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購書人:超級手衝人


    深夜讀書會出品


    下到深夜的雨總算停了,從弁慶橋能望見井然有序地種在溝渠外側石牆邊的櫻花樹,隻見花瓣悄然飄散於苔綠色的水麵上。淡藍色的晴空下,蘊含濕氣的春霧使紛雜的東京街頭打上一層柔焦,馬路上交錯而過的車流聲,宛若跟隨季節更迭邁向新人生的年輕人們加速鼓動的心跳。


    「……哈啾!」


    紀尾井町輕柔地籠罩在暖陽與春霧(裏麵幾乎都是花粉)下,河野悅子走在上班的路上,拚命吸著噴在立體口罩下的鼻水,頭暈眼花地走進景凡社的一樓大廳。空氣清淨機的噪音在天花板隆隆作響。很好,來到這裏就安全了,我已經吸到不能再吸啦。悅子從包包中拿出麵紙,拉下口罩大聲擤鼻涕。眼睛也好癢,但她不想毀掉細心夾卷並塗上厚厚睫毛膏的眼妝,所以抵死都不揉眼睛。時尚需要忍耐,美麗就是與自我挑戰。


    「早安~哇~河野小姐,你今天好醜、好像土地公喔。」


    公司的櫃台小姐——今井賽西兒(日本人)已經坐鎮服務台,以燦爛的笑容與惡毒的話語迎接她。


    「……誰豬(知)道花粉症這媽(麽)恐怖……東京好可怕喔……」


    「咦?你直到今年才第一次得花粉症嗎?」


    「嗯……差不多前天開始的。」


    「好可憐唷~」說歸說,從今井輕快的語氣,實在感覺不到絲毫同情心。悅子連發脾氣都懶,徑自走去搭電梯。


    日文的「第一次——」有許多用法。有些人會借由第一次上高中、第一次上大學、第一次出社會等機會,擺脫從前老土的形象,開始盛裝打扮。由於悅子在出版社工作,身邊最常見到的用法是「第一次出道成為作家」、「第一次出道當模特兒」等。進入公司第三年,悅子「第一次的新體驗」就是得到花粉症。利用第一次當高中生、第一次出社會的機會改頭換麵的耀眼儀式,她都好像錯過了一樣,迴想起來令人在意。有一次悅子和今井喝酒時問她:「你第一次變漂亮是在什麽時候?」今井迴她:「從出生到現在,每天都是我的第一次。」她指的是「女子力」(注:女子力 泛指女性特有的魅力,及對美妝、美容、流行服飾的敏銳度。)嗎?悅子有聽沒有懂,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今井這名女子銳不可當。


    「早……哈啾!……唉……」


    「花粉症?」


    與悅子背對背而坐的校對部前輩——米岡光男從桌上抓起麵紙盒,遞給悅子。而悅子也順從前輩的貼心,用力三連擤,接著點上眼藥水。


    「上周末突然開始的,我都不豬(知)道東京是如此可胖(怕)的地方。你蒙(們)都怎麽對付這個強敵呀?」


    「要先做好功課,尤其是在花粉特別多的日子擬定對策。對了,日本氣象協會表示,前天晚上或當天清晨下過雨,天氣又突然放晴、吹起南風的溫暖好天氣,花粉會特別嚴重喔。」


    「臘(那)不就是今天嗎……」


    「你多吃點番茄(注:番茄 日本相傳吃番茄能緩和花粉症的症狀。)吧。」


    「班(番)茄很貴耶……」


    悅子再次從麵紙盒抽出幾張麵紙,揉成兩條與紅筆等粗的紮實紙團,塞進兩側的鼻孔裏。多出來的麵紙黏在塗了唇蜜的嘴唇上,米岡見了罕見地大聲嚷嚷:


    「哎呦喂呀,你好歹也是待嫁姑娘家,弄成這樣能看嗎!」


    「沒辦法啊,我要是不綁(把)鼻孔塞住,鼻水會牛(流)個不停嘛。」


    反正被這個房間裏的任何人看到都無所謂——悅子心想,並且「呸」地吐出吃進嘴裏的麵紙。米岡剛剛難得男大姐語氣火力全開耶——才剛這麽想,米岡又用怪腔怪調的聲音埋怨道:


