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趙王親自上門看望景軒,表示連累弟弟受傷心中有愧,並且對他舍身救景炎的行為表示了感激,還送了不少珍貴藥材。景炎小孩子心性,早已忘了昨日的教訓,像往常一樣黏著景軒,即便景軒要追究上輩子的事,也無心現在為難一個孩童。


    此時太子與趙王的爭鬥已經漸漸擺到台麵上來,各自暗中拉攏朝臣的同時也要拉攏兄弟。景軒雖然不受寵愛又無母家勢力,卻是剩下諸皇子中年齡最長的,自然也是拉攏的對象。趙王言語中幾番暗示,景軒亦是委婉示好,於是景軒寢宮裏出現了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場麵。


    這廂演完了兄友弟恭,那邊還要再演一出母慈子孝。


    正如太醫所說的,景軒的傷已好大半,隻是一直沒有醒而已,現在醒了,雖然還有些無力,但已能下地行走。既然能走動了,自然要去陸昭儀那裏問安。


    陸昭儀的殿中裝飾一新,宮人們裏外忙碌著,想必是在籌備八皇子的生辰。陸昭儀年過三十,但是保養得宜,姿容依然豔麗,此時正聚精會神地看手上宴會菜色的單子,聽到宮人通報才放下。


    見景軒進來行禮問安,她的臉上顯出幾分關切的神色:“軒兒,你怎麽過來了,也不多休養兩日,傷好得怎麽樣了?”


    “景軒不孝,讓母妃憂慮了,太醫說了,孩兒的傷已無大礙。”


    而後陸昭儀又問了些話,無非是“吃了什麽藥”“胃口如何”“宮人們侍奉的如何”。陸昭儀問得仔細,景軒答得恭敬,問得差不多了,陸昭儀停下抿了一口茶,景軒也沒有什麽話題好說,一時間有些冷場。


    這時又有宮人進來稟報,書房上午的課程已經結束,晉王迴來用午膳了,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少年就已經飛奔進來,一臉興奮。


    “母妃——”見到景軒也坐在這裏,他才連忙斂了神色,恭敬行禮,“三皇兄。”


    “八弟無需多禮。”見八皇子來了,景軒便借機離開,“八弟想必有話對母妃說,現在時候也不早了,孩兒告退。”


    “你的傷剛好,應多加休息。”陸昭儀囑咐著,但沒有留他一同用午膳的意思。


    “看你這孩子,跑得滿頭都是汗。”


    “母親,快讓我看看,生日那天都有些什麽菜。”


    “自然都是你愛吃的。”


    身後輕鬆溫馨的對話,迥異於景軒與陸昭儀交談時的小心客氣。景軒的腳步微微頓了一頓,但沒有多做停留。這一幕落在了站在門口的一個宮人眼裏,宮人忍不住暗暗歎息。


    “殿下,迴宮嗎?”見景軒神色似有不愉,林遠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要去趟清秋閣,你先去打點吧。”


    林遠遲疑了一下,但什麽都沒說,行了個禮就去打點了。


    現在的景軒自然不會把陸昭儀的冷淡放在心上,當年下詔賜死所有先帝妃嬪的時候,也不曾對陸昭儀網開一麵。十五歲的景軒卻還是會介意的,所以他要裝出介意卻不想被別人知道的樣子。


    景軒雖然熟悉自己過去的一切,但畢竟年紀不同,心境也是天差地別,因此在別人麵前他不得不小心模仿十五歲時的自己。宮裏的人精可不少,細微之處露出馬腳,就可能引來大禍。


    清秋閣位於西北角,為四皇子的生母孫美人所居。孫美人是小吏之女,且姿色平平,並不為周皇所喜,但因四皇子備受重視,孫美人母憑子貴也風光過一陣。四皇子夭折後,孫美人傷心過度,人變得瘋瘋癲癲,周皇得知後隻吩咐了一句“好好照料”便再也沒有踏足過清秋閣,清秋閣也就成了實際上的冷宮。


    景軒幼時,對周皇尚有孺慕之情,見四皇子因讀書受寵,以為隻要自己超過他,便也能獲得周皇的關注,因此對課業十分用功,常常徹夜苦讀。景軒記性極好,背誦自然不是問題,但是剛開蒙的孩童,再怎麽用功見識也有限,對經義的理解不過是表麵意思,無法像四皇子那樣常常有連周皇都驚歎的見解。


    後來,四皇子暴病而亡。景軒對四皇子並不親近,甚至隱隱有些敵意,但卻為他的死莫名不安。而周圍沒有任何人可以讓景軒傾訴這種不安,陸昭儀忙著照顧新生的八皇子,乳母向來不太管他。


    於是,某日景軒偷偷跑到清秋閣探望孫美人。


    孫美人那時已經瘋了,宮人們不知道跑到哪裏去躲懶,任她一個人披頭散發,赤著雙足站在庭院裏哀嚎詛咒,狀若惡鬼。她看到景軒後,忽然就奔過來,嘴裏還唿號著“我兒迴來了”,竟是把他當做了四皇子。


    尋常孩童見了這幕,隻怕轉頭就跑,但景軒卻靜靜站著任她抱住,認真聽她的瘋言瘋語。一直到掌燈時分,孫美人哭累了,喊啞了,才有宮人出來把她連拉帶拽地拖迴偏殿,景軒方得脫身。


