地沉默以對,當老師說「你可以跟鹿又同學好好相處吧」的時候,她顫抖地點頭迴答「……是的」,所以老師告訴芥川「事情已經解決了」。


    「其實小西並沒有欺負鹿又。不隻是小西,全班同學都沒有欺負她。」


    芥川很難過地說:「割破課本和筆記的,其實就是鹿又自己。」


    我吃驚地倒吸一口氣。


    「為什麽鹿又同學要割破自己的課本?」


    「我也隻是猜測,大概是鹿又對父母的反抗,也可能是她對父母的沉默求救訊號。要不然,也有可能像我一樣,是因為壓抑不了想要破壞什麽的衝動……


    的確,是因為我破壞了跟鹿又的約定,鹿又才會真的受到欺負,也


    是因此,那天她才會拿雕刻刀攻擊小西。事情爆發後,鹿又的父親沒辦法繼續在原來的地方工作,鹿又也因此轉學,桃也辭職了。都是因為我輕率的舉動,才害大家的生活都毀了。」


    ——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


    我一想到他當眾遭老師責罵的心情,就覺得心痛欲裂。芥川隻是不忍心丟著哭泣的鹿又同學不管,沒想到反而把鹿又同學逼到絕境……


    鹿又同學如今還以小學生的姿態活在芥川心中,持續責備他。


    我對停下剝橘子的動作、沉著臉咬住嘴唇的芥川小聲問道:「我想問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房裏有個粉紅色的兔子吊飾,是哪來的?」


    芥川用疲憊的聲音迴答:「那隻兔子……是生日禮物……我不好意思去逛都是女生的店,就找鹿又一起去選。鹿又說『就這個好了』所以我才買的……但是鹿又轉學後,把那隻兔子跟《橘子》一起送還給我了。」


    「橘子?」


    我反問之後,芥川抬起臉來,露出落寞的笑容。


    「就是國小課本裏麵芥川龍之介寫的《橘子》。隻有這個部分被切下來,跟斷頭的兔子一起送到我家。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看到芥川這個名字吧!」


    「怎麽這麽說……」我話說到一半,聲音就出不來了。


    這太過分了,那件事又不是芥川的錯。


    芥川又垂下目光。


    「事件發生後,我母親就變成這樣,所以我覺得那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從那時開始,為了不再傷害他人,我隨時注意自己的言行,努力當個睿智而誠實的人……沒想到我卻陷入三角關係,還傷害了學長……我果真是最差勁的人。」


    才不是這樣,你一點都不差勁。這不是你的錯。我很想這麽告訴他。


    但是我說不出口。


    我很害怕……


    隻是因為害怕。


    如果我在這種時候說出安慰的話語,一定會讓他更自責吧!我很害怕這種情況,怕得幾乎全身顫抖……


    「遠子學姐,刺傷五十嵐學長的應該另有他人。她還說芥川是在包庇那個人。」


    我真是太卑鄙了,因為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情,隻好轉述遠子學姐的話。但是這樣也已經讓我費盡心力。


    芥川露出驚訝的表情,然而,很快又轉變成淒苦的表情。他像是要抑製顫抖般握緊雙手,說:「的確是我刺傷了五十嵐學長。那把雕刻刀也是我的,不管是什麽事,都是我做的。」


    他究竟想要包庇誰,我也已經看出來了。因為可能的人選太少,我打從一開始就猜到了。


    可是,連我自己都無法接受這個答案。芥川為什麽要如此犧牲?是因為對過去的罪惡感?或是……


    「芥川,更科同學難道就是跟你同班的……」


    芥川咬緊牙關站起身來,像是要阻止我再問下去,嚴厲地對我說:「我被過去緊緊束縛著,我沒辦法切斷過去。我也打算承擔自己的責任直到最後。」


    然後他把剝到一半的橘子交給我。


    「不好意思,這也請你幫忙解決吧!我先迴學校去了。」


    說完,芥川轉身就要離去。


    我趕緊問道:「芥川,我想要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因為喜歡更科同學才跟她交往的吧?你現在還是喜歡她嗎?」


    芥川迴過頭來,流露出清澈而哀傷的眼神。


    「我是喜歡過她。但我現在有想見的人,那個人並不是更科。」


    芥川離開後,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吃著剩下的橘子。


    我剝開硬皮,掰下橘瓣放進嘴裏。


    帶著苦澀的酸味衝進了鼻腔深處。


    「哈啾!」我聽到後方傳來的噴嚏聲,一迴頭看到遠子學姐屈膝坐在樹後。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錯愕地問著,遠子學姐紅著臉,拍拍裙子上的草屑站起,她有點抱歉又有點害羞地說:「我在上學途中看見心葉和芥川……所以就跟過來了。」


