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建設開發公司內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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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藝複興 第5集·1990.8·目錄


    |1刊頭致詞「鮭魚之子迴歸」———————董事總經理 宮城順


    |2對新人才之期待與惶恐———————————董事 酒伊正二


    | (刊上座談會)


    |4我們所想的都市計劃—————————全國建築女學生連合會


    | 連載新都市計劃之樂趣〈第5迴〉


    |10中部國際研究都市————————東京建築大學教授 西岡讓


    | 訪問連載「分店事務所介紹」〈第5迴〉


    |北陸分店—————————分店樣貌/大受歡迎的這家分店/


    |              招牌女郎/輪城朝市導覽、其他


    |「給小高女士之迴函」之再迴函———人事課長助理 小高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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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八月份匿名作家之連載短篇小說


    |消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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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司社團之邀約——之五


    |  網球&滑雪同好會藍莓隊


    |  網球&滑雪同好會雪蘋果


    |  高空跳傘


    |  狗雪橇同好會


    | hobby forum(個人興趣)


    |dirving mister—————————新瀉營業所長 石川正敏


    |塔羅牌占卜——————————————建設一課 渡邊雅子


    |刊尾大特輯!各地名酒大圖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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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業務狀況報告


    |編輯後記(以及致歉、訂正)——總編輯 若竹七海(總務部)


    ●封麵題字 東榊邦夫建設大臣


    ●封麵照片 大白東北東橋(攝影·矢島劍 總公司土木計劃四課)


    八月


    匿名作家之連載短篇小說


    消滅的希望


    入夏後,這幾年來不曾有過的熱度開始襲擊這間屋子。我倒是很享受這波強烈的酷熱,備好風鈐、捕蚊器,穿著寬鬆邁遢的浴衣,揮著牽牛花圖案的扇子,整天坐在楊楊米房間裏麵對文字處理機。不裝冷氣、不吹電風扇,有點算是我個人嗜好,我自己是樂在其中,但偶爾來拜訪的人,都會覺得這裏簡直是灼熱地獄。很自然地,在盂蘭節之前,我家就沒有任何訪客了。


    因此,瀧澤來我家是在約莫一個月後,台風來襲,大氣中開始蘊含些微秋天氣息的時候。我剛喝完中藥,為了消除嘴巴的味道,正要把用自來水煮熟的白湯圓弄涼時,就看到他在暮蟬的叫聲中緩緩走來。


    這個男人,從以前就無法忍受夏天,高中開始外宿時,就把所有返鄉的錢都用來裝冷氣了。在當時,單身外宿的人安裝冷氣是非常奢侈的事,所以除了我之外,其他朋友都爭先恐後往他家跑。然而每到夏天,他卻還是身體失調,看起來慘不忍睹,失魂落魄地拖著高大的身軀。


    我請他進來,給他一碗白湯圓加上滿滿的罐頭紅豆後,才注意到他許久不見的模樣。我大吃一驚,實在太憔悴了,就算是中暑也不該搞成那樣,仿佛全身的精氣都跟著肌肉被削去了,看起來有點恐怖。我開玩笑地說又不是在演「牡丹燈籠」,他用目光犀利的大眼睛瞪我一眼,就低下了頭。我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麽,就把夏天拍的花的相本拿給他看,默默吃著白湯圓。


    瀧澤意興闌珊地翻著花的照片,在翻到牽牛花的照片時,忽然停下了翻閱的手。那是附近小朋友種在盆栽裏的紫色大牽牛花,我一大早去拍的。中間是白色,濃烈的紫色逐漸向四周擴散,非常漂亮。我特別喜歡這張照片,還稍微放大了。


    盯著照片幾分鍾後,瀧澤發出沉吟般的聲音,抬起頭,發現我正把湯匙停在半空中盯著他看,就放開了照片。


    「我想我有點精神衰弱。」瀧澤掩飾尷尬似的抓抓頭說:「每到夏天,我整個人就不對勁。」


    說到這裏,他全身顫抖,就不再說了。在天黑之前,我們又漫無邊際地閑聊了好一會兒,當晚他就住在我家了。


    過了半夜,我被奇怪的呻吟聲吵醒。清涼的夜風透過紗窗吹進屋內,我靠從外麵照進來的燈光看看鬧鍾,時間是淩晨三點半。我打個嗬欠,爬起來看看瀧澤。


    瀧澤張大嘴巴,動作好像在驅趕什麽。瞬間,我仿佛看到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在爬,告訴自己那是錯覺後,就隻看到瀧澤的手在半空中揮舞。夜晚很涼,他卻睡得滿頭大汗。