    「你有沒有一點身為少女的羞恥心呀?不管你衣服穿得再漂亮,都沒有資格當一個女人!」


    「羞恥腥(心)能吃嗎!我要是不綁(把)鼻孔塞住,今天就要當哞哞(毛毛)蟲鼻力(涕)傻牛(妞)了耶!」


    「求求你用手巾捏住鼻子!你講話糊成一團,我聽得懂才有鬼好嗎!」


    「就是哞哞(毛毛)蟲鼻力(涕)傻牛(妞)啊~」


    「你們兩個大清早就在那邊製造噪音,吵死人了!還有!門口那位爆炸頭!你哪位?」


    悅子和米岡被杏鮑菇(校對部部長)一吼,順著他的眼神迴頭望去,隻見一位留著爆炸頭的高個子型男一臉困窘地呆站在門口。大約過了兩秒,他才低頭敬禮道:


    「不,沒事,抱歉打擾你們。」


    他說完一個轉身,悅子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冷冷冷冷冷(等)一下!冷冷(等等)啊是永!」


    悅子想也沒想便追過去,背後傳來米岡的吼叫:「拔掉麵紙!」


    【校對】檢查文章、原稿內容的錯誤或不合理之處,在確認後加以訂正或校正的動作。「經過專家的——」。「——原稿。」


    出自《大辭泉》


    悅子心想:用手巾捏住鼻子?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說出「手巾」這麽做作的名詞。手帕就手帕,手巾個頭啦!他八成也會把「衛生紙」說成「衛生用紙」。


    ——我也有花粉症,那真的很想死。


    來到無人的樓梯間後,是永望著拔掉鼻孔裏的麵紙狂流鼻水的悅子說道,接著從肩背式的rag & bone托特包中拿出幾個小紙包,放在悅子的手心裏。


    ——這是什麽?


    ——甜茶口味的軟糖(注:甜茶口味的軟糖 同樣是日本緩和花粉症的偏方之一。),雖然很難吃,不過或許能讓你舒服一點,請用。


    我好像在哪裏讀過類似的橋段——悅子腦袋一隅忍不住東想西想,其他部分則被絕望感占據。約莫兩個月前,她與使用「是永是之」為筆名寫作、用「幸人」為藝名當模特兒的他,發展成好像有交往又似乎沒有交往的曖昧關係,如今還被他撞見兩個鼻孔塞麵紙的蠢樣。如果他有把悅子當成「蜜月期的女朋友」,肯定不想承認兩人有在交往。不,他們真的在交往嗎?真的算是男女朋友嗎?


    到底是不是?不行,吃藥的副作用讓她腦袋昏昏沉沉,無法思考。


    「……遇上花粉症,連女子力也無力迴天。」


    「這是什麽勵誌小語?聽起來一點也不文青。」


    午休時間,與悅子同期進公司的文藝編輯藤岩,在便當店前排隊時傻眼地說。


    「我才沒有刻意假掰,遇上花粉症,恐怕連文學都無能為力啊。」


    「吃藥不就沒事了?你去找公司的醫生,他會開鼻炎的藥給你。」


    「嗯,我剛剛去拿了,所以現在鼻子舒服多了,隻是吃藥讓我頭昏腦脹、無法做事情。」


    「你有工作要處理嗎?對了,是永沒來我們部門,跑來公司做什麽?」


    「他說有事要找時尚雜誌編輯部。」


    「哦~新刊訪談嗎?但他又沒登上版麵。」


    沒登上版麵、不是為訪談而來。是說,他也沒紅到會接受專訪。《aaron》是景凡社針對二十多歲的男性族群推出的時尚雜誌,是永今天與所屬的模特兒經紀公司來編輯部打招唿。會麵結束後,他順道去了校對部,想看看悅子在不在裏麵,結果撞見鼻孔塞著麵紙的悅子與米岡爭論不休。悅子不指望「如果有洞,我想跳下去」,而是恨不得自己挖個洞跳下去。


    是永是之矢誌成為作家並摘下新人獎出道,其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寫作風格吸引了小眾書迷的支持,至今以作家的身份出版了好幾本作品,但由於稿費不足以糊口,所以現在依然將本來是正職的模特兒工作當副業。又由於他當模特兒也不怎麽走紅,隻好在咖啡廳的廚房打工。說穿了,他的正職到底是什麽,沒人知道。


