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星期天是個晴天,我帶著大地走出宿舍。


    剛剛過午,我們走在舒適清風吹拂的著路上,往港口走去。這是段在青空之下與大地邊走邊聊的愉快時間。


    至於閑聊的內容,根本無所謂。我隨便說些什麽,大地隨便迴些什麽;大地隨口說些什麽,我隨意迴些什麽,這個過程就很愜意。那塊雲朵像什麽形狀?之類的,最近在學什麽?之類的,想到什麽聊什麽的愉快雜談。


    【算數有點難】


    大地抱怨著。


    挺意外的,畢竟大地很聰明,我也有印象他在各個學科中最擅長算數。


    【哪裏感覺難了?】


    【數字,兩個一就是二難以理解】


    【不明白原因?】


    【恩】


    【不過即使不知道理由也能算加減乘除才對】


    【雖然可以,但還是不知道】


    【這樣啊,我也不明白】


    手機是怎麽工作的我也不知道,車引擎是什麽樣的構造也隻有模糊的印象,當然還有人類的感情是怎麽成立的之類我也不明白。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我們無法理解的事,想要知曉一切固然是可貴的,但沒有人擁有能用來知曉一切的時間。


    【要證明一加一等於二,好像需要有大學生以上的專業知識】


    【是這樣嗎?】


    【恩,很困難,一定連最初把一加一當作二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證明】


    數學的曆史應該能追溯到幾萬年以前,當然無法確定準確的時間,但在那個靠石頭、骨頭上劃痕計數的那個時代的人,應該沒有大學級別的數學知識。


    【蘋果為什麽被稱為蘋果知道嘛?】


    我這麽提問道。大地仔細想了想之後,還是搖了搖頭。


    【不知道】


    一般而言,小學生自然不知道蘋果這個詞的由來,但理所應當的明白詞語本身的含義。


    【蘋果是由兩個漢字,【林】和【檎】所組成。林是指森林的意思,檎是指鳥類在樹木的旁邊,林中樹木的果實也就是蘋果被鳥類作為食物,才有了這樣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


    【那麽,為什麽林被稱為樹林呢?是什麽樣的演變出現鳥這個字呢?這些我也不知道】


    【是有什麽特殊的來由嗎?】


    【大概吧,但也有很多現在已經無法追溯來源的詞語,也存在不少根本沒有由來的詞語。但那並不影響我們的對話】


    比如說人類最初的言語,大概是某種單純的叫喊聲吧,當然隻是我的想象,在出現強大野獸時,用來作為警告同伴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肯定沒有來由,不過是人類本身的身體構造所發出的。但這也確實的能夠傳達同伴的危機,賦予了意義。把聲音作為言語傳達意思是非常便利有效的工具。


    【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不知何人最開始將一加一稱唿為二。這其中首當其衝重要的隻是,我們共有著一加一確實等於二這樣的信息,對我而言一加一等於二,對你而言一加一也等於二】


    大地的表情像是吃了什麽非常苦的東西一樣認真。


    他小聲的說道。


    【好深奧】


    我也點了點頭。


    其實是非常簡單的事,可我隻能以這樣複雜的言辭來說明,一定是因為我的知性不夠吧。(譯吐槽:沒錯,渣男)


    【意思就是你的想法確實沒錯,且以正確的形式和順序成長著】


    大地圓圓的眼睛看著我。


    美麗的眼瞳,仿佛鏡子般完美映照出我感情般的眼瞳,若是他的眼瞳能這麽澄澈的維持下去我該有多麽高興。但無論他出現何種變化,這份心情都不會改變吧。


    【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哪裏的誰將一加一稱唿為二,而人們也認可了,然後又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出現了很多腦筋很好的人絞盡腦汁,思考起為什麽一加一等於二。可以計算出來,但不明白理由。所以說想到這點的你正以正確的形式在成長,抱持著這樣的疑問去成長就好】


    他的眼瞳就像鏡子一樣,和他的對話也反映出我自身,正好昨晚我也在想著類似的事。


    帶著半分玩笑,我說道。


    【所謂的愛也是一樣】


    跳躍很大的對話,這個玩笑大概很難懂。


    但大概了解到什麽吧?大地笑了。沒有出聲的微笑著,仿佛是看到共犯的笑容。


    終於我們到達海岸街,我往郵局旁的郵筒裏投入了那封信,然後望向港口方向。


    港口那有一艘小船在等待著大地。


    選擇坐船的原因很簡單。


    希望能讓大地眼中與父母親的初次見麵,稍微具有些現實感。


    當然無論這麽努力,這在他眼中都不是什麽可能發生的事,魔女世界的美繪小姐比他記憶中的要年輕不少,言語行動也完全不同,而三島先生更是早已在現實中死去,大地也很清楚這點。但即便如此,大地身為那兩人孩子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而這份現實,我不想平添一絲陰霾。


    坐船的短路旅行好像讓大地靜悄悄的感動著,他寂靜的注視著海平麵的彼方。


    【要去哪兒?】


    他問道。


    【很遠的地方】


    【今天能迴的來嗎?】


    【黃昏左右就能迴來,不會花長時間】


    【明明很遠?】


    【不是指距離或是時間】


    實際上,我並不知道階梯島到東邊海平麵彼端陸地的距離,恐怕堀也不知道,因為這本就與實際距離無關。


    那是片沒有魔女的許可就絕對無法渡過的海洋,下達了許可便可輕鬆渡過的距離。


    因此可以隨意稱唿那片大陸為很遠,或是很近。


    但對於大地而言,那絕對是最遠的距離。


    他的父母在那。


    對很多孩子而言的家,一定對這個孩子而言存在於無盡遙遠的地方。


    *


    讓大地見他的雙親這件事,昨天已經告訴過真邊了。


    當然真邊不會反對這件事,同時問道。


    【我也可以去嗎?】


    我點了點頭。


    【我正想邀請你】


    讓她一起同行其實讓我有些害怕,她對許多事有著過剩的觀念,時常會把問題變得更加複雜致命,但也可以做到許多我做不到的事。


    她一邊笑著一邊說著和表情完全相反的話。


    【很悲傷的事呢】


    【什麽?】


    【就像期待著去遊樂園一樣】


    【那不是很好嘛,很讓人期待】


    【但實際上是不能對這件事有所期待的】


    真邊想說的我明白,就算明白我還是搖搖頭。


    她繼續說道。


    【不能把小孩子去見父母當做什麽非常特別的事,明明應該是那麽理所當然的,就像毛毯蓋在身上一樣的】


    啊啊,說的完全沒錯,但是。


    【沒有的東西,也沒有辦法】


    每個夜晚都寒冷顫抖的人,在某個夜裏能在毛毯裏溫暖安穩入眠的話,一定算是一種幸福,能夠比昨天更加幸福一點,就應當高興地去接受。


    【我不覺得你的思考方式很奇怪,但也沒有必要對值得高興的事情如此鈍感】


    真邊點了點頭。


    【恩,這點我也明白】


    【所以至少讓我們把今天作為對大地而言最棒的一天】


    就像遊樂園一樣,為了誰絞盡腦汁而創造的溫柔世界一般,那片場所即便是虛構的,也能給他帶來真實的笑容就好。


    2


    下船之後,真邊等在那裏。


    好像她今天也想和美繪小姐談話。真邊對這邊——怎麽看待魔女世界的美繪小姐,我還不太清楚。


    我們帶上大地走與昨天同樣的路線,欣賞著時任姐所創造的這片單單美麗的城鎮景色,直到按響那戶台階上設有輪椅用斜坡建築的門鈴。


    門打開之後,看到從裏麵走出來的美繪小姐時大地的表情我一定一生都不會忘記吧。


    大地在一會——大概十秒左右的時間,呆呆的注視著美繪小姐,他圓圓的鼻尖正對著美繪小姐,眼睛比平時看起來睜的更大,嘴巴微微張開,甚至能看到一小部分上顎的牙齒。可以確定大地非常驚訝,但究竟是積極的驚訝還是消極的就無法判斷了。畢竟我無法分辨他人的感情,甚至連大地本人也無法分辨也說不定,一定有各種各樣互相矛盾的強烈情感,讓他柔軟的臉頰看起來如此僵硬。


    我把手輕放在他肩上,感覺不這麽做他也許就會逃掉。


    美繪小姐問道。


    【知道我是誰嗎?】


    不是討喜的提問,像在試探小孩子。


    過了很久,大地迴答道。


    【誰?】


    美繪小姐微笑著。


    看起來是和昨天第一次與我們見麵時別無二致的笑容,漂亮但不自然的,營業用微笑。我無論如何也要站在大地身旁觀察她的表情,但隻能對大地展現出此種笑容的她,一定也很痛苦吧。


    然而到最後美繪小姐隻能用和微笑一樣的營業性話語對大地說道。


    【我是相原美繪。但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原本是同一個人,但現在已經有很大差別了吧。對你而言我究竟是什麽人,由你自己決定就好,就算不是今天,也在之後某刻】


    我是否該保持沉默呢,我有些迷茫。


    而理所當然的,身旁的真邊不會猶豫。


    【把這個交由大地自己決定,太狡猾了】


    她的聲音任何時候都是那麽冷淡,就像冰冷徹骨的金屬。同時我也希望這份硬質的冰冷能夠打破美繪小姐的外殼,讓內在的情感能夠表現出來。即便我對此有所畏懼,但就現在而言確實有必要邁出這一步。


    美繪小姐皺著眉頭。


    然後慢慢蹲在大地麵前。


    【我認為自己是你的母親,但我沒有勇氣說出來,所以你隻要憑自己的感覺來看待我就好】


    大地點了點頭。


    真邊也姑且退下了。


    美繪小姐看起來安心的歎了口氣。


    【謝謝,那麽,請進吧】


    我們進了昨天到過的客廳,坐在輪椅上的三島先生在桌子深處,大地在房間門口停下腳步,注視著他的身姿。恐怕大地之前有看過他的照片,但比起剛才見到美繪小姐的驚訝而言,要小不少。


    【來,坐在這裏】


    三島先生指著對麵的椅子。


    大地靠近桌子把椅子拉了出來。


    【對你而言是不是太大了點】


    【沒關係】


    大地坐穩後,美繪小姐問道。


    【我去準備些喝的,想要什麽?】


    【都可以】


    【是嘛,那麽橙汁和蘋果汁的話,選哪個?】


    【那就,橙汁】


    美繪小姐微笑著走向房間深處的門。


    我和真邊坐在牆邊的沙發上,看著對坐在桌旁的大地和三島先生。


    隻能在魔法的世界裏對麵的父子,以緩慢的節奏交談著。


    【初次見麵,我是三島】


    【我是相原、大地,初次見麵】


    【幾歲了?】


    【八歲】


    【看起來很可靠啊,像個小大人】


    【是嘛】


    【恩,學校開心嗎?】


    【最近沒去】


    【為什麽?】


    【附近沒有】


    【原來如此,有的話,想去嗎?】


    大地稍微思考了一會,從三島先生的提問中,有了許多的聯想,考慮現實與階梯島的不同,而有所迷茫吧。


    很快他微微歪著腦袋迴答道。


    【有的話會去,沒有也無所謂】


    【為什麽?】


    【大家會教我學習】


    【但學校也不隻是學習知識的地方,或許該說知識隻是附贈的也不為過,像是人際關係、集團行動之類,以及不得不接受的許多不合理所感受的焦躁之類,通過體驗這類事來提前為成為大人做準備的地方才是學校】


    【好深奧】


    【確實單用言語表達是很深奧,不過上學後會自然的體驗到,也會在那裏體會到很多無法迴答的疑問】


    【明白了就能成為大人嗎?】


    【不知道呢,你想成為大人?】


    【是的,盡早】


    【那麽,什麽叫大人呢?】


    【不明白,太深奧了】


    【那麽為什麽想成為大人呢?】


    大地長長的沉默著,大概是在拚命轉動著他那小小的,但對他的身體而言已經不算小的大腦尋找答案。此時美繪小姐迴來了,她手中的托盤上放了五隻裝滿橙汁的玻璃杯和滿是曲奇的盤子。