    「然後就一直躲在那裏偷聽嗎?」:


    「……對不起。」


    她在我身邊坐下,將兩手放在膝上。


    「你生氣了嗎?」


    「現在生氣也沒用,我早就放棄了。」我平靜地迴答,一邊剝著橘子。老實說,看到遠子學姐使我覺得心情稍微恢複了點。


    「嗯……我也可以吃嗎?」


    「你應該嚐不出味道吧!」


    「沒關係,給我吧!」


    我把橘子皮剝幹淨,再把橘子分成兩半,其中一半給了遠子學姐。


    「謝謝。」


    遠子學姐掰下一片橘瓣放進口中,默默吞下。


    我也吃著自己這份橘子。


    「芥川龍之介的《橘子》是怎樣一個故事呢?」


    「這是在描寫故事敘述者的『我』從汽車裏看到了美麗、溫柔又鮮明的瞬間景象。在國小課本上,『橘子』不是寫成漢字,而是寫成平假名吧!


    這個『我』跟一位穿著破舊,看起來很愚蠢的鄉下女孩坐在同一節車廂裏。她讓主角感覺很不舒服。因為這個女孩在車子進入隧道前打開窗戶,讓煤煙飄進車裏,讓他的憤怒達到最高點。但是,車子出了隧道,一群小男孩來幫這位離家工作的姐姐送行,女孩就從窗口把橘子丟出去給弟弟們。


    在溫暖的黃昏陽光中,橘子在空中鮮豔地舞動。主角看到這一幕,心情突然變得豁然開朗。那是會讓人胸口揪緊,酸酸甜甜的幸福滋味,跟橘子的味道很像,雖然很酸……卻會深深滲入心中。」


    「橘子不是很甜嗎?」


    「不……很酸。」


    遠子學姐又小聲地補充一句「大概吧」,然後紅著臉再吃了一片橘子。


    我也喃喃迴應:「是啊……的確很酸。」


    遠子學姐一麵吃著酸澀的橘子,一麵說:「嗯……我曾經說過要調查更科同學吧!更科同學在國小五年級的時候,因為父母離婚而轉學。更科同學這個姓,其實是媽媽那邊的舊姓。」


    我停下吃橘子的動作,仔細傾聽,遠子學姐繼續悲傷地說出:「更科同學以前的姓是……」


    我會開始喜歡她,是因為看見她哭泣。


    傍晚時分,我看見一位少女站在種了桂花樹的庭院裏跟母親爭吵。母親後來不理少女,自己走進屋內,被獨自丟下的少女縮緊身體,抱著膝蓋蹲在院子裏,肩膀還隱隱顫抖。


    她壓抑哭聲的脆弱身影,跟我平時見到她的模樣差太多了。我一時又震驚又心痛,在桂花的甜香中感到暈眩。


    我的第二次戀情,或許也是從我看見你哭泣的瞬間開始的吧!


    你覺得這是你的恥辱,因此憎恨我、唾罵我,但是我反而被你吸引。


    這樣的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再喜歡別人。


    可是我想見你。


    非常想見你。


    好想見你,想到快要控製不住。


    不管我多麽努力告誡自己,我的腳還是會自動走到你身邊。我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你,想要實現你的心願,讓自己染上黑暗,想要墜落到無盡的深淵。


    我希望至少能夠感覺你的存在。


    就算隻是聽聽你的聲音也好。


    好想見你。


    好想見你。


    但是,現在的我卻不能見你。


    迴到學校後,已是午休時間。


    我一踏進吵鬧教室的後門,背後就傳來尖銳的語氣。


    「出公差啊?還真悠閑呢!」


    我轉頭一看,發現環抱雙手的琴吹同學正瞪著我。


    「哇!」


    「你那是什麽反應啊!」


    「沒有啦,因為你突然出聲所以我嚇一跳。早啊,琴吹同學。」


    「現在該說午安吧!」


    她頂了我一句之後,就小聲地說:「芥川來了喔!雖然是第三堂課才進教室。


    」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我假裝毫不知情地說著。


    「他現在被老師叫到教職員室去了,不過他今天看來心情很穩定,還很有精神地跟大家打招唿呢!」


    雖然琴吹同學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但是想必她也很擔心芥川吧!