    「喂,瀧澤。」


    我想搖醒他,右臉頰卻被他揮過來的右手,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的頭撞到書架,一時頭暈眼花。


    「瀧澤,你醒醒。」我靠著書架,對他大叫。


    他忽然停下揮舞的手,猛地爬起來,雙手握拳,肩膀因喘息而顫抖。我按著頭站起來,把燈打開。


    「你到底怎麽了?」


    瀧澤呆呆地看著我說:「牽牛花……」


    「牽牛花?」


    很想睡覺的我,不悅地看看瀧澤,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已經夠憔悴的臉黑得可怕,而且眼窩凹陷,可能是燈光的關係,頭發看起來也是白的。


    「我夢到牽牛花女人。」雙手掩麵的瀧澤,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


    瀧澤開始過外宿生活是在他十七歲時,他父親的朋友有間蓋在庭院的獨立小屋,於是他把整間都租了下來。向來喜歡獨處的他開開心心地搬進那間屋子,雖然是庭院裏的獨立小屋,但並不是蓋在昏暗的樹林裏,東麵和南麵有窗戶,是明亮的四坪大房間。南麵有個小外廊,旁邊裝有水龍頭,沒有廚房也沒有浴室,但外麵的水龍頭發揮了極大的用處,夏天時可以在塑膠遊泳池裏泡水。水龍頭旁是東麵窗戶,以前可能有人架設過絲瓜棚,細細的竹子斜斜倚靠在牆上。


    瀧澤本身對園藝、烹飪都沒有興趣,不過有個朋友很有興趣。有一次,他把家裏栽種的牽牛花的種子帶來,種在東麵窗戶的竹子下。他說開花後,或許可以讓這間殺風景的房間增添一點情趣。到了七月,紅色、藍色和紫色的牽牛花綻放,果然給瀧澤單調乏味的房間帶來了生氣。


    就在難得沒有朋友來住的夜晚,瀧澤作了一個夢。在夢中,美得晶瑩剔透的長發女人,直盯著自己看。


    女人謙卑地跪在瀧澤腳下,看著他說:「請擁抱我。」


    瀧澤驚醒過來。但是高中男生作這樣的春夢並不稀奇,所以當晚隻是自我嘲笑一番,沒有想太多。沒想到三天後,又在沒有人來他家住的晚上,夢見了那個女人。


    「請擁抱我。」女人說。


    這次,女人看起來跟上次判若兩人,但是那種飄逸虛幻的氛圍、柔順烏亮的發絲,都跟之前一模一樣。


    這次他中途就醒來了,很疑惑自己為什麽會作兩次同樣的夢,但沒有特別放在心上。那一年,他父親把他花在安裝冷氣上的返鄉錢,又如數寄給了他,所以他就馬上迴家了,結果直到夏天結束,都沒再夢見過那個女人。


    第二年,是帶有絲絲涼意的所謂涼夏。瀧澤跟大家一樣忙著準備大學入學考,晚上讀到兩點左右,一大早還要去補習班上晨間特訓。那個喜歡園藝的朋友在初夏時因為父親調職去了印尼,本來就對園藝沒什麽興趣的瀧澤,就把牽牛花丟著不管了,連有沒有開過花都想不起來。


    累得半死睡著時,他又作夢了,這次是模模糊糊不太清楚的夢。一個女人坐在他枕邊,給人的整體印象是白淨而纖細,但大腿、臉頰和手背都豐滿有肉。女人張開嘴,好像說著什麽。沒多久,身影就在他朦朧的意識中散去了。


    接連兩天作了這樣的夢,但都很快就被時鍾的金屬聲撕裂,因為睡眠不足而頭昏腦脹的瀧澤拖著龐大的身軀下床,用外麵的冷水洗臉,準備去補習班上晨間特訓。一道晨光從隔壁鄰居的圍牆縫隙照進來,把假花崗岩做成的水槽和老舊傾斜的水龍頭,照得閃閃發亮。


    牽牛花開了十幾朵,瀧澤漫不經心地用手盛水,灑向牽牛花。水滴就像受到聲音驚嚇的鱂魚,在地麵散開來。


    瀧澤在半空中甩甩濕手,正要迴屋內時,突然停下了腳步,總覺得有人盯著他瞧。他轉過頭,不禁全身起雞皮疙瘩。牽牛花全都朝向他,深紫、深紅、深藍的中心白色部分,就像一隻隻眼睛,全都盯著自己。