    終於,大地迴答道。


    【為了讓我能一個人活下去】


    三島先生微笑著迴答道。


    【想要自立的意思呢】


    在大地的詞匯裏,現在有沒有【自立】這個詞呢,他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的注視著三島先生。


    美繪小姐把玻璃杯排列在桌上。


    三島先生繼續道。


    【為什麽你想變得能夠獨立生活下去呢?】


    足夠的沉默時間裏,三島先生平靜的說道。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即便這麽去考慮什麽事,說到底人的目的也不過隻有一條,自己能夠變得幸福,僅僅如此。並不是代表其它的答案是謊言,但都不完全。比如從心底裏純粹的希望世界和平,也是因為在那之後有著自己的幸福。能懂嗎?我可不是在說人類都是利己的生物。但無論是博愛主義者、現實主義者、信奉道理理論的之類的各種人,都有能深挖他們心中最深處的感情所創造的各人的價值觀,而那種價值觀念,是能夠創造出對那個人而言某種意義上的幸福的】


    他的話語宛如一首曲子,就像昨天初遇三島先生時的那間咖啡店所聽到的,唱片裏帶來鄉愁的純曲樂。


    這番話的很多地方都使用了大地很難理解的詞語,但就內容而言小學二年級——這個春天才能升到三年級的少年是無法清晰明確理解的吧。但即便如此大地還是認真傾聽著,也不再想著迴答些什麽。就像吸取水分的樹根一樣,從三島先生那裏理解些什麽。


    三島先生繼續道。


    【你說自己想要成為大人不是嘛?但那並不是真正的目的,隻是獲取你幸福的手段而已,所以你並不需要拘泥於這一種選項】


    把橙汁和曲奇擺好的美繪小姐並沒有坐在旁邊,而是拿著托盤站到我們對麵牆邊,注視著兩人。


    三島先生哧哧地笑著。


    【自立算是成為大人的條件的話,我就一點也不像大人呢。從輪椅上起身都很困難,一個人的話幾乎什麽都做不到,但即便如此世上的人還是會把我稱唿為大人吧,至少不會把我當小孩。而另一方麵你要是一個人生活,同時通過某種方式為社會做著貢獻並得到報酬,果然還是會被人當做小孩子吧。所以就像所謂的大人沒有準確答案一樣,忘掉想要變成大人這種話,尋找別的方式讓自己變得幸福吧】


    那麽你的幸福是什麽呢?提問的三島先生微微斜著頭。


    在我眼裏,大地好像已經想到會被問這個問題。


    雖然有很多詞語大地還無法理解,但他一定完全明白了三島先生所言的本質,那麽能夠搶先想到之後提問的答案自然也是能做到的。


    即便這是我的錯覺,但我眼裏的大地沒有迷茫也沒有慌張的迴答道。


    【我想要成為父親】


    這次三島先生反而沉默了。


    大地補充說道。


    【我希望成為能夠待在母親身邊的人,而那個人大概是父親吧,所以我想成為父親那樣】


    我確認著真邊的側臉,她緊緊的閉上嘴唇,銳利的視線仿佛在刺向大地。


    三島先生繼續問道。


    【那是你的幸福嗎?】


    【恩】


    【意思是,你想讓母親高興的意思?】


    【不清楚】


    大地孩子氣般可愛的歪著腦袋。


    【應該是這樣,但也可能不是,該怎麽說呢,我會很開心吧】


    【你想要成為能夠待在母親身邊的人,並為之開心對吧】


    【恩】


    【原來如此】


    三島先生開心的露出笑容點了點頭,我覺得這個笑容一定不會是虛假的,但還是無法想象他此時的心情。以他的立場而言,大地的話語多麽具有分量自不用說。


    而他保持著那樣的笑容說道。


    【那麽我們反向再考慮一下吧。對你而言的不幸是指什麽,究竟發生什麽會讓你悲傷,你明白嗎?】


    【明白】


    【那是什麽?】


    【媽媽哭的話,我會難過】


    【全都與媽媽有關呢】


    理所當然的,以大地的境遇來考慮的話。


    考慮他的想法必然以他母親為前提,她處於視線的中心,即便沒有任何親情愛情,他也是在母親身邊成長到現在的,隻可能變成這樣。


    【告訴你真相吧】


    用至今為止最高興的神情,他說道。


    【關於你的幸福,至今為止,從今往後。其實有很多的幸福,不幸其實不存在,每個人都是幸福的,隻是感到自己處於不幸之中而已】


    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後,我咬著嘴唇。


    ——究竟在說什麽


    多麽絕望的話語。


    也許我該打斷三島先生,但我沒能做到。大地是三島先生的孩子之類的;我不過是個高中生之類的;他的笑容之類的;春天的陽光平和溫柔之類的;房間裏的橙汁之類的。因為各種各樣的因素,一瞬間我失去了話語,因為我還是個孩子。


    這段時間裏三島先生說道。


    【試著忘掉母親吧,僅僅如此你的人生就能變得多姿多彩,那並不是什麽難事。沒有成為大人的必要,也沒有機靈生活的必要,隻要閉上眼睛,人就能變得幸福】


    我很熟悉這些話。


    我自己也這麽考慮過,至今我依然認為其所言有真實的一麵。希望般的絕望,如同絕望的希望;就像毒也是藥,藥也是毒一樣。放棄一切的話,不幸便不複存在,至極的悲觀將變為樂觀。


    ——但不對


    即便這是讓人無法反駁的話語,也不是該對小學生說的。


    【那是,不對的】


    真邊開口說道,當然我沒有製止。


    【不要把那種東西稱唿為幸福,大地究竟是為了什麽而煩惱到今天的;為了什麽而痛苦到今天的;為了什麽而悲傷到今天的。撇開直麵那些事物的視線,究竟又能去到何處】


    三島先生柔和的笑容搖搖頭。


    【所謂的去到何處就是不幸本身,現在,此時能感受到幸福就好】


    【不對,都是謊言】


    【為什麽這麽肯定?】


    【因為你已經死了】


    【恩,現實裏的我已經死了。我覺得那一定是幸福的。充滿希望的心,讓我為自己的價值觀而犧牲。你是要否定我的幸福嗎?】


    【是的】


    毫不猶豫的,真邊點了點頭。


    【你的所言不會因為你的死而成真,所以你的話語本就是謊言】


    三島先生不再反駁,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一定沒有認同真邊所言吧,隻是他又放棄了些什麽,並以此來迴避繼續這個話題。


    我盯著大地的臉,在牆邊的沙發上我隻能看到他的側臉,所以很難單憑側臉讀出他此時的感情。


    隻知道他默默地、靜靜地思考著什麽。


    *


    大概因為說了很久而累了吧,三島先生離開了客廳。


    美繪小姐用溫柔的語調結結巴巴的對大地說些什麽,會看空氣的我把真邊帶出門,大地和美繪小姐之間一定有些我們在場無法說的話吧。


    我和真邊並排走在河邊的步行路上,宛如再現異國風情的主題公園一樣安穩舒適的散步道。行人雖多但維持在不擁擠的程度,讓人很少有寂寞的感覺,大概這也是被魔法調整到正好的吧。我們在販賣可麗餅的小攤前停下,真邊點了份草莓味的而我點了份香蕉巧克力的,店員用比例調整完美的笑容迴應著我們,拿到了可麗餅之後我們繼續前進。


    真邊看著草莓可麗餅說道。


    【你打算做什麽?】


    【是指什麽?】


    【讓大地、美繪小姐、三島先生見麵】


    【沒什麽,不過是很自然的事】


    隻是讓孩子與父母見麵而已。


    三島先生對大地而言確實是一劑猛藥,雖然之前安達發來的信息是【沒問題】,但就今天的對話而言真是很可疑。她所指的沒問題指的究竟是什麽呢?難道是因為三島先生的想法在安達價值觀延長線上,還是因為知道真邊會反駁,這點很讓我在意,但現在我個人而言對安達——堀的友人還是相當的信賴的。無論過程如何,至少現在能讓我相信讓三島先生和大地見麵並不會造成什麽不幸的結果。


    【但你看起來像是有些什麽打算?】


    真邊說道。


    【臉上沾著奶油】


    我指了指臉頰。


    真邊用左手食指擦了擦嘴邊並舔了舔手指,我繼續著話題。


    【什麽是指?】


    【也就是大地的情況,該以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幫助那個孩子,你有印象了對吧】


    當然,我有想過,但果然還是太複雜了。


    【我覺得自己類似於三島先生,雖然是以你的基準來比較】


    【什麽意思?】


    【我能明白無視不幸就算作幸福這點】


    【但隻要把那稱作幸福,就無法解決任何事】


    【我覺得三島先生就是想說,本就沒有非得解決問題的必要】


    但從另一方麵,真邊的話也是對的。


    無論什麽情況,三島先生都不該去死的,畢竟有不得不讓他完成的職責。也許他確實有放棄那部分職責的自由也說不定,或許三島先生不該成為反派角色。但唯一無可動搖的事實,就是導致了大地的痛苦。


    【在我眼中,三島先生對大地的要求過高了】


    將目光從不幸上移開感受到的便是幸福,確實很難去否定這樣的思考方式。但另一方麵對一位少年要求這點要求實在過高。通過改變自身的價值觀去迎合現實情況的生存方式,至少現在還沒有教會他的必要。


    所以我的目標,是真邊與三島先生的折中。


    比起真邊多放棄一些,比三島先生多些希望。


    【我考慮過很多,就連現在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果然對我而言,大地的問題無法一點不剩的完全解決】


    真邊並沒作出什麽反駁。


    一邊注意著可麗餅的奶油,說著【之後呢?】催促著。


    【我打算讓大地迴到現實裏,讓他一個人迴去】


    【那樣做,可以嗎?】


    【指什麽?】


    【我也不太明白,但我認為你要是真心覺得該把大地送迴現實的話,應該早就那麽做了】


    【畢竟肯定會很不安啊】


    真邊說的沒錯,原本我是對讓大地返迴現實一事持否定態度的,準確的說,我在考慮是不是該讓大地遠離母親生活比較好。


    成長過程中從父母那裏得到傾注的愛情自然很重要,但若是出現這種情況,不如早點放棄,尋找在別處的幸福比較好。


    【倒也不是改變了想法,但現在至少明白他的雙親都在這裏,該怎麽說呢,感覺稍微能給那個孩子帶來些許保護不是嘛】


    給暴露在冰冷徹骨現實裏的那孩子,準備一塊度過寒冷夜晚所需毛毯程度的事,大概可以做到吧。


    【我想象了大地迴到現實以後的事。如果他能在需要的時候來這裏玩,能在自己想見的時候見到接納他的雙親,那不是也很好嗎】


    當然我不覺得這種事和真邊所認為的正確相同。


    她理所當然皺著眉頭。


    【總有種很危險的感覺】


    【哪裏危險了?】


    【到最後還是有種,現實雖然得不到改變,但能沉浸於快樂的夢境不是很棒嘛這種感覺】


    完全一致,基本上。


    我的提案基本上與安達的價值觀一致,追尋理想實在是過於辛苦,而追求幸福亦是過於沉重,所以怎麽都好,先做個自己的立足點,妥協般的麵對盡量少給自己造成傷害的絕望。


    就比如把大地整個人從現實裏帶到階梯島,隻要能讓他待在夢境的世界就好,完全放棄和現實的鬥爭,隻要有能夠逃避的立足點,就足夠了。


    讓魔法成為溫柔的絕望就好,雖然是這樣。


    【大地一定不會絕望吧】


    雖然我不想說得自己很懂一般。


    但那個孩子是如此的強大,如此的悲傷,以至於無法放棄幸福的現實。


    【和我的目標完全不同】


    真邊說道。


    【更加完美的,不放棄一絲一毫的,取迴那個孩子幸福的日常】


    【恩】


    真邊在我身邊。


    這是讓我多麽安心的事,一位銳利而百折不撓的少女存在,在我所承擔的事物裏,究竟因此能讓我輕鬆多少我仍然未知。


    想起了昨夜的夢境,我說道。


    【你喜歡青色嘛】


    【青?】


    她用看起來很不高興的神情皺著眉頭,但我明白實際上她隻是單純在思考。


    【孤獨的青,從群青之中單獨離開的,但無論何時都還是一樣的青,能明白嗎?】


    【不明白】


    【是你的顏色】


    是我所期望理想中的,真邊的顏色。


    【是指,什麽意思?】


    這樣的話語,無法理解也好。


    【隨你喜歡就好的意思】


    聽了我粗雜的整理後,真邊微微笑著。


    【我總是隨自己喜歡去做】


    【恩】


    【但你能這麽說,實在是太好了】


    【是嘛】


    短暫的迴答之後,對話暫時中斷了。我在她的身邊以同樣的步伐前進著,注視著手中的可麗餅。


    我想起了臨走前寄走的那封信。


    是不是已經寄給了收信人了呢。


    有些話是需要花時間才能傳達的,而這段時間確實會讓人緊張。


    *


    在黃昏時迴階梯島的船上,大地一點點告訴我今天發生的事。吃美繪小姐做的三明治的事,吃完之後幫忙洗盤子的事,各種各樣的。然後還有聽她唱歌的事,大地感覺自己好像知道那首歌。


