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的生辰果然辦得十分熱鬧,景軒雖以傷發為由並未親去,但是從宮人的這幾天的議論中也能知道當時的光景。


    又休養了幾日,便到了八月,景軒也是時候迴書房讀書了。當日安撫孫美人的話自然不能當真,景軒在課業上並不突出,但有個勤勉的名聲。


    太子與他們不在一處讀書,趙王已經離宮開府,書房裏五位皇子以景軒為長,他又是大傷初愈,弟弟們要表示一番關心,景軒也要謝謝他們之前的探望。一番寒暄後,他發現自己身後的座位還空著:“六弟今日沒來麽?”


    七皇子答道:“舒妃娘娘已經派人來告了假,六皇兄染了風寒。”


    景軒便不再問,六皇子的身子一向不好,十日裏倒有六七日告假的。


    見時間不早,他們便迴了自己的座位。與景軒同坐的伴讀劉維,是景軒的表兄,長景軒兩歲,性子很是溫厚。


    劉維對景軒輕聲道:“中秋過後便是殿下的生辰,家父想在家中為殿下製備幾桌酒席,不知殿下認為是否妥當?”


    景軒生母的忌日與他的生日嚴格說起來並不是同一天,但終究是有些忌諱,每年生辰不過是吃碗壽麵表示一下。不過,這次自己這位心思活絡的舅舅似乎是被景輿的生辰宴刺激到了,也想為自己好好操辦一迴。


    景軒想了想,的確該與舅舅聯絡一下感情,而且這次的宴會相當有趣。


    想到上一世裏生辰宴上發生的事,景軒笑著答應了劉維:“沒有什麽不妥當的,那日我一定會去,勞劉侍郎費心惦記。”


    轉眼間,中秋便到了。中秋是大周最重要的節日之一,這一日周皇要賜宴宗室與群臣,是以宮中處處張燈結彩,花團錦簇。


    因為要賞月,宴席沒有擺在室內,而是擺在了朝華殿外的廣場上。朝臣與宗室的席間有屏風隔開,並用新開的各色菊花點綴,案上的瓶裏則插著新折的桂花。


    是夜無雲,月色極好,明月猶如玉盤,懸於天幕,月中的桂樹與玉兔似乎都清晰可見。鍾鼓聲響起,晚宴正式開始。當然,在這樣的宴會上即便菜色再好,大部分人也沒有心思吃東西。景軒早已墊了肚子,此刻不過象征性地動幾筷,酒倒是喝得不少。


    周皇與齊皇後同坐,妃嬪則是按等級安排座位,葉貴妃坐在首位。葉貴妃已育有兩子,依然明豔不可方物。一雙鳳眼上挑,嫵媚又淩厲,在別人身上或許會顯得俗豔的衣飾,在她身上卻是無比合適,在座的各位嬪妃的確沒有人能在姿容上勝過她。


    皇子以太子為尊,其他人則按長幼依次落座,景軒與六皇子景軻同坐一席。六皇子的長相肖似其母舒妃,白皙清秀,他自上次染了風寒後一直沒有大好,此刻穿著厚重的禮服,頗有些弱不勝衣的感覺。


    其他席上,太子與趙王貌似毫無芥蒂,時不時交談兩句;七皇子與八皇子素來交好,相談甚歡;景炎則認真消滅著他桌案上的食物,大概是宴會上吃得最認真的一個。


    酒過三巡,氣氛開始活絡起來,不斷有人離席敬酒。推杯換盞間,談笑聲也漸漸變大。


    景軒冷眼看著這些妃嬪、皇子與宗親,上輩子這些人大半都不得善終,而且是死在他手裏的。景軒登基即位,根基穩固之後,便開始調查生母的死因,發現貼身服侍劉選侍宮人全都在她死後的一年內暴斃,有的是發生意外,有的是得了急病,竟查不到一點線索。