    本來望向旁邊的琴吹同學,突然不安地轉頭看著我。


    「……更科今天也來了。她剛才還到班上來,因為芥川不在,她就迴去了。她說芥川忘了東西,所以幫忙送過來,就把什麽東西放在他的抽屜裏……」


    此時芥川迴來了。


    他從另一個門進入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女同學跟他說話時,他也靜靜地笑著迴答一兩句。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開始做下一堂課的準備,正要從抽屜拿出課本和筆記本的時候……


    芥川的表情突然僵住。


    他睜大眼睛,看著伸向抽屜的手。他看見了什麽?我忍不住朝他走去。


    當我走到他身邊,看見讓他驚愕的東西時,我也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一股寒意貫穿全身。


    那是國小五年級的國語課本。


    芥川用顫抖的手把封麵布滿割痕的課本翻到背麵。最下方用簽字筆寫了芥川綾女的名字,而旁邊又貼了一張貼紙,上麵寫著另一個名字。


    「鹿又笑」。


    芥川愕然地注視著課本。


    那本一定是他送給鹿又,芥川姐姐用過的舊課本吧!也是在那件事後,送到他家的芥川龍之介《橘子》被切剩的部分……


    琴吹同學說,更科同學是幫芥川送東西來的。


    芥川送給「鹿又同學」的課本,如今竟被「更科同學」拿來放在他的抽屜裏!


    他一動也不動,持續俯視那本被割破的課本,好像已經忘記自己還在教室。


    我立刻快步走出教室。


    聽到琴吹同學發出「啊」的叫聲時,我已經在走廊上了。


    我不是芥川的朋友。


    我也很明白,不要太在意他的事比較好。我已經跨過好幾道界線,絕對不能繼續往前!


    但是,芥川被傷害得那麽深,他是那樣痛苦。


    已經夠了吧!


    也該放過他了吧!


    我來到三班的教室,但是更科同學不在裏麵。


    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昂,因此沒有迴教室,而是跑下樓梯,經過中庭,跑到關著兔子的飼育小屋。更科同學也不在這裏。


    我下一個找尋的地方是圖書館。因為午休快結束了,櫃台前排滿了要借書的學生,一位擔任圖書委員的女孩正忙個不停。


    我朝著人潮的反方向前進,跑到圖書館最裏側。


    當我到達日本文學作品區時,總算在芥川以前割書的書櫃前看到了更科同學。


    她低著頭,好像正在打簡訊。地上掉了兩張割破的書頁,還有一本精裝本的芥川龍之介作品集。她也不撿起書本,隻是專心地繼續打簡訊。


    更科同學神情狂亂地盯著手機螢幕,一邊喘息一邊撥打按鈕的模樣,簡直像被什麽鬼怪符了身,我看得不禁害怕地冒出冷汗。


    宣告午休時間結束的鍾聲響起,周遭傳來學生急著離開的聲音,眾人的腳步漸漸遠去。


    但是更科同學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還是繼續打簡訊。


    不覺之間,四周都靜了下來。


    我以發抖的語調問道:「你在發簡訊給芥川嗎?」


    更科同學吃驚地抬起頭來。


    「你又想叫芥川來幫你頂罪嗎?」


    更科同學顯得有些迷惘,緊接著就露出完全不適合這個場合的可愛笑容。


    「因為一詩總是站在我這邊啊!隻要我有困難,他就會立刻飛奔到我身邊。他是我專屬的騎士喔!我跟一詩之間可是有紅線聯係的唷!」


    她輕柔的口吻,幸福的微笑,讓我戰栗得起雞皮疙瘩。她到底在說什麽啊?


    「……偷走生物社的兔子、用雕刻刀刺傷五十嵐學長的,就是你吧?」


    更科同學不悅地皺起眉頭。


    「是啊,因為我最討厭兔子了。而且五十嵐學長太煩了,竟然對一詩動粗……我絕不原諒他,所以就刺傷他了。用這個。」


    她把手機放進裙子口袋,然後掏出一樣細長的東西。我發現那是一把刀口呈v字形的雕刻刀,驚訝得為之屏息。


    「『唰』地一下……」


    更科同學的嘴角微微揚起,斜斜地揮了一下雕刻刀。


    「五十嵐學長嚇壞了,倒下之前他還滿臉不敢置信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快哭了,真是太爽快了。」


    我害怕得渾身打顫。更科同學為什麽可以用如此開心的表情,說出那麽可怕的事呢?當時她不是也害怕地哭喊嗎?難道那都是演出來的?還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站在我眼前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個非常不安定,猜不透會做出什麽事的危險生物。


    圖書館變得鴉雀無聲,其他人應該都離開了吧!


