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黑暗隨傾盆暴雨如墨液當頭潑來,我夾緊馬腹,縱身紮進密林深處。身後馬蹄聲緊追不舍,左右兩道勁風襲來,好似夜中突襲的野狼撲至身前,攔堵住我的去路。馬受驚蹶蹄,我一把拽緊韁繩,停了下來。


    斑駁的樹影交疊在兩個熟悉的人影身上,使他們的表情晦暗不辨。我急促的喘著氣,大腦嗡嗡作響,三人相對,一時寂寂無言。


    我聽見伊什卡德粗重的喘息,仿佛在極力按捺著怒火。他無疑是看見了的。看見尤裏揚斯在他麵前將我的尊嚴千刀萬剮,削成碎片。


    指甲摳進肉裏,一瞬間,我生出一種獨自離開的衝動,就像狼群中鬥敗了的傷者,即時孤身離去,也好過以狼狽不堪的醜態待在強者的隊伍裏。但我不能那樣做。這個軍團是我的家人,我的歸宿,我必與他們共進退。


    “走吧。他們會追來的。”


    轉過身,我拍了拍馬背,驅馬繼續前進。伊什卡德與塔圖一左一右,與我並肩而行。如同我預料的那樣,遠處傳來了追兵的聲響,隱隱夾雜著狗吠。我一迴頭,便見星星點點的數束火光呈扇形聚攏而來,急忙加快了速度。


    “塔圖,引開他們。”


    伊什卡德低聲下令。塔圖心領神會的應了一聲,抓起背上的弓箭,朝另一個方向繞去,待拉開一段距離,便朝火光來襲處放了一箭。一部分追兵立時為他所吸引,如炸巢的蜂蟲朝他圍去。


    將身體緊緊伏貼在馬背上,使阻力減到最小,最標準的騎行作戰姿勢,我卻明顯感到自己的狀態大不如前。算不得多險峻的地勢,一匹被馴化得疼痛也激不起多少野性的良駒,竟將我折騰得有些想吐,身體在馬上搖搖欲墜。


    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伊什卡德靠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韁繩:“前麵是城區,不利逃走,我去將他們引開,你爬到樹上去。”


    我點點頭:“給我一些兵器,以防萬一。”


    伊什卡德扯下腰間的暗器囊丟過我。我縱馬向一顆粗壯的參天大樹奔去,臨到跟前時雙腳一蹬,抓住一根樹幹,旋身爬竄上去,藏身進茂密的樹影中。瞄準那匹脫韁之馬,我渾手扔出一枚四角刃,激得它朝另一個方向瘋狂逃竄。


    做完這一切,我靠坐在樹杈間,已有了體力不支的糟糕感覺。什麽時候我的武藝退化到了這種地步?我下意識的捂住墜脹的腹部,心中惶惶不安。再任它發展下去,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孵化毒蛇的人繭?


    弗拉維茲的聲音猶在耳畔,讓我不寒而栗。我深吸了幾口氣,蜷起微微顫抖的手腳,避免自己發出任何響動。不知是不是追兵們都被伊什卡德與塔圖引走,一時間周遭靜得出奇,隻餘下我自己的唿吸聲、樹葉搖曳聲、細小的蟲鳴。


    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卻讓我感到熟悉,甚至充滿了歸屬感。我想起受訓的時候,導師將我與其他十二個初級武士扔進深穀裏,讓我們自己打獵求生。第三天的夜裏我們遇見了一群饑餓的山狼。它們是那兒古老的守護者,我們是一無所知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場殘酷的角逐,卻是每個武士晉升必經的考驗。


    十三個人,活下來五個。其餘全部葬身狼腹,不乏訓練場上曾經的佼佼者。離開弗拉維茲後那段流亡的經曆幫到了我———我習慣忍饑挨餓,死裏求生,牢籠使我絕望,逆境卻能激起我活下去的渴望。


    一輩子不必仰人鼻息,如狼一樣騁風而行,大詆便是我最想要的。但冥冥之中,總似有一隻無形推手,使我怎麽也無法步向心之所向。


    正如母親恐懼的那樣,我像那星盤上一顆無力自控的渺小孤星,一點一點被向那命中注定的軌道扯去。


    我眯起眼望進茫茫林海,卻真的窺見了一星閃爍的亮光———追兵到了。


    “kagasa!”


    “yaluoza!”