    天子一怒,血流漂櫓。既然劉選侍是死於他人之手,那麽周皇的妃嬪就都有嫌疑,於是景軒下令先帝所有妃嬪都要為先帝殉葬。


    彼時齊皇後自盡,葉貴妃“病逝”,周皇活著的嬪妃還有二十三人,育有皇子的已經隨子去封地,這道聖旨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


    老八景輿當場殺死傳旨的內侍,聯合諸多對景軒新政不滿的宗室起兵謀反,兵敗後參與謀反之人俱被夷三族。老七景軺遵旨將母親梁太妃送上了迴京的馬車,保住了合家性命,但擔上了不孝的罪名,從此在宗室中抬不起頭。


    一向病弱的景軻倒是讓景軒刮目相看,寫血書上奏請求代母而死並在封地自盡,同日舒太妃自盡,讓景軒找不出錯處。如此他這一脈不但得以保全,而且在朝野名聲極佳,想來景炎逼宮之時他們也出了不少力。景炎也是因為這件事再三勸諫,觸怒了景軒而被貶到邊關。


    景軒此刻迴想,當時他的確有心借此機會打擊宗室,但本有更為穩妥的手段,他卻偏偏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大約是因為登機前與初登機時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已經磨去了他全部的耐心。


    再看看眼前這些人。單獨見時不覺得什麽,此時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活生生地匯聚一堂,盛裝赴宴,談笑風生,景軒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仿佛隻是一個夢境,又或者上一世的記憶才是一個夢境?


    心中一陣恍惚,但是麵上依然平靜,手中剝著越國送來的蟹。螃蟹被細細捆紮,狀如元寶,殼色金黃,脂膏肥美,看著便讓人食指大動。但景軒不喜食蟹,用了一隻就停口,手上卻沒停,細細剔出蟹肉,又小心不讓自己的手沾上腥味,一會就已經盛滿了一小碟。


    “三哥桌上的桂花可真香啊!我最喜歡桂花這種甜甜的味道了。”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六皇子就已經支撐不住退席,而景炎不知什麽時候跑過來,坐到了六皇子的位置上。


    “難道你的桌上沒有桂花?你是喜歡桂花糕吧!”景軒笑著把自己幾乎未動的糕點遞過去。


    “我是怕三哥一個人坐寂寞。”景炎咽下一塊桂花糕後答道,圓圓的眼睛卻盯著景軒裝蟹肉的碟子。


    於是,景軒又把那碟剝好的蟹肉推到了景炎麵前。然後,景軒在景炎的要求下不得不再講一遍嫦娥奔月,吳剛伐桂之類的故事。不過也因為景炎的打岔,那種恍惚感似乎消失了。


    “軒兒,你也到了離宮開府的年紀了吧?”宴會接近尾聲,周皇不知怎的想起了景軒。


    “迴稟父皇,下月初二兒臣便滿十六了,依禮年後離宮。”


    “封王開府是件大事,禮部該好好準備……說起來你的兩個弟弟也不小了,便一起冊封了吧。”


    禮部官員連忙起身,唯唯應了。


    除了景軒之外,諸位皇子中隻有六、七兩位皇子尚未封王。於是景軒、舒妃、梁才人帶著七皇子,都起身謝恩。


    舒妃纖弱,梁才人圓潤,跪在一起倒是挺有意思。周皇會想起這件事,無非是這兩位妃嬪中的一個吹了枕頭風。按性子來說,梁才人的可能性多些。


    ——————————————————————————————————


    中秋佳節,不但宮中大擺筵席,京城裏也取消了宵禁,東西市一連舉行三日燈會,熱鬧非凡。


    八月十七是燈會的最後一天,景軒向陸昭儀問安時提起了燈會,說是想去看看。


    “想去就去吧,隻一條,多帶些侍衛,別叫閑雜人衝撞了。”陸昭儀笑盈盈答應了。


    一邊的八皇子聽見了,吵著鬧著要一同去,不等景軒開口,陸昭儀就一口迴絕了。八皇子雖然不在說話,但看他撅著嘴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會罷休。不過景軒一點都不擔心,陸昭儀是絕對對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出宮亂晃的。