    悅子接過兩個便當,返迴校對部。藤岩已經早她一步拿到便當,迅速迴到自己的工作崗位。藤岩向來不刻意與人套交情,悅子還挺羨慕她的。


    「拿去,你的膠原蛋白便當。」


    冷清的校對部裏,隻見米岡罕見地利用午休時間趕工校稿。悅子將便當和找的零錢遞給他。


    「謝啦。」


    米岡從找零中挑出五十日圓,說「這是小費」,放在悅子的手掌心。


    「賺到啦!明天也交給我吧!」


    「狗腿子。」


    「閉嘴,半人半妖。」


    「你講什麽呀?」


    「你的內在啊。我昨天吃披薩時靈光一閃,覺得這句話用在你身上太貼切了。」


    米岡訝異地望著悅子,悅子從他的表情察覺一件事。


    「你家是不是從來沒叫過外送披薩?」


    「嗯,我沒吃過那種東西,不過我老家的院子裏有石窯,我還挺常自己動手烤披薩的。」


    你這個溫室裏的嫩草(還是花朵?)!悅子在內心大叫。由於解釋起來頗麻煩,她最後說了「反正就是這樣」結束話題。外送披薩意外地貴,所以悅子隻能趁網路上推出半價優惠券時吃。


    悅子直到去年年底都負責文藝書籍的校對工作,從今年起,她開始負責周刊雜誌的校稿。今天不是截稿日,雜誌校對組沒人在午休時工作。悅子打開休眠中的電腦,邊吃著三百八十日圓的鮭魚便當,邊確認ssy》讀者模特兒們的部落格。ssy》是針對二十多歲的女性讀者辦的時尚雜誌,悅子向往成為ssy》編輯部的一員而進入景凡社工作,怎知被分發到校對部,至今仍努力申請轉調。希望今年能轉調成功——悅子帶著許願的心情,一一瀏覽閃閃發亮的讀者模特兒部落格。


    食衣住行裏,悅子隻對「衣」感興趣。如果薪水夠多的話,或許就能兼顧其他層麵,但她目前光是買衣服就過得苦哈哈了。


    「悅子在嗎——?」


    悅子睜大眼睛,看著食衣住行都很充實的女子們寫下的文字,與收藏了美妙日常瞬間的照片,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她。抬頭一看,同期的森尾登代子一手拿著智慧型手機,朝著她的方向走來。


    「怎麽啦?」


    「你今晚有空嗎?我們要和『博通』聯誼,有一個人臨時不能來。」


    聯誼。換作是從前的悅子,一定舉雙手參加,但她目前姑且有個心儀的曖昧對象,而且深受花粉症所苦。


    「森尾啊,請你念念這孩子。」


    悅子沒說話,米岡便從旁插嘴。


    「怎麽了嗎?」


    「她竟然在鼻孔裏塞衛生用紙,早上還被那個爆炸頭男朋友看見呢。」


    米岡果然是說「衛生用紙」。


    「什麽?爆炸頭來過?悅子為什麽要在鼻孔裏塞衛生紙?」


    不知為何,森尾完全略過那句「衛生用紙」。


    「我上周中了花粉症。」


    「原來啊,那很難受耶。好吧,這次不勉強你。」


    「嗯,抱歉,你找別人喔。」


    「好可惜唷~ssy》的行銷業務也會來呢。」


    「我去我去,抱歉我去。」


    悅子完全不介意森尾的白眼。她從高中起便對ssy》雜誌愛不釋手,自己也覺得這股熊熊燃燒的愛簡直是腦子有病。如今ssy》近在身邊,她卻無法飛奔而去,這種焦灼不已的痛苦,大概就如單戀一樣吧。


    每次和規模最大的廣告代理商「博通」聯誼,必然會在午夜十二點前結束,因為他們還得趕迴公司加班。悅子忍不住心想:這些人到底都是幾點睡覺啊?她今天和平時一樣,在惠比壽車站與森尾道別後,一麵感歎自己空手而歸,一麵慶幸「還好沒有犯桃花,不然現在才頭痛呢」,並在一小時前迴到家中。桌上擺著字跡潦草的字條,上麵寫著「給小悅 有福同享 加奈子」,以及五顆橘子。悅子先去二樓換衣服、洗手,接著熟練地將手指戳進橘子蒂頭,不疾不徐地剝著橘子皮。自從搬出來住後,她就鮮少吃水果,迎麵撲來的柑橘香氣,使她感到懷念莫名,明明置身東京,還姑且住在二十三個主要市區的範圍內,她卻仿佛迴到了鄉下老家。是說,她一個人也吃不完這麽多。


    悅子目前住在商店街裏,這棟房子本來是一家鯛魚燒店,自從老板的女兒遠嫁塞班島、老板夫婦中了彩券搬去長野縣養老,房子便空了下來。悅子租下這棟發生地震時很可能會垮掉的廉價老空屋後,負責承辦的房仲小姐木崎加奈子不知怎麽迴事,動不動就登門拜訪,並擅自在這裏賣起了鯛魚燒,把居住空間弄成了四不像。不過也多虧它房租便宜,悅子才能盡情添購流行服飾,可惜環境這麽差,實在無法邀男友到家裏玩,她怕加奈子在小倆口卿卿我我時突然闖入,也怕這裏沒有多餘的空間讓他們卿卿我我。