    亮光由一星變成了一片,含義不明的粗獷口音驀然劃破了寂靜。四周響起悉悉簌簌的響動,我向下望去,看見斑駁林間人影攢動,數星火光刺破濃稠的黑暗,就像一群山狼一樣向四麵撲去。我見那些家夥個個身形高大,是尤裏揚斯的蠻族軍隊。他們要比普通的羅馬士兵難對付得多。


    野蠻、暴力、雷厲風行、亂中有序。他們作戰就像憑著本能而非訓練,但這就是蠻族的可怕之處。他們很難被預料,就像匈奴。


    盡管清楚伊什卡德與塔圖倆有多擅長甩掉敵人,鑒於伊索斯他們的事,我仍不免有些緊張。待四周靜下來後,我小心翼翼的向下爬,誰知一動,我就聽見了獵狗低低的吠聲,神經攸地一緊。


    幾簇火光騰然亮起,四下赫然冒出了幾個黑黝黝的人影。


    而我發現其中有一名女性,竟是蘇薩。


    她和其他幾個藍臉的蠻人一起仰著頭,直勾勾的盯著我,竟像是毫不認識我一般。


    “蘇薩!”我的心裏咯噔一跳。她眼皮不眨,無動於衷,拿起了一個細細的吹管,瞄準了我。


    那瞬間我意識到裏麵一定裝著能將人麻痹的□□。我本能地閃開身體,從樹上一躍而下,雙手抄進暗器囊,五指擒滿四角刃。我怎麽也想不到,尤裏揚斯會控製我的同伴來追捕我,他知道這會大大削弱我的戰鬥力。


    但他不知我們有不成文的規定,假如軍團成員叛變,無論是被迫還是自願,見必誅之。婦人之仁,從不被允許留在武士的血液裏。


    僥幸避開又一針麻藥,我躲到樹背後,朝蘇薩甩出一片四角刃。刀刃劃斷了吹管,也劃傷了她的頸部。蘇薩應聲栽倒在地上。我的心裏一陣刺痛,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挪開視線,旋身避開其他幾人。我無法判斷這幾個蠻人的身手,也許他們是追兵中身手最好的。狗吠聲緊隨其後,似乎隻有一步之隔。我加大步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耳畔風聲嗡嗡作響,心像要跳出體腔。


    不幸的是在這片陌生而漆黑的密林裏,我無法甩掉他們,轉瞬就被追上。一個蠻人朝我撲來,被我狠狠撞倒,壓在地上抹斷了脖子。濃稠的血液噴濺在我的臉上,撲麵而來的腥味一下子點燃了我的鬥誌。


    絕不能被抓迴去———這念頭充斥著我的腦海。


    我冷冷的盯著那些伺機進攻的家夥:“你們的主人不許你們傷我,而我卻不會手軟。識相的話,夾著尾巴滾迴去吧!”


    黑暗中的影子不退反進,一齊朝我衝過來。我立即躍上一棵樹,拔出一對最為鋒利的手刃,照著衝到樹下的一個魁梧的蠻子跳下去。我的膝蓋落在他厚實的脊背上,刃尖刺穿了他的肩胛骨,卻被猛地掀翻在地,扼住了胳膊。


    我的手臂傳來針刺般的涼意,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這些蠻夷的力氣大得驚人,身體猶如鐵箍。我狠狠用頭撞了幾下身上的家夥,趁他稍一鬆勁,手腕一旋,引得他慘嚎著支起了身體。這瞬間使我得空,騰出手肘頂碎了他的咽喉。


    一腳踹開身下的另一個蠻子,我竄起身來,一刀釘穿了他的頭顱。


    其餘幾個大概為我的兇悍所懾,在幾米開外,踟躕不敢逼近。


    “滾吧,你們抓不到我。”


    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亮了亮沾滿血液的雙刃,一種麻意卻悄然爬上了我的手臂。我瞥了一眼那個細小的傷口,心陡然一沉。


    他們毫無退意地觀察著我,好像是在確認我是否中了招。我一動不動的保持著準備攻擊的姿勢,手臂卻不可自抑的微微顫抖起來。一個蠻子吹響了號角,另外幾個彎下腰,像幾條圍困獵物的狼,朝我緩緩逼來。


    不遠處襲來雜亂的馬蹄聲,更多的追兵趕了過來。


    局勢徹底的糟糕起來。暈眩感逐漸蔓延而上,我向後退了幾步,扔掉雙刃,將裏麵最後的東西握在手裏。那是兩粒會爆炸的銅球。


    將它們攥在掌心,我疾跑幾步,朝身後擲去。


    一刹那林間爆發幾團炙烈的火光,騰然升起的濃霧像粘稠的乳膠般將我重重包裹,大腦變得沉重起來,我慌不擇路的朝著煙霧稀疏的方向衝去。


    逃了沒幾步,我便全身發軟,勉強靠著一根樹幹滑倒下去。悉悉簌簌的動靜接踵而至,我警惕地撐著塌垮的眼皮,循聲望去。


    不知是否是幻覺,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攸忽出現在渙散的視線之內。


    他騎在馬上,低頭望著我,全身散發著月華般柔和的光暈。


    “弗拉維茲……”


    勉強動了動嘴皮,我向他撲去,卻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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