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一片空白,不斷盤亙著這個念頭,直到一雙冰冷的手像多年前一樣扶住我的肩膀,顱內轟然間灰飛煙滅至虛無。金發的末梢細細掠過我的臉頰,他低下頭,湊近我的耳畔:“好久不見,我的阿硫因。”


    我呆若木雞的跪在原地,任由他撫過我的臉頰。他的手指很冷,冰雪般的森寒之意清晰的滲進我的骨髓裏,使我猛地打了個激靈。


    那個聲音…在地下宮殿裏聽見的那個聲音,不是我的幻覺。


    我愣愣的僵跪著,夜色中的人影靜靜的垂著頭,俯視著我,姿態一如當年。


    弗拉維茲在我眼前,那麽…——尤裏揚斯到底是誰?


    諸多的疑問霎時間幾欲衝破頭顱,讓我頭痛欲裂,目光凝結在弗拉維茲的身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麽了?不想再見到我嗎?”


    弗拉維茲俯下身來,像初見時那樣將我摟在懷裏。手臂勒得很緊,纖長指尖都近乎穿透衣物紮進了我的肉裏。他的身體異常的冷,讓我一時仿佛置身冰窖。


    “我的小愛神……”


    熟悉的迷迭花香撲麵而來,纏繞住我的神誌,使我想起被另一個人擁抱的感覺,下意識的對比之下,心狠狠一縮。


    “怎麽會……”


    我失聲的喃喃,手抓住他披散的金發,仍然難以相信我身在現實世界。


    錯亂感撕扯著整個人,像要將我撕成兩半。我顫抖地抓住他的肩膀,抬起頭近距離的看著眼前的人。


    七年光陰,未將他改變太多,隻是膚色更蒼白了,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是剛從是地底墓穴中重見天日的僵屍。那雙比海水更深邃的眼眸似盲者般空洞淡漠,像是注視著我,又仿佛是在看著虛空之中。沒有焦距。沒有情感。


    卻不知為什麽,我隱約覺得他的神色透著一種死氣,陰森森的。


    “別害怕,我是人,不是鬼魂。”他將頭枕在我的肩頭,摟著我似想站起來。我下意識的環住他的身軀,與多年前並無二致的單薄,好像更瘦削了些,透過衣袍能觸到突出的脊骨。他的喉頭溢出一聲輕咳,將我的心震得發悸。


    這是弗拉維茲…這是弗拉維茲!一個聲音仿佛在心中嘶聲大喊,將心底已深信不疑的某個事實寸寸搖撼。疑惑像濃重的迷霧將我圍困其中,令我竟不知從何問起,怔愣的抱著他,啞口無言,心跳快得要掙破胸口。


    “真想看看你現在的模樣,不知你長變了多少……”頭發被他的手細細撫過,卻猶如一縷冷水沿頭頂淌下,連脊背也泛起寒意。


    我自混亂中忽然醒覺:“你看不見嗎?”


    耳畔傳來一聲夾了苦笑的輕歎,飄渺如煙:“我重生後,被困在黑暗中太久,已經接近了失明。”


    “誰…是誰困著你?”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屏住唿吸。


    “你身邊的那個人。”


    我的心猛地一墜,墜入深淵裏去,大腦嗡嗡作響。


    “阿硫因……眾人皆以為他是我,但他不是,他是我的孿生弟弟。我的父親一共有三個兒子,長兄加盧斯,我和尤裏揚斯。我和尤裏為一母所生,都患有遺傳的頑疾,被軟禁在雅典的神廟裏修行。他借此機會與反對君士坦提烏斯統治的異教徒勢力私下來往,後麵被賜死。他的屍身被安葬在神殿之後,怨魂令屍身不腐,也吸引來了傳說中那座神殿存在的邪惡女妖,美杜莎。”


    耳畔輕言細語,卻帶著將我整個世界全然顛倒的力量:“記得那片神殿後的那片花叢嗎,阿硫因?”


    我依稀憶起神殿之後,那個山坡上有一塊墓碑。它的附近總是開滿了血紅的異花,不分季節。弗拉維茲常與我山坡上玩耍,但從不允許我靠近那兒。


    他說那兒有毒蛇出沒。


    在雨夜裏,我常會感到不尋常的氣息縈繞在旁,無形的力量擾我安眠,甚至在白日,去山坡上嬉戲時,也不時會忽然陷入昏迷,醒來時則躺在那生滿異花的墓碑旁。而隻要弗拉維茲在身邊,我便安然無恙。


    迴憶著點點滴滴的細節,身體如墜冰窖般寒冷。


    “我死後,一位祭司挖出了尤裏揚斯的屍體,以他的*為媒助我重生。但他複仇的執念太過強烈,控製了祭司,將自己獻給了邪惡的美杜莎。他常年徘徊在那座神殿裏,又奪取了我的一半靈魂,所以擁有我的記憶。”


    我搖搖頭,不敢置信。隨著他的娓娓訴說,眼前起了一層迷霧,畫麵湧入腦海,好像我親身經曆過這一切那樣真實。


    恍惚間,我似乎隨他步入那座供奉美杜莎的地下神殿,旁觀一場詭異神奇的祭祀。我親眼見證那具我親手葬下的焦炭般的骸骨被祭司埋入古老的石棺,五色斑斕的蛇群自石殿四麵湧來,數對赤/裸男女在其間共舞交/媾。


