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子在大樓裏燈光明顯廉價的廁所內照鏡子,確認自己的臉。看到大量堆積在嘴巴周圍的粉塊——正確來說,是臉頰與嘴唇間,形成了左右對稱的兩大塊垂直拱形粉塊——她差點發出尖叫。之前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悅子擠出笑臉,剛好是法令紋的部分。都是連續數小時陪笑臉害的。由此可見,自己平時真的很少笑呢。


    悅子貼近鏡子,用食指指腹抹了抹嘴邊,從鏡子裏看見門打開。


    「悅子。」


    聽到老同學的唿喚,悅子馬上笑著迴答:


    「真奈美。」


    悅子的母校聖妻女子大學在前兩年有班級製度,真奈美與今日的新娘主角桃花是當時的聯誼好夥伴,不過升上大三後,大家變得很少見麵,畢業後便各奔東西。


    「小桃看起來好幸福喔。」


    本來還以為她會走入隔間,但她隻是從化妝包裏拿出吸油麵紙與粉盒,對著鏡子補妝。柔軟的a字裙洋裝是高雅的單一煙熏粉紅色,大概是ta的吧。


    「就是說呀,好棒的婚禮。」


    悅子想起自己在幾個月前編輯過的雜誌。當時雖然也遇過隻想賺錢的婚宴相關業者,不過參與結婚典禮的每一個人,都誠心祝福新郎新娘能獲得幸福。


    「不過她的老公有點惡心呢,我一點也不想和他走在一起。」


    「……會嗎?」


    你在典禮上不是稱讚「新郎好帥!」嗎?難道來參加續攤的新郎是別人不成!


    「外商證券公司的薪水真的很好,沒想到那麽單純老實的小桃也懂得挑有錢人結婚,我有點意外呢。噯,悅子,你的洋裝好可愛,是哪個牌子?」


    話題轉移到熟悉的服裝上,悅子頓時感到輕鬆,輕輕捏起白底寫實檸檬圖案的洋裝裙擺。


    「謝謝,一個叫dolce&gabbana的牌子。我豁出去從清水舞台跳下來(注:從清水舞台跳下來 日本諺語,比喻破釜沉舟的決心。),結果摔得全身骨折。」


    「哇——出版社待遇這麽好呀。可惜檸檬有點季節不符?還有啊,參加婚禮應該穿沒有花紋的衣服才對。」


    真奈美看著鏡中的悅子,甜甜一笑,將粉盒和唇蜜收進包包,走出廁所。悅子心想:真假?我都不知道!是地域性差異嗎?晚點來查查吧。


    悅子道出周末的糗事後,森尾和今井意外地說:「原來你有朋友啊。」


    「……有啊,不過來的人都感覺好差喔。」


    參加的男生都用「這是我在景凡社做ssy》雜誌的朋友」來介紹悅子,但她可沒做過ssy》。他們也用「她的父親是三島銀行的幹部」來介紹真奈美,事實上三島銀行早已被外資企業並購,她的父親也不是現役職員。其他被點名的朋友也都被冠上大企業或響亮的職業名稱。


    「我懂我懂。」


    森尾笑著表示共鳴。


    「就算解釋『我是校對員,不是編輯』他們也聽不懂,從頭開始說明又很麻煩,所以通常都懶得解釋。」


    「隻要自己喜歡的人理解就行了呀,小幸應該懂吧。」


    「嗯,就是說啊。」


    兩人麵前的茶幾上擺著堆積如山的ssy noces》。悅子和森尾接到今井的邀請,來到她家坐客。今井想請兩人擔任自己婚宴的招待,她們一聽到這個消息,不約而同地由衷道恭喜。今天要是其中一個人還是單身,另外兩人為了顧慮那個人,氣氛一定會很尷尬吧。


    「你放棄去印度找百人寶萊塢舞團辦婚禮了嗎?」


    悅子突然想起這件事,向捧來白酒的今井問道。窗外直到剛剛都飄著細雪。


    「你們兩個又不可能來印度參加婚禮。」


    「這倒是呢,如果是印度尼西亞的巴裏島,我很樂意去喔。」


    「啊,這提案不錯耶,我請巴裏島傳統舞的舞者來跳舞吧。」


    「不,辦在國內啦,意大利也辦一場。」


    「意大利也有啊,但主要是招待他的家族朋友,不會邀請日本的朋友來參加,場地好像叫什麽什麽大教堂吧。」


    森尾聞言轉向悅子,對她諄諄教誨:


    「大部分的女孩子會在這時候感到羨慕嫉妒恨喔。」


    「是嗎……為什麽呢……?」


    「你們在聊什麽?」


    「我在教悅子一般女孩子該有的情緒,她說沒辦法把自己與他人比較。」


    今井故作思考一秒,歪頭說:


    「那沒什麽錯呀,日本人從小接受那樣的教育長大嘛。」


    「你認為像她這樣崇尚愛與和平,神經整個斷掉的人,在ssy》編輯部做得來嗎?」


    我不是崇尚愛與和平,隻是沒興趣罷了——悅子邊想邊快速翻閱ssy noces》雜誌。裏麵有好多適合今井穿的婚紗喔,不管她穿哪套一定都很明豔動人——這是悅子的感想,但森尾卻告訴她,女孩子們無時無刻不在心中互相比較。聽到這番話時,悅子想了一下,覺得自己從來不把森尾視為競爭對手,忍不住問:


    ——森尾,你時常在心裏把我和今井做比較嗎?