    「你……跟五十嵐學長……有在交往吧?」


    我斷斷續續問著,更科同學的表情頓時轉為激怒。


    「這隻是對方的一廂情願!笑得跟笨蛋一樣!吵吵鬧鬧的!要去看哪部電影、要去哪間餐廳吃飯、要叫什麽餐點,他都擅自幫我決定好了,一定是早就預謀要做什麽下流事吧!每當他假裝不經意地搭我的肩膀,我就想要像切高麗菜那樣把他切得粉碎!光是跟那個男人唿吸相同的空氣我都想吐!」


    她接連口出惡言,激烈地批評她討厭的那個人。我被她閃閃發亮的眼神,還有她用力握緊的雕刻刀嚇得僵直不動。


    「討厭!討厭!我最討厭他了!我根本不想再看到那個家夥!他竟然還欺負一詩!對一詩做了那麽過分的事!結果他竟然叫我繼續跟他交往,我嚇都嚇死了!什麽叫做『繼續』啊!我從來沒有跟他交往過!他連這個都不懂嗎?笨蛋!早點死死算了!」


    憎恨、悲傷、痛苦、憤怒——更科同學的臉上交織著各種情感,她的身體也不停顫抖。


    此時,後麵傳來芥川的聲音。


    「夠了!不要再批評五十嵐學長了!不要這樣汙辱學長!」


    「你果然來了,一詩。」


    更科同學就像等到男朋友一樣開心微笑,而站在她麵前的芥川,則痛苦地扭曲著麵孔,他硬擠出聲音說:「……五十嵐學長很了不起。他又開朗、又會照顧人,深受社團成員們的愛戴。當我獲選為一年級裏的唯一正式選手其他學長都不怎麽愉快的時候,隻有五十嵐學長打從心底為我感到高興,還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好好加油。」


    芥川的聲音緊繃。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所以,學長叫我把更科介紹給他時,我才會接受。如果是學長,一定沒問題。更科跟學長在一起的時候,不也是一直很開心嗎?」


    笑容從更科同學的臉上斂去。


    芥川像是忍耐著極大的痛苦,繼續說:「我……我以為你們處得很好,還感到安心,可是你卻騙我學長對你使用暴力,還說學長在跟蹤、騷擾你……竟然這樣騙我……」


    「先騙人的不是一詩你嗎!」更科同學流露出受傷的眼神大叫著。「當一詩說希望我去看你們比賽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啊!我去看了好幾次比賽,一詩每次都會走到我身邊跟我聊天——雖然一詩的身邊總是跟著五十嵐學長,但是我關心的隻有一詩,所以從來沒注意過他。


    可以跟一詩變得這麽親近,讓我覺得好開心。當一詩約我去遊樂園玩的時候,我開心得簡直要飛上天!雖然五十嵐學長也去了,但是我隻要假日也能跟一詩在一起,就已經覺得是最大的幸福了。


    所以一詩每次約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歡喜雀躍地提早到達集合地點。可是,後來一詩


    卻動不動就說突然有急事,或是得了感冒,經常放我鴿子。結果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就變成五十嵐學長的女朋友了!」


    芥川無法迴答。他抿著嘴唇,皺緊眉毛,靜靜聆聽更科同學訴苦。


    我的胸口像是有火在燒。芥川並非存心欺瞞,他隻是受到最尊敬的學長請托,才設法把學長跟女同學拉在一起啊!


    就像大宮支持好朋友野島和杉子一樣……


    但是正如同杉子喜歡的是大宮,更科同學傾心的對象也不是五十嵐學長,而是芥川。


    「我知道一詩跟五十嵐學長的關係很好,所以為了不讓一詩討厭,我一直努力地忍耐著。但是,你知道我跟學長去吃飯看電影有多痛苦嗎?漸漸地,我隻要聽見學長的笑聲就會起雞皮疙瘩,後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才跟一詩說了那種話。學長確實沒有對我暴力相向,但是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更科同學雙手握住雕刻刀,然後指著自己的胸口,一邊退後,一邊露出哀傷欲絕的表情說:「我好不容易甩掉五十嵐學長,一詩也答應當我的男朋友,我們終於可以得到幸福了,為什麽一詩突然說要分手?是因為我刺傷了學長嗎?那是『鹿又逼我做的』,是鹿又威脅我,如果我不做她就要搶走一詩。我不想被一詩討厭,可是,可是,我好討厭學長,而且鹿又——那個時候的鹿又——胸口噴出的血濺到我身上的瞬間,鹿又還笑著說這是複仇——她笑著說如果你也受傷就好了,所以——所以這不是我的錯!」


    更科同學把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芥川臉色發青地說:「把雕刻刀給我。」


    「不要!」更科同學淒厲地大喊,「迴答我!為什麽要跟我分手?我的生日都快到了!但是為什麽?為什麽?」


    芥川往更科同學慢慢走近,痛苦地開口:「我們從一開始就說好了。因為你無法跟五十嵐學長繼續交往下去,所以我才答應假扮你的男朋友。看你害怕成那樣,我才答應扮演你的男朋友一年。而約定的這一年,已經在上個月結束了。」