    悅子泡在狹小的浴缸裏,邊想著「連石川五右衛門(注:石川五右衛門(1558─1594) 是日本古代的知名義賊,後來因反抗豐臣秀吉而被處以烹刑。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貞(1786─1865)曾以此作為創作題材,留下的畫作深植人心。)接受烹刑的油鍋都比我家浴缸強」,邊思念起是永。他們在情人節時見過一次麵,也在一個月後的白色情人節約會過,不過之後兩人隻出來吃過一次飯。當晚在迴程的路上,是永牽了她的手,害她緊張得要命。這不是誇飾,悅子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她的觀念裏,「成人的愛情」宛如都市傳說。迴想至今校對過的小說情節,男女主角總是極其自然地墜入愛河、極其自然地滾上床,書中並未詳細交代最令人好奇的具體流程。不隻小說如此,連續劇也一樣,尤其是以青少年為主角的美國連續劇,小倆口從相識、接吻到發生關係進展之神速,直教人懷疑這當中發生了什麽時空扭曲。悅子不禁思考:日本一般的情侶牽手之後會做什麽呢?是接吻沒錯吧?但要怎樣才能親下去?我很久以前和第一任男友交往時,是怎麽進展到本壘的?啊~通往本壘的路好複雜,我在煩惱之森迷失了方向!題外話,「接吻」和「sex」雖然是不同國家的語言,語感卻有那麽點相似呢,世界真奇妙。


    悅子在泡到暈倒的前一刻逃離浴室,去廚房開了罐啤酒。但睡意和花粉症弄得她頭昏腦脹,她隻能速速在瓶口罩上保鮮膜、用橡皮筋捆住,把啤酒收迴冰箱。花粉症實在太可怕了。


    隔天悅子嚴重睡過頭,起床時冷到受不了,隻好把已經塞進壁櫥裏的羽絨外套拿出來穿,打電話通知公司自己會晚到,接著打開電視收看氣象,卻聽到氣象主播說「今天的氣溫暖如六月天」。悅子大感詫異:那我怎麽冷到直發抖?


    「……大概就是這樣,我感冒了。」


    最後悅子請了一天假,隔了一天去公司上班時如此報告。不知為何,米岡露出些許遺憾的表情,追問道:


    「那你的眼睛為什麽會癢?」


    「塵蟎過敏。」


    「拜托你好好打掃啦。」


    「嗯,我每周都有打掃啊,都怪榻榻米太老舊,我用防蟲除菌劑清過一遍了。」


    現在的處方藥也太有效了吧——悅子邊想邊對著積了兩天份的紙本校樣削鉛筆。與打噴嚏流鼻水絕緣的世界何其美妙,我要是早一天知道自己是過敏,就不用被是永看見鼻孔塞衛生紙的蠢樣了——悅子感到悔恨交加。


    「啊,對了,昨天貝塚有來找你喔。」


    「找我幹嘛?」


    「他問你黃金周(注:黃金周 日本四月底至五月初的連續假期。)有沒有空。」


    「我才不要來公司加班!我要放假!」


    這是上班族的基本權益!即使本人還沒排任何計劃!悅子在腦中奮力一吼,然後自顧自地累了起來,在桌麵攤開《周刊k-bon》的紙本校樣。悅子負責校對的內容多是安插在雜誌中間、沒有急迫性的小單元,像是連載專欄、星座運勢和連載小說等。雜誌在落版時,會將時事題材安排在外側頁麵。據說這是因為雜誌多采騎馬釘中央裝訂,印刷時是從中央印到外麵的;將時事安排在外側,可以便於緊急更換。不隻《周刊k-bon》如此,《周刊綴泉》、《周刊磷朝》等他社雜誌也是這麽做。


    連載到二月份結束的小說是一部以戰國時代為舞台的武將生平傳記,稿子送達校對部之前,已經由文藝編輯部的編輯和作者對過稿,因此沒有太大的錯誤。但是從三月份起,本專欄換成由其他作家所寫的科幻懸疑愛情故事,貝塚說它是「反烏托邦小說」。這是由文藝編輯部的貝塚擔任責編的作品,文字在進入排版之前,連阿拉伯數字與漢字數字都沒有統一,直接以初始狀態印成紙本,格式淩亂不說,錯字也多到爆炸。