    ——你和今井都是我行我素的人,當然沒什麽好比的。不過我認為,「想要變得比某個女生還可愛」的精神,正是時尚雜誌的起源喔。《c.c》主打的雖然是一種每個人都做相同打扮的跟風潮流,不過呀,每個女孩子都拚了命地在「同中求異」,將自己打扮得比別人更可愛喔。


    悅子曾被人家說,「你喜歡的是自得其樂」的穿搭法。這句話看似正確,卻又說不上來。當她走在街上,看到其他女人穿著自己來不及訂就被搶購一空的衣服時,也會產生一種「我要殺了她把衣服搶過來!」的念頭,但這純粹是想想,實際上她什麽也不會做,頂多含淚咬牙目送對方離去。


    「你婚後會辭職嗎?」


    悅子詢問今井。周末結婚的老同學桃花說她在結婚的半年前便辭去工作,專心學習新娘課程。悅子好奇現代的「新娘課程」的具體內容,不過沒問出口。聽說她的先生工作繁忙,需要太太幫忙分擔家務。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意外地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那家公司,所以放棄辭職這條路了。」


    「我們公司的福利很好嘛。」


    通常來說,櫃台小姐都是年輕妹妹當,景凡社目前卻有一位從正式員工轉為契約人員的五十五歲櫃台服務員——下平小姐,她記住了所有員工的長相、名字和所屬部門(及其所屬的公司派係),還背下了所有固定訪客的名字。即使已經有了兩個孫子,她的異性緣還是意外地好,常常被訪客搭訕。今井常說她是「人生勝利組」,但或許那種人生來就是做櫃台的料。


    悅子始終認為自己生來就是要當時尚雜誌ssy》的編輯,所以來到景凡社上班。這份決心至今仍未動搖。應該完全沒有動搖才對——


    女性時尚雜誌和周刊雜誌雖然是主力商品,但景凡社也有按照不同世代的需求創辦男性時尚雜誌。在男性時尚雜誌的分類當中,最暢銷的雜誌來自文英社,景凡社則以劇烈的落差位居第二。


    ……又登上版麵了。


    悅子和往常一樣,午休時坐在大廳角落的沙發上,翻開當日發售,針對二十幾歲族群推出的男性時尚雜誌《aaron》,並在頁麵上發現男友的身影,心情感到很複雜。


    就在她調到ssy noces》、每天忙到像貧血的吸血鬼時,不知怎地,是永的曝光度大幅增加。開始走紅的不是小說家是永是之,而是模特兒yukito。大概是顧慮到女友在忙,他沒有告訴悅子詳細的工作內容。而悅子也真的忙壞了,沒有時間確認男性雜誌。


    多虧經紀公司幫他慎選工作,也可能是目前接的案子類型還很窄的關係,yukito所上的雜誌版麵都很有水準、身上穿戴的都是一些引領前衛潮流的商品。他對爆炸頭的堅持,讓他就算登上「絕對受歡迎的聯誼穿搭」特輯,也一定會收到「沒有參考價值」的抱怨問卷。隻要他繼續貫徹那個發型,大概隻能登上一些前衛潮流的版麵吧。即使如此,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看到自己的俊美男友登上雜誌頁麵,還是會有一種身邊的他突然變得好遙遠的錯覺。


    悅子歎氣後抬起頭,五十五歲的櫃台服務員下平已經結束午休迴來,與今井交接。隻見下平迅速補妝,以無懈可擊的妝容坐鎮櫃台,悅子覺得她就像景凡社的鎮社之寶。她迴來表示午休即將結束,悅子起身,把雜誌放迴架上,走去搭電梯。


    今天的工作是《every》的雜誌校對。《every》鎖定的閱讀年齡層表麵上是四十多歲,實際購買的年齡層早已脫離四十代,以五、六十歲的女性居多。當然,頁麵上主推的商品價位也不是普通的高。


    這類雜誌和文藝雜誌不同,不需要強調撰稿人的作家身份,不會引用文藝作品或是電影對白,整本雜誌隻需統一平假名與漢字的寫法。長期配合的寫手會自動按照規則交稿,但是新合作的對象或同時兼其他雜誌的寫手則不然。本來編輯應該要在整理稿件時修正過來,現階段看到的紙本校樣卻有諸多疏漏,例如專訪企劃當中,對談者在句尾大量使用的「xd」。有些雜誌——尤其是周刊雜誌,會寫成(笑),因此每當悅子看到,都會產生「這個人也有在周刊撰稿」、「他的檔期很滿」等想法。


    接著是交叉對談與三方對談常出現的問題,規定上對談者的名字要使用黑體,對白的部分則使用明體,然而應該使用黑體的名字常常變成了明體。悅子將那些部分用紅筆圈起來,寫上「黑」。校對的時候,她一直專注地想著「黑黑黑」,不由得想起自從自己迴到校對部後,因為薪水減少,沒辦法吃得太奢侈這件事。真希望有人能請我吃黑鮪魚啊——她想。


    校對到一半左右,出現一個叫「如果獲得一百萬,你會怎麽花?」的企劃,當中訪問了二十個人,介紹他們如何運用這筆錢,以及一百萬可以做什麽。由於沒有附上資料,悅子自己上網查清文中提到的所有商品、旅遊行程和美體保養的具體價位;網路上查不到,就打電話和對方的窗口洽詢,利用傳真收取資料。當中真的有幾個行程因為燃料附加費上漲而超出一百萬,還有因為飯店整修、日幣貶值導致物價上漲,以及加上消費稅便超出一百萬的珠寶等例子。


