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店裏來了一位稀客。雖然開店前就闖進來的家夥算不算客人是個疑問,不過總之有客人來訪。


    「還在準備中耶……」


    「別那麽小心眼。光是『洋食店裏有客人』,就能當成下廚的理由了吧?」


    「當不成啦。」


    該怎麽形容才好呢?唉,要訴諸言語實在很難。


    盡管是隔了十多年的重逢,那張燦爛笑臉和我迴憶裏的仍然沒有兩樣。


    藥師寺麗。在我那堆有如破銅爛鐵的往事裏,唯一宛如璀璨寶石的女性。


    我一直想見她。想見她、和她聊聊──


    「你是來笑我的嗎?」


    「我可沒有閑到那種地步。」


    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真要說起來,事到如今我還有資格講什麽嗎?


    「對我說出『我的門永遠為你敞開』這種話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呢?」


    「停!把那些全部忘掉!」


    她語帶調侃,而且顯得有些愉悅。我背上冒出冷汗。沒錯,她對於我過去那些丟臉舉止一清二楚。


    「想阻止我對左鄰右舍宣傳『洋二語錄』的話,就弄一份可樂餅套餐。剛炸好、酥酥脆脆的那種,你最擅長的。」


    她還是老樣子,把人家耍得團團轉。而且,這樣的互動不會令人不快,甚至讓人覺得很有意思。


    「知道了啦,大小姐。所以說啊,拜托你就別提往事了。」


    我了解她,要說信任她也行。她絕對不會踩到讓我不高興的那條線。善於察言觀色的孩子王,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她甚至會約我這種一臉陰沉窩在廚房裏的人出去玩。


    『你真是個任性的人。』


    分手時,她對我這麽說。當然,這句話並非沒頭沒腦地冒出來,有先經過相應的發展。


    『為了當個配得上她的男人,我必須成為頂尖廚師。』


    ……這種話是誰說的呢?


    根本沒人說過。是我自己認定的。


    一個和名校不相稱的窮光蛋和理事長的女兒交往。這家夥是不是在打什麽壞主意啊──人家在背地裏說這種壞話不止一次、兩次。但是她本人,以及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們,從來沒對我說過這種話。至少我的記憶裏沒有,而且要是人家講過我一定會耿耿於懷,應該能斷定沒說過。


    到頭來,擅自在我倆之間築起高牆的人還是我。最後,學做菜成了和她在一起的手段,也成了痛苦。


    提分手的究竟是哪一邊,我已經不記得了。不過,我能確定分手談得很順利。想來彼此都對這段戀情萌生倦意了吧。結果,從相遇直到分手,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


    兩坪多一點的廉價套房,將手放在門把上的她迴頭問道:


    「最後,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如果這個時候我抱住她的腳哭著哀求「不要拋棄我」,能夠讓我們從頭來過嗎?


    我做不到。


    「祝你幸福。即使到了那個時候,在你身旁的不是我──」


    直到最後別離的瞬間,我都必須是個配得上她的男人。我能夠展現在她麵前的愛意,最多就隻到這種程度。


    「……你真是個任性的人。」


    這句話的意義,我究竟了解多少呢……


    盡管要訴諸言語已經太遲,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說出口──


    我是打從心底愛著你。


    「你做菜的時候真的很開心呢。」


    「看起來像是那樣嗎?我沒什麽自覺耶。」


    「看得出來喔。雖然你看不見自己的背影,可是我一直以來都看在眼裏。」


    「……這種說法,聽起來真讓人不舒服呢。」


    「是啊。八成是受到某人的影響。」


    此時此刻,我有種迴到那間破舊套房的錯覺。


    聊了一陣子不至於傷及彼此的迴憶後,她突然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看起來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奪走了你對料理的熱愛。」


    胸口有股針刺般的痛楚。那一天過後,我是不是一直讓她懷抱這樣的罪惡感和懊悔呢?


    還有,這些年來我是不是都沒想過會有這種事呢?


    這十幾年,我不時會想起過往。而她又是如何呢?