    更科同學瘋狂的神情霎時轉變成帶淚的笑臉。


    「嗯,一開始的確是這樣。但是為了不讓這段關係在一年之後宣告結束,我在這段時間一直努力地搏取一詩的歡心啊!我烤了餅幹,也織了圍巾,又留長了頭發,我是那樣拚命地努力過來的啊!」


    我迴想起散亂在芥川房間、長滿黴菌的小蛋糕和餅幹,就覺得胸口像是被開了一個洞。因為我試著想像,更科同學那樣的努力對芥川來說會是多麽沉重的負擔……


    「這一年間,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一直是相處融洽的情侶,對吧?在這一年裏,一詩應該開始喜歡我了吧?」


    芥川沒有迴答,而是把臉皺得更緊,把嘴唇咬得更用力。


    這樣的反應,讓更科同學原本哀傷的表情再度轉為狂亂。她朦朧的淚眼閃現出憎恨的光輝。


    「我知道了。一定是又有人說了我的壞話吧?就像那個女人!」


    下一瞬間,更科同學的視線捕獲了我。


    「!」


    她高舉雕刻刀。


    「井上同學,是你對一詩說我的壞話嗎?是你慫恿他跟我分手嗎?」


    「不,我沒有……」


    「別這樣!更科!這跟井上沒有關係!」


    「迴答我!快迴答啊,一詩!『鹿又是不是又說了我的壞話』?」


    我耳中聽著她轟轟作響的尖叫,眼跳看著雕刻刀尖的鋒芒。眼看那把刀就要往我揮下來了。


    「快住手!『小西同學』!」


    一道凜然的聲音,喝止了更科同學的動作。


    寂靜的圖書館裏響起喀嗒喀嗒的腳步聲。


    甩著貓尾巴般長長辮子的遠子學姐,從我身邊經過,然後在更科同學麵前站定。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我震驚地發問,遠子學姐的目光還是鎖在更科同學身上,頭也不迴地說:「千愛告訴我更科同學來到圖書館了。」


    此時竹田同學從我身後探出頭來。


    「我今天在圖書館值班的時候,因為看到更科同學的模樣很奇怪,所以我把遠子學姐找來了。」


    這麽說來,平常應該有兩位圖書委員一起值班,而今天確實隻剩一人,所以櫃台前的隊伍才會排得那麽長。


    遠子學姐問道:「更科同學,你就是國小五年級時跟芥川同班的小西繭裏吧?」


    「你為什麽知道?」


    更科同學沉著臉問,遠子學姐右手叉腰,斷言說出:「因為我是『文學少女』啊!」


    更科同學呆住了。


    難怪她有這種反應。在這種緊張的場合,突然有個人跑來胡說八道,任誰都會覺得好像受到愚弄,茫然得不知該做何反應吧!


    芥川也露出困惑的表情望著遠子學姐。


    唉,為什麽這個人每次都這麽亂來呢?


    更科同學把高舉的手收到胸前。


    遠子學姐毫不畏懼地開始說明:「最近在圖書館發生多起書本被割破的事件,由衷深愛書本的我看不過去,所以開始搜索犯人。雖然芥川說是他估的,但是他割破的書隻有一本——就是有島武郎作品集的其中一頁。當然,這對我來說也已經是不能原諒的罪行了……可是他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因為他想要包庇真正割書的犯人。割破其他書本的人就是你吧,更科同學?」


    更科同學還是一臉驚愕的神情。大概是因為話題跳躍得太快,所以她跟不上吧!相反地,遠子學姐的話匣子才正要打開。


    「就算你不迴答,我從掉在你腳邊的芥川龍之介作品集,還有你手上拿的雕刻刀就看得一清二楚。


    被割破的書,全都是國小五年級的國語課教過的文章。


    我曾經聽說,芥川國小五年級時,班上有個受欺負的女同學在教室裏揮舞雕刻刀,引發一陣大騷動。而被割破的書本留下的痕跡又不太像美工刀切割過的跡象,那是兩條平行的凹痕,隻有用雕刻刀才會留下這種痕跡吧?


    我也實際試過用雕刻刀切紙了,雖然有些費力,但是隻要熟練了,就能整齊地切開紙張,而下麵的紙張也會留下兩條凹痕。也就是說,書本是用雕刻刀割破的。


    如果把這些都解釋成偶然,也說不通吧?


    所以我開始『想像』,芥川想要包庇的就是跟國小那起事件相關的人,也是現在跟芥川走得很近的人。


    芥川會想要包庇的除了五十嵐學長之外,就隻剩下你了吧,更科同學?