    她在空白處寫下「加上(燃料費)?」、「聽說新館還有空房」、「加上(未含稅)?」等鉛筆注記。把每一處都仔細地確認一遍,用紅筆與鉛筆留下注記後,她開始思索如果自己有一百萬會怎麽花。相信讀者也會和她一樣,將自己帶入情境,在腦中馳騁夢想。


    女性時尚雜誌的校對工作,做起來真的很愉快。校對文藝書的時候不能太過「投入內容」,否則會出現盲點。而時尚雜誌的校對工作,悅子完全樂在其中。她從文藝書籍的校對工作裏學到「隻看文字本身」的技術,因此很快地便掌握了一麵開心地閱讀報導,一麵在腦中執行「確認文字」動作的訣竅。不僅如此,她還能趕在雜誌發售前先一步知道尚未公開的年度流行單品、顏色和花樣等資訊,還能趁著雜誌介紹的餐廳還沒客滿時搶先去。這成了做這份工作的小小福利,意外讓她每天都很期待去公司上班。


    待在ssy noces》的半年雖然也很愉快,不過還是辛苦的時候占了居多,她輸給了一心想著「我要勝任這份工作」、「我想得到認可」的自己。若是按照原訂計劃在那裏待一年,或許會有什麽轉變,但現在能坐在校對部的椅子上、靜靜校對發售前的時尚雜誌的時光,對悅子來說,已是至高無上的幸福。因為她實在太過安靜,杏鮑菇不時走來問:「還好吧?你肚子痛嗎?」、「有沒有唿吸啊?」臭老頭,你吵到我了啦!悅子當下都很煩躁,不過通常她也因為太久沒去上廁所而膀胱腫脹,於是小跑步地前往如廁。


    「呦,好久不見,寬鬆世代。」


    悅子邊用手帕擦手邊走出廁所,在門前撞見了貝塚。


    「有嗎?」


    悅子想直接迴辦公室,貝塚卻擋在麵前。


    「你現在負責部門內的其他書不是嗎?做得順利嗎?都是哪一類啊?」


    「女性雜誌。」


    「是喔,很好啊。對了,在周刊上連載的森林木一……應該說槙島佑,那本書的初校校樣昨天排好嘍。」


    悅子花了三秒鍾才想起這個名字,馬上抬起頭迴答:


    「真的嗎!我想看,我超想看!」


    調去ssy noces》的時候,她忙得不可開交,沒力氣繼續追進度。迴來校對部後,雖然一時之間忘了,但那可是她至今讀過唯一覺得好看的小說作品。


    「好啊,你今晚有空嗎?我請吃飯。」


    「不用吧,我現在去拿,不然你晚點送來也行,幹嘛一定要和你去吃飯啊。」


    「有一家店我下次想招待作家去,想先去探探環境,一個人去很丟臉,你陪我去吧。我請客啊,那是東京高價位的店喔。」


    「請客!」


    悅子一口答應。貝塚先是感到傻眼,表情像在說「精神真好耶」,接著說「晚點見」,不知為何,有點小躍步地離開。


    是永目前人在歐洲參加試鏡。他在去年九月舉辦的spring/summer紐約時裝周,第一次站上紐約伸展台。他們雖然說好任何事都能報告彼此,然而悅子當時被工作弄得焦頭爛額,因此他也很少聊到自己的工作近況。悅子隻記得他花了一年撰寫的長篇小說全軍覆沒,除此之外的事情她都記不得了。迴想起來,他們有點冷落了彼此。


    ……就算這樣,為什麽我非得和貝塚來這種適合約會的餐廳吃飯不可啦!


    整家餐廳的裝潢十分摩登高雅,店內空間不大不小恰恰好,座席之間距離夠遠,燈光柔和昏暗,顧客年齡層偏高,現場沒有會大聲喧嘩的客人,全部都是一男一女。


    「難吃嗎?」


    看到悅子吃著魚類料理真鯛的手停下來,貝塚略顯忐忑地問。


    「啊,不,很好吃,每一道都很棒。」


    「那你怎麽了?肚子痛嗎?」


    「……為什麽我隻要稍微安靜一點,每個人都會這樣問我?」


    悅子把剩下的真鯛全部塞入口中,稍微咬了咬,配著白酒下咽。


    「你們都在這麽高級的餐廳招待作家嗎?之前和本鄉老師餐敘的那家店也不是普通的高級。」


    吞下口中的所有食物後,悅子用紙巾擦擦嘴問道。


    「沒有喔,不賣的作家就去一般的家庭餐廳。最近報公帳的門檻提高,有時會叫編輯自掏腰包呢。」


    「什麽,你也是嗎?」


    「常常啊,買再多腰包都不夠用。」


    悅子很想吐槽這句笑話,卻也覺得沒必要跟他多費唇舌,正色繼續提問:


