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之上的霧氣依然。


    古無憂撐著油紙傘極為緩慢艱難地前行,每當他踏過一層山階,便會被身後無盡雲霧繚繞遮人眼,掩蓋住來路。


    實際上,老道人不過是將登頂的方法告訴了他,但沒說可以輕而易舉地走過去。那些被他深囚在內心深處的迴憶還是在眼前,肆意張狂,然後不可抑止的泛濫開來,將心海布上了一道遮天陰影。


    他在斜斜向上的山路上行走著,每踏過一層山階,他的身體便會僵硬很長一段時間,進霧裏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可他不過踏遍了數百層山階,卻不知離古道絕頂還有多遠。


    如果有人站在他麵前,仔細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空洞失焦,似乎並沒有看著自己的前方無盡的雲霧,而是看著很遠處的畫麵,看著很久以前的時光與記憶。


    在古無憂瞳孔最深處,如夢如煙般倒映著多年經曆過的點點滴滴,走馬觀花,重複與倒流。


    無聲無息,大雨滂沱而下。


    不知是淚還是雨使得他的臉上布滿水痕,然後他踏著泥濘坎坷的生活,在數不清的黑暗中,開始用盡力氣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道光芒。不是暗淡如熒火的清暉,而是昊天籠萬物的熾烈神光,是安生的光。


    其實無論是古道山或是外麵的風景,都沒有下過雨。這綿綿靜雨,下在了他的心裏。


    不過好在有老道人送的油紙傘,古無憂不知不覺間被這把不大的傘擋住很是磅礴的雨。


    而在這大雨滂沱間,出現了一個黑衣男子,皚皚白雪般的長發隨意披在肩上。


    古無憂走了過去,想要看清對方是什麽模樣。然而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無法看清對方的正臉,事實上他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對方某一刻的真實存在過。


    男子在背對著眾生,在他的身周兒時的玩伴甚至邙山上的那些人都在像輪盤一樣轉著,這畫麵顯得有些恐怖,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再走下去,你會失去你自己的。”黑衣男子並未轉身,隻是冷漠無情地說著告誡。


    古無憂沉默了很久後說道:“我知道,但我就是要走下去!”


    實際上,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可正是因為失去了這些東西,他才會走進修行的世界,為了長生不老所帶來的無所不能而用盡全力。然後將失去的東西找迴來,他知道這過程會很苦很累甚至會從而失去自己。


    但隻要活著,即便是一息尚存,也要走下去。


    “你就不怕未來的某一天為此感到後悔麽?”


    古無憂毫不猶豫地答道:“不後悔!”


    他沒得選擇,因為他開始察覺出時間這東西是一個賊時,它卻早已偷光了自己的所有選擇。


    “那祝你好運。”


    黑衣男子說完,雙手猛地探出,將圍繞身周的無數人們一一撕碎,男子很認真地在撕,就像完成某種意義上的認賭服輸一般。


    然後,男子看著滿地被瓢潑大雨淋濕的迴憶碎片,滿意地笑了笑,繼而將自己撕碎。


    於是,天晴氣朗。


    古無憂眼中不再那麽空洞無力,漸漸開始變得明亮,然後神采飛揚。


    一步踏出,萬象皆滅。


    他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的融滑稠細的雲霧,然後沉默了很長時間,雙手緩緩地舉起。


    他的雙手很是平直,仿佛是一把無形的刀。


    山路上的風不知何時開始變得很大,唿嘯間都是能將他耳旁的亂發劃斷。但不影響他做某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他的身體微斜,一記手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雲霧與山道,於是所有的斑斕色彩全部開始無比的清晰起來,雲霧不再無盡,山路不再崎嶇甚至斷絕。


    古無憂站在那裏,用雙眼用平生最大的認真看著前方的風景。


    昊天之下,他腳下的最後一層山階明亮如熙,無盡雲霧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一般。


    他迴身望了望來路,輕歎了口氣。在韶華易逝的時光裏,他知道,有一個夜晚自己燒毀了所有的記憶,從此自己的夢透明了。有一個清晨自己扔掉了所有的昨天,從此自己的腳步就輕盈了。


    然後古無憂不再留戀,一步踏出。


    轟!


    在這一刻,高聳入雲的古道山徒然狂震,山體之中驀地衝起一道驚天神柱,囊括四方天地,將千年萬年繚繞的無盡雲霧都是衝散開來。


    而山腰之上的雲霧也在那一刻散去了片刻,曦光照耀在那條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竟是將細石山階照的是清清楚楚。


    忽地,山中響起蒼茫無盡的道道天意,震耳欲聾,如天地海傾覆神州大地般,向著古道山外的一切狂拍而去。


    轟!轟!轟!