    短短幾分鍾,不,可能隻有幾秒鍾,瀧澤帶著強烈尿意,與獨眼牽牛花們對看。然後,飛也似的踢飛木屐,衝進了屋內。他不斷對自己說,終於患了精神衰弱症,都是太在意大學入學考了,說到自己都覺得可笑。


    那年夏天很快就結束了,讀書讀到精神衰弱的瀧澤終於獲得成果,考進誌願學校,每天過著跟朋友優閑往來的生活。為了吹冷氣,梅雨季節剛過,朋友們就開始川流不息地擠進他家。他喜歡獨處,但也喜歡跟合得來的朋友們天南地北閑聊,所以是來者不拒。


    到了第三年,因為這些來吹冷氣的朋友,瀧澤的房間幾乎成了大煙窟。他們聊沒營養的事、女生的事、猥褻的事,聊到三更半夜,聊累了就像裝箱的鱈魚子疊在一起睡。


    奇怪的是,在習慣連翻身都很難的睡姿後,會覺得在充斥著朋友汗臭味的房間裏睡起來很安穩。盡管瀧澤老是抱怨有人踢到他的肚子或磨牙聲很吵,卻還是縮成一團睡得很熟。


    一熟睡,就作夢。女人坐著,俯瞰瀧澤房間裏的所有男人。瀧澤以動彈不得的姿勢,呆呆仰望著她,覺得她還滿豔麗的。比去年、前年瘦了一些,但給人的感覺更柔媚了,眼睛看起來比去年更大,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


    在瀧澤動也不動的注視下,她稍微挪動了身體。一挪動,就從她後麵出現了很像她的女人。然後,又出現一個,接著,再出現一個。就這樣,跟她很像的其他女人,一個接一個出現。


    「請擁抱我。」她們都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瀧澤。


    「請擁抱我。」


    「請擁抱我。」


    「請擁抱我。」


    「請擁抱我。」


    身體被強烈搖晃的瀧澤驚醒過來,看到湯川學長正從上方盯著自己。


    「你怎麽了?一直在呻吟。」


    天已經亮了,活潑躍動的陽光照射著庭院,頗像夏天的早晨。


    瀧澤心想,自己會不會是欲求不滿?一定是這樣,否則不會夢到女人接二連三冒出來說「請擁抱我」。他看看像屋瓦般堆疊起來的滿屋子男人,歎了一口氣,他並沒有欲求不滿的感覺,或許是有某種欲望,像殘渣般沉澱在自己不知道的心底深處吧。


    呆呆想著這些事,想得自己都覺得有點荒謬時,腳下突然傳來夢囈聲。一個叫島的同學,額頭上冒出粒粒汗珠,就像蓮花上的露水。瀧澤試著拍醒他,他還是動也不動,繼續說著夢話,在半睡半醒的邊緣徘徊了好一會兒。


    「我好像跟這個房間八字不合。」島大約在三十分鍾後完全清醒,邊抽著起床煙邊說。「上次來也是這樣,我隻要來這裏,就會夢見女人。」


    瀧澤差點叫出聲來,但忍住了。


    湯川說了些猥褻的話調侃島,島沒好氣地說:「才沒那麽好呢,紫色、藍色,和紅紫色的豔麗女人,接二連三出現,簡直就像怪物,恐怖死了。」


    「哈哈哈,被你說得好像牽牛花。」湯川笑起來,看著牆上的月曆。「原來今天是農曆七夕,那麽,出現牽牛花的幽靈也不足為奇。」


    瀧澤好奇地轉向摸著胡碴的湯川,這個專研民俗學、長得像中年歐吉桑的學長,沒等他開口問就微微一笑說:「這是常識、常識,牽牛花跟七夕有很深的淵源。入穀※的牽牛花市,不是都在七月七日舉辦嗎?說到七夕,可不能隻想到竹枝竹葉※喔。」(※東京都台東區北部的地名。※日本人會在七夕時,把寫著願望的長條紙綁在竹枝上。)