    「問你喔,你為什麽想當編輯呢?除了編輯,你以前還想當什麽呢?」


    「呃,怎麽突然問這個?」


    「你自己找人吃飯,又不提供話題,我們當然隻能先聊自己了啊。我進景凡社是為了當ssy》的編輯,結束。你呢?當初為什麽想進來?」


    貝塚的表情有點受傷,思考片刻後說:「因為爺爺的影響。」


    「爺爺?是某家居酒屋的老板嗎?」


    「我說我真正的祖父啦,他以前在磷朝當編輯。」


    「是喔,好意外!那你為什麽不去磷朝?」


    「被刷下來了啊!那裏靠關係沒用啦!問這麽多想死喔!」


    悅子對忍不住大叫的貝塚比出「噓」的動作。他轉頭看看四周,向顰眉注視他們的其他客人低頭道歉。


    「……你爺爺也是文藝編輯嗎?」


    「不,周刊,所以他幾乎不在家。當時《周刊磷朝》剛創刊不久,一切非得上軌道不可,美日安保條約和學生運動鬧得沸沸揚揚,老爸說他有時整整一星期都還不見得能見上自己的爸爸一眼。」


    「你爸爸的職業呢?一樣是編輯嗎?」


    「他是很普通的上班族喔。老爸很痛恨爺爺,當他聽到我錄取出版社時,簡直氣炸了,還想以死威脅我不要去耶!沒辦法,畢竟他對出版社的印象就是周刊雜誌。」


    「你爺爺是什麽時候過世的?」


    「他還沒死啦。不過啊,奶奶說他曾經四次吐血送醫住院,還因為寫了什麽報導得罪政治團體,遭人暗中報複,傷了一隻眼睛。聽說爺爺有個同事寫了類似的報導後失蹤,屍體一周後在東京灣被人發現。」


    「……」


    肉類料理在悅子問完的同時上菜,悅子趁著貝塚細細品嚐時,在較大的酒杯裏倒入紅酒。名叫「faisan coquige sauce」的料理原來是雉雞肉淋上貝類醬汁,悅子完全無法想象這樣的料理組合會是什麽味道,怯怯地切了一小口送入口中。


    「……好吃。」


    吞下肉再配上一口紅酒,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真的?你覺得適合用來招待作家嗎?」


    「不確定耶,狩獵季快結束了,我想還是要先吃過他們家一般的牛肉才知道。」


    同樣住在日本,置身出版業界,貝塚爺爺的故事在悅子聽來,卻像是另一個世界。悅子不知道該怎麽提問,隻好默默地切肉盛盤,這時貝塚主動開口:


    「我和爺爺一起住後,家裏什麽沒有,就書最多,類型涵蓋了小說和非小說。我向爺爺借了很多書,讀著讀著也開始向往那個世界。進公司的第一年,我也待過周刊組,真的累死人了,繼續做肯定會早死。」


    貝塚把肉送入口中,喃喃道「真的很好吃耶」,轉眼便將盤子掃空,大口喝著紅酒。


    甜點由小餐車送來,有七種蛋糕、六種冰淇淋和雪酪,以及馬卡龍和巧克力。一看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餐車甜點,悅子感到肚子裏的食物急速消化。


    「我每一種都要,幫我切小塊一點。」


    悅子等不及男服務員解說完畢便說。


    「你還要吃?」


    「甜點不一樣嘛!」


    「甜點是另一個胃」的說法可是有科學根據的。ssy》二○一三年二月號上寫到,那是因為食欲素的分泌,在胃裏製造出另一個空間。然而貝塚斷然拒絕,點了另外計價的起司。臭貝塚,裝什麽成熟啊,暴殄天物。


    悅子望著盛裝的分量明顯多於其他桌的甜點餐盤,心想這一餐雖然吃得頗尷尬,不過餐點真的很美味,看樣子沒有白來一趟。


    「好吃嗎?」


    貝塚看悅子吃水果塔吃到兩頰鼓鼓的,忍不住問。


    「豪出(好吃)!」


    盡管從小家人教她嘴裏有食物時不能說話,她還是滿嘴塞滿水果塔,笑容滿麵地答道。


    「是嗎,等牛肉的季節到時,我再帶你來吧。」


    「不用啦,這裏太高級了,沒道理讓你一再請客。開發新餐廳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吧?還有,牛肉一年四季都有,沒有盛產季。」


    悅子吞下口中所有的食物後說。


    ——你認為文藝編輯是你的天職嗎?


    用餐結束後,悅子利用貝塚叫計程車送她去車站的短暫時間問道。


    ——我也希望有天能做出一本令自己滿意的書,讓我確定這個想法啊。但至今我隻做過幾本接近滿意的書籍,所以現階段也還不是很確定。


    貝塚立刻迴答。


    天職。這個單字對於現在的悅子來說,實在太過沉重。隔日中午,悅子要出去買午餐時,今井從櫃台裏衝出來,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呀!怎麽了?」


    正在放空的她,差點嚇得心髒跳出來。今井露出極不尋常的表情,害她失態叫出聲音。即使如此,今井還是沒放開她的手。


    「你聽說了嗎?森尾小姐要辭職!」


    「……什麽?咦?」


    「我在人事部同期進公司的朋友剛剛偷偷告訴我的。噯,她有沒有告訴你呀?我什麽都沒聽說!而且她今天也沒來公司上班!」


    悅子急忙拿出智慧型手機傳訊給森尾,然而對方的手機不是關機,就是位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因為今井很黏森尾,驚慌得直說「怎麽辦、怎麽辦」,悅子抱住她的背,安撫她的混亂情緒,這時後方傳來下平尖銳的聲音說「今井小姐」。