    「煩死啦~!」


    這家夥寫的故事固然有趣,但文字基本功太糟了。


    作者名叫森林木一,是一位在文藝小說圈出道不滿五年的新銳作家,之前曾用其他筆名撰寫輕小說。作者介紹欄說他曆經八年的輕小說筆耕期,才終於正式轉往大眾文藝小說領域發展,並在出道第三年榮獲丸川獎。這次是他首次挑戰雜誌連載。


    新連載上檔一個月,悅子便罕見地期待看到後續。一次連載的分量約十六個字x三百五十~四百五十行(換算成四百字稿紙,頂多十四~十八張),盡管劇情進展緩慢,迴過神來,悅子已經讀得津津有味。站在校對員的立場,沒有人想遇到這份稿件;然而這部新鮮的作品,也讓平時不懂小說樂趣的悅子眼前一亮。


    麻煩的是,錯漏字和重複用詞的問題,從第一迴連載至今都不見改善。


    ——這裏實施周休二日製。如果是工廠、餐廳等魚龍混雜的工作環境等,或是公寓管理員、公共管理局、餐聽的端盤小妹及遊樂場的表演者等,則是實施實施輪班製。為使人民能充分享受假日,所有區域都有設有大量餐廳及遊樂場。不僅如此,國家還會分配每一個國民一種叫plr(personal life recorder)的穿戴式娛樂器,內容五花八門。但它有個缺點:人民拜訪過的任何遊樂場,都會留下入場紀錄;透過plr看電影或買東西也會留下紀錄。使用外接記憶媒介讀取影片或圖片時閱覽資料通通都會被國家雲端接收所以也會留下紀錄。


    人們想取得違禁品,隻能仰賴非線上媒介了。就算騙過了居高不下住區的保安官,隻要你持有網路主機server的資料庫中未登記的任何產品,就會被視為反叛分子。「你瞧。」米特士亮出手上的古董品,它的通訊端子已經被強製以物理方式拔除。由於是相當古老的機形,即使少了部分零件,其他機能也不受影響——


    悅子在「魚龍混雜」的「魚龍」旁邊畫線,寫下「龍蛇?(第一迴連載)」,接著在重複出現的「等」旁邊畫線,寫下「刪除?」、「餐聽」旁邊寫「餐廳?」、「端盤小妹」旁邊寫「歧視用語,照舊?」、將「實施實施」中多出的「實施」刪除、「都有設有」前麵多出的「有」字刪除、「每一個」旁邊寫下「每一位?(第三迴連載)」、「通通」旁邊寫「統統?(統一用字?)」。由於「使用外接記憶媒介~留下紀錄」這一段實在太難懂,她在「所以」前麵拉線詢問是否要加逗號。「居高不下住區」大概是「居住區?」、「server」應該改成「伺服器?(連載第一迴)」、從語意上來看,「形」在這邊應該使用「型?」……話說迴來,既然舞台設定為「地球毀滅後人類移民的第二地球」,所謂的「一周」是幾天呢?他們有「周」的概念嗎?


    悅子邊比對從連載之初製作至今的名詞統一表,邊在旁邊寫下鉛筆注記。遇到這種長期連載小說,有時連作者本人都會忘記舞台設定和登場人物的名字,為了防止校對作業出現疏漏,悅子保留了每一迴的終校紙本校樣,除了製作一般常用的「名詞統一表」,還進一步針對人名、登場過的架空場景和虛構物件製作「專有名詞表」。國家雲端到底是什麽呢?作家的大腦簡直是另一個宇宙。


    校對完連載小說和專欄之後,要將紙本校樣還給《周刊k-bon》的責編進行確認;如果該作品在文藝編輯部也有專屬的責編,對方也要看過一遍,因此截稿時間會壓縮得更緊,進度必須比其他新聞報導要提前一周。悅子現在校對的稿件,是連載第七迴要刊登的內容。