    是不是和我一樣,胸口始終有個不會前進的時鍾呢?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愚蠢。」


    說完,我就和那些日子一樣,將照理說應該遠比當時來得美味的可樂餅擺到吧台席上。


    「焚身廚房特製可樂餅套餐完成!」


    她挺直背脊,以端正的姿勢拿起筷子。這一點也沒變。別說這裏不是那種注重規矩的店,她連在那間破舊套房裏也這樣。以前我和她聊過這件事,即使告訴她「放輕鬆一點沒關係」,她也會迴答「這種姿勢很普通,不會勉強」。想來是真心話吧。明明看書時喜歡躺著,卻隻有吃東西時姿勢特別端正。


    以筷子撥開的可樂餅冒出熱氣。她先是什麽都不沾地直接咬了一口。


    「嗯,好吃。」


    很好。平常應該都是吃些好東西的她掛了保證。盡管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還是把這股衝動留在了心裏。我擺出一副「那當然,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它好吃」的態度,冷靜地轉過身去。


    在她麵前,我總是愛逞強呢。


    可樂餅雖然有奶油蟹肉、南瓜、蔬菜、咖哩等許多種類,不過說起基本且王道,還是這個「豬肉可樂餅」吧。既可以配飯,又可以配蕎麥麵,要當成零食直接拿起來咬一口也行。


    「怎麽樣,我也有所成長吧?」


    確認自己按捺住臉上的笑意之後,我轉過身說道。結果,她不知為何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然後──


    「是啊……」


    輕聲這麽說道。盡管這個停頓令人在意,但我決定先安靜地等她吃完。等待她吃完,對我來說並不會痛苦。當年我甚至能享受兩人之間的安穩氣氛。


    「我說啊,洋二。」


    「嗯?」


    「這就是和我分手之後,你追求的答案嗎?」


    吃完之後,她放下筷子,以認真的眼神這麽問。想來這不是什麽能敷衍、裝傻的問題。她是在問我們這十幾年的結果──我擅自這麽解釋。


    稍作思索後,我小心翼翼地迴答:


    「用最棒的材料、最新的器材,追求極致美味。以廚師來說,我認為這種心態非常了不起。料理的研究與發展,想來就是需要你們這種人。我也很尊敬這樣的人。這是真心話。」


    「既然如此,為什麽……?」


    既然相愛、相敬,為什麽非得分開不可呢?我有迴答的義務。我忍下了想要別過頭去的衝動。被那對不知汙穢為何物的美麗黑眸盯著看,真的很難受。


    我咽下口水,做好心理準備再度開口。


    「……能享受這種成果的,隻有一小部分的人。說穿了,就是隻限有錢人。」


    我不在這些人之中。雖然她和她哥哥藥師寺仁先生為我安排了加入的機會,我卻沒辦法接受。


    我想成為廚師的原點,就是用便宜材料為妹妹做出好吃的便當。


    不挑人,任誰都能輕鬆吃到的料理,讓更多人幸福的料理,這就是我當廚師的理想。和所謂的「高級料理」方向截然不同。


    我沒辦法拋棄大眾料理,沒辦法拋棄自己想要當廚師的原點。


    「既然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相容,那麽我們是否不該相遇呢?」


    「即使明白沒辦法在一起,我還是會說我喜歡你。那是一段無可取代的寶貴時光。千真萬確。」


    想告訴她的,我全都說出口了,隻剩下接受這一切。我們不發一語地看著彼此,彷佛都在忍耐讓人愜意的痛楚。


    寂靜突然遭到破壞。


    「早安!總之,飯!」


    門「磅」的一聲猛然打開,完全沒在客氣。明明沒人叫她來,那個不識相的笨蛋還是進了門。


    然而此時此刻,我們已經陷入兩人世界,完全沒注意到阿香的身影。


    「咦……這個氣氛是怎樣……我是不是闖禍啦……?」


    我們依舊充耳不聞,阿香不知所措地佇立在原地。


    「要幸福喔,洋二。即使到了那個時候──」


    「在我身旁的不是你,對嗎?」


    我們的時間發出喀嘰聲動了起來,宣告這段戀情結束。


    她臨走時似乎注意到了阿香,優雅地點點頭之後才離去。和那時不一樣,她沒有迴頭,也什麽都沒問。


    「再見,麗……謝謝你。」


    在我心裏有著深沉的悲傷,以及某種暢快的感覺。我倆共享過去,各自走向不同未來。這樣就好。


    「不要無視我啊混蛋──!」


    可能是受不了現場氣氛了吧,阿香大叫一聲,我這才注意到她。


    「啊,阿香你在啊。早安。」


    「要講的不是『早安』吧!我剛剛一直待在這裏耶!話又說迴來,你這個悶騷的家夥。一大清早把女人帶進店裏幹什麽啊?她是誰?」


    「咦……?」


    「還『咦』呢……這問題有那麽值得驚訝嗎?」


    她是什麽人,這種事我一清二楚。問題在於,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她是什麽樣的存在。我也懶得從頭解釋我們的關係,於是想了一下該怎麽迴答。