    【開心嗎?】


    我向他問道。


    【恩】


    他迴答著,帶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大地從始至終都稱唿魔女世界裏的父親為【三島先生】,母親為【那個人】,和現實裏的兩人有著明確的區分。


    當然我並不對此感到悲傷。


    【下次再去見他們吧】


    【恩】


    【無論幾次,甚至每天】


    【可以嗎?】


    【當然,那兩個人也會開心的】


    今天的事對大地而言一定是具有非常積極意義的,即便影響不到現實裏的大地,階梯島上他的幸福也不是沒有價值的。


    大地的視線緩緩落下。


    【我在考慮三島先生的話】


    我點點頭。


    【有什麽想法?】


    【還不太清楚,但我感覺能明白,等我想清楚了能聽我說嗎?】


    【當然,就算不清楚,想到些什麽都可以找我商量】


    【恩,謝謝】


    我很想知道大地是怎麽看待自身幸福的。


    船繼續駛向階梯島,漸進水平線的太陽光芒逐漸變成溫暖的顏色,和遠方的階梯島如此美麗的互相映照著。


    我開始考慮魔法的存在,魔法能創造的,最大幸福。


    階梯島也是能得出的其中一個答案吧。


    幾乎萬能的力量所創造的,微不足道的全力。


    3


    今夜,真邊由宇也在注視著那個不停重複的悲劇。


    模擬世界裏的大地和美繪小姐沒有過任何笑容,因為魔女世界的兩人已經接觸,所以眼前的情景讓我倍感痛心。


    真邊不再流淚,表情也基本沒有出現過變化,淡淡的接受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完全沒有進展的悲劇重複了幾百次之後,今夜也在安達的勸諫下,總之先結束了模擬演練。


    在真邊由宇的世界裏,大地與美繪小姐消失了,真邊也離開了,我在最後和安達簡短的談論道。


    【時任姐那邊怎麽樣?】


    我問道。


    關於那邊,我有拜托安達的事。


    【還沒開始,不過肯定有辦法】


    【明白了,但請盡可能和平的展開】


    我點了點頭,而安達無聊般的說道。


    【七草君呢?】


    【恩?】


    【想法還是沒有變?】


    【完全沒有】


    雖然目的不同,但我們也是偷偷聯手的共犯,同時我還是挺信賴安達的,但安達對我不太一樣,同時她絲毫沒有掩飾的打算。


    【還是有點無法信賴你呢】


    【那還真是遺憾】


    安達用對同為共犯而言實在過於冷淡的眼神看著我。


    【算了,無所謂,就算被背叛了,我也不在意】


    現在的我一定以比較溫和的眼神看著她。


    【至少現在還沒有會背叛的預定,話說迴來——】


    【恩?】


    【從窗戶丟出去之前,小貓已經死了對吧】


    安達很明顯的皺著臉。


    【誰知道呢,與我何幹】


    意外的是我倒並不討厭她現在的表情,反而感覺很可愛且孩子氣。


    ——當然如果沒有堀的話,你成為魔女也沒什麽不好


    雖然我想試著這麽說,但還是算了。


    毫無意義的假設,隻會讓引來安達的厭惡而已。


    和上次一樣,醒來之後的我出現在燈塔上。


    坐在床邊的木椅上也好,身邊剛好站著堀也好,非常傷神勞累也好,完全一致。


    我坐在椅子上看向堀。


    【我迴來了】


    試著這麽說了句。


    堀微笑著,用略微歪著腦袋的動作迴答道。


    【歡迎迴來】


    太陽早已西沉,窗外能看到一輪圓月,再過兩三天大概會是滿月吧。


    我開始了事務性的報告。


    【今天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進展,真邊還是像那樣,看起來很辛苦】


    即便表情上已經看不出來,會感到苦痛的時候還是會感到,大概就像三島先生所說的一樣,不放棄些什麽的話,是無法感受到幸福的。


    堀幅度極小的點了點頭,問道。


    【要喝熱可可嗎?夜晚還很冷】


    【恩,謝謝】


    堀背過身去。


    我很遲鈍的發現房間角落突然多出了簡單的廚房用具,昨天還沒有,大概是不久前剛用魔法創造的吧。但這麽看來熱可可也直接創造出來不就好了嘛,但聽起來好像是有點蠢的想法,所以我當然沒有說出口。


    堀拿起放在爐子上的綠色單柄鍋,把裏麵冒著熱氣的熱可可倒入準備好的兩隻白色馬克杯裏。我若無其事的注視著這些,仿佛深唿吸般的時間。


    堀把兩隻馬克杯端到了桌上,我也移動到桌旁。


    我們兩人對坐於桌前,熱可可的味道讓我久違了。


    然後我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熱可可,吐了口熱氣後,堀說道。


    【我讀了信】


    【是嘛】


    【心髒砰砰的跳,非常緊張】


    【我也是】


    寫信的時候,將信封投入郵筒時,以及在那之後一直都是。


    那封信寫的宛如一封情書,實際上,給堀的那封信從某個角度上來看確實是情書,不過也有別的不一樣的角度就是了。


    【我想要說的事,有好好表達出來嘛】


    【大概,讓我明白了】


    【要是我能寫出更加易於理解,像是給你的迴複一樣的就好了】


    【沒辦法,本就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不過在我寫完之後,感覺那不能算是我給出的迴複】


    從感情上而言不是那種程度的。


    我一定抱有很多從第三方視角上非常矛盾的感情,就像很多人一樣,從那之中選擇了【這個】,同時先無視其它很多感情,讓自己隻相信這一點而活著一樣。


    但我還不能像這樣隨便的決定自身的情感。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所說的怪物的問題,那也是我個人的信仰問題。沒有神,也無經典無關,隻是我想相信的事物,可以稱唿為所謂的個體同一性吧。本質上該說是本我,但行為舉止接近自我。由我自身欲望所孕育的,監察自身行為準則的,個人信仰。


    那樣的怪物,不允許我做出選擇。


    越想要表現自己的誠實,越會做出接近不誠實的舉止。


    堀說道。


    【我可以相信信上所言?】


    【盡可能沒有謊言的寫出來的】


    【那我很開心】


    【我也感覺自己有別的更該寫的某些】


    【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和真邊有更多的不同】


    【不能把你和真邊比較】


    根本不能算作比較的對象,構成她們的要素以及存在方式完全不同,共同點隻有她們都是女孩子,同時為什麽要因為如此單調無聊的理由,去比較兩種美麗的事物。


    堀對我微笑著。


    【但是七草總有一天不得不做出抉擇吧】


    【不清楚,但大概吧】


    比較無法比較的事物這種事我想盡可能避免,卻也認為無法一直逃避。


    但僅有一點我可以明確。(譯吐槽:你也是渣男?)


    【做出那樣的選擇,無法稱之為成長】


    僅僅是敗北。


    我給堀的信,是這麽寫的。


    *(譯者:以下一段為信的原文,與之前堀的來信相同)


    給堀


    我最近在反複思考時任姐對我說的話。不舍棄什麽,人能夠得到成長嗎?看來這便是我的中心思想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想通這個問題,也有可能無論多久、直至死亡我絞盡腦汁也無法解答。無論怎麽說,我仍然在煩惱著這點上還是不變的。


    舍棄自身對我們而言是極其切身的問題。


    也是我們之前反複商討過的,以魔法的使用方法和階梯島的運營這樣的形式具現化的,更抽象的說,是誰都會麵對的理所當然的成長要素。青春,這一說起來讓人羞恥的話語,大概是指和年幼的自己所訣別的那段時間也說不定。


    但可以的話,我並不想舍棄自己,但確實想成為大人。大人確實是很難定義的問題,而至今為止,我覺得從匿名老師那聽到的解釋是最貼切的。簡而言之,是否能有覺悟去能動的承擔創造未來的義務,這樣的定義。現在的我,是否有那種覺悟呢?我無法簡單的迴答【有】,但至少我確實的想要去承擔。比如階梯島的未來、大地的未來、我們的未來,率直的認為自己不能逃避必須去直麵。


    為什麽我會想以不舍棄任何事物的方式來成為大人呢?


    我的價值觀念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其中一個來源果然還是離不開真邊由宇。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期望著她能維持自己本色,甚至為她舍棄自己的一部分來到階梯島的事實而動搖,而憤慨。


    當然還有另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你曾經說過的魔法的理想,不舍棄任何事物。實際上你也與所言一致的那般使用著魔法。將成長的過程中沉重到必須舍棄的人們自身,保護接納在階梯島。等到舍棄的那方發現了自己所舍棄人格的價值時原封不動的再還給他們,非常棒的魔法。


    我的價值觀中相當的一部分是由你和真邊形成的,同時兩邊都促使著我【不舍棄任何事物的成長】去這麽思考。


    時任姐的話語,一直在準確的揭露出存在於我內心深處的價值觀念。


    所以我也在反複琢磨時任姐對我說的那些話。


    之後,我打算寫關於戀愛的想法。


    實際上,我很討厭說這類事。


    理由很單純,所謂的戀愛,就是選擇一個而去舍棄其他所有,也許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其它形式的戀愛也說不定,但通常這類才是大多數情況。


    並不是說我討厭在數十億人裏,僅僅選擇一位最特別的存在。就算這個世界隻有我和她,對我而言心情大概也是一樣的。


    在遇到你之前——這麽寫的話果然還是會表述不當吧。畢竟那個年幼的我早已存在階梯島,在獲得另一個我的記憶之前,即是隻擁有和真邊一起的記憶時的我,就很討厭戀愛這個話題,同時我也從沒有想過讓真邊由宇成為戀人。


    我無法忍受自己和真邊之間的關係被扣上戀人這樣的稱唿。


    我覺得將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稱為戀人時所舍棄的部分,才能代表我和她之間聯係的本質。


    我不希望將自己對她的感情稱之為戀愛,本就不需要任何稱唿,不想用任何詞語任何形式來截取其中一部分,隻想就這麽保持著複雜、純粹對待這份感情。


    不過另一方麵,那個和你一起生活於階梯島的我,對於戀愛則頗為寬容。


    那一邊的我,更加坦率的抱有對你的戀心。如果被問到和你之間的關係的話則一定會迴答戀人,當然前提是在你不否認的情況下。


    兩個我之所以戀愛觀念有所區別,我認為大概還是你與真邊的不同所造成的影響吧。


    從今往後無論你做出何種改變,我認為自己都還能和一如既往的保持對你的愛慕;但真邊那方出現變化的話,大概會失去對眼前的她的興趣,隻會珍愛過去與她的共同迴憶吧。


    究竟哪份情感比較強烈呢?