    ……我就知道。


    從連載第三迴起,悅子就發現這位作家有些毛病怎樣都改不掉。她拿出紅筆,在保存用而非要歸還作家的備份校樣上一一畫下紅色圈圈。


    「……那部小說不經過大修,是不是根本不能看呀?」


    這下該怎麽辦?要不要告訴貝塚?正當悅子煩惱時,旁邊的米岡見她桌上擺滿名詞統一表和專有名詞表,忍不住開口問。


    「啊,已經中午了。」


    「你很忙嗎?要不要幫你買便當?」


    「不用,沒那麽忙,我去吃午餐。」


    悅子從桌前起身,拎起裝入錢包、智慧型手機與麵紙的托特包,和米岡一道走出去,前往他們常吃、走路三分鍾可達的烏龍麵店。


    「《k-bon》現在的連載小說是森林木一寫的嘛?好好喔~希望出書時能換我校對。」


    等待斯裏蘭卡咖喱烏龍麵上餐時,米岡難得對作家表示欣賞。悅子點了巴基斯坦咖喱烏龍麵。這裏的老板是不是在亞洲環遊了一周?這一年的菜單好像越來越奇怪了。


    「你喜歡他啊?」


    「他是男性作家當中的天菜耶。之前他還在寫輕小說時是沒有露臉啦,得到大眾文藝獎後才開始懂得在媒體前亮相,編輯們都稱他為信濃王子呢。」


    「那不是中村梅雀(注:中村梅雀(1955年生) 日本歌舞伎演員,本名三井進一。電視劇的代表為東京電視台的《信濃可倫坡》偵探係列。)的專屬稱號嗎?」


    「最新一季的可倫坡換成寺脅康文(注:寺脅康文(1962年生) 日本大阪府出身的男演員,曾以《相棒》一劇入圍日本電影金像獎的最佳男配角獎。)演了。」


    「真假?什麽時候換的?」


    「河野妹,你的資訊過時嘍。想當時尚雜誌編輯,不隨時掌握最新資訊可是不行的唷!」


    「兩小時連續劇的最新演員名單,做時尚雜誌的必須知道才行嗎?」


    就在這時,烏龍麵送來了。由於店裏最近雇用的店員都是外國人,隻有點餐時講日語能通,所以兩人隻好在不知道哪一碗是斯裏蘭卡咖喱、哪一碗是巴基斯坦咖喱的情況下,麵對麵地吃起咖喱烏龍麵。


    「信濃啊,意思是說,他住在長野縣?」


    「嗯,即使開始走紅,他還是不肯離開鄉下。聽說全國書店大賞時,是長野縣出動所有書店店員幫他拉票的。」


    「哦——原來那個獎是這樣運作的。」


    米岡以為悅子感興趣,開始和她說起全國書店大賞的運作方式,悅子大多左耳進右耳出。


    「噯,那個森林木一在我們家出過書嗎?你有沒有校過他的稿子?」


    悅子打斷話題問道,米岡沉默了一秒,露出有點不悅的表情。


    「怎麽?你一聽說人家是帥哥,馬上就想黏過去?我先聲明喔,他隻是『作家當中的天菜』,是才華讓他加了不少分的。如果把他和在時尚圈打滾的是永放在一起,應該慘不忍睹?就像雜誌上寫的『美女作家』通常都不是真的『美女』,這樣懂嗎?」


    「不,我對他本人一點興趣也沒有,誰管他是可倫坡還是王子呀,就算他不是森林木一也不關我的事。我想問的是,連載小說的文字越寫越隨便是常態嗎?」


    「……責編是貝塚對嘛?他又完全沒看就把字檔丟給《k-bon》啦?」


    「嗯。」


    米岡吞下麵條後悄聲歎息,接著說:


    「聽說最近有優秀的新人進來,他再這樣打混下去,遲早會被趕出編輯部。」


    「太好了,希望他早點被調走,我才樂得輕鬆。我現在反倒希望他繼續打混,早點被轟出去呢。」


    聽到好消息了——才剛這麽想,悅子旋即驚覺與其枯等貝塚被調走,還是自己早日脫離校對部比較實在。糟糕,一不小心就在這裏定居了,我其實是想去時尚雜誌編輯部的啊——悅子心想。


    「啊。」兩人吃完烏龍麵,走迴公司大樓時,米岡在大廳輕唿一聲。


    「怎麽了?」


    「那個人就是即將調去文藝編輯部的新人。」


    悅子順著視線望去。在大廳櫃台旁邊靠後側的方位,有一個小小的會客空間,文藝部長無視有人可能在等訪客,自顧自地和新人在那裏聊了起來。


    「才四月而已,人事異動就敲定了?現在還不到研習的季節吧。」


    「因為他是龍之峰春臣的孫子呀。」


    悅子搜尋記憶,總算想起他是誰。龍之峰春臣過去曾在《every》上連載過一部內容充滿情愛糾葛的外遇小說,人們稱他為文藝圈中的文豪。


    「原來是『royal級的靠爸族』啊。」


    「沒錯,他是走後門進來的,但是也有真材實料喔。其實他大可以隻靠關係進來,但他還是參加了公司的筆試,拿下了將近滿分的成績呢。他曾經去英國留學,主修文學,濱野當然笑得合不攏嘴呀,他一直很想重建外文書部門嘛。」