    五十嵐學長被銳利物品割傷喉嚨,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之後,留在現場的也隻有你一個人。」


    我懷著鬱悶難耐的心情聽著遠子學姐說的話。


    沒錯,「芥川用雕刻刀攻擊五十嵐學長」那天,他看起來擺明就是想要包庇某人。


    那一天芥川因為手機簡訊而出去,匆忙得連戲服都來不及換下,怎麽可能有那種閑工夫準備雕刻刀,或是跟學長起口角?而且五十嵐學長也知道是更科同學刺傷自己,所以後來震驚得閉口不談這件事吧!


    犯人就是更科同學,這件事我和遠子學姐早就心裏有數。


    但是芥川跟更科同學明明沒在交往,為什麽要這麽包庇她?


    然後,更科同學為什麽會有那種舉動?我對這點渾然不知,遠子學姐應該也很難判斷吧?因此,遠子學姐才會帶我去那間國小,調查可能是所有事情起因的那樁事件。


    臉色發青的更科同學凝視著遠子學姐。


    「不好我事先調查過你的名字。你叫更科繭裏,被欺負的那個女孩叫做鹿又笑。然後,那位欺負鹿又的同學,我已經請芥川的姐姐找過以前你們班上的通訊錄。那個孩子就叫小西『繭裏』,跟你恰巧同名呢,更科同學。」


    這年事,我在醫院中庭吃橘子的時候已經聽遠子學姐說過了。


    當我看見那張遠足合照時,本來猜測更科同學或許就是鹿又同學。因為現在的更科同學和照片上的鹿又同學,不管是發型還是氣質都很像。


    但更科同學並不是站在芥川身邊的鹿又同學,而是站在另一角,眼神冷漠的短發少女——小西同學。


    「說什麽我欺負鹿又,那都是鹿又的漫天大謊!」


    更科同學表情猙獰地叫喊:「鹿又是自己割破課本和筆記本的,其實她隻是假裝被欺負來搏取一詩的同情啊!我看到鹿又自己割破課本,才會把她叫出來,罵她是個騙子,而鹿又當時也心虛得不敢說話。但是,她後來竟然還是繼續欺騙一詩,像個公主一樣接受一詩的保護!


    我也很喜歡一詩啊!跟鹿又比起來,我從更早以前就一直看著一詩了!可是……我就連想跟一詩說話都沒辦法,因為鹿又跟一詩越來越親密,每天都會一起去圖書館……」


    更科同學的語調越來越高亢,握著雕刻刀的手也持續顫抖著。


    「就連我一直都很想要的兔子吊飾,她都叫一詩買給她了!在遠足的時候,她還故意拿來向我炫耀,說『這是芥川送我的』!所以我就把自己用零用錢買的兔子丟到遊樂園的垃圾桶裏。那時,我對鹿又的憎恨簡直是升到最高點。但是,最不可原諒的,就是鹿又竟然騙一詩說她被我欺負!」


    「不是的!你誤會了,更科!」芥川叫道。「是我主動懷疑你的,跟老師打小報告的也是我!」


    但是,芥川的解釋反而讓更科同學更加激動。


    「你想包庇鹿又嗎?一定是她跟一詩說我的壞話吧!因為那家夥知道我喜歡一詩,她卻擺出一副自己才是一詩喜歡對象的模樣、自信滿滿地說『芥川是站在我這邊的』——她一定是在背地裏嘲笑我吧!就是這樣我才會欺負鹿又!我也跟大家說了鹿又的壞話,說她喜歡一個滿口謊話的男生!後來鹿又那家夥變得越來越奇怪,我在美勞課的時候小聲對她說『我要把事情真相告訴芥川』,她竟然拿起雕刻刀要刺我。」


    更科同學得意地笑著。我覺得更科同學自己才越來越奇怪,不由得渾身戰栗。更科同學眼睛充血,高聲尖笑,又繼續說:「所以啊!我也抓起自己的雕刻刀,對鹿又揮過去!我割傷了鹿又的右手,然後繼續刺她,把雕刻刀插進她的胸口。即使到了今天,鹿又的胸前一定還留磁卡那道傷痕吧!」


    在六年前那個事件裏受傷的,不是小西同學嗎?難道事情剛好相反,其實是小西同學——不,其實是這位更科同學刺傷了鹿又同學?啊,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芥川說過『鹿又的傷還沒有痊愈』,他還會聽見鹿又在夢裏對他說『我的傷痕永遠都不會消失』……