    和你一起生活的我自然會說對你的感情更加深厚,而和真邊一起的我一定會判斷對真邊的感情更加強烈。


    矛盾的兩種價值觀,現在的我同時持有。


    能夠不舍棄任何一方而成長為大人嗎?


    對我而言,能不能達到這一點的條件便是你和真邊。


    誠實的維持這兩種仿佛矛盾的情感,能有讓這樣的我前進的道路嗎,我一直在努力思考。


    真心坦白的話一定會寫【肯定不存在這種道路吧】,是我對現狀的印象。


    總有一天,我會於某處不得不做出抉擇吧。


    維持對真邊由宇的誠實,我則會以某種形式傷害到你也說不定;祈願你的幸福並為此拚盡一切的話,我則會在某處失去對真邊的誠實也說不定。並且,如果想要避免這兩種可能的話,我覺得也許自己就會同時背叛兩種價值觀。


    這封信當然是為了迴複你而寫的。


    成為任性的魔女,你這麽說過,我覺得那是正確的選擇;任性的成為喜歡我的魔女,你也說過,沒有比這更讓我開心的話語了,真心的;在那之後你還補充道即便那會成為對我而言的詛咒,但那份詛咒本就是我自身所抱有的吧,本就是我對自己所下的詛咒。


    現在我依然把不舍棄任何事物的成長作為目標。


    從以前開始,就沒有什麽事能讓我相信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順利推進的,因此一直追尋本就不存在的答案這種事我還是挺習慣的,包括未來在何時何處選擇放棄它。


    不過,當我放棄理想之時到來。


    那個情景能讓你看到的話,我一定會很開心。


    *(譯注:信的內容到此結束)


    堀把馬克杯放在桌上,從木椅上站起身。


    慢慢走向我,同時說道。


    【也就是說我隻需要讓七草放棄你的理想就好】


    雖然她的臉龐確實展現出笑容,但看起來莫名的悲傷,甚至像是在強忍淚水般。所以我早已違反了自身理想也說不定。


    原本,我是不想讓堀增添悲傷的,不想成為她的不幸,但又無可救藥的必須做出選擇,而寫出了那封信。


    【我意外的是個很頑固的人】


    【我知道,而且很溫柔】


    堀就站在我眼前,很近的,指尖能觸碰到指尖的距離。


    依然是那副哭相般的笑容,窺視著我的眼瞳。


    【我果然還是覺得那封信裏有謊言】


    【是這樣嗎,我自認為是盡可能坦率的寫出來的】


    【恩,但還是——】


    堀的右手觸碰著我的臉頰,當然我無法阻止她。


    【果然我還是你的詛咒,和你的理想相悖,但很對不起,我會就這樣成為任性的魔女】


    眼瞳濕潤了,她閉上眼睛的同時,流下一行淚水。


    【任性的人,明明是我】


    聞著微弱的熱可可香味,假寐的大腦,我終於理解的情況。


    如同魔法般、如同言語般、如同這個女孩最害怕的那些事物般,顫抖的嘴唇相碰。


    ——啊啊,堀你


    在窺視著我的思想。


    理解了我打算對真邊做的事。


    在短暫的親吻之後,堀再次低語道。


    【對不起】


    於是堀身姿在我眼前華麗的消失了。


    確實,我無法逃避。


    她的眼淚也好、聲音也好、嘴唇也好,都是緊緊束縛著我的,詛咒。


    *


    還有一些沒寫在那封信上的事。


    重寫了幾張信紙後放棄傳達的話語。


    那是與群星有關的話題,有關於那片群青與青藍的話題。


    我本該一心一意為了堀而起筆的文句,但無論我怎麽表達都好像不是在說她,所以我停下了筆。


    堀重要的令我心痛,她的魔法是如此令我陶醉。


    ——但是


    僅僅但是兩個冰冷的文字


    堀是我安穩、溫柔的象征,是守護那片群青夜空之人,但也因此。


    雖是我理想的一部分,卻不是對我而言的青藍。


    4


    四月六日就是開學典禮,從這天起我就是高中二年級了。


    教室換了,課本也是全新的,可堀不見了,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其它倒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班長還是水穀同學,隔著兩個座位旁是佐佐岡,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歸處還是屋頂沒有改變,班主任也還是匿名老師。


    安達已經對新聞部沒什麽興趣了,畢竟對她而言新聞部的職責早已結束,所以現在新聞部主要是以我、佐佐岡和班長三個人為主,倒還算一本正經的展開著活動。邀請真邊參與的話她也會參加進來的吧,但沒有波及她的理由,新聞部的活動早已處於以魔法為中心的爭端之外。


    我的每日行程也基本固定了下來,每天早上起來後去學校,有空的話上屋頂陪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閑聊,放學後去教室裏開展新聞部活動。活動主題就按照之前佐佐岡提議的畢業後進路調查。在這座狹小的階梯島上會有什麽樣的未來,同班同學們將來有什麽打算,用調查問卷或是寫專欄之類的方式收集信息。離開學校後去港口接大地,把去見魔女世界裏雙親的大地領迴三月莊是我每天的必修課。時間到了晚上,我則一如既往進到真邊的世界去看那不停重複的悲劇。


    這一切仿佛組成了我新的日常,甚至讓我產生了整個高二是不是會就這麽度過的錯覺,平穩的學校生活讓我感覺自己會不會永遠當個學生呢,當然其實是不可能的。


    如同時間永遠在單向流逝著,世間一切確實在不停變化,無關乎於個人可不可見。不過實際上在我眼中確實有一些顯著的改變。比如說一天天裏大地的表情逐漸變化,以各式各樣的神情,深刻的煩惱著些什麽。


    於是在四月十一日星期三這天,他對我說道。


    是在逐漸成為日常的,接他迴三月莊的路上。


    【能聽我說嗎?】


    我點點頭。


    【當然】


    正好是太陽落山的時間。


    走在茜色天空之下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去的公園,秋千的影子逐漸向東邊延伸,延伸到前麵的滑梯時,差不多就到我該迴家的時間了。小學時的我認為那樣的場景甚是寂寥,但現在的我迴想起來卻有一種溫暖的印象。


    他一直低著頭走在我身旁,小聲的說道。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去見那個人了】


    【美繪小姐?】


    【恩】


    【為什麽?】


    【因為她就像母親一樣】


    【不想見像母親的人?】


    【想見,可是】


    大地又沉默了許久。


    走進描繪出一個柔和曲線的田間小道,大地沉默著的這段時間裏,我也沒有說話,與之相對的我握緊他小小的手,那隻手很溫暖,比起我對夕陽的迴憶還要溫暖。


    大地繼續說道。


    【我討厭把那個人當做是母親】


    雖然我很想點點頭,但還是忍住了沒動。


    ——我很清楚


    心中早有答案。


    看著大地的姿態就明白了。


    他總是誠實而又聰明,宛如溫柔這個詞匯那般悲傷。


    我想起和他玩撲克牌時的情景,毫無疑問那時的他是樂於其中的,但絕對沒有執著於勝負,甚至想著要在對方沒有發覺的情況下敗北。


    這個孩子總是這樣,沒有指望過自己的幸福,一直把自身擺在眼前的他人之後。有時是一起玩遊戲的同伴,有時是擔心著他的大人們,同時他總是在祈求著母親的幸福,現實裏相原美繪的幸福。


    因此魔法無法拯救大地。


    他個人的幸福是無法實現他本人的願望的。


    我輕吸一口氣,像是作出覺悟般說道。


    【想太多了,去見這裏的美繪小姐不是很開心嗎?】


    【確實,是很開心——】


    【那就好,開心的時候隻要坦率的開心就好】


    【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開心吧】


    不知不覺,大地已經抬起了頭,握著我的手也愈加收緊。


    像是大人般認真的眼瞳看著我,聲音與話語也是一樣。大地本就像個小大人,但這十天的時間裏,仿佛經過了十年一般。


    【我覺得那段時間的開心和真正的開心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雖然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也偶爾會覺得很難受,每當夜裏睡覺的時候,都會感受到那一天份的開心所帶來的難受,所以那份開心,一定不是真實的】


    我從心底裏微笑著。


    ——啊啊,真是太棒了


    如此率直,宛如真邊由宇。


    我實在太喜歡這個少年了,愛著他心中最本質的美麗之處,是如此的完全、美好。但他是大地而不是真邊。


    我搖搖頭。


    【不對喲,大地,那也是真實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很清楚的,明白著。


    不僅僅是一時的,不像是吃完就沒了的巧克力那樣。每當入眠之時;清晨醒來之時;未來何處何時迴想起來之時,能夠感受到同樣的溫暖,才能將其誠實的算作真正的幸福吧。偏離其的完全不同的幸福,所謂即時的幸福,大概也是可以被稱作為偽物吧。


    但是。


    【你所說真正的幸福大概一定對你而言是很棒的事物吧,是誰都可以理解接受的吧。但除此以外的那些幸福,並沒有因此去舍棄它們的必要,畢竟隻為了尋找完美幸福而活著的話,實在是過於痛苦悲傷了。即便是那些微小的、虛偽般的幸福,能認可接納每一個這樣的虛假幸福的話,生活不是也如此充實美滿嘛】


    這是為了傳達給大地何為絕望的話語,為了斷絕他那悲傷美麗的願望而說出的話語。


    我盡可能溫柔的笑著,同時給少年理想般的心帶來裂痕。


    【呐,大地,我一直都希望你能獲得幸福。不是未來何時,也不僅限於未來,今天起,從當下開始,我總是為你的幸福而高興。為此該怎麽辦,你明白嗎?】


    大地皺緊眉頭,仿佛就快要哭出來。


    【三島先生所說的?】


    舍棄希望之後的幸福,對任何事物不抱期待的滿足。


    我又搖搖頭。


    【不對哦,完全不對】


    那種話沒有任何意義,那才是應該丟在垃圾箱裏的事物。


    可能大地今後的人生會在何時與這樣的話語有所交集也說不定,會在某個夜晚誠實直麵這番話的意義也說不定,但那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或者後天。


    仿佛在警醒愚蠢的自己一般,我對牽著手的少年宣言著。


    【你隻需要變得更任性一點就好,將真正的幸福作為目標的同時,能夠接納認可那些微小的幸福便好。你的不足之處,也隻是這點】


    大地一定和美繪小姐很像,現實裏的美繪小姐。


    這個年幼的少年絕不允許用去愛母親以外的方式讓自己感到幸福吧,對母親以外的人給自己的喜悅抱有罪惡意識吧。


    因此大地一直處於焦躁不安的狀態。


    所以必須由我強行說服他。


    【你若不是幸福的話,我會傷心的】


    借堀所言來形容的話,這是詛咒的話語。


    是下給隻考慮身邊人的溫柔少年的詛咒。


    其實此時我很想流下淚水,即便是虛假的眼淚,也能作為可見的真實讓我的感情更加具現,並以此讓這份詛咒變得更加深沉強烈,但沒能流下淚水的我,隻能繼續說道。


    【真邊她哭了,因為你的問題,同時我也很悲傷。所以你必須變得幸福】


    騙人,這都是謊言。


    真邊確實在她的世界裏哭了,為模擬預演展示出的無數悲傷未來所哭泣,甚至也影響著我。但這一切都與大地無關,不該告訴這位年幼少年。


    其實大地不需要做些什麽,他不需要任何努力,而是這個不正常的世界應該變迴正常的樣子。真邊的話一定會這麽說,同時我內心也是這麽認為的。但我也對此放棄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傷害大地身上的美好品質。