    這位外型沉穩的新人剛進公司沒多久,便散發出一股精明幹練的氣息,整體氣勢甚至壓過了部長。


    「你怎麽都知道?難不成,那也是你的菜?」


    「人家的心裏隻容得下正宗一個人好嗎?拜托你,別以為具有同誌特質的人個個都是花癡~」


    悅子瞬間暗忖:正宗是誰?接著想起他是為人直爽,印刷廠的帥哥業務。印象中,他在過年時和女友求婚成功,告訴大家時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看來米岡又被異男煞到,陷入無疾而終的單相思之中。悅子邊想邊和米岡走進電梯。


    悅子下班迴到家時,加奈子已經在店頭烤起鯛魚燒。外頭的長椅上難得有客人等著,而且還是兩位三十歲出頭的漂亮小姐,悅子感到驚奇地盯著她們瞧。兩名女子察覺悅子的注視,對她輕輕點頭,她才趕緊低頭致意。


    「小悅,你迴來啦——」


    盡管悅子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心裏還是有所抗拒。都已經搬來東京二十三區住了,她的生活依然擺脫不了這股濃濃的栃木縣老家氛圍。


    「我說啊,你那件短外套是很可愛啦,不過男生看了會倒胃口喔。」


    悅子先在流理台洗手漱口,加奈子招唿完客人後,端著剛烤好的鯛魚燒來到客廳。想當初,這件超可愛的stradivari擋風外套在船橋分店缺貨,悅子還特地跑去橫濱買,想不到在東京老街竟隻得到一句「男生看了會倒胃口」的批評。


    「啊,你的男朋友是模特兒喔?那應該能接受。」


    「算是男朋友嗎……」


    加奈子稀鬆平常地在餐桌前坐下,吃起鯛魚燒。悅子也自然地坐在對麵,伸手抓起熱騰騰的鯛魚燒。兩個月前不知被誰踩出一個洞的地板,已經由加奈子任職的房仲公司買單修好。


    「你們都沒有進展?」


    「沒有耶。」


    「黃金周快到了,你們不如相約去巴黎呀。時尚圈的人不是動不動就往巴黎跑嗎?」


    「你說的是時裝周的策展期間吧,那也不關我的事,時裝周隻有總編能去,副總編是去米蘭,其他小員工是去紐約。」


    「不然,你們去母親牧場(注:母親牧場 mother farm,日本千葉縣鬼淚山頂的牧場主題公園,創始者前田久吉為紀念母親而命名。)玩吧?那裏的霜淇淋很好吃喔。」


    「好吃是好吃……」


    說到黃金周假期,出版社有所謂的「黃金周進度表」。由於這段期間印刷廠、通路和各大廠商都會放假,所以出版社必須提前截稿印書。雜誌組的森尾最近都帶著無敵臭臉在桌前趕工。


    「加奈子,問你喔,由我主動約他好嗎?他會不會覺得我太黏,因此變得討厭我啊?」


    「呃,這是清純小女生才有的煩惱吧?你是不是搞錯自己的路線了?」


    總覺得自己被狠狠地酸了一頓,悅子無話可迴。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打電話吧!」加奈子雙眼閃閃發亮地逼近,悅子以智慧型手機沒電為由拒絕,對方卻拿出行動電源,她隻得無奈地接上。


    「我前陣子才被他看到很醜的臉。」


    「不會啦,的確大部分的女人卸妝後都是醜八怪,幸虧你有化妝跟沒化妝一樣,玩隔夜也沒問題的!」


    「不,現在應該訂不到旅館,算了,我放棄。」


    「不要找借口,快點打!你不打我幫你打,幫我解鎖!」


    「住——手——啊!」


    就在悅子從加奈子手中奪迴手機的一瞬間,機殼傳來振動,悅子看著螢幕,懷疑是自己看錯——來電的對象,正是讓兩名女子為了要不要打而爭論不休的當事者。


    「天呐小悅,我感受到命運了!」


    悅子沒有餘力吐槽「命」是「ㄥ」的音而不是「ㄣ」,心想猶豫不決反而會更加緊張,索性豁出去按下通話鍵。


    「……喂?」


    『啊,喂?我是是永,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沒問題,呃,等我一下喔。」


    一旁的加奈子把耳朵貼了過來,悅子不想被偷聽,直直衝上二樓。即便加奈子再怎麽厚臉皮,也不好意思入侵到二樓的私人空間。悅子緊關上拉門,集中全身的注意力至聽筒。


    『河野,你黃金周的行程排滿了嗎?』


    「……來啦——!」(心之聲)


