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長,夜未央,青石板,烏篷船,忘歸鄉,走過山水長,不及遺落夢靨在潯南。


    不知做了多長的夢,走了多久的路,當古無憂行走在迴憶深處裏的那座潯陽月夜小巷時,他碰到了一位老道人。


    撐著油紙傘的老道人。


    道人麵容枯槁,身穿著一件黑金古服,有著一頭長若流水的蒼蒼白發。可他的眼眸裏卻有深沉睿智的光芒令古無憂清晰地感受到。


    在兩人相距不過半丈遠時,老道人並未選擇與他擦肩而過,而是猛地頓足停了下來,然後認真地審視著古無憂,輕聲問道:


    “你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在真實裏?”


    字字如珠璣,道道似天音,震動煌煌,敲擊心神。


    應聲,古無憂周遭環境頓時如支離破碎,細雨頓留天空,涼風滯止在簷角,遠處躲雨賞景的人們永久定格在悄然碎裂的時光裏,然後一切消失不見。


    夢醒了,人惆悵了。


    於是古無憂與老道人靜靜地站在物欲縱流的迷朦亂象裏,身周一切出現的點點滴滴迴憶如電光石火般倒退。他們就這般,認真審視著對方。


    大抵是日光漆漆,而人們的的思念再無痊愈之時,不知是哪陣風吹散了明眸皓齒的記憶,所見之處有人眉目依稀。


    古無憂再也沒有陷入過無盡的思念傷痛裏,全是拜老道人所賜。


    “謝謝你!”


    他必須要道這一聲謝,因為是對方將自己深陷迴憶泥潭的困境中伸出援手,得以掙紮出來。


    沒有人可以知道,那日日夜夜裏輾轉難眠的無盡思念,他用了最大的力氣,已經把它們鎖進了內心最深處,形成世間最牢固的囚牢。當有朝一日被解放時,該會是多麽的難熬。


    “沒什麽可謝得,我隻是閑得慌而已。”老道人很平靜地說道,好像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古無憂頓時一窒,他第一次發現有人說話比自己還早嗆到啞口無言。然後他開始用最認真地目光打量著老道人。而在這一刻他也發現,在對方的眸光深處,有著另外一種光芒存在。


    那是博愛天下,唯天下而存,卻又不為世事動容,不為疾苦寒心,永遠留守著一身清洌的寒氣,好似靈魂裹上一層厚重的雪裝,不透一絲溫潤。閃爍間,又是熾烈如萬丈昊天神輝之芒,將恆古冰川融化為一汪碧水。


    那種感覺很矛盾,與曹天養給自己的感覺別無二致,所以這老道人應該與自己是同類人。


    “請問老先生叫什麽名字?”


    老道人並不置氣於古無憂陷入很長時間的沉默,隻是靜靜地等待著他的下文,聽及問話,道人枯槁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


    “我就叫先生,來這裏遊玩一遭。”


    “我叫古無憂,來這裏要登古道絕頂。”


    兩人的自我介紹很是怪異,好像存在的意義並不是相同。然而當老道人說這話時,古無憂敏銳地感知到對方並不是來遊玩,他是為自己而來。


    “你要登古道絕頂?你確定你能登上去?”老道人晃了晃他的油紙傘,有些詫異地問道。


    所有往昔歲月如梭交織,倒退如流,道人的話像是清風拂過一樣,在心海蕩出漣漪。


    “我不確定,但我想試試。”古無憂搖搖頭,並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這一路走來身心俱疲,曾有很多的刹那他差點就想放棄登高望遠,然而一想到自己本就悲劇的前半生,他咬碎牙往肚子裏咽也要堅持,甚至將迴憶從囚牢裏解放出來也要堅持。


    他就是要試試古道山有多難踏,要看看絕頂上的風景有多美好。


    老道人聞言,輕輕搖頭,用手指向了朗朗乾坤,認真地說著某件事實。


    “可你知道不知道,這仙光閃閃的古道山頂,兩步三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麽多人因心事重重而走不動。你有那信心如蓋世天驕般,走下去麽?”


    “我不是千年萬年前的天驕,但我相信一點。那就是如果蒼天真的認同我可以踏上絕頂,那我為什麽不繼續走下去?”