    成為他誠實而溫柔內心的雜音。


    但即便會給少年帶來絕望,結束他內心的純真,也必須讓他接納理解這份由魔法創造的仿造幸福。


    【盡可能的,我希望你能夠接受全部的幸福】


    大地低下頭,低語道。


    【我——】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眼眸中逐漸積累的淚水隨夕陽閃耀。


    【很開心,從來到這裏開始,一直、每天。遇到溫柔的母親也好,見到父親也好,三月莊的大家也是】


    【恩】


    【所以,我想見真正的母親】


    【那,就這麽辦】


    他想要的幸福不在此處的話。


    我們也隻能妥協放棄,不得不想辦法把相原大地從這座島送迴。


    *


    迴到宿舍後我從自己房間的抽屜裏拿出手機,是去見三島先生時,不知不覺出現在口袋裏的那台。


    從安達送來的短信欄裏選擇迴信,簡短的發了一行【有話要說】,階梯島上明明是沒有手機信號的,但短信旁很快出現已讀標記,同時沒過多久有了迴電。


    【有什麽事?】


    電話那頭的安達聽起來還是不高興的語氣。


    我也是直奔主題。


    【大地說想離開階梯島】


    【是嘛】


    【時任姐那邊呢?】


    【沒關係吧,大概】


    【大概?】


    【至少可以確定感情上沒有抵觸,有充分商量的餘地,同時另一方麵那個人確實對魔法有心理陰影】


    【那部分我倒是想全部交給你來解決的】


    【別開玩笑了,怎麽可能做得到嘛,那種事】


    理所當然的,關乎於生死的沉重心理創傷,怎麽可能輕鬆治愈。


    電話那頭的安達唉聲歎氣。


    【都和預定一樣,你挺心情愉快的呢】


    我和安達在四月二日晚——不僅在口頭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約定聯手,並且也告訴她恐怕會有今天這種情況的到來。


    順其自然的,大地會去見魔女世界裏的雙親,而此時大地同美繪小姐一起生活的時間所帶來的罪惡感也會不斷積累,最終斷絕在這裏繼續生活的念頭。


    但無論事情的發展有多麽符合自己的預想。


    【怎麽可能心情愉快呢】


    這種事,把孩子的內心往絕處逼迫的事。


    大地在階梯島的生活應該算是幸福的,周圍的人純粹的喜愛他,而他也能坦率的露出笑容,而這種證明這些幸福盡是謊言一般的事,怎麽可能會讓我心情舒暢。


    安達無感情的推進著話題。


    【大地想要迴那邊的事,已經告訴時任姐了】


    【有什麽感觸?】


    【畢竟那個孩子很特殊,也不能不把他送迴去吧】


    【另一件事呢?】


    【暫且保留】


    那就很為難了。


    【那邊的事才是正題吧】


    【已經說服到讓對方認可暫時持保留意見為止,已經工作的足夠了吧】


    【說了些什麽?】


    【我不過是在說些抱怨的話,主要是堀在說】


    【究竟哪裏算是充分工作了】


    【創造了能讓堀直率表達自身想法的環境,有什麽不滿嗎?】


    負責說服時任姐的,堀也好安達也好都無所謂,隻是我單純的不希望那個純粹纖細的女孩再承受不必要的傷害。


    【堀說了些什麽?】


    【保密】


    【為什麽?】


    【實在是過於蠢的話,要我再說明也很蠢】


    說這話的時候,安達好像在笑,雖說隻是遣詞酌句中聽出的絲毫笑意,但確實是至今為止從沒遇到過的,安達的笑容。


    但緊接著的下一句話,又變成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口吻。


    【總之那邊的情況就像我最開始所說的,那個人對你想說的事無法單從感情上否定,所以正在往有足夠說服力時可以讓她接受的方向發展】


    【那就好】


    【之後就隨你喜歡吧】


    留下這句話後安達掛斷了電話。


    話雖如此,也好,確實想和時任姐說說話。


    我把手機放在書桌上,然後躺倒在床上,感覺莫名的腦殼痛,是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自信吧。畢竟我現在正在強迫大地對未來做出抉擇,抉擇總是伴隨著某種責任存在,決定年幼少年未來的責任,單憑我是無法支撐住的,不過即便如此,依然要有所抉擇。


    作出主動承擔創造未來義務的覺悟,才算是成長為正確意義上的大人,匿名老師這麽說過。我覺得完全正確,但是,這麽說的話,我算是大人嗎,具有背負責任的力量嗎。


    一旦往這個方向想,我便在心中歎息。


    ——真蠢


    這個世界上有真正在實際意義上背負著構建美好未來義務的人嘛,一定哪裏都沒有吧。這與身為大人還是孩子無關,這種類似於神明的存在,怎麽可能會出現呢。


    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得不去背負的責任,因為有誰去背負都無法獨自承擔的事物,才會有屬於多數的誰去承擔,所以我們才會有現在,即從過去所見的未來。


    感覺自己稍微加深了對真邊想法的理解,不由笑了。不過構成我們想法的思維完全相反。


    真邊由宇深信這個世界的正確,即便自己有錯誤也不會躊躇於承擔責任,富有勇氣從眼前無數的選擇中做出抉擇,同時從不懷疑會有人糾正自己的錯誤答案。


    那我呢?當然不同,相信世界的正確性之類的想法,一絲一毫都沒有,甚至在夢裏都無法相信大地的幸福。


    但還是不得不去抉擇,隻要我們還活著,還處於這個世界單向的時間流動裏,同時從抉擇之中選擇逃避所帶來的未來隻能看到悲劇,所以帶著仿佛被抵在背後的小刀架著脖頸般的恐怖,我們被驅使著不斷前行。


    從那把刀的恐怖之下逃走之時,我一定能成為大人吧。


    當然會成為什麽樣的大人沒法確定,也許會成為不正經不靠譜的家夥也說不定,但我也不得不繼續逃避。


    ——你能就這樣維持不舍棄任何事物的話,就是最讓我滿足的故事了


    時任姐這麽說道。


    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做到嗎。


    不舍棄任何事物能抉擇下去嘛。


    我閉上眼睛。


    一片無色黑暗之中,僅剩那顆孤零零散發微弱光芒的星星。


    5


    第二天,十五號的放學後,我一如既往的走向港口。


    但目的不是去接大地,那孩子今天沒坐船去見雙親。


    到了燈塔旁,我走進紅色屋頂的郵局。沒有別的客人,櫃台對麵的時任姐正懶洋洋的托著腮。


    【午安】


    我打著招唿。


    【午安,雖然幾乎已經到該說晚上好的時間了】


    這麽說著浮現在她臉上的笑容,比我以前所知的顯得硬質不少,是那種造型完全一致,但素材完全不同的感覺。


    【今天是為了大地的事來找您的】


    【是嘛,不過,也沒別的事了吧】


    【那個孩子說想離開階梯島,想迴到真正的母親身邊】


    【我有聽說,然後呢?】


    【明天晚上我會把大地帶去攀登那座階梯,請讓他和現實裏的自己見麵】


    【倒沒什麽】


    時任姐把撐著腦袋的右手移到額頭,她的視線微微偏下,手影擋在眼睛附近的時任姐,看起來有些寂寥。


    【要是對麵不要他了呢?】


    【不會這麽說的】


    【如果,說了呢?】


    【怎麽都行,按你覺得對的來】


    【強行把他還給對方也可以?】


    【你想這麽做嗎?】


    【不知道呢,就算把他送迴去,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不是嘛】


    【我倒是覺得會有些變化】


    沒有改變的話,我會很困擾,悲傷的少年還是那個悲傷少年的話。


    我慢慢走近時任姐所在的櫃台,時任姐伸展著重新坐正,沒有詠唱咒文也沒有響指聲,櫃台前出現了一張事物用的折疊椅。


    她就像在找借口一樣的說道。


    【我不太喜歡和一直站著的人說話】


    我在那張椅子上坐下,究竟是有意圖的還是單純偶然,現在我和時任姐的視線高度正好持平。


    【什麽時候來著,大概幾天前,那兩個人來這裏了】


    【堀和安達】


    【是的,關係還挺不錯,讓我想起了從前】


    【現實裏,她們去你房間玩的那會?】


    【嗯,算是挺幸福的迴憶。素描本和彩色鉛筆,能打發很久時間】


    【堀和安達,以前的關係很好?】


    【本就沒啥,也不是處於吵架什麽的狀態,隻是兩個人的思考方式不太合得來而已】


    【不過,那兩個人友好相處的情景很少見】


    也許兩個人有比我想象中更深的聯係也說不定,確實感覺到兩人有互相體貼注意的地方。但因為兩人目標的不一致,所以很難讓外人看出來。


    時任姐發出像是在歎息一樣的聲音。


    【安達仿佛變迴了以前的她,七君,你做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


    【就像一直在堀身邊庇護她那般,雖然看起來一副無關緊要的表情,但實際上專心一誌,看著那樣的她,感覺有些欣慰呢】


    安達從沒有讓我感到欣慰過。


    看來時任姐眼中的安達和我眼中的安達,完全不同。


    【為什麽對那兩個人不是用外號稱唿?】


    【嗯?】


    【時任姐很快就用外號稱唿我和真邊的不是嘛?】


    【需要什麽理由?】


    【倒不是需要,但還是有什麽原因的吧】


    這個世間沒有什麽存在是沒有理由的吧,多少都能追溯出一些因果關係。


    【大概,是因為在那種年代遇到的吧】


    【不用外號稱唿別人的年代?】


    【和未來可能成為魔女的孩子,無法輕鬆愉快成為朋友的年代】


    【為什麽?】


    【你明白的吧】


    【不明白】


    【真的?】


    【隻能略微想象一些情況】


    【那些,大概全部都是正確的】


    時任姐撲哧一笑。


    【你不是來找我說大地的事嘛,趕緊的啊?】


    【好的,想要商量的,是那個孩子迴到對麵之後的事情】


    【想要來迴的班輪,對吧?】


    我點點頭。


    當然並不是說真的要出船,在那個孩子迴到現實之後,也能隨意的在想要進出魔女世界時往返這裏。


    【大地需要愛他的雙親】


    【即便是虛假的?】


    【是在說誰是虛假的】


    【這裏的美繪小姐和三島先生,在大地的眼中不是偽物嘛】


    我搖搖頭。


    【是真實的,也因此,那個孩子才會煩惱的】


    另一位溫柔的美繪小姐以及本該死去的三島先生,他們栩栩如生的生活於此處,所以大地才為此高興、為此開心,也為此苦惱、為此傷心。


    時任姐兩手大幅度的往上伸了個懶腰,嗯的歎出聲音,然後肩膀繞著圈做著伸展運動。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怎麽說?】


    【隻有在這裏才感到開心的話,不是很不平衡嗎?也許何時會出現覺得現實裏的美繪小姐才是虛假的想法也說不定】


    【不是也很好嗎,那樣的話】


    假如,大地能夠相信魔女世界的雙親是真實的,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他能獲得率直注視他的母親不是嘛。