    「七夕跟牽牛花怎麽會扯上關係?」


    「我也不知道,不過說到牽牛花的牽牛,你應該聽過牽牛星吧?而牽牛花是織女的淚水形成的。在中藥裏,牽牛花的種子有利尿和治療便秘的功效,稱為牽牛子。」


    「可以治便秘?」


    「喂,可不要哪天一時興起,就把牽牛花的種子生吞了喔。書上說,那種藥非常難處理,有時候還會用來當毒藥。雖然牽牛花在所有小學,都被用來當一年級的理科教材,是非常普遍的園藝植物的代名詞,但也是很難懂的花。萬葉集裏的牽牛花是指桔梗,還有,聽說木槿也叫牽牛花。」


    「對了,以前的男廁不是有漏鬥形的便鬥嗎?因為形狀像牽牛花,所以也叫牽牛花。」


    看起來神清氣爽的島,對正在講解牽牛花的湯川,說出了驚人的話,瀧澤不禁笑了起來。


    「那麽久遠的事,你也知道?」


    「我聽我媽說的。以前有個美國人招待我媽去他家作客,這個美國人很喜歡古董,我媽說他家的玄關擺著以前的郵筒,還有招財貓。他的家具使用方式都是日本人無法想像的,讓我媽讚歎不已。聽說客廳中央就擺著那樣的牽牛花,周遭裝飾著滿滿的四季應時花朵。」


    「那個外國人應該不知道那是便鬥吧?」


    「我媽強忍住笑都來不及了,根本沒有餘力使用她辛苦學會的社交辭令。」瀧澤邊聽島說邊站起來,打開外廊那邊的窗戶。


    有點溫濕但新鮮的空氣,黏稠地流進屋內,他不顧還在半睡半醒中的其他人抗議,走出庭院,打開自來水洗臉。


    牽牛花開了。瀧澤心想,它們是不是知道今天是七夕呢?


    奇怪的是,聽完湯川講解牽牛花後,瀧澤突然對夢中的「牽牛花幽靈」產生了親切感。第二年、第三年,女人們都沒忘記在農曆七夕前後拜訪瀧澤的夢境,對他呢喃細語說「請擁抱我」。瀧澤並不想靠近她們,隻是遙遙地看著她們。不可思議的是,她們一年比一年纖瘦,一年比一年縮小,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更大了。她們的豔麗感逐漸淡薄,仿佛潛入了瀧澤的意識深處,變得朦朧不清。


    瀧澤不以為意地認為,那不是清楚意識下的認知,而是自己頭腦右上方一帶的認知。


    開始作夢後的第六年夏天,瀧澤才把夢見她們的事全告訴了湯川。


    有一次,很久不見的他們約在大學附近的便宜居酒屋喝酒,瀧澤想到今後是不是每當牽牛花開時都得作那樣的夢?不禁說出了這件事。念研究所每天忙著作實地調查、曬得黝黑的湯川,還是摸著他沒剃幹淨的胡碴。很久以前就聽說他是港區某大公司老板的兒子,但是看著這樣的他,瀧澤實在很難相信。


    看他聽得漫不經心,卻突然冒出一句話說:「牽牛花的幽靈啊?我不知道你的具體欲望是什麽,不過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就是幽靈們逐漸變淡薄的原因。你跟都子開始交往,是前年的辜吧?」


    看到湯川抿嘴一笑,瀧澤不禁縮起了龐大的身軀。湯川的妹妹都子,跟瀧澤參加同一個研討會,她活潑開朗,是個很實際的女生,說話不太經過大腦。對很容易陷入死胡同的瀧澤來說,這一點非常有魅力,而都子也很喜歡看似大模大樣,其實心思細膩的瀧澤。


    兩人不顧周遭的流言,交往了很長一段時間。湯川是想告訴他,實際生活中的欲望得到滿足,就沒必要再作女人的夢了。瀧澤領會到他的意思,有種全身血氣盡失的感覺,心想他身為女友的哥哥,怎麽可以說出那麽輕浮的話。


    後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他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通常,失去必要性之後,就不會再作夢了。可是,盡管愈來愈淡薄,至今還是會夢見,這又是為什麽?


    迴到家後,瀧澤躺在床上思考這件事,最後竟然導出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結論。


    (難道是都子無法滿足我?)