    「我去吃午餐,請你先進櫃台交接。」


    「啊,是,抱歉。」


    今井離開悅子的懷抱,快速說「如果她打給你,趕快告訴我喔」,小跑步迴到櫃台。但她才剛進去,藤岩便從電梯間走出來,於是她又探出上半身。


    「貞操褲、貞操褲!貞操褲,來一下嘛!你聽說了嗎?」


    「今井,安靜閉嘴!」


    下平……你露出馬腳了啦……悅子暗忖。藤岩本人則因為突然被人連唿「貞操褲」而困惑,看看今井又看看悅子,朝後者問:「什麽事?」


    「嗯,總之我們一起去吃午餐吧。」


    「我一小時後要去八重州的香格裏拉飯店和作家餐敘,恕我拒絕。」


    「大忙人有重要的會議要開,真了不起呢。」


    悅子迴頭對著忐忑不安的今井點頭,傳達出「不會有事」的訊息,盡管她自己也是心中七上八下。接著,她抓住藤岩的手說「至少喝杯茶也好」。


    令人不甘心的是,藤岩知道森尾可能辭職的消息。


    ——差不多去年初秋左右吧,我偶然撞見森尾小姐和某雜誌的某總編或某副總編在秘密談話,我打招唿後,她們露出尷尬的表情,接著我就被叫出去了。那個某總編或某副總編的某某某,對我下了封口令。


    ——那個某某某是誰很重要耶。算了,然後呢?


    ——所以我沒和任何人提起過呀。原來如此~她要跳槽過去?她們很漂亮喔,是我們公司沒有的類型。


    藤岩若無其事地說著,悅子心中感到又氣又難過,各種難以言述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你為什麽可以那麽冷靜?公司核準她提離職了耶!


    ——換作你呢?如果你現在有機會去ssy》,你也會毫不猶豫地飛奔而去吧?假設他們真的是友社的人,森尾小姐真的跳槽了,我們和她之間的關係也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換了一家公司,換去不同的部門而已。


    藤岩的一席話使悅子茅塞頓開:我到底在緊張什麽?因為她沒找我談就辭職嗎?還是因為她毫不留戀地離開我想去的時尚雜誌編輯部呢?


    ——至少對我來說,如果現在有機會能去磷朝或冬夏的文藝編輯部,我大概也會去吧。那裏可是文藝編輯所追求的頂點。


    藤岩說完「我該走了,否則會遲到」便走出咖啡廳,留下悅子一人麵對隻吃一口的三明治與冷掉的拿鐵。但沒過幾秒,她的眼睛就捕捉到眼熟的身影,急急忙忙叫住他。


    「伊藤!」


    森尾的男友被叫住,露出天真到讓人想揍下去的笑容,說聲「河野小姐」,然後一手拿著餐盤,另一手拉開藤岩剛剛坐的椅子。


    「喂,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什麽?」


    「森尾辭職了。」


    「哦,是啊,去《un jour》是她的決定,我沒有意見。」


    伊藤自然地脫口說出那本雜誌的名稱。


    ……原來是那裏,前衛風格雜誌。


    隻要知道藤岩說的其中一個「某某某」是誰,就能推出另一個。倘若她真的要去《un jour》,總編就是杜蘭潔春香,副總編是八劍惠那。《un jour》的版麵非常簡潔,購買層和刊登的商品都與《c.c》南轅北轍,印刷紙摸起來較冷較厚,文字量雖少,卻都直指重點,圖說充滿前衛風格界的專門術語。悅子想起森尾有點冰冷又成熟美麗的臉龐,突然覺得澎湃的心頭好像缺了一角。


    那裏應該更有她發揮的空間。


    兩天後,森尾捎來訊息,說她遞辭呈的那天,不是真的是最後一天,而是為了《c.c》的「小奢侈黃金周提案,來去夏威夷!」企劃,教人羨慕又嫉妒地去夏威夷取材了。


    「喏,禮物。」


    由於森尾超過晚上十點才下班,悅子和今井決定先迴家一趟,晚點重新在惠比壽集合。她們來到周末人潮洶湧的咖啡廳內,森尾將兩個未經包裝,外殼印著黝黑史努比圖案的唇油放在桌上。悅子道謝收下,今井卻突然責問:「先不管禮物!」


    「你為什麽都沒有告訴我們呢!」


    「因為,我不想聽大家的意見,我想自己決定。」


    「那至少告訴我們一聲你想換工作嘛。」


    「這是我的人生,我想自己決定。跳槽應該算得上是人生大事吧?」


    悅子仿佛看見某位搞笑藝人當場表演鐵卷門無情拉下的橋段。


    「這是我好好考慮了一年所得出的結論,請你們不要生氣。我隻是換去其他公司,人還在東京呀,我們一樣能像這樣出來見麵。」


    「……那你還要當我婚宴的招待嗎?」


    「我很榮幸當你的招待,也已經和公司說好那天不會假日加班。」


    今井眼泛淚光,數秒後迴答「謝謝」。


    《un jour》真的適合森尾待嗎?前幾天還很篤定的事,怎麽到了今天就猶豫了?看著森尾用神清氣爽的笑臉談論夏威夷,悅子再次感到浮躁。我是怎麽了?這就是森尾之前說的「女性朋友之間的羨慕和嫉妒」嗎?但她在這方麵實在太沒經驗,所以不確定是哪一種感覺。