    景軒出宮自然也不是為了燈會。


    據說太祖時,有一次允許京中的死囚迴家過年,而且並不派人押解。過完年之後,那些死囚竟然一個都不少地迴到了牢房。太祖感其信義,赦免了這些死囚的死罪。太祖釋死囚的故事廣為傳頌,周皇慕太祖之風,便準許京中秋決的囚犯在中秋時迴家探親,不過還是有官差押解的。


    這本是好事,但有的獄卒官差卻勾結起來以此謀利,延長探親時間甚至偷龍轉鳳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下層小吏的陰私勾當還是陸羽行走江湖時發現的,景軒知道後覺得可以利用。景軒的母家勢力無法為他培養什麽死士,即便他離宮之後有了自己的人手,訓練死士之類的舉動也太過紮眼。死囚中不乏好勇鬥狠且講義氣之輩,以家人的身份贖買他們出獄,將來即便出事也很難查到景軒身上。


    這件事一向是陸羽負責,景軒不需要也不應該親自攙和進去。不過重活一世,景軒很願意找一些新的樂趣,因此從死囚的卷宗中挑出了一個人,決定親自去見一見。


    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氛,街上的人流比平日裏多了一倍,喧鬧不已。


    景軒換上一件半舊不新的棉袍,帶著兩個侍衛出了宮。一個自然是衛齊,另一個是他有意籠絡的,叫吳海,武藝家世都一般,但勝在嘴緊。


    逛到一半的時候,景軒看到了悠閑地站在街邊喝豆腐腦的陸羽,知道事情已經辦妥,就讓吳海先去觀鶴樓訂位子,自己帶著衛齊跟上了陸羽。


    跟著陸羽三拐兩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巷子,周圍一下安靜下來,節日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外。陸羽推開了巷子深處一戶人家的大門。


    院子裏的狗叫了起來,東西兩邊的廂房裏也有人聲傳來:小孫子吵著晚上要去看燈,老奶奶嚇唬他會被拐子拐走,妯娌在拌嘴,兩兄弟猶猶豫豫地想勸卻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混合在一起有些嘈雜,卻是最平凡也最溫馨的聲音。


    就這樣不打招唿地闖進一戶普通百姓的家裏似乎不太妥當,但是陸羽毫不在意,徑自往裏走。


    後院的一間房中,一名虯髯大漢正抓著一隻油雞大嚼大咽。他手上竟還帶著一副被砍斷的鐐銬,隨著他的動作晃悠著,哐當作響。大漢的相貌十分英武,隻是頭發胡須雜亂,身上也是傷痕累累,衣服倒是幹淨簇新的。


    “看來你對這副鐲子挺滿意的,就不用取下來了。”陸羽笑著把鑰匙扔了過去。


    “這副鐲子值二十萬兩白銀,自然不是人人可以戴的。”大漢答道,目光卻落到了景軒身上,而景軒則拉開椅子,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大漢名為王嶽,帶著一夥人占了個山頭,在北邊的綠林小有名氣。他的寨子平日並不滋擾百姓,官府也不想管江湖上的事情。不過王嶽有個拜把的兄弟叫什麽汪五刀的,劫了二十萬兩官銀,被官軍追的走投無路,前來投奔他。也是他們運氣不好,受命剿匪的是名將舒為笑,結果兩夥人被舒將軍一鍋端了。到了定罪的時候,不知道汪五刀使了什麽手段疏通,把王嶽變成了劫官銀的主謀。於是王嶽被判了秋決,汪五刀作為從犯隻判了刺配充軍。


    “你就是那個買我命的人?我本以為是哪個老相好舍不得我死,或是哪家姑娘看上了我……”王嶽看著景軒,忽然笑道,“你雖然長得挺俊,可惜我可不好這一口!”