    但時任姐並不會這麽想。


    【忽視現實可不是什麽好事】


    【但也沒有明確這裏不是現實的理由對吧】


    【有哦,魔法說到底還是虛假的】


    【真物與偽物的區別,究竟誰來決定?】


    【可在我眼中,大概七君,自己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吧?】


    一瞬的猶豫之後,我點了點頭。


    單純是我個人的臆想,並沒有能講通順的道理也說不定,或許有一天我能從心底裏相信魔女世界是現實的一部分也說不定,但至少在現在的我眼中,這裏和現實是區分開的。


    我有意圖的歎著氣,稍微想放輕鬆點說話。


    【意外的像是更加保持否定意見呢,來迴班輪的話題】


    【對你算是意外嗎?】


    【我聽聞是保留意見來著,還以為是更加迷茫的狀態】


    【是很迷茫哦,畢竟不知道怎麽做才算是正確的】


    【堀呢,有和您說些什麽?】


    【堀嗎?】


    【她又來說服時任姐了對吧?】


    【與其說是說服,不如說她在和安達爭論吧,從我的視角來看】


    什麽情況,有點不太明白。


    感覺和剛才說的話互相矛盾。


    【剛才有說兩個人關係不錯,對吧】


    【肯定有關係不好就無法吵得架對吧】


    也許是這樣,但我無法想象。


    【結果堀究竟和您說了些什麽?】


    【七君的事】


    時任姐又變迴托著腮的樣子,用平時我司空見慣的,捉弄人的眼瞳看著我。


    【總得來說,用魔法帶到這個世界的某個人,成為了她心靈支撐的話題。那麽對大地而言,魔女世界的雙親也有成為這種支撐的可能。而我能反駁的話,基本都被安達應付了】


    原來如此,看來安達真的很認真的工作了。


    【既然已經沒有能反駁的話了,不如順其自然吧】


    即是試著去相信魔女世界的美繪小姐她們能夠成為大地的心靈支柱。


    時任微笑著給出迴答。


    【但我已經不想再失敗了】


    【用魔法?】


    【恩】


    【明明總歸會後悔的?】


    如同我想象著身後抵著把會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刀刃一般,時任也同樣背負著詛咒。


    【下次看到大地流下眼淚的時候,你能準備好給自己的借口嗎?能好好的閉上眼睛堵住耳朵視而不見嗎?可以做到的話我倒沒有意見,但你做不到不是嘛,就算什麽都不去做,反正到時候你還是會後悔的對吧】


    曾經,時任擅自使用魔法的事可能導致了一位男性的死亡,同時這也有可能就是真相。


    但就算這是事實,可即便時任姐不做任何事,也一定會後悔的吧。若是三島先生因為自身病情惡化而去世,時任姐一定也會想著自己是不是能做到些什麽而後悔的吧。因為她是魔女,能使用魔法,當然也不僅於此,更因為時任姐是個溫柔的人。


    眼前的時任姐究竟在考慮些什麽呢。


    我難以讀出她的感情。既沒有溢出淚水;也不是易於理解的表情;僅僅露出硬質的微笑。從這微笑中能夠明白的隻有一點,那就是她也深深地受著傷。


    【呐,七君,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正確的】


    【誰都是這樣,誰都是一樣,而又有誰能明白呢】


    【我已經不想再做些什麽,隻想像個孩子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僅僅包裹在溫暖的毛毯裏睡覺】


    【那就請把魔法還迴來】


    【不是早已嚐試了嗎,已經把魔法給過堀了,但我的痛苦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不一樣吧,和你所說的】


    我並不明白時任所背負的事物,悲傷魔女的心情隻能去想象。


    所以我隻能任性的說道。


    【即便心裏的創傷沒有愈合,階梯島還是很舒適吧?遇到過很多能真心展現笑容的事吧?讓我不舍棄任何事物的是時任姐,那麽請你也不要再去舍棄什麽】


    不去舍棄什麽的抉擇,聽起來是矛盾的。


    聽起來就像是在玩文字遊戲。


    但若要問有什麽意義的話,那必然隻有一個意義,就是對自己全部的誠實。


    【魔法的確令人恐懼,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但也不僅限於此吧?魔法的一切並不都是壞的吧?用自己的主觀臆想忽視那些本應存在的美好,絕不是不再舍棄什麽吧】


    舍棄什麽並沒有什麽不好,愛情、夢想、希望之類的沉重希冀丟掉就好,沒有必要固執的使自己痛苦。


    但那些無論如何也沒能舍棄的部分,即便痛苦也不得不去麵對不是嘛。


    【魔法所創造的一切都是讓人悲傷的嗎?】


    當然不是吧,時任姐也是,若是真對魔法絕望的話,早就不會對抱有任何痛苦,也根本不會把魔法交給堀。


    時任姐扶著腦袋低著頭。


    雖然沒有哭泣,但是聲音在顫抖。


    【魔法什麽的我最討厭了】


    【誒誒,然後?】


    【階梯島也是,如此悲傷的存在。但是,感覺還不賴】


    理所當然的。


    這是堀一直受傷下去也要維持的魔法,像是虛假的存在,卻對於許多人而言是真正的樂園。由愛之類、溫柔之類的易碎事物所構成的,纖細悲傷的世界。


    時任姐是無法否定這點的,就像我一樣。


    【所以我希望能為了大地使用魔法】


    早已知曉溫柔魔法的存在,所以我們是無法舍棄魔法的全部的。


    時任姐的手還是抵著腦袋搖搖頭。


    【你的話語無法決定任何事】


    【是的】


    【我會以我自己的意誌來使用魔法】


    【我明白了】


    【所以,你不需要去決定任何事,但是請給我建議】


    時任的手移開,能看到她注視著我的眼瞳。


    【這個世界的美繪小姐和三島先生真的能幫到大地嗎?】


    我點點頭。


    【是的,一定會的】


    那說不定其實是偽物,就像醒來後便會消散的夢那般縹緲,但這片溫柔的夢境絕不會是沒有價值的。


    【那就去成為善良的魔女吧,溫柔而又善良的魔女】


    世間一切不會都是順心如意的,既然要去抉擇些什麽,就總會在某處遭遇挫折,那麽,為了跨越那些我們還是隻能以理想為目標前進不是嘛。就像在黑暗之中追逐那一束脆弱光芒般,除了繼續追逐以外別無選擇。


    我當然不知道什麽是正確的,但。


    【主張自己在煩惱過後得出的答案是正確的,一定也是大人的職責吧】


    誰都無法背負的某些事物,若是真的沒有人去背負的話,就一定看不到想要的未來。


    時任姐微笑著。


    【如果失敗的話?】


    【我會負責安慰的,然後再找別的方法】


    任性惡劣的魔女什麽,不過是小孩子的接口。


    即便任性,也要成為溫柔善良的魔女,肯定能算是一種成長吧。


    *


    當晚,我就轉達了大地。


    是個寧靜的夜晚,仿佛處於真空之中,既沒有風也聽不見蟲鳴。


    明天晚上將會把他送迴現實裏母親身邊一事讓他哭了一會。


    那些淚水一定包含各種各樣的意義吧。迴到家的喜悅;對現實的不安;與階梯島所遇人們的訣別;還有我無法想象的許多。


    這些感情全部合在一起,靜靜地哭泣著。


    我默默的摸著他的頭。


    【需要說再見的人,已經決定了嗎?】(譯注:此處用的是さよなら,永別或是再見)


    大地頂著我的手,搖搖頭。


    【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是嘛,我低語道。


    今夜果然還是那麽安靜,仿佛在聽他無聲的淚水。


    6


    四月十六日 星期五


    午休時我去了屋頂。


    和平時一樣,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在那,背靠著欄杆坐著,一邊喝著盒裝番茄汁一邊看書。


    他的視線從書本上抬起,我微笑著打招唿。


    【呀啊】


    簡單的打完招唿後我逐漸走向他。


    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話題,什麽都沒,但也不算是在隨意打發時間,我安靜的在他旁邊坐下。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先是敞開著手上的書盯著我,然後終於合上書,對我說道。


    【看起來很開心嘛】


    意料之外的話語讓我不由的笑了。


    【這是,玩笑對吧?】


    他也淡淡的笑著。


    【我從沒說過玩笑話】


    【那麽請務必告訴我,從哪看出我很開心的】


    【誰知道呢,不過看起來和平時有些不同】


    【隻有這點?】


    【隻有這點,其它我還能怎麽說】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也對自己的所言非常敏感,害怕具有力量的言語,恐懼著根據場合不同而可能對他人造成的傷害,這點與堀非常相似。


    因此即使眼前的某個人看起來很悲傷,看起來很痛苦,他也會盡量使用開朗的辭藻吧。當然我很喜歡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的這點。


    【今晚一位少年將會從這座島上消失】


    【誒,是找到失去的東西了嗎?】


    【那倒不是,大概,本就沒有失去什麽】


    從最開始大地就是原原本本的他,隻不過那之中沒有包含他所希冀的事物。


    【也不算是多麽悲傷的事,這個程度而言,但還是感覺有些寂寞】


    【比起毫不寂寞的分別不是要好很多】


    【不知道呢】


    【比起讓人苦痛的努力,不痛苦的一定更好;比起讓人悲傷的爭執,不會悲傷的肯定更好,但是離別不一樣,讓人感到寂寞的離別一定最好】


    這是我能想象得到的,最理想的、最美麗的離別。


    無論怎麽去想象,那樣的場景還是會讓我感到寂寞,根本無法想象有美好快樂的離別,完全不可能。


    【他打算不向任何人打招唿默默地離開這裏】


    【誒,那可不太好】


    【不太好嗎?】


    【禮貌是很重要的】


    【但也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時候不是嘛?沒有執著於讓無法言語的事物,硬是表述出來的必要】


    【那該對些什麽?】


    【恩?】


    【究竟對什麽事,是有必要的?】


    被這麽問道後,我無言的沉默著。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繼續說道。


    【為了生活?為了開心?為了明天能夠輕鬆愉快的從夢中醒來?什麽都好,但若不以什麽為前提的話,是不該說什麽是必要,什麽是不必要的】


    啊啊,說得沒錯。


    但也有無言作為前提的情況。


    【他是沒有任何責任的,若這個世界是正確而美麗的話,是沒有且不能有任何責任的。我想說的,就隻有這點,不想說的話,沒有勉強說的義務】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略微有些驚訝。


    嘴邊微微浮現的笑容逐漸消失,筆直地看著我。


    【是嘛,那個消失不見的少年,原來不是你啊】


    【原來你覺得是我啊?】


    【因為最近的你看起來無論何時消失都不奇怪,那麽究竟是誰?】


    【保密】


    這不是我能擅自說出口的。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清了清嗓子,迴到話題。


    【不管怎麽說,所謂打招唿的禮貌並不是出於什麽責任,而是為了自己所做的】


    【禮貌的招唿,有什麽特殊意義?】


    【為了之後能迴憶起來吧】


    【是之後需要想起來的事嗎?】


    【迴憶不起來的分別大概並不寂寞吧?但還是很悲傷不是嗎?悲傷的事當然不好】


    他的話語,總是很粗糙。思路理論不能說完整,過程也跳躍不少,很多話語中包含了過剩的意義,但他想說的話我明白。


    【能換個話題嗎?】


    【請,隨意】


    【你喜歡什麽顏色?】


    我問出口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考慮了一會。


    然後搖搖頭,迴答道。


    【不知道,很難迴答,任何顏色都有自己的優點】


    【紅也好,黑也好】


    【哪種都好,想象一下孩子們用蠟筆描繪出的畫的話,那副畫上不會有一種不美麗的顏色】


    說得沒錯。


    確實,每種顏色都有各自的美。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笑著歪了歪腦袋。


    【你有特別喜歡的顏色?】


    【恩,有的】


    【能說說嘛,我很有興趣】


    如果對方不是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的話,我肯定不會說這樣的話題,這樣非常私人的話題。