    而自始至終,負責照顧景軒的宮人都沒發覺他失蹤了半日。


    此後,景軒常常到清秋閣看望孫美人,次數多了肯定是瞞不住的,景軒也沒打算瞞著。年歲漸長的皇子,本不應與既非生母又非養母的宮嬪走得太近,但孫美人情況特殊,景軒的行為得到了周皇的默許,不但沒有引起流言蜚語,反倒為他贏得了善名。


    誰也不知道,景軒正是從這個瘋婦的瘋言瘋語裏一點一點習得了,如何在這皇宮裏生存下去的方法。


    景軒踏進清秋閣的時候,孫美人正在用午膳。她比陸昭儀還年輕些,頭發卻已經花白,隻挽了一個簡單的髻,沒戴任何釵環,身上的衣服也是多年舊衣,但還算幹淨整潔。


    上一世孫美人發病時打翻了燭火,葬身火海,此時景軒再次見到她蒼老的麵容,心中某處忽然柔軟了下來。


    孫美人似乎沒有發現有人進來,抓起一塊海棠糕就往嘴裏送,景軒見她吃的都是些甜膩的糕餅,不覺皺眉:“你們就給孫美人吃這個?”


    旁邊侍奉的宮女稚氣未脫,也正是因為年紀小,才被其他宮人支來貼身照顧孫美人,此刻被景軒問話,戰戰兢兢道:“這幾日孫美人除了點心什麽都不肯吃,奴婢也是沒有辦法。”


    景軒見此,也不多說什麽,隻道:“去拿碗粥來。”


    然後,轉身拿走了孫美人麵前的食盒:“母妃,不能再吃這些了。”


    孫美人此時才發現景軒,緩緩抬起頭,呆滯地看著他。


    景軒細細為她拭了臉上的糕餅碎屑:“孩兒命人備了粥,母妃嚐嚐?”


    孫美人的視線依然沒有焦點,卻點了點頭。


    粥拿來後,景軒試了試溫度正好,也不讓小宮女幫忙,親自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給孫美人。孫美人居然不吵不鬧,溫順地喝著粥,倒讓小宮女看呆了。


    “母妃,孩兒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孫美人每日喝藥後都要午睡,景軒喂完粥,又看她喝完藥後便準備走。


    一直沒有什麽反應的孫美人,聽到這句話卻猛地抓住了景軒的手:“你要去哪?去書房讀書嗎?不要去,我們不讀書,不讀了!”


    “好,孩兒不讀書,也不去書房了。”


    “你父皇要是考校你,不管你知不知道都要裝作答不出來,哪怕你父皇生氣了責罰你也沒有關係。”


    “孩兒不喜歡讀書,自然是答不出來的。”


    孫美人一直抓著景軒,顛三倒四地重複著上麵的告誡,長長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了一道道痕跡,但是景軒毫不在意,柔聲安撫,終於讓孫美人重新安靜了下來。


    景軒走時,那名叫蕊兒的小宮女送他到門口,景軒看了一樣林遠,林遠立刻拿出了一個荷包塞給她:“這是三殿下賞你的。”


    這還是蕊兒入宮以來第一次收到賞賜,她愣了片刻才想起跪下行禮。


    景軒則和顏悅色:“好好侍奉孫美人,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特別是夜裏,要小心燈火,點燈的時候你要看著。”


    蕊兒自然連連稱是,景軒見她呆頭呆腦的樣子並不放心,迴宮之後,派了聞鶯到孫美人處幫忙照顧。


    到了晚上,景軒遣走了在旁侍奉的宮人。片刻之後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跪在了景軒麵前,麵貌與昨日來的陸羽一模一樣,神色卻嚴肅恭謹,看上去還有些木訥。


    “連續兩日入宮當值,會有人懷疑嗎?”景軒倚在榻上,一邊翻看衛齊帶來的死囚卷宗一邊問道。


    “屬下沒有家室,其他侍衛有事時常常與屬下換班,今天也是原本當值的侍衛主動提出調換,不會有人懷疑。”衛齊的聲音就如同他的長相般一板一眼。


    “說到家室,普通人的生活過得如何?”景軒仿佛隻是隨口一問,衛齊的身體卻沒緊繃起來。


    “屬下永遠都是殿下的暗衛。”衛齊的語氣堅定不移,仿佛是一字一字刻在石頭上的。


    大周皇子,十歲之後便可擁有自己的暗衛,隻是趙王有一隊七人,而景軒隻有衛齊一個。不僅是暗衛其他衣食份例也是如此,被明的暗的克扣不少,不過像戲文裏那樣挨餓受凍也是不可能的,好歹維持著一個皇子的體麵。


    再說暗衛。每個暗衛從記事起便被灌輸效忠思想,無親無眷,無情無欲,隻知主人的命令。初時,景軒手上的力量少得可憐,自然不會浪費這樣無需懷疑忠誠的手下,就破了暗衛貼身保護的慣例,讓衛齊到宮外為自己辦事。沒想到買一送一,衛齊第一次外出就帶迴了一個陸羽。


    “你和陸羽的五年之約已經過了一年吧。”


    “一年零兩個月。”


    “你真的不想脫離暗衛,當個普通侍衛,或是幹脆遠離宮廷做個普通人?”


    “屬下從未想過。”


    “既然這樣,就別和那家夥走得太近。或許有一天我會讓你親手殺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景軒的聲音依然是溫和的,不帶半點殺氣。


    聽到景軒的話,衛齊身體一顫,聲音卻沒有絲毫遲疑:“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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