    過了一會兒,放在桌麵的智慧型手機響了。是永打來的。悅子起身離席,走出店外接起,吐出白霧問:「喂喂?」


    『喂?小悅,你在家裏了嗎?』


    「抱歉,我還在外麵。你迴日本了嗎?」


    『嗯,剛到,好累喔——』


    是永的聲音聽起來真的累壞了,悅子告訴他「謝謝你這麽忙還記得打電話給我」。


    『不會啦,我其實沒想那麽多。抱歉,方便等下碰麵嗎?我想和你聊聊。』


    明天是星期六,悅子放假。是永說他直接從成田機場去她家,悅子迴答「歡迎你來」,結束通話,迴到店裏告訴她們自己先離開一步。


    「小幸打來的?」


    「嗯,他剛迴日本。」


    「感情好好喔~辛苦了,迴去的路上小心。」


    森尾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揮揮手,然而悅子心中的煩躁未消,隻能強顏歡笑地揮手說「拜拜」。


    距離情人節的第一次約會過了一周年。盡管前幾個月兩人的關係有點撲朔迷離,不過悅子和是永現在是真正的一對情侶了,所以他才想第一時間向女友報告。


    「我接到米蘭的專屬工作了。」


    兩人在二樓房間麵向彼此,是永既害羞又開心地說。悅子想了一下,問道:


    「……那是模特兒的工作對不對?」


    是永點點頭,說出口的品牌名稱,是悅子也熟知,現在最夯的新興品牌之一,二○一○年甫創,前年剛從autumn/winter的男性時裝伸展台嶄露頭角,如今已在全世界的量販店販售,在表參道開了全球第一家旗艦店。景凡社《aaron》雜誌的編輯非常中意是永,介紹他給設計師後迅速簽約定案。


    「好棒!恭喜你!這是他們第一次任用東方人對不對?」


    「嗯,聽說是這樣,我責任重大,必須在米蘭固定活動。」


    是永輕描淡寫地脫口而出,悅子理解到這句話後,複述一遍:


    「……必須在米蘭固定活動,是什麽意思?」


    「我必須搬去米蘭住,這是簽約條件。約期先簽一年,對方會提供公寓住處和保證人,我隻要人到就行了。」


    ……那我呢?我怎麽辦?悅子到口的話語卡在喉嚨。


    「還有,經紀人要我換個發型,所以我明天得去剪了。我覺得很苦惱。」


    這句話雖然很像在開玩笑,不過悅子馬上迴答: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堅持留爆炸頭呢?」


    「這是自然卷喔。大概是我的家族在好幾代以前有混到非洲血統,基因突然在我身上顯現出來吧。我念書的時候也留過玉米辮和黑人發辮,並不是一直都是爆炸頭。」


    什麽!竟然是自然卷!


    等等,劃錯重點了。悅子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卻無法在腦中整理好該怎麽問。迴到校對部後,她的腦海始終像是罩上一層紗。最後,她問了最在意的事:


    「小幸,你接下來要專心當模特兒嗎?不繼續寫小說了嗎?」


    語畢,是永明顯臉色一暗。悅子之所以這麽問,是她以為比起當模特兒,是永更想當一名有頭有臉的小說家,至少兩人相遇時,他給她這樣的印象。臉色沉了數秒後,是永露出自嘲的表情。


    「……你在責怪我嗎?你認為我是因為作家路不順,才想逃去米蘭的嗎?」


    「我沒那麽想……是這樣嗎?」


    她隻聽說他花了一年撰寫的長篇小說全軍覆沒,卻無法想象那對小說家來說是多大的精神打擊。而她唯一認識的作家本鄉大作,不管寫什麽恐怕都有人搶著幫他出書,問了也是白問。


    是永沉默半晌,放棄似地笑著開口:


    「小悅,你知道你前年校對過的《好像狗》,初版印了幾本嗎?」


    「咦?我不知道,三萬左右?」


    悅子迴答了她唯一有過編輯經驗的ssy noces》一半左右的印量數字。如果結婚的情侶是這個數字,那麽想讀是永作品的人,大概是它的一半左右吧——這是悅子毫無根據的判斷。


    「是兩千五百本。」


    是永自暴自棄地說,宛如在嘲笑悅子的無知。


    「……」


    「定價不含稅,一千六百日圓,印兩千五百本。當然不會再刷,也不會出文庫本。我的版稅是百分之十。這樣子,你應該算得出收入是多少吧?這就是花了半年一年寫書換來的薪水,很少吧。這樣稱得上是職業小說家嗎?」


    「……可是部長說,有培養出一小群死忠讀者……」


    「真的就隻是一小群,為了這些人出書隻會賠錢。寫了新的作品,也沒人會幫我出書了。我(注:我 日文的第一人稱從語感較內向的「自分」換成了一般男生私下使用的「俺」。)是真的沒有才華吧。」


    ……我是第一次聽到他用這個第一人稱。


    悅子仿佛看見男友努力堆砌至今的堅強外殼「唰」地散掉,同時對於自己的遲鈍感到茫然。


    「小幸,別這麽說……」


    「沒錯,我在逃避。我已經當不成作家了。我不想繼續被你同情,所以才逃去……」


    是永伸手捂住顫抖的嘴唇,將頭扭開。


    這是悅子第一次看見毫不掩飾的他。之前她曾以為自己看見了他真實的樣貌,如今知道這件事,不自覺地感到鼻酸。原來自己的手掌與嘴唇所碰觸到的他,是隔著一層保護膜的。


    悅子把手伸向他顫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骨感的身軀。她以為自己會被甩開,但是永捉住她的手臂,崩潰地哭了,細瘦的手指甚至抓痛了她的上手臂。悅子拚命咽下想哭的衝動。