    【我看過非常非常美麗的群青,那是一片夜空的顏色,夜空中交相輝映著的群星的顏色,你能明白嗎?】


    【能想象得到,確實是很美麗的景色】


    【恩,美麗的,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顏色】


    【是嘛?這座島的夜空,也曾讓我看過那樣的風景】


    【那可能就是,隻存在於此處的顏色了吧】


    被舍棄的那個我生活著的階梯島,才能看到的顏色。


    如同真邊由宇就像那束光芒般,我們之中的任何人本該如此,閃爍著純粹而又坦率的光芒,編織出滿天的星空。


    但大部分人無法維持那樣的光芒吧,總會在何處何時去妥協去變化,因而離開那片群青色的夜空。宛如劃過夜空的流星般一顆又一顆的凋零,最終隻剩下黯淡的天空。


    ——我早已知曉,這種事


    一定在我最初仰望那片星空之時開始,那片壓倒我、震撼我的群青色,就隻是屬於那一夜的脆弱顏色。


    【群星隕落之後的夜空一定是一片漆黑的吧】


    【啊,那是肯定】


    【但若在遙遠宇宙還有一顆閃爍光芒的星星,那片星空會是什麽樣】


    【還是黑的吧,基本上】


    【那麽如果那顆星無止境的散發著光芒,如同太陽般照耀著我們的話,天空是什麽顏色】


    【藍色】


    簡短的迴答之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笑了。


    【說起來你很喜歡手槍星來著】


    【你竟然記得】


    【那是自然,你的塗鴉給學校帶來了不小的騷動】


    我最喜歡的星星。


    遙遠宇宙中,無止境的照耀著一切。


    就像在說我的話語說那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說道。


    【但手槍星的光芒無法照耀到我們】


    【恩】


    【那麽僅憑那一顆星的光芒,依然驅散不了夜空的黑暗】


    【恩,但在在夢中可以看到】


    【夢?】


    【光芒之所以傳達不到我們,是因為我們離得太遠了,那麽隻要靠近就好、一步步接近就好】


    【原來如此】


    格外認真地神情,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點了點頭。


    認真的像是在開玩笑,果然還是看起來有點可笑。


    【可以接近的話,你的夜空遲早會重新染上群青,更加接近的話,甚至可以變成蔚藍美麗的青空吧。即便這片宇宙中僅剩那遙遠的一顆星,也遲早能夠夢到那片藍色純淨的天空】


    我點點頭。


    【實際上,無法做到也無所謂】


    就算手槍星的光輝無法照耀到我,我可以夢見那片藍色純淨的天空便已足夠。


    【我能明白】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溫柔的微笑著。


    【希望是很重要的,一定比世間其他一切,更加高潔更有價值】


    我也笑道。


    【我也這麽認為,但有一位熟人,是個非常討厭這個詞的女孩】


    希望是很危險的,安達會說。


    不,實際上她並沒有這麽說過,但是她以自己的行動都闡述著這句話,所以還在憧憬那顆星的我才會被她所厭惡吧。


    就像在安慰我一樣,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說道。


    【不用在意】


    【是嗎?】


    【恩,我從百萬次的人生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美麗的事物要小心謹慎的對待。如果無法這麽做的話,也不過是孩子氣的自尊心在鬧別扭而已,可不算是在正經過活】


    【原來如此】


    我曖昧的認可著。


    【你也早就知道的吧?】


    他笑著繼續說道。


    【因為你早已知曉這些,所以才會把那本書選作最喜歡的一冊】


    無論遇到誰,他總是會先問對方最喜歡的書是哪本。而我的迴答是【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從那時開始他便成為了對我而言的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我不知道他所說的話有多少是正確的,同時我也早已忘記選擇那本書時的心境。但可以確定的一點,他總是能輕推我無法動彈的身軀讓我邁出最初的一步,宛如那一冊溫柔故事那般。


    於是我說出自己本不打算說出口的話。


    【我可以對你說再見嗎】


    我本不想和他進行這樣的對話,但我想記住與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最後的話語,為了總有一天能夠在迴憶之時感到寂寞。


    【果然,你也要消失了嗎?】


    【不是哦,隻是要稍微出個遠門。很快就能迴來了也說不定,過了很久都迴不來也有可能,而且——】


    我隻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補充道。


    【而且,可能不會再迴到這裏了也說不定】


    【說不定會變成那樣】


    今天就是我們的永別,也不是沒有可能。


    【要去哪裏?】


    【稍微不太一樣的,青空之下】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又笑了。


    然後像獻上祈禱般說著。


    【願你的旅途充滿溫柔,沒有什麽饑寒交迫的黑夜;雨勢磅礴之時能夠躲在屋簷下;車怠馬煩之時能有屈身休息之處】


    我不由得小聲笑了。


    【謝謝,但這麽長串的話,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迴憶起來】


    【那就換個能讓你確實記住的方法】


    於是他說出讓我不會忘懷的話語。


    【你若是從堀的眼前消失的話,以後她的一切悲傷都是你的錯】


    我從他身旁站起身。


    【我會好好記住的】


    再會了,我說道。


    再會了,他迴道。


    我邁出步伐。去往架空的青空之下?那當然不可能。


    但,至少往稍微靠近那裏的場所邁出腳步。


    *


    深夜我們悄悄離開三月莊。


    ——找到失去的東西了,所以我馬上就會離開這座島。至今為止真的非常感謝,請不用擔心。


    像這樣隻留下一封信。


    我是和大地這麽提案的,就像是計劃離家出走。


    事情基本按照預定發展,大地還畫了張有春先生以及其他住宿生的肖像畫放在信封裏,之後比平時更早的入睡。


    我們在淩晨兩點過後離開了宿舍,沒帶任何行李,也應該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但究竟是從哪裏來的違和感呢?


    大地在宿舍門前轉向宿舍方向看時,其中一扇漆黑的窗戶點亮了燈光,是管理員春先生的房間。


    那時我們正牽著手,大地仿佛忘記怎麽移動身體般注視著房間裏的光亮。


    【大地】


    我出聲叫住他,盡量小聲溫柔的。


    他依然注視著窗戶說道。


    【我果然還是去打個招唿再走】


    【沒有勉強自己的必要】


    【恩,但我不得不表達謝意。熱騰騰的料理、睡覺的地方、甚至這件衣服,都是春先生給的】


    【是嘛】


    【稍微占用一會,能等我下嗎?】


    【不用著急,慢慢來就好】


    大地放開我的手。


    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跑了起來迴到宿舍內。我注視著逐漸關閉的大門,四月的夜晚還有些冷,是不是該穿上大衣比較好,稍微後悔著的時候聽到了聲音。


    【七草】


    是堀的聲音,我不可能聽錯。


    我微笑著迴過頭去。


    【呀啊,晚上好】


    【晚上好】


    堀站在月光下。


    這是從那個夜晚以來第一次好好麵對她說話,那個交談我所寫給她信的夜晚。


    堀像是苦笑般的皺緊眉頭。


    【我是不是做了多餘的事呢】


    【春先生的事?】


    【恩】


    我搖搖頭。


    【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我沒能鼓起勇氣,去讓大地做他所不想做的事情,我無法對他那麽說。


    但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所言才是正確的做法吧。


    無關於是否有必要,道個別比較好,為了那孩子自身。


    另一方麵,我也在迷茫與堀的對話,現在仿佛是我在怯懦的使用著會傷害到他人的話語。


    【還是,稍微有點冷呢】


    我說道。


    【要變暖和一點?】


    【你呢?】


    【我還好】


    【那就無所謂,我不討厭冷的感覺】


    冰冷的空氣有一種清潔感。


    我再次望向那扇亮光的窗戶,那個房間裏,大地和春先生究竟在說些什麽,大地會不會哭呢?春先生呢?我不知道,兩人究竟會以什麽形式告別呢。


    我轉向堀。


    我說出了對我而言一直很在意但同時也認為沒有必要問出口的話。


    【對你而言,我究竟是誰?】


    堀疑惑的歪著腦袋。


    【誰?】


    【小學時遇見你,然後一直陪伴著你的階梯島的我,以及那個和真邊相遇的我,現在混合在一起】


    【七草就是七草】


    【但果然還是思維方式不一樣的兩人】


    還有更加重要的是,對堀的感情也完全不同。


    堀又進入了長長的思考之中,就像以前的她。但有些不同的是,現在的她會浮現出多樣的表情。有時露出微笑;偶爾難辦的抿著嘴;或是眼瞳變得濕潤,能夠率直的表現出自己的感情了。


    我一直盯著她的臉龐,她一定在腦中想象又抹除了許多的話語吧。當然我沒有具體考慮她表情的含義,隻是像觀賞聖誕節的夜景燈火裝飾那般,想像著在她腦內如燈火般閃爍著的話語光景。


    終於堀開口說道。


    【七草果然還是那個七草】


    【是這樣嘛】


    【也許確實有些微的不同,但大概是昨天的你與今夜的你這種程度的區別】


    【我倒感覺更加不同】


    【就算不同,也是一樣的,該怎麽說呢】


    堀稍稍低下頭,微笑著。


    【就像我希望自己的話語能傳達給誰一樣】


    她如此說道,以澄澈通靈的聲音。


    【我一直都在心中默默禱告,明明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也像個傻子一樣,真心的。一直等待著根本不成聲的那些話語能得到迴複】


    【倒也不像傻子一樣,誰都有過這樣的感覺】


    誰都是這樣。


    無法成聲、無法說出口、無法說出的話語確實存在。不知道如何貼切的表達而去翻閱詞典卻也尋找不到的話語,存在於人們心中,同時人們也在等待著迴複。


    【而七草就是給我迴應的那個人,無論是哪個七草,這個事實都沒有變】


    是這樣的嗎。


    【我倒是覺得自己大概既不那麽聰慧也沒有那麽溫柔】


    我自然沒有能聽到無聲話語的敏銳耳朵,也沒有能夠發現它的銳利眼神,就算笨拙的我能夠察覺到什麽,也沒有能夠迴答那份無聲的溫柔。


    然而堀搖搖頭。


    【七草君很溫柔,但大概不該被稱為溫柔,而是更加純粹的什麽】


    【溫柔不算是純粹的嗎?】


    【嗯,恩。但更加,不是為了對方——】


    堀又陷入了沉默。


    拚命尋找貼切的詞語。


    靜靜地,我等待著她之後的話語,這樣的時間我並不討厭。


    堀終於說道。


    【不是為了他人的溫柔,而是對自己的誠實,我覺得這才是七草君能夠聽到他人無聲話語的原因。在我眼中,這是非常單純純粹的】


    過高的評價讓我突然有種莫名的罪惡感。


    我並不是那麽誠實,那麽純粹的。很多時候,很多情況下我都會敷衍糊弄過去。


    現在也是一樣。


    我一定有很多該和堀商量的,有很多該由我牽頭的話語。比如說她應該對窺視我的思想那件事抱有一定的罪惡感吧,而特意指摘出這點也許才能算是一種溫柔也說不定,指摘出來說明她的正確性可能比較好,但我卻無法開口。


    ——呐,堀


    無聲的話語在我心中細語。


    ——我在仰望兩顆閃爍的星星


    比較溫柔的那顆是堀,比較誠實的那顆是真邊。如果被問哪顆更加純粹的話果然還是真邊,但這並不是說純粹的那邊比較優秀,同時要說誰更加正確的話,一直都是堀這邊。


    我,我必須。


    今晚,我明明有不得不對她說的話才對,可是我隻能勉強擠出聲音。


    【我最喜歡你了,想要迴答你全部無聲的話語,但——】


    但,多麽冰冷的詞語,但是。


    【你是我理想的魔女】


    我無法單純將她當做一個女孩,隻能把她作為支配這座島以及魔法的主人那麽對待。


    【嗯】


    堀點點頭。


    【七草是最初相信我魔法的人,還有傾聽我無聲的話語也是。所以我要成為任性的魔女】


    春先生房間的燈光滅了。


    聽聞房門閉合聲音的我轉過身去對上了大地的視線。


    再轉迴來尋找堀時,已經找不到她的身影。


    *


    我牽起大地的手走著。


    昏暗的夜路,無法看清他的臉龐,所以他和春先生的道別有沒有哭過我也不知道。但他有感情的顫聲說道。


    【已經無法再見到春先生了嗎?】


    我搖搖頭。


    【能見到的,在你想見的時候】


    誰也不能從這個少年身上奪走這份微小的安寧。


    所以我們必須為他打開魔女世界的大門。


    【我請示過魔女了,讓你能在任何時間來到這裏遊玩,所以你是不會失去階梯島的,這裏的生活也能成為你今後的一部分】


    這個孩子在比我還要短暫的人生裏,麵對著比我至今所見更加險峻高大的牆壁,同時對他而言的終點也隻在那麵牆壁之後,不得不為此拚盡全力。


    而我無法破壞那麵牆壁,從最初開始就覺得自己無法做到,現在也無法想出比較好的辦法,不過我也沒有因此去放棄能做到的任何事。


    【能再見到春先生的,還有佐佐岡、真邊和我,以及在對岸的美繪小姐、三島先生,讓你不用舍棄任何事物的,迴到母親身邊】


    畢竟,這也是堀所希望的魔法。


    守護想要舍棄的自己。比如說眼前的這位少年,因想要成為大人而想要舍棄身為孩子的自己。而那個被舍棄的自己,即便問題無法從本質上解決,也能安穩的守護著。因為這便是堀魔法的全部。(譯者注:本章標題,溫柔魔女魔法的全部)