    “不確定這一點,誰都沒有資格讓我放棄。”


    古無憂很確信刻意去找的東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地萬物的來和去,都有它的時間。所以那絕頂風光真的是屬於自己,那為什麽不去爭取。


    屬於自己的事物卻置之不理甚至棄之如敝履,這是傻子才幹得出來的事情。


    “你有著一顆赤子之心。”


    老道人沉默了很久,方才悠悠吐出這幾個字,這是他思索良久的評價。事實上,他也想不出來什麽詞匯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即便是他有著先生這個很敏感的字眼作為名字。


    先生,先生,先天地而教人習生。


    “老先生過獎了,我與那些人一樣都是不甘心而已。隻是我的不甘心,比較大些。”古無憂深施一禮,對老道人的評價做出最鄭重地迴應。


    他不知道對方從哪裏來,到這裏又有何目的。但通過這不長的時間裏的溝通,他發覺對方並無惡意,還很聊得來。


    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既然被自己劃分到了同類之中,自然會有好感。


    “所以為了彌補我蒙騙了這顆出塵的心,我決定幫助你走下去。”老道人輕咳一聲,然後很鄭重地宣布某件大事。


    道人的聲音不是很大,卻是足以讓古無憂聽得一清二楚,於是他開始有些懵逼起來。


    他在萬般難熬的迴憶侵蝕下,早已忘卻了感動與傷害為何物,心海也不過是一片荒廢的死海。然而老道人不算太熾烈的話語,卻是將他整個內心溫暖個通透。


    “為什麽?”


    老道人將油紙傘轉了個圈,沉吟了一會兒,方才悠悠地說道:


    “實際上我也想看看絕頂上的風光,但我做不到了,所以需要你來幫我承載這個遺誌。”


    “我答應你,我該怎麽做才可以登頂?”


    古無憂點點頭,雖然道人沒說什麽太過深層次的東西,他卻深刻明白對方伸不出觸摸天空的雙手,卻是可以足踏蓮花,迴歸深海或是沒入塵沙,但這希望也留給了他人。


    這個老道人是高尚的,他應該被稱為人世間最美的蓮花。


    “心是菩提,亦是魔障。這段山階無非考驗得就是你的本心。一切皆由心生,一切皆隨心動,一切皆附心往。你要做的,便是靜心。”


    “我的心,很難靜下來。”


    古無憂說的是實話,在踏上這段山階之初他便是口誦太上清心法門,卻是再無寧心靜心之功效,於是心魔叢生。


    “你能靜的下來。”


    “眼不見心不煩,心存美好,則無可惱之事。心存善良,則無可恨之人。心存簡單,世間紛擾皆成空。”


    老道人說完,便是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了古無憂,他的麵色很鄭重,像是完成著某個神聖的使命一般。


    隨即,話音一轉。


    “頭上仙光閃閃的絕頂並非不可踏,心若菩提的加持過後,你眼前的無數山水都會變綠。你夢裏出現過的所有人其實都可以看成是一個人,然後這世上就沒有什麽人,是可以讓你珍視的了。”


    當古無憂有些沉溺在其中不能自拔時,老道人卻是滿滿轉身,從無盡倒流的迴憶亂象裏,漸漸消失不見。


    然後整個空間霎時破碎,他再次迴到了那個潯陽月夜雨巷中來。


    不知過了多久,古無憂的眸光越來越明亮,繼而璀璨奪目如無盡星空一般,將雨巷再次劃開,支離破碎。


    他微抬起頭看著眼前無比真實地雲霧,開心地笑了。他知道心劫這一關過去了,就沒什麽難的了。


    迴憶裏的那個雨巷已然天晴氣清,而大雨過後有兩種人活在世上。一種人抬頭看天,看到的是蔚藍與美麗。另一種人低頭看地,看到的是淤泥與絕望。


    古無憂很慶幸,第一眼看的是天空。所以他要開始往前走了。他並未有所懷疑支離破碎的片段裏那個老道人是否真的來過,因為他根本不需要懷疑,那老道人所送的油紙傘,現在就真切實意地在自己手裏握著。


    一把不是很大卻很溫暖的油紙傘。


    於是古無憂抬起腿來,開始向著古道絕頂出發了。


    其實,他並未感傷於老道人無聲無息地離去,雖然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留下。但他有一種感覺,自己與老道人還會再見麵的。


    他很堅信,無論自己遇到了誰,對方都是自己生命中該出現的人,絕非偶然。


    況且,有的時候,古無憂多麽希望有一雙睿智的眼睛能夠看穿他,能夠明白了解他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斑斕和荒蕪。


    那雙眼眸能夠穿透自己最為本質的靈魂,直抵心靈深處那個真實的自己,他的話語能解決自己所有的迷惑,或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能有一針見血的評價。


    而那個老道人做到了,無一遺漏的做到了。所以古無憂覺得,這個人肯定不是一麵之緣那麽簡單,自己下一次遇到,可以向他請教更多的問題。


    於是,蓮花開了,滿世界都是菩薩的微笑,天也無常,地也無常,古無憂踏著希望,欲登高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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