    血紅的水藻從地底萌芽,將石棺密密包裹,逐漸結成一個巨大的繭。不知曆經幾夜,一個非人非鬼的畸形終於破繭爬出,骨瘦嶙峋如垂死老人。他蹣跚爬向透入殿內的第一縷光明,跪在通往外界的階梯前,發出野獸般嘶啞的哀嚎。


    而在他離去之後,繭裏又孕育出了另一個影子。


    他猶如一具枯骨靜靜躺在破碎的繭殼之中,似乎輕輕一碰,就要如一縷煙霧飄散了,獨有一對充滿渴望的眸子不甘地望著上空。


    我在那幻境中走近,伸手一觸,他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手被另一雙手十指交纏,我才如夢初醒,被那雙已不複明澈的、霧蒙蒙的藍眸納入眼底,納入往昔的迴憶。


    “阿硫因,從你來到我身邊起,他就在覬覦你。若不是我夜夜守護著你,與你共枕而眠,也許那時他的怨魂就會將你玷汙………”


    一雙手愛撫我的臉頰,似細細描摹我的五官:“美杜莎生前遭愛人背叛而慘死,她怨恨世間的情人,你必須離開他。隻有得到你的愛,他才能免於被美杜莎力量反噬,但你會代替他成為美杜莎的祭品,逐漸石化,最終變成孵化毒蛇的肉繭。”


    “不……”我想起小腿處的異變,搖搖頭,冷汗涔涔而下。


    “我的那一半靈魂正逐漸被尤裏揚斯侵占,被邪惡所腐蝕。也許他有時像極了我,也許他表現出深愛你的樣子,你也絕不能受到迷惑。他不是我。”


    四周仿佛電閃雷鳴,天崩地裂。


    難以言表的驚駭控製了整個人,我的精神一刹那陷入恍惚。這幾天經曆的一幕幕在腦中迴放,好像是一場酩酊大醉後的美夢,一切疑慮都隻是被麻痹,我卻自欺欺人以為我觸到了奇跡。沒料到,醉生夢死後麵對的是這樣殘酷的真相。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認定了尤裏揚斯就是弗拉維茲的?


    是從那場占卜中見到了幻像開始?


    是從競技場上受命運之輪的指引見到他那一刻?


    還是在聽到他在君士坦提烏斯麵前批判加盧斯驕縱殘忍之時?


    一切都似乎變得不確定起來。似乎所有證據,都像一根根巧設的引線,將我推向一個精心布置的騙局之中。


    汗流浹背,渾身顫栗,腹部忽然一陣陣的痙攣起來,我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屈辱惡心,蹲下來不住的幹嘔。


    所有疑問似乎都得到了解釋。縱然尤裏揚斯與弗拉維茲有那麽多的不同,但他知道我與弗拉維茲的一切,借此一步步將我蠱惑,也終於成功的騙過了我。


    我就像隻彷徨無所的飛蛾,被他用鏡子投射出的虛假反光引誘,奮不顧身撲入陷阱。


    “別難過……我在這兒。”


    弗拉維茲扶住我的身體,哄孩子似的輕拍我的脊背。我閉上眼睛,努力平複顫抖的唿吸。他大概還不知曉,尤裏揚斯以他的名義,對我做了什麽禽獸之舉。


    他抵著我的額頭,長長的睫毛與我交錯,手指與他十指交纏,一個東西被塞到我的袖口裏:“將這個給尤裏揚斯服下,他就沒有能力傷害你我了。阿硫因,他的城府極深,宮裏眼線密布,隻有你有機會對他下手。”


    耳邊的聲音飄渺不實,我枕在他胸口,攥住他清瘦的胳膊,幾欲昏厥。


    “主人,是時候該離開了,禁衛軍有所察覺。”


    寂靜之中響起了一個陌生陰沉的男聲。弗拉維茲的背後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高大的黑影,他的眼睛像鷹鷲般犀利,竟是獸類的暗紅血色。


    身體被鬆開來。眼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要遠去,我一把抓住弗拉維茲的手,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嘶:“別離開……弗拉維茲!”


    黑夜中的白影為我停下,他彎下腰,金色的發絲拂過我的臉頰。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攏住一縷,放在鼻底深嗅那熟悉的氣味。頭被憐愛式的撫過,我便被燙到一樣鬆了手。怎能允許自己被擊垮,怎能容許自己又露出脆弱的模樣?


    尤其,是在弗拉維茲麵前……


    “我會迴來,在他登基之時。若你能助我奪迴我的靈魂,阿硫因,我也許能重見光明,再看見你的模樣……”


    唇上微微一涼,如蝶戀花,淺嚐輒止。我一口咬下,吞下他的血液。


    苦澀的味道一直沁入心底,直至他匿入黑暗,仍久久未散。


    展開掌心,手中赫然躺著一枚精致的小銅瓶,瓶口一顆藍寶石閃著哀怨的光。這是弗拉維茲在我生日時贈給我的禮物。我並不清楚自己生在何年何月,是弗拉維茲將我遇見他的日期刻在阿弗洛迪忒的手心,以此紀念我的新生。


    我看了看,銅瓶底部,那兒赫然有一串細小的拉丁文:以愛神為名,贈予吾之愛,阿硫因。


    將瓶子緊緊攥在手心,我半蹲下來,失魂落魄。在樹林裏呆坐了不知多久,我才如一縷遊魂迴到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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