    在我思索的同時,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現。沒錯,這就是答案。


    「毫無關係的路人……隻是把我遺失的東西拿來而已。」


    「哦……」


    盡管她看來沒接受……或者該說沒弄明白,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或許有一天,我能將這些全部付諸一笑並且告訴阿香。對她說,曾經發生過這種事。


    現在,我滿心隻想要做飯。盡可能多讓一些人吃到我做的飯,讓他們說好吃。


    「好啦,今天也要好好工作。畢竟我是──」


    「開洋食店的,對吧?」


    台詞被人搶走,讓我不知如何收場。阿香一臉得意。


    「算你行……」


    「畢竟店長你每次都這麽說嘛。」


    「該死,如果這裏不是餐廳,我就拔幾根陰毛丟你!」


    「不,這和餐廳無關,對誰都不能這麽做吧……」


    「說得也是。」


    說完,我們笑著準備開店。


    所謂如釋重負,就是這種感覺吧。不止今天,感覺從今以後,我對待他人都能更溫柔一點了。


    看板擺出去數分鍾之後,便有人活力十足地開門進來。


    「午安──!」


    是女高中生雙人組花咲同學和菊池同學。在這種時間來,難道是特地蹺課嗎?我起先這麽以為,不過仔細一想今天是星期日。以平日為公休日容易讓人搞不清楚今天星期幾,這樣可不行。


    「午安~店長,我們來吃飯嘍~」


    發型顯眼的兩名青年來了。


    「總而言之!」


    『啤酒!』


    醉漢上班族內海先生,以及自帶擴音器的一人錄音間播報員神無月小姐,睜著眼睛在說夢話。我以前就說過這裏不是居酒屋。這兩個笨蛋就當沒看見吧,沒看見。


    「喲,看來店還沒倒呢。」


    廚藝學校時代來往至今的朋友神宮也到了。晚點非得揍這家夥一頓不可。


    轉眼間店裏就坐滿了人,恢複往常的喧囂。


    吃我做的飯,並且說好吃的人們。就某方麵而言,可以說他們是我的恩人吧。雖然一說出來就會讓這些家夥得意忘形,所以我絕對不會說。


    話又說迴來,沒人點餐是怎麽迴事啊?正當我感到疑惑時,下一個抵達的客人說話了。


    「哥哥,餐券販賣機故障了,完全不會動!簡直就像老頭子的性愛一樣!」


    「閉嘴。」


    來的是我妹妹初花以及她朋友──眉頭深鎖的管原小姐。


    餐券販賣機。這麽說來,最近都沒怎麽保養。我向來不會忘記打理廚具,但對於一台隻會吃錢吐券的東西,我實在沒什麽興趣。以前也有過機器故障後發現隻是零錢卡住的經驗。


    老實說,我也懶得現在去檢查出了什麽問題。


    「啊~今天就口頭點餐吧。」


    我沒多想就這麽說……而這是個錯誤。


    「一份烤雞肉串!」「我想吃蛋糕!」「多蜜醬漢堡排拜托嘍~」「麻煩來份烤味噌柚子牛排啦」「……焗烤馬鈴薯。」『我這邊是沙丁魚漢堡排喔。』「我要辣醬炸雞塊。」「店長,給我咖哩。」「哥哥,鹹鮭魚炒飯!」「剛出爐的桃子派,麻煩你了。」


    點餐聲蜂擁而至,勢如雪崩!


    而且你們是怎樣,每個人都趁機點些每天更換的特別菜單。既沒有準備也沒有材料,誰做得了啊!


    好像還聽到本來不該混在裏麵的聲音,應該是錯覺吧,阿香?


    為了壓抑怒火,我深吸一口氣。等到冷靜下來後,我輕輕吐氣,然後開口說:


    「好,我知道了。所有人都吃可樂餅套餐!」


    噓聲四起。


    『既然是開洋食店的,人家點什麽就該做什麽。』這話確實沒說錯。


    『追根究柢,說要大家口頭點餐的是你吧?』一點也不錯。


    『就是因為這樣,哥哥才不受女性歡迎。』……初花,講這種話犯規喔。


    雖然客人們說的都很有道理,但是這麽多人一口氣湧進來,我哪有可能做得了那麽多種餐點啊!什麽對他人溫柔,吃屎去吧。呸。


    「囉嗦!我會做全世界最好吃的可樂餅套餐給你們,給我閉上嘴等著!」


    我這麽大喊,自顧自地開始調理。


    至於能不能滿足客人──好,一決勝負吧。


    就這樣,手忙腳亂、吵吵鬧鬧的一天開始又結束。


    辦公商圈一角的小洋食店焚身廚房,今天也活力十足地開店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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