    知名品牌的專屬模特兒看似華麗,實際上卻相當不好熬,不過薪水也相對地高。如果一舉成名,短短一天就能賺到相當於《好像狗》的版稅收入。相對的,它的門檻也很高,是永卻輕鬆地突破了那道窄門。他在原先沒有預期的地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小幸。」


    即使唿喚,他仍持續哭泣,悅子拍撫著他因為抽噎而上下起伏的背。白襯衫如發燒的孩子睡的被單一樣,被汗水浸濕。


    「小幸,你沒有逃,隻是不同地方的天神選上了你喔。你就抬頭挺胸地當模特兒吧。」


    「可是……」


    「我相信你這次會一炮而紅,接下來邀約不斷,收入穩定。不留爆炸頭,說不定還會有人找你拍戲呢。如果到時你還是很想寫,那就寫吧。豐富了人生經驗,能寫的題材說不定會更廣呀。你不是逃避,隻是現階段先去了別的地方,去到有人期盼你去的地方而已。」


    拜托,一定要傳達過去,希望他感受得到!這是悅子有生以來最用力的內心喊話。她隻希望這個人能獲得幸福,希望他的所到之處光芒四射,所以她問不出口:你會舍不得離開我嗎?


    悅子在沒有任何雜誌截稿,安靜到有如死亡森林的校對部裏,吞聲屏息地瞪著紙本校樣,杏鮑菇問她:「有沒有唿吸啊?」


    「……忘了。」


    悅子轉了轉僵硬的脖子,驚覺杏鮑菇站在旁邊,嚇得歎了一聲。


    「你在幹嘛啦,嚇死我了。」


    「我已經站在這裏一分鍾了,看你好像很專心,不敢出聲叫你。」


    「有何貴幹?」


    「嗯,午休時間到嘍。」


    聞言,悅子訝異地轉頭確認周遭,辦公室內隻剩下每天自帶便當的人,其他人全出去了。


    「發生什麽事?感覺你過完周末兩天,整個人都消氣了。」


    「如果你有這種感覺,那就請我吃鰻魚飯吧。」


    「嗚哇,早知道就不叫你了。」


    說歸說,杏鮑菇還是帶悅子去吃附近的鰻魚飯。這家店從點餐到上餐要等很久,白飯燙到仿佛是用地獄沸騰的鍋子煮成的,吃完它需要花上一些時間。有部長陪同,今天吃到超過一點再迴去也沒關係。


    幸好她還有食欲。不如說,她今天進公司後就埋頭工作,肚子猛烈地餓了起來。明明周末兩天她還完全食不下咽。


    「喂,你真的臉頰都凹下去了,是拉肚子嗎?」


    「貼心一點會死嗎!」


    ——我希望你陪我去米蘭。


    星期五的夜晚,是永止泣後說。


    ——雖然不是時尚雜誌,不過那裏有間替在義日本人印免費報紙的公司征編輯,這樣一來,小悅在那裏也能工作。我希望你陪我去米蘭。


    深受所愛之人信賴,應該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情才對,如果是一年前的她,或許會二話不說地點頭吧。


    ——抱歉,我不能去。


    悅子答道。對她來說,隻要聽到「希望你陪我去」這句話就很夠了。


    他的要求應該隻是在撒嬌,因為不安,希望有人能陪伴在身邊。而這個角色由女朋友悅子來扮演,最為恰當。上個月結婚的桃花為了支援工作繁忙的先生而走入家庭,如今人在香港。一樣是二十五歲的朋友,對人生做出了選擇。悅子大可和她一樣,夫唱婦隨,這對二十五歲的人而言並不會太早。她可以用情人的身份支援對方的生活,幫助他在異國大放異彩,如此一來,人生應該會過得很充實吧。


    可是,現在的我做不到。


    「對了,河野小姐,你這次還沒向ssy》提出人事異動,確定不提嗎?」


    「不提。」


    森尾奔向了更適合自己發揮的舞台;是永曾經一舉獲獎,這條作家路卻走得不長,如今在異地為其他天職翱翔。在悅子心中,是永如ssy》般夢幻。在是永心中,悅子大概恰似「文藝」吧。不論如何追尋景仰,那樣東西也不會為自己停留。盡管握著彼此的手,兩人的距離卻無窮地遠。所以他們隻能學著武裝,好讓對方接納自己。


    「我要繼續當校對員。」


    校對了三個月的女性雜誌,悅子明白了自己隻是「讀者」。最愛時尚雜誌和流行服飾的頭號「專業讀者」。杏鮑菇被悅子的迴答嚇傻,再次詢問:「你確定?」


    「確定,因為ssy》不是我的天職。」


    迴答之後,從星期五的夜晚憋到這一刻的淚水瞬間決堤。


    「河野小姐?」


    杏鮑菇嚇得手足無措,手肘勾到旁邊的杯子,水潑到桌上,連衣服也濕了。悅子哭著對手忙腳亂叫店員的主管說道:


    「為了獲得認同當上ssy》的編輯,我進入景凡社工作,卻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何是待在校對部。開始校對女性雜誌以後,我才發現這份工作非常愉快,麵對時尚雜誌,我在校對時不會漏看也不會犯錯,同時也很不甘心,自己的才能隻能發揮在這種地方……」