    我在腦中描繪那樁發生在小學教室裏的血腥悲劇,因而感到被深沉黑暗給吞噬的陰鬱心情。


    遠子學姐同樣僵立不動,好像也說不出話了。


    更科同學繼續說著。


    她的父母感情本來就很差,事件發生後,更是互相推卸女兒教育失敗的責任,後來就離婚了。所以在鹿又同學轉學後,她也不得不轉學了。


    鹿又同學搬家前曾去她家跟她道歉,還把國語課本和兔子吊飾交給她,對她說:「請幫我還給芥川。」


    「竟然專程跑來跟刺傷自己的人道歉,鹿又這家夥還真不愧是個優等生呢!還是該說她太遲鈍了?」


    更科同學的眼中浮現寒冰般冷冽的恨意。


    「我把兔子吊飾的頭切下來,也把《橘子》從課本裏割下。因為我以前在圖書館聽鹿又說過『課本裏麵我最喜歡的就是《橘子》,因為作者是芥川』,當時我氣得火冒三丈。後來我就用鹿又的名義,把割下來的《橘子》和兔子一起送到一詩家。剩下的課本……我舍不得丟掉,就一直留著了。」


    她隻有最後一句話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把割下的《橘子》和切斷的兔子送去給芥川的,並不是鹿又同學。但就算對象不同,對芥川而言還是同樣傷痛。


    不,如果是鹿又同學以拒絕的態度送還這些東西,或許還沒那麽令人難過。


    芥川眉頭緊蹙,咬緊牙關,看著更科同學。


    更科同學的表情再度恢複平靜。她像是在哀求,看著芥川說:「我最討厭像鹿又那樣假裝軟弱的優等生了……可是,如果一詩喜歡的是鹿又那種女生,那我寧願變成鹿又。


    鹿又一直都在阻撓我和一詩。國小的時候,她就不斷糾纏一詩,還對我炫耀她跟一詩的交情。直到現在,她還是會不懷好意地對我說『芥川是站在我這邊的』、『這就是你刺傷我的懲罰』……不對的人明明是鹿又!可是為什麽我怎樣都沒辦法把鹿又趕出腦海?刺傷鹿又時的觸感,至今還殘留在我手上……所以我要成為鹿又,如果我是鹿又,就沒有必要害怕鹿又了。


    如果我像鹿又那樣割破書本,一詩就會飛奔到我身邊吧?我好高興啊,我每次割書,一詩真的都會來找我。我割開兔子的喉嚨時,一詩臉色發青地說:『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然後從我手中把兔子搶走。一詩真的很擔心我吧?我也對五十嵐學長說了:『我很討厭你,不要再接近我了。』所以今後一定沒問題的。已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撓我和一詩了。但是這樣還是不行嗎?還是要跟我分手嗎?我下個禮拜的生日非得一個人過嗎?」


    芥川難過地保持沉默。這位女孩因為他受到傷害,他如今怎麽狠得下心棄她於不顧?這樣迷惘的心情也清晰傳達給我,讓我覺得好難受。遠子學姐同樣以悲傷的表情看著芥川。


    更科同學的眼中滲出絕望之情。


    「難道人有其他喜歡的人?就是擁有這隻兔子的人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進口袋,掏出粉紅色兔子吊飾拿到芥川麵前。


    遠子學姐訝異地倒吸一口氣,我也睜大眼睛。


    那個,該不會是……


    「你以前拒絕跟我一起演出話劇,為什麽現在答應參加文藝社的話劇?為什麽?是因為琴吹同學嗎?是因為琴吹同學長得很漂亮,也很受男生歡迎吧?」


    她的語氣越來越激烈,眼神也出現一絲狂亂。


    那是琴吹同學的兔子吊飾!原來是更科同學偷走的!


    「你說啊!你喜歡琴吹同學嗎?你在跟琴吹同學交往嗎?這隻兔子是一詩送給琴吹同學的嗎?」


    更科同學把兔子放在書櫃上,舉起雕刻刀狠狠地刺下去。


    兔子的腹部被戳出一個洞,然後她橫向拉動雕刻刀,把兔子切成兩截。


    「既然如此,我也要把琴吹七瀨大卸八塊!」


    更科同學惡狠狠地咆哮,她手中的雕刻刀還插在兔子身上。


    「隻要是一詩喜歡的女生,每一個!每一個!我都要把她們割開!」


    芥川的肩膀不住顫抖。他低垂的臉猛然抬起,放聲大吼:「你夠了吧!不要再這樣了!」


    更科同學露出驚嚇的表情。


    芥川皺緊眉毛,痛苦地喘息著說:「我對你並沒有戀愛的感覺。我以後不會再包庇你了,你再叫我出來,我也不會理你了。」


    然後他唿吸急促,痛苦萬分地說出:「以後不要再接近我了,我會很困擾的。」


    更科同學驚訝的表情漸漸變成悲傷。雕刻刀的刀尖從兔子身上落下,圖書館中充滿了難堪的沉默。


    「你終於……迴答我了。」她悄聲說著,仿佛為此感到安心。


    看到她嘴邊浮現寂寞的微笑,讓我頓時大驚失色。


    我以前也看過這種微笑。


    那是在某個夏日,刮著風的頂樓上,甩著馬尾轉過頭來的美羽靜靜地笑著。


    ——心葉,你一定不懂吧!