    這個不好的結論,就像揮也揮不去的蚊子死纏著他,瀧澤不斷審視自己的內心,一整晚輾轉難眠。黎明時昏沉睡去,女人就跟平常一樣出現了,瀧澤唿吸急促地望著她的背影。


    「請擁抱我。」


    女人的聲音莫名地低沉、嘶啞。瀧澤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肩膀。這時候,忽然看到她著地的手背。


    一雙白皙的大手,帶點灰色,骨瘦如柴。


    瀧澤正要把手縮迴來時,女人背對著他,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毛骨悚然的感覺,沿著手腕爬上瀧澤的臉。瀧澤的兩頰無意識地痙攣抽動,他反射性地縮迴了手,噗吱響起繩子斷裂般的聲音,瀧澤的手腕被女人緊緊抓著,跌倒在地。女人緩緩轉過身來,有個圓圓的東西,從她手上翻滾過去。


    瀧澤大叫一聲醒過來,心想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


    心跳劇烈地超乎尋常,瀧澤踢開被子,撐起感覺格外沉重的身體,光著腳衝到庭院。


    牽牛花開了,隻有四朵,並排在一起,看起來特別小。瀧澤把牙一咬,就伸出手來,摘下了花。他摩擦雙手,鬆開黏在手上的花瓣,再甩甩手,抖落一地的花瓣。


    然後,他打開水龍頭開到最大,洗了好幾次手,一直洗到手不再有知覺。


    *


    瀧澤說完時,我的房間已經充滿日出前的微光,涼爽的夜風也完全靜止了。瀧澤似乎這才迴過神來,點燃新的香煙。


    「然後呢?」我催促他說下去。


    「那之後我跟都子有約,所以準備出門,穿上了生日時都子送我的白色t恤,沒想到我洗得那麽仔細,手上還是有牽牛花汁。在我們約好的地方,都子提醒我,我才注意到側腹部有淡淡的紫色水漬,圓圓的斑點很像牽牛花。」


    他們兩人後來怎麽樣了,我不用問也知道。我撇開臉,躲開煙霧,放鬆聽話時緊繃的背脊,把頭靠在書架上,


    「喂,你想我是不是精神衰弱?還是牽牛花的幽靈真的纏上了我?」


    瀧澤對著半空中發問,好像結論是什麽都不重要了。


    「我跟都子分手後,很快就認識了其他年紀比我大的女人。我並不是特別喜歡她,隻是希望有人陪著我、希望有個知道我很正常的人陪著我。也因為這樣,沒有持續太久,年底就分手了。那時候,她……」


    「夢裏的女人怎麽樣了?」我平靜地問他。


    「怎麽了?我哪知道,迴想起來,隻有在七夕當天夢得比較清楚,七夕前後都隻是在夢裏看見她們。不過,」瀧澤在空罐裏撚熄香煙。「夢裏好像被什麽東西抓住,又好像被什麽東西纏住。影像不再來自視覺,而是感覺。每次一睡著,就會湧現在黑暗中被什麽綁住的感覺,有時候會看到,啊,是她們……」


    「她們的模樣逐漸改變了?」


    瀧澤呆呆地看著我,「咦?」地低聲反問,然後說:「嗯……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愈來愈瘦弱,眼睛……」


    「眼睛?」


    瀧澤全身顫抖。


    「每次我要看她們的眼睛,夢就中斷了,可能隻是我的想像吧,總覺得……」


    瀧澤沉默下來,可能是害怕一說出口,想像就會成真。


    一年後,我應住在阿佐穀的朋友之邀,去看阿佐穀的七夕慶典。看著七夕慶典,我忽然想起瀧澤的事,不過沒有想太久。當時他憔悴的模樣的確不太尋常,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如他自己所說,他是那種很容易被事情困住、怎麽也無法掙脫的人,又遭逢失戀的雙重打擊,似乎對他的精神和肉體都造成極大的損耗。


    我勸他說,請假或許不好請,但是以他那樣的身體狀況恐怕也無法工作,何不暫時迴老家休養?他說我不但不驚訝,也沒把他當成神經病,他把他心裏的話統統告訴了我,覺得好多了。我看他笑起來的樣子,的確比他剛來時好多了。那之後就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也忙著自己的事。


    阿佐穀的七夕規模比想像中小多了,但是因為地緣關係,很久沒參加夏季活動的我玩得非常開心。當晚我住在朋友家,第三天下午才在酷暑中迴到了自己的住處。


    電話留言裏,有瀧澤的死與守靈日期的通知。


    我反射性地望向月曆,杵在我住處的正中央,不停地嘟囔著「怎麽會這樣」。當然,不隻我一個人這麽想。守靈當天,看似湯川的黝黑男人也邊哭邊說了好幾次「怎麽會這樣」。最後咬牙切齒地大哭,還不停喊著「那家夥病了」,那模樣不太尋常,幾個學弟安撫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帶到其他房間。我壓抑想跟湯川交談的心情坐在位子上,盯著表麵已經幹掉的壽司。


