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斯是個非常驍勇機智的家夥,還是頭一次,我看見他這麽狼狽的模樣。上一次我們並肩作戰是在匈奴的地盤。我與他還有塔圖三個,假裝俘虜深入敵人腹地做內應。那是一次極其驚險的經曆,頭部窄小的匈奴們兇惡殘忍,如果不是伊索斯的縮骨功發揮了作用,我們三個可能都要被丟上匈奴祭神的天壇喂老鷹。


    那是我在執行任務中受傷最重的一次。三天三夜的鞭刑,到現在我的身上還留著疤。但我永遠都記得,當我們驅趕著匈奴近乎一半的戰馬逃之夭夭時,他們聲嘶力竭的吼叫。隨後的那次交戰,由於匈奴的戰力大損,成為了匈奴與波斯長達七年的拉鋸的最後一役,最終在貴霜停戰,達成和平。


    “你一定很奇怪我們是怎麽中的毒。”伊索斯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迴憶。


    我抬起眼皮盯著他:“說。”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我依然為伊索斯的迴答大吃一驚。偽造伊什卡德的密迅,利用阿泰爾傳遞,設下埋伏誘捕他們,這實在是我萬萬想不到的事。


    而用這樣的陷阱捕到的獵物,獵人怎會輕易放生?


    弗拉維茲……尤裏揚斯,你到底在謀劃什麽?


    “我猜想,尤裏揚斯擁有非同一般的野心。”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慮,伊索斯道,“在這監牢裏,我親眼見過他折磨人的手段……在他的手下,最忠誠的奴仆也保守不了秘密,再堅貞的戰士也會被馴化成他的一條狗。”


    他的嘴角有些抽搐,瞳孔放大,似是想起了什麽極度可怕的場麵。


    “軍長大人,你認為尤裏揚斯將我們抓起來的目的是什麽?”


    “養狗。”


    我動了動嘴皮,吐出兩個字。


    之前的考慮簡單得可笑,我簡直是被麻痹了心智。


    幽靈軍團在不死軍中擁有著其他軍種無法替代的殺傷力,在作戰中也會第一時間掌握至關重要的秘密訊息,一旦被利用,它會是一把摧毀不死軍的利刃,讓捍衛波斯的軍力出現一個巨大的破綻。


    火把上發出龜裂的細響,擾得人煩躁不安。


    捏緊手裏的樹幹,我吹了吹火把,盡量靠近伊索斯的身體,避免血液過快凝結。逐漸的,他的血色稍微變淺了一些。伊索斯動了動手指,試著伸縮骨骼從鐵索裏掙脫,我聽見咯咯的響聲,但他並沒有成功。


    “還需要一點時間。”他扭了扭脖子,骨節發出哢地一聲。


    “沒關係,我在這兒守著你。外麵在舉行葬禮,不會有人到這兒來。”我挪開視線,盯著竄跳的火苗,集中紛亂的思緒,一個計劃在我心中迅速成型。


    “伊索斯,一旦你脫身,就將牢房的鑰匙偷來,但讓其他人先不要輕舉妄動。等一等,等到尤裏揚斯登基的那天晚上行動。我會想辦法拖住他,用某種信號通知你們。”


    ”明白。”伊索斯的迴答幹脆利落,沉默了一下,追問:“但…你怎麽拖住他,軍長?”


    火似迎麵燒著了發絲,我的嘴角一抽:“我自有我的辦法。”


    “軍長,千萬別為了我們犧牲自己。”他艱難的動彈了一下肩膀,直起脊背,一本正經的盯著我。伊索斯比我晚些入團,一直對我畢恭畢敬,唯命是從,還是頭一次,他對我露出這種勸誡的神色。


    能拖住弗拉維茲的最好方法就是我自己。單假若伊索斯知道我打算怎麽做,他一定會對我敬意全毀,從此以後都看不起我。


    我尷尬地引開話題,指了指他的血:“開始變紅了,感覺好些了嗎?”


    伊索斯點了點頭。


    “能動了以後自己止血。等我的消息。”我站起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等等,軍長,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不管我們是否能成功的逃走,你必須知道這個秘密。”伊索斯咽了口唾沫,聲音因急切而分外幹澀。


    我停住腳步,心跳莫名加快了。


    我直覺,伊索斯要告訴我一個非比尋常的消息。


    “快點說,我不能在這兒多留。”


    “記得我告訴過你,我來自大月氏的遺族部落嗎?我騙了你,軍長大人……我來自皇家衛隊,是國王陛下的近身侍衛。”


    我一陣錯愕:“伊索斯?你?”