    幾乎是同時,衛齊一步擋在景軒身前,手中的長劍出鞘寸許,景軒自己倒是愣了愣。周皇的諸位皇子的相貌都不錯,而景軒又一直刻意低調,在皇子中並不起眼。登機後,他的果決狠辣漸漸顯露,身邊的臣屬又敬又畏,又有哪個敢議論他的相貌。所以,這還是景軒兩輩子來第一次被調侃相貌,頓時覺得有趣起來。


    不過還不等景軒開口,陸羽就已經抓起桌子上的酒壇一酒壇砸向王嶽,王嶽的反應也不慢,一手托住了酒壇,二人便借著這酒壇開始角力。漸漸的酒壇向王嶽的方向傾斜,壇中美酒也流了下來,王嶽張口就接,不過還是有不少酒灑出來,濕了他的衣襟。


    忽然,酒壇底部出現了一道裂紋,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整個酒壇迸裂開來。飛濺的酒液淋了王嶽滿頭滿臉,亂蓬蓬的頭發胡子濕成一縷縷沾在他臉上,顯得狼狽不堪,不過他本人並不在意,反而大笑了起來。


    “好功夫!”他讚歎了一聲,又舔舔嘴唇,語氣惋惜,“隻可惜了這壇好酒。”


    “酒我有不少,你盡管喝,但話還是別亂說的好。”陸羽淡淡道。酒壇一裂,他就閃到了一旁,半點酒都沒沾到。而景軒瞥了一眼陸羽,沒說什麽。


    “嗬嗬,有酒堵著我的嘴,自然沒工夫說話了。”王嶽再次看向景軒,“我是個粗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你救了我的命,我便替你賣命。隻是你的兩個屬下武功都在我之上,我不知道能替你幹什麽。”


    “我隻要你到巫行山一帶繼續幹你的老本行,人和兵器你自己想辦法,其他的可以找陸羽。”


    “巫行山,周、楚、越三國的交界之地。”王嶽重新拍開了一壇酒喝了一口,笑道,“難不成你是要造反?”


    景軒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這漢子居然還挺敏銳。不過景軒並沒有迴答他,反倒說了些毫無關係的人名地名:“王溪,王張氏,張家村。”


    王嶽的臉色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震得桌上的碗碟“叮當”作響:“江湖事江湖了,我的母親妹妹都不會武功,我的事情與她們無關。”


    “你以為我要拿她們要挾你麽?”景軒道出了王嶽所擔心的事,“我隻是提醒你,她們的下落並不難找。”


    在景軒的示意下,衛齊拿出幾張銀票。


    “安排好你的家人,以後你沒有任何理由為其他事分心。”


    於是王嶽又坐了下來,但並沒有接銀票:“錢我用不著,家人我自會安頓好,你們倒是可以問問代我去死的那個倒黴蛋,他還有沒有什麽活著的人可以花錢。”


    “那我就可以省下這筆錢了。”景軒微笑道,“那個倒黴蛋早已斷了六親,隻剩下一個義弟,還被他自己給賣了。”


    那個汪五刀刺配的路上故技重施,買通押解他的差人跑了,但被陸羽抓了迴來,弄啞後打斷手腳扔進死牢。原本景軒的意思是不必這麽大費周章,直接從人牙子手裏買一個和王嶽年紀體型差不多的就行,不過景軒一向隻重結果,既然陸羽喜歡選麻煩的方式,也就隨他去了。


    聽說自己義兄的現狀後,王嶽沒發表什麽評論,隻是對陸羽道:“我欠你一個人情。”


    作者有話要說:這裏太祖赦死囚的故事,曆史原型是唐太宗釋死囚。


    怕大家搞混,把幾位皇子排行、名字和生母列一下:


    太子景轅,繼皇後齊氏之子。


    二皇子景轍,葉貴妃長子,封趙王。


    三皇子景軒,劉選侍子,後封吳王。


    四皇子、五皇子早夭。


    六皇子景軻,舒妃子,後封洛王。


    七皇子景軺,梁才人子,後封徐王。


    八皇子景輿,陸昭儀子,八皇子,封晉王。


    九皇子景炎,葉貴妃次子,封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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