    墜樓的美羽。


    尖叫的我。


    一道熾熱而銳利的刺激貫穿我的腦袋。


    「不要啊!更科同學!」


    我往前衝去,而更科同學麵帶微笑,在我的眼前握緊雕刻刀,往自己的脖子刺去。


    「!」


    時間靜止了。


    芥川睜大眼睛一動也不動。遠子學姐雙手掩口呆立原地。竹田同學冷冷地凝視著這幅光景。


    從白皙脖子噴出的鮮血,染紅了更科同學的身體。


    接著她倒在地上。


    「不要動她!」遠子學姐製止了正要衝過去的我。竹田同學迅速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電話叫救護車。遠子學姐說著「我先去找老師」,就衝出圖書館了。


    「更科同學……更科同學……」


    我試著唿喚更科同學,她稍微睜開眼睛,顫抖著被血沾濕的喉嚨,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因為我很笨……我什麽都看不出來……」


    對不起……


    更科同學好像喃喃說出了這句話。


    愕然佇立的芥川,此時才顯露出受到衝擊的表情。他跪在血泊中,雙手抱頭大喊:「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一直在做錯事!我明明發過誓絕對不再犯錯,絕對不再像這樣傷害別人了!既然更科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我就得負起全部責任,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可是,我錯了——是我把更科逼到這種地步的——我又做錯了!我就跟國小的時候一樣,還是那麽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快救她——快救她——快救救她啊!」


    看著心神俱裂地叫喊的芥川,我仿佛看見美羽從頂樓墜落時的自己。


    「不會……不會有事的……」


    我感到天旋地轉,喉嚨發熱,嘴裏幹渴,唿吸也變得困難。現在絕對不能發作啊!


    「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芥川!」


    我抱住了芥川比我寬闊的肩膀,像是隻記得「不會有事的」這句話似的不停重複,事實上我一點都不覺得不會有事,我跟他一樣渾身顫抖,隻能在心中拚命祈禱更科同學平安無事,祈禱這段惡夢般的時間早點過去。


    我們伏在血流滿地的更科同學身旁一起顫抖,竹田同學則是以飄忽的目光觀望著這一切。


    母親,請幫助我。我到底該怎麽做?


    你的兒子又傷害了別人,又把別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了。為什麽我總是這麽愚蠢?


    更科全身占滿鮮血,倒在圖書館的地上。


    她對我露出清澈的微笑,說著「你終於迴答我了」,然後割了自己的喉嚨。如果我早點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她,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不,應該要更早,早在五十嵐學長叫我帶她來看比賽的時候,我就該拒絕了。


    當時我也很煩惱。我真的有辦法幫別人牽紅線嗎?而且更科就是那個小西啊!


    國小的時候,我就害她蒙上無辜的罪過,把她逼得幾近發狂。


    我還聽說因為那次事件,害她的父母吵架離婚。所以,這等於是我親手破壞了小西的家庭。


    升上高中再度見到她時,我嚇得幾乎停止唿吸。她沒有提過往事,我也同樣保持沉默。但是,光是跟她坐在同一間教室,我就覺得像是在接受懲罰一樣痛苦。


    所以,我應該拒絕學長的要求。但是學長再三拜托,讓我感受到學長的真心,而且我也一向尊敬學長的人品,所以答應約她來看比賽,還把她介紹給學長。在那之後,當她跑來向我傾訴被學長跟蹤時,我答應假扮她的男朋友,也是錯誤的決定。是我害五十嵐學長退出社團,也是我害她變得越來越奇怪。


    結果,我還是被過去的罪孽緊緊束縛,無論如何都逃不開,非得持續地償還不可。我覺得不管是小西還是鹿又,都不肯原諒我以前犯下的過錯。


    我一直努力當個不會再犯錯的聰明人,努力彌補過去的罪過。但是,已經不行了。我的行動、我選擇的道路,不管是哪一步,全都錯了。


    我對鹿又、對小西、對桃木老師、對五十嵐學長,還有對更科,到底該如何賠罪才好?


    我就像在看不見盡頭的黑暗迷宮裏四處亂撞。耳鳴不已,頭痛欲裂,身體如燒灼般火熱,已經快要站不住了。


    母親,如果你不能幫助我,就請你懲罰我吧!請你幫我決定吧!就算你的決定是「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遵從!


    求求你,母親,請迴答我。母親!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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