    話音剛落,我的腦中一念閃過,立即便會了過來。毋庸置疑的,這是唯一有權命令一個禦前侍衛隱瞞身份加入不死軍團的那個人的意思。


    “是國王陛下。”他牽了牽嘴角,“你可千萬別讓他知道,我私下告訴了你這個秘密。軍長。你不是孤兒,你流著王室的血液,是波斯的王子。”


    一時間巨大的驚訝如浪潮般淹沒了我,讓我迴不過神來,隻覺得這是比一千零一夜還要離奇的天方夜譚。


    “伊索斯,這個笑話好笑極了,可惜你說的不是時候。”我冷冷的嗤之以鼻,吹滅了手中火種,頭也不迴的走出幾步,便聽背後鐵索鏗鏘作響起來。


    “是真的!請你相信我!”伊索斯的低唿自黑暗中傳來,“我聽見國王陛下對你的養父——哈塔米丞相親口說的。他那時希望拔擢你當他的近侍,實際上是想借此機會扶植你,讓你熟悉宮廷禮儀,日後名正言順的繼承王子的名位。”


    他的語氣十分凝重,一絲一毫也不像摻假,甚至還提到了我的養父。我震驚的佇立在那兒,魂遊天外。良久,我才意識到,伊索斯說的也許是事實。


    堪比神話的事實。


    我動了動嘴唇,壓抑著心中的驚濤駭浪,聲線仍有絲絲顫抖:“王子?那麽我的父親是誰?”


    一個猜測雷鳴般的在心中滾滾而來。


    “當然是國王陛下。軍長大人。”


    “不,不可能!國王陛下至今未婚……”我搖了搖頭,幾乎失語,迴想起當日他召見我時,低頭審度著我的姿態。他高貴威嚴,像高不可攀的密特拉。


    “他和一個侍女有過一個私生子,在沙赫爾維大祭司當年發動政變時被霍茲米爾王子帶出了宮外,那時正值我剛加入皇家衛隊!軍長大人……”伊索斯的聲音很輕,卻一字一句有如霹靂,“雖然你不在他身邊長大,但陛下非常在意你,否則也不會在你執意加入不死軍後,派我前來暗中保護你的安危。所以……請你務必惜命,保全自己,安然迴到波斯,否則,我實在難以承擔這份罪責。”


    我疾步朝一扇窗子衝去,縱身翻出了這暗無天日的監牢,飛也一般匿入密林之中,直到體力將近耗盡才停住,靠在一顆樹邊大口喘息。


    這消息好比一塊沉石入腹,讓我消化不得。


    一夕之間,我有了渴求多年的父親,他竟是國王陛下,一夕之間,我從一個無根無係的外族孤兒搖身一變成為了王室血脈。


    我除了震驚,還是震驚,似乎沒有一絲其他的情緒,又或者隻是太多情緒一瞬間向我撲來,讓我失去了感知能力。


    四周樹影搖曳,幽暗昏惑,讓我心疑自己隻是置身夢中,而在上空驟然響起的午夜鍾聲卻提醒我,這是在現實。


    皇家儀仗隊從教堂裏呈兩列魚貫而出,白色的花瓣漫天飛舞,黑色幡旗迎風飄蕩。聚集在此地哀悼的一部分人紛紛散去,猶如一大群蝙蝠從他們曾乃以生存的洞巢內被驅走。


    弗拉維茲兀自站在教堂門口,駐足巡視著四周———也許是在找我。


    我如夢初醒,有點緊張地朝密林外走去,就在這時,一陣悉悉簌簌的動靜若隱若現,似有什麽東西在黑暗之中朝我靠近過來。


    唯恐是遭到了跟蹤,我半蹲下腰,做好了伏擊的姿勢。


    然而一抬眼,我便整個人如遭雷劈。


    一個金發白衣的頎長人影正半隱於樹影之間,淡薄的月光勾畫出他的輪廓,


    恍若一個神子從黑夜的雲翳間現世,周身都彌漫著虛幻的光霧。


    我瞪大雙眼望著那張魂牽夢繞的麵孔,雙膝發軟,一下子跪在地上。


    我一定是在做夢。


    大腦一片空白,不斷盤亙著這個念頭,直到一雙冰冷的手像多年前一樣扶住我的肩膀,顱內轟然間灰飛煙滅至虛無。金發的末梢細細掠過我的臉頰,他低下頭,湊近我的耳畔:“好久不見,我的阿硫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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