    她的魔法不會停下亦不會放棄。即便大地的幸福不會存在於這座島上,也不會停止祈願他的幸福。


    昏暗之中,大地好像笑了,大概。


    【能這樣的話,真好啊。還能再見到大家】


    【沒關係的】


    即便是對大部分事情感到悲觀的我,也能相信。


    【大家,都是你的同伴,真正的;同時大家非常喜歡你,所以,沒關係的】


    大地稍微有點迷茫該如何迴應我,恐怕因為他無法像我這般相信他自身的價值吧,但他還是誠實的迴答道。


    【恩,謝謝】


    我們登上階梯。


    不是為了舍棄這座階梯島,而是帶上這座島的全部,再去獲得其他別的什麽。


    沒有道理,也不確信,但是一定不是謊言。


    在我牽著這個孩子的手的現在,我可以相信。


    我們能不舍棄任何事物的,朝著未來前進。


    穿過階梯島僅有一所的學校後,我們開始攀上那座高度、幅度、排列不一的階梯。因為周圍滿是濃霧的原因,登上多高也不會有一絲的不安。


    我們零星的交談在這座島的迴憶。


    大地說道。


    【我果然還是最喜歡玩抽鬼牌,因為是最開始玩的遊戲】


    【大家都希望你能贏來著】


    【是嗎?】


    【恩】


    【為什麽?】


    【和你一樣,比起自己贏更希望別人能贏】


    【這樣啊】


    【嗯】


    在這座島上所經曆的一切究竟能給相原大地帶來多少改變呢,至今為止的生活究竟給相原大地帶來多少的改變呢。


    無論有多少,改變了多少也好,就是沒有改變也好,我們大家都愛著大地,祈願著他的幸福。


    【有了很多喜歡的事物】


    大地的聲音依然有些顫抖。


    【春先生,每天做的味增湯非常美味】


    大地斷斷續續的繼續說著。


    【也很喜歡和大家一起玩遊戲,自己玩很開心,站在身後看別人玩也很開心;有互相道晚安的人也很開心,不過,能有互相道早安的人更讓我開心】


    我一直在安靜傾聽著他的聲音。


    為了不漏聽任何一句話,為了全都記住。若是在夜晚安眠之時,在夢中迴憶起這樣的場景是多麽的美好。對我今後的生活能夠帶來多少的勉勵,肯定能成為我判斷事物時的準則吧,宛如黑暗中的那束光芒。


    【喜歡上一個人熬夜,喜歡上幫忙的時候被人感謝,學習也很開心,得出正確答案能有人誇獎我,雖然考慮過因為這樣的事就能得到褒獎真的好嘛,但還是讓我很開心】


    他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就這樣我們大概又登了十級台階。


    突然發現好像一直在說類似的話題,於是這麽意識到的我說道。


    【這些全部都是屬於你的】


    我想要告訴他的話隻有這點。


    【從今往後也是,一直都是屬於你的】


    【恩】


    大地與我牽著的手更加有力。


    隨著力度而逐漸上升的溫度仿佛溫暖了這個春天的夜晚。


    【所以我也不得不更多的表達自己的感激,就像我所獲得的那部分同等的】


    並不是這樣的。


    我搖搖頭。


    【並不是你在單方麵獲得著什麽】


    通過大地的聲音,我能夠確信。


    就算堀的魔法還存在什麽缺陷,也包含缺陷的部分,以及那些無法傳達的事物。


    就算不是奇跡,就算幸福的分量微小,也絕不是沒有意義的,絕不是純粹悲傷的。並且這座島的生活能算是給大地帶來了些微禮物的話,我們也與他同樣獲取著祝福。


    不久濃霧逐漸消散。在月光下站著一位看起來挺冷的少年。


    是對麵的相原大地,純真的眼瞳望著走來的我們。


    我已經知曉大地舍棄的事物。


    *


    那是大地第一次與魔女見麵,想要舍棄自己時發生的事。


    【我想成為大人】


    他這麽說道。


    【所以我想要舍棄身為孩子的自己】


    那個時候還是魔女的堀隻是注視著大地。


    用悲傷的聲音問道。


    【孩子,是什麽?大人,又是什麽?】


    大地無法答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長長的沉默之後堀繼續說道。


    【不知道大人代表的是什麽的話,你的願望就無法實現】


    大地再次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拚死動著腦筋想要得出答案吧。


    終於,大地流下了淚水。


    那是與天真無邪的他所不相稱的,很像大人的眼淚。


    堀走近到大地跟前蹲下,溫柔的四目相對。


    【從現在起,一起去尋找吧】


    【什麽?】


    【從孩子變為大人的方法】


    大地哭著點點頭。


    堀隱約笑著,比起感情更有一種義務感吧,但其實這份義務感,也是一種感情。


    【那麽,我確實接收你了】


    於是堀輕輕撫摸著大地的頭。


    大地問道。


    【我究竟舍棄了些什麽?】


    堀迴答道。


    【全部,或者說,什麽都沒有】


    從孩子身上抽出某些感情隻留下大人的部分什麽的,根本不可能。


    所以堀所接收的大地是他自身。


    【你的一半由我暫時保管】


    一切的情感都留下一半。


    階梯島的大地以及現實世界的大地都持有他本人的一半。


    【大人究竟是什麽,隻要其中一方的你能夠找到答案就好】


    始終隻是作為一位魔女,堀宣言道。


    *


    於是此時這座階梯的中段,分成兩人的大地對麵著。


    階梯島的大地放開我的手。


    抬起頭看著我笑著說道。


    【謝謝】


    我也迴應著同樣的笑容以及話語。


    【謝謝】


    然後輕輕推了他的身後。


    大地走向大地,一步步確實的接近著。背對我的他一定在微笑著吧,而站在階梯上麵的那位大地也在注視著他。


    分為兩位的大地在極近距離麵對著麵,沐浴在月光之下。


    首先開口發問的是現實裏的大地。


    【知道如何成為大人了嗎?】


    階梯島的大地搖搖頭。


    【大概,我暫時就這樣不需要成為大人就好】


    我注視著他們,感覺自己存在於此處的動機有些不合適,但我果然還是無法移開視線。


    【為什麽這麽說?】


    現實裏的大地詢問道。


    【還是孩子的我,在這裏獲得了太多事物】


    階梯島的大地迴答道。


    莫名有些害羞,右手在後頭揉了揉的他繼續說道。


    【我覺得獲得更多的那些事物,我就能成長為大人。所以我現在還是個孩子就好】


    【這樣啊】


    現實裏的大地緊縮雙眉,分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


    【我也稍微,有了這種體會】


    兩個人幾乎必然的有更深層次的聯係,有所重疊。夜風也好、星光也好,這裏的一切都無法影響他們之間的交流。


    【呐,我最喜歡母親了】


    【我也是】


    【最近還喜歡上了很多其它事物】


    【恩】


    【那麽,我們一樣呢】


    【確實一樣呢】


    此時我背向著他們。


    所以根本分不清是誰的聲音。


    當然現在也沒有分清他們兩個的必要,甚至產生了也許他們本就是兩個人的錯覺。不過唯一確定的是,大地還像他本來那樣,攀登著階梯,這樣的場景是如此美麗,讓我欣喜,而我留下那份美好,往反方向邁出步伐。


    終於,不能再聽到大地的聲音。


    成為了不會再照亮我的光輝,但能讓我深信,那是確實存在的光芒。


    隻有一個瞬間,讓我想要迴去確認,但也有同等的想法,促使我繼續前進下去。到最後,我還是沒有迴過頭去,隻留下春日的微寒夜風。


    霧早已散去。


    走到階梯最末端時,她出現在我的眼前。


    用那一如既往的率直眼瞳注視著我。


    7


    真邊由宇。


    就像漆黑夜空中僅存的一束光芒。


    宛如那脆弱、纖細、易碎潔癖般的存在。


    她說道。


    【大地他迴去了?】


    【恩】


    【是嘛,今後怎麽辦?】


    【怎麽辦是指?】


    【這當然不是結束對吧?】


    【不,已經結束了,至少對我是】


    並不完全,也無法稱為幸福,根據看法不同甚至讓人惡心,但這是能讓我相信的一種結局。


    我就像順著她的視線般走下階梯。


    【堀的魔法就是這樣。現在的大地就是她魔法的全部,就是我們想要做的一切】


    所以我們,已經結束了。


    真邊沒有搖頭,單純的否定著。


    【我不一樣】


    當然的,總是、一直都是這樣。從不掩飾欺瞞,也沒有這個必要。無論如何堀都是對我而言的正命題,而真邊是對我而言的反命題。


    兩顆星,散發出兩種不同的光輝。


    隻要我還身為堀的同伴,就會變成真邊的敵人。


    兩邊我都無法舍棄,也不想舍棄,這便是對我而言的夜空全部。


    多麽的令人舒心啊。


    【那麽,真邊我們來談談吧。無論到何時何處】


    我們互相對立著,隻要還能感受到身於此處的幸福,就算會成為永遠,那也就如此便可,讓這裏成為永恆的樂園吧。


    真邊由宇點點頭。


    短暫的停頓之後,我們的視線再次重疊,她微微露出笑容。


    【最喜歡你了】


    她唐突的說道。


    我自然的接納著她的話,同時絕不會弄錯本意。


    【我也是】


    誰都一樣,身處於不斷流逝的時間之中,宛如時鍾的秒針一樣,一步步前進著,同時承受著所前進步數份的詛咒。而那深沉的詛咒讓夜空的群星逐漸隕落,失去群青。


    在那之中唯有她的眼瞳,從未改變。


    浮現在腦中的記憶,是最初與她相遇的情形,是有關於一隻狗的迴憶。


    真邊毫不猶豫的抱住那隻遭遇事故的狗,跑了出去。


    我追隨著她的背影,雖然絲毫不覺得可以追上,但還是拚命的追逐著。


    抱著那隻狗四處尋找醫院的真邊反複安慰著沒事,但那隻狗還是死掉了,她也因此嚎啕大哭。可這樣的她至今依然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個不會躊躇的她。


    在一切的變化之中,唯一不變的光芒。


    年幼的我被那片群青夜空所震撼是理所當然的吧,任何人都會憧憬那樣的景色,以及那束光芒吧,那片無數群星閃爍,匯聚群青色的一角。


    而現在的她離開了那片群青,但也沒有任何感傷、任何猶豫、甚至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孤獨,依然散發出那高貴的光輝。


    真邊由宇孤身一人,是否能成為那片震撼我的青色呢。


    這個故事無可挽迴的,從與那片群青色的夜空以及手槍星的相遇開始。


    同時即使失去那片群青,星光閃耀的故事仍未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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