    「……」


    「想做的工作和適合的工作是兩迴事,我直到昨天才想通這件事。其實我很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我好希望自己是當ssy》編輯的那塊料。」


    她在心中揮別了憧憬多年的職業,並與交往一年,感情深厚的情人告別。她不想當對方的絆腳石,所以選擇離開。還有,一旦去了米蘭,她就不能做自己喜歡的時尚雜誌校對工作了。她又不懂意大利文。


    「……總之,我們先吃鰻魚飯。」


    杏鮑菇的聲音傳來,悅子迴過神來發現眼前放了碗鰻魚蓋飯。她用桌上的紙巾擤了五次鼻涕,拔開筷子,合掌後將冒著兇猛熱氣的鰻魚和米飯扒進嘴裏,狼吞虎咽地吃下它。


    杏鮑菇說,在二十五歲遇到人生的岔路,煩惱該如何前進的人比比皆是,而且人生的岔路可不隻一條。


    ——你還有三十五年才退休,不需要現在急著悲傷領悟什麽大道理啊。如果哪天你又想去時尚雜誌編輯部了,到時再填申請單吧。你看綿貫小姐還不是直到四十三歲才來校對部。


    淚水洗淨了這幾個月盤踞在悅子心中的煩悶,睡眠不足和精神疲勞一口氣席卷而來,就像剛上完遊泳課緊接著上物理課那種頭痛身體也痛的疲勞,下午工作時,她好幾次打瞌睡頭撞到桌子,眼看「不是桌子死就是額頭亡」時……


    「寬鬆世代在嗎——」


    出聲迴應或者轉頭都將萬劫不複,悅子裝聾作啞,繼續打盹。明天才截稿,再提早一小時進公司好了。她現在隻想好好睡覺。


    「你在嘛,迴我一下會死嗎?」


    貝塚咻地移動到悅子身邊,悅子僅微微挪動趴在桌麵的頭應道:


    「咖啡……」


    「什麽?」


    「你買咖啡過來,我就迴你……」


    「你的臉好嚇人喔,怎麽了?」


    想想還是不行,剩下的分量提早一小時上班也趕不完,今天不追上進度隻是逼死明天的自己。


    「貝塚,我們家的河野有點低潮啦,你也幫忙打氣一下啊。」


    「你是要我請這家夥喝咖啡?」


    「你八成又是來找她處理一些疑難雜症吧,那請她喝一杯咖啡不過分吧?我也請她吃了鰻魚飯啊。」


    頭頂傳來某種交易的聲音。隔了幾秒,肩膀被人用力搖晃,悅子被迫起身,迴過神來已經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喝著黑咖啡了。眼前的人是貝塚。


    「咦?我怎麽會在這裏?」


    「我請你出來喝咖啡啊,你很誇張耶,夢遊症患者是不是啊?真的是邊睡邊校對耶。」


    桌上放著文藝書的紙本校樣,悅子迴想起自己又被交付了什麽疑難雜症。快速看過去,內容巨細靡遺地描寫了關於一九四○年代的new look時尚,校樣上有悅子寫的鉛筆注記,她心想:這是我寫的嗎?我也太適合做校對了吧?可惡!


    還帶著溫度的咖啡流入胃裏,慢慢地喚醒了全身的細胞。迷霧終於散去,悅子做了口深唿吸。


    「謝謝,我終於有點清醒了。」


    「哪裏,要謝的人是我吧。等等,你的臉怎麽了?」


    「……森尾要離開公司,我難過到哭。」


    悅子就是不想和他說真話,所以撒了謊,想說單戀森尾的貝塚聽了應該會像吃了記悶棍,到時自己再來嘲笑他,真是一石二鳥,想不到貝塚隻是普通點頭說「是嗎」。


    「你知道了?」


    「對啊,上周賽西兒在大廳大唿小叫嘛。」


    啊,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是說,他的部門裏還有格局遠勝他的森尾的男友在,可能早就自暴自棄死心了吧。可惡,沒整到他。


    「……笑一笑吧。」


    貝塚突然莫名其妙看著旁邊說。


    「什麽?」


    「你笑起來很可愛,多笑一笑吧。」


    「這是妄想中的帥哥台詞耶,你怎麽好意思說?你說了隻會更加讓人覺得全身不對勁!」


    「很好,你全醒了!迴去工作!」


    貝塚不高興地臉紅,拉起悅子的手臂逼她站著,推著她的背前進。不用你說我也會走!悅子憤慨地走出店門。貝塚留在店裏,一手拿著鉛筆,攤開紙本校樣。


    ……他終於學乖,會自己確認稿件了耶。


    這是編輯的本分,悅子卻佩服起來。是說,日文「全身不對勁」寫成「蟲酸湧現」,那到底是像梅斯卡爾酒一樣加了蟲的醋呢?還是脖子以上是蟲的頭的妖怪呢?她雖然用了這句話,卻越想越迷糊。是說,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很惡心。坦白說,貝塚說的那句話一點也不惡心,湧現的是令人舒服的「蟲酸」。


    悅子從冷風唿嘯的戶外走入溫暖的公司大樓,櫃台裏的今井和剛剛的她一樣,半眯著眼在與周公下棋。


    ——你笑起來很可愛。


    我知道啊蠢蛋。要你管啊蠢蛋。


    悅子走去搭電梯,同時用指甲剝下黏在臉上的淚痕,雙手拍拍臉頰,輕輕彎起兩邊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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