    這時候,聽到生疏的聲音唿叫我的名字。我拾起頭,看到曬得比湯川更黑的男人在我前麵坐下來。整個人曬得十分黝黑,完全不像日本人。


    我呆呆看著他,他露出一口白牙說:「好久不見了,我是三日月。」


    「啊!」


    是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而搬去印尼的朋友,大概有十年不見了吧。我一時忘了這是守靈現場,表現出重逢的喜悅。


    「我現在在印尼教日文,跟那邊的女生結婚,也有小孩了。」三日月淡淡說著。


    我隻是滿心驚訝地看著他比高中時更大的眼睛,還有變成茶褐色的頭發。


    「我是代替我父親來參加大伯父的喪禮,沒想到卻遇上瀧澤的喪禮。」


    我把瀧澤飽受噩夢困擾的事簡短地告訴了三日月,很懊悔這一年來都沒跟他聯絡。他整個人衝出外廊的玻璃門,頭部撞到庭院的石頭,被房東發現躺在地上。因為發現得太晚,瀧澤沒有醒過來就撒手人寰了,死於家中意外的人並不少,但他未免死得太突然了。一定是想逃脫噩夢,最後幹脆逃開了自己。


    「我最後一次見到瀧澤是十年前,實在無法相信他變得這麽神經質。高中時他個性直率,所以他開始外宿時,我一直認為以他的性格會過得很好。當時為了慶祝他搬家,我還幫他種下牽牛花,現在說不定都沒開花了。」


    「牽牛花?」我詫異地看著三日月。


    「是啊,我覺得他的房間太單調,就從我家帶來牽牛花的種子,種在窗戶下。」


    那些牽牛花……我才剛這麽起頭,就強忍著把話咽下去了。


    「即使丟著不管,牽牛花也會自己冒出種子、發芽、開花,所以我想最適合那個怕麻煩的家夥。」


    「既然這樣,現在不是還會開花嗎?」我提出了單純的疑問。


    「但是、但是呢,你知道牽牛花怎麽樣受粉嗎?」


    不等我迴答,三日月就繼續說下去了。


    「就是所謂的同花受粉,花不是會枯萎嗎?雄蕊就是利用這個枯萎的向量,把花粉傳播到內側的雌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過程有個弱點。如果經過好幾世代,都隻靠這樣同花受粉,後麵幾代的花就會愈來愈小、愈來愈脆弱,最後沒辦法再留下種子,就香消玉殯了。」


    「可是,可以同花受粉的植物,怎麽會因為同花受粉而毀滅呢?」


    「我也是那麽想,通常遺傳基因裏應該要有那方麵的保護措施,可是牽牛花是園藝種類,再怎麽說都是人類製造出來的花。當初,我起碼應該教會他照顧方法。」


    我聽著他的話,腦漿逐漸凍結。愈來愈小、愈來愈瘦弱……正是瀧澤所說的牽牛花幽靈。


    假設真如瀧澤自己所說,他被牽牛花纏住,那麽牽牛花為什麽要纏住瀧澤呢?牽牛花知道不斷同花受粉,最後會導致滅亡。如果是園藝家,一定會跟其他牽牛花交配,用心維持花的美麗。然而,瀧澤不是。


    出現在瀧澤夢中的牽牛花幽靈們,一定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希望能注入新的血脈,設法留下健全的子孫。但是瀧澤當然沒有想過這種事。不久後,牽牛花們愈來愈小、顏色愈來愈淡,開始出現同花受粉的後遺症。


    盡管如此,牽牛花們還是沒有放棄希望,繼續與瀧澤接觸。然而,她們已經無法保持原有的外貌。瀧澤開始害怕,最後半陷入神經衰弱狀態,被牽牛花希望留下健全子孫的強烈意誌追著跑,終於不支倒下。


    我邊喝著已經沒有泡沫的啤酒,邊思考著,瀧澤會害怕到走上死路,究竟看到了什麽?當時瀧澤說過「女人的眼睛」,我腦中先浮現牽牛花的模樣,接著浮現女人的模樣。女人的眼睛不見了,隻剩眼窩,就在女人的臉中央,有兩個像牽牛花的白色漏鬥……


    不要想了!我甩甩頭,趕走腦中陰森的空想。現在,我隻能為死去的瀧澤祈福,還有祈禱經過幾世代徒勞無功的努力而滅亡的牽牛花,也能在另一個世界綻放鮮豔的大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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