    遠處連綿不斷的天姥群山像是受到某種偉力催動一般,瘋狂震顫,無數大小不一的巨石從山頂滾落而下,如同沉睡了千萬年的古老巨人般蘇醒過來,顯露出它原本的崢嶸麵目。


    天姥仙門立宗千年,無數修行先輩早已是在群峰山體上摹畫了數之不盡的天地道痕,使之歲月不可撼,神力不能毀。


    可此時那些天地道痕竟是出奇地未顯露出自己的威壓,任由其震如天幌,甚至是痕印黯淡,畏縮不現。


    “發生了什麽!”


    群峰中有遨天大能的修行人突遭此厄,衝天而起,望著不停震顫的山體,怒吼連連。


    不過刹那之間,這朗朗乾坤之上竟是突然出現一座虛幻的古道山影,爆發出陣陣海嘯般的轟鳴之音,瘋狂降落,將數十道人影鎮落而下。


    “古道山影現,道痕淩九天!這異象·····有人踏上了絕頂!”


    血霧飄灑間,數十人影注視著那座將昊天神輝都是括得密不透光的龐大山影,驚聲狂吼道。


    像是為了證明他們的猜測一般,那千載無雙的天姥七十二峰頂巨殿中,徒然噴出道道五彩神虹衝向了古道山巔。


    七十二道神虹貫空,如仙橋橫天,其上道道迷離的輝霞纏繞,靈氣盎然,翻湧成濤,不時爆發出陣陣閃電,與滔天的聖潔的道痕光芒交織在了一起,令天地間一片熾烈似昊天經緯,天山相連,到處都是璀璨的身光,異常奪目,好似天仙金闕一般令人驚歎。


    一時間,天華綻放,絢爛奪目,道音煌煌,神光閃耀,無盡雷電劈舞,聲勢滔天。


    無數的天姥山弟子爭相抬頭,驚懼又好奇地望著天上的瑰麗壯觀景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都是敏銳感知到一切的來源盡出自古道山巔。


    琅琊古峰的一方幽泉池旁,仙霧飄渺,朦朦朧朧,奇花異草隨處可見,一道比仙霧還要朦朧許多的倩影盤膝坐在池中的蓮花道座上,靜心養氣。


    沒人能夠看清她或是千嬌百媚或是醜陋不堪或是淡靜如雅的麵容,甚至於連最易評判標準的氣質都是在她身上品不出。


    不過,聽著煌煌道音的傳蕩,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她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一道清冷的聲音自嘴間吐出,竟是將遠處狂流不止的瀑布生生斷了一息!


    “難道他在十年後再次登上絕頂?”


    ······


    同樣的疑問,也發生在三絕古峰的後山禁洞裏。


    一名青年緩慢地從禁洞裏走出,抬起手來遮住無盡璀璨神光,眯起雙眼打量著這個闊別多年的昊天籠罩下的世界。他年歲不是很大,可身形飄忽間卻是明顯可以看出佝僂,仿佛經曆了某種催人心老的恐怖事件一般,滄桑無比。然後青年又望向了遠處的古道山,沉默了很久後說道:


    “你又一次將榮耀從我們的手中搶過來了麽?”


    順著青年的炬炬目光蔓延至古道山腳,此刻高石台上的道人們饒是有曆經悠久歲月而打磨出的寵辱不驚,在如此恢弘天景下,也是激動萬分,久久不能平複早已掀起萬丈驚濤的心海。


    “究竟是誰?”


    影相境界高絕人世,最先是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呆呆地望著古道山巔,喃喃自語。


    他有些不確定登上絕頂的是十年前的那個人,還是被觀裏那位所看好的那個人。


    不過還好,無論如何總歸是有人在自己身處的時代登頂了。


    不理會處在懵逼中的道人們,影相拂袖間便是轟然無影,消失不見。


    隻過了極為短暫的一段時間,山間的雲霧再次匯聚,將那條山路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再也無法看清裏麵的模樣。


    古無憂站在古道絕頂,癡迷地望著身前的千年萬年的天光與崖壁,刹那的永恆與流雲。


    這美景,經綸事務者,窺穀忘返,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


    隻有登臨絕頂,才能看到至斯美景。


    天邊神虹道道,迷離萬千夢色,將整個絕頂映得是如天上宮闕,使人忘記流年惜語。


    在這一刻,古無憂登高遠眺,隻見昊天經緯下的世界邊緣,隱隱能看到山脈破開雲層露出的絕峰,綿延不息的道道江河湖海,交織相錯的雄偉城池,不知道是江洲潯陽還是什麽地方。


    刹那時光裏他想到了很多過往,想起了很多開心或者悲傷的故事,然後將這萬千思緒匯成了最簡單的話語。


    看著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絕頂風光,古無憂慢慢地咧嘴,然後大笑,笑的身體亂抖,笑的涕淚橫流,笑的撕心裂肺,然後他猛地衝天狂吼起來,聲音顫抖。


    “你他娘的真好看!”


    豈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嚐開,蛟龍豈是池中物,乘風萬裏嘯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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