    悅子努力將差點脫口而出的歡唿埋入理性的沼澤,佯裝平靜地迴答:


    「不,完全沒排。現在去哪都訂不到旅館,我想說不如在家好好休息。你呢?」


    『啊,太好了。呃,似乎也不對。那個……方便的話,要不要和我去輕井澤玩?』


    「……來啦——!」(心之聲)


    為了不讓對方看穿自己也有「差點脫口而出(略)理性的沼澤(略)的醜陋欲望及煩惱」,悅子猶豫著是否該用「可愛爽朗的語氣允諾」,這時是永先行開口:


    『我有個模特兒朋友,連假本來要和男朋友去訂好的別墅玩,結果突然接到國外的攝影工作,不得不臨時取消,問我要不要代替他去。』


    是永如此解釋。悅子在心中對著自己歡欣到發抖的聲帶說「我是女演員」,然後冷靜以對:


    「真可惜。你若是不嫌棄,我很樂意和你一起去。」


    『那麽,詳情我再發信給你。啊,花粉症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原來那不是花粉症,我感冒了。」


    拜托千萬不要複發——悅子暗自祈禱,並在兩分鍾的閑話家常後結束通話。全身的力氣仿佛一口氣被抽幹,她整個人累癱在榻榻米上。


    「小悅,你們聊完了?結果怎麽樣?爆炸頭說什麽?」


    加奈子從樓下大叫。悅子拖著身子來到樓梯前,向樓下的加奈子比出大拇指。


    「我現在下樓梯肯定會摔死,加奈子,你上來吧。」


    話聲剛歇,加奈子便以子彈列車之勢衝上樓梯。悅子暗忖:房子要是給你震垮,你要怎麽賠我啊?不對,這裏本來就由她的公司負責管理,員工弄壞出租物件,當然是中介公司自行買單。但樓梯要是垮了,我明天要怎麽去上班啊?不對,我應該先擔心洗澡和上廁所的問題……這些都不重要!我想好好思考男女交往的問題啦!臭房子!


    女人才不是一天到晚隻想著談戀愛的生物,少瞧不起女人!網路上時不時能看到類似發言,而這多半是在職場奮鬥的女子與大嗓門的家庭主婦們,針對星期一和星期六的黃金時段連續劇內容所提出的反駁。而悅子也從迄今校對過為數不少的小說裏,感受到滿腦子戀愛的絕對不隻有女人。


    男性作家的書中也會大量充斥著女人、戀愛與性愛場景,有些人甚至會寫出令人懷疑「男性的大腦絕大部分是由精蟲和女體所構成」的作品。不過也有作家幾乎不描寫女人,程度之清淡,宛如蛋包飯旁邊的香芹,或是裝在免洗紙套裏的牙簽。當然,作品並不等於作者本人,專寫女人的作家可能是同性戀,可能是偽裝成男性的女性作家,世界上或許也有人偏愛香芹和牙簽。連存在於「小說」這個虛構小盒子裏的男男女女都擁有各自不同的想法,如果今天把探討的對象換成存在於遼闊真實世界裏的男人與女人,一心隻想著談戀愛的女人,比例上或許不算少吧。盲目地追求戀情的女人,通常沒什麽心力去關心其他人的感情生活,她們不看愛情偶像劇,不成天掛在網路上。她們用心經營感情,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笨蛋呢?柏拉圖(男性哲學家,大概很聰明)重新定義了與「無私之愛(agape)」、「朋友之愛(philia)」等字匯並列的「男女之愛(eros)」,如果這種愛當真存在,從人隻不過是一根蘆葦(注:人隻不過是一根蘆葦 布萊茲·帕斯卡(ise pascal,1623─1662)法國哲學家、數學家,「人隻不過是一根蘆葦」出自於他留下的《思想錄》。)的時候起,戀愛對人類來說就是一大生命課題,無關性別。


    「不,無論我們再怎麽努力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人類的祖先都是猴子,不是蘆葦喲。」


    「噯,今井,怎麽辦?我應該穿什麽衣服?接吻前是不是應該先卸掉唇蜜?男人喜歡哪一款的香水?成熟點的比較好嗎?還是用衣物柔軟精就好?現在除毛來得及嗎?內衣和內褲是不是成套比較好?啊,要是太刻意對方反而會多想喔,還是隨興一點呢?睡覺的時候耳環要拿掉嗎?嗯啊——!怎麽辦啦!」


    「你有在聽嗎?我說猴子。我知道這麽說可能有點難懂,但真的是猴子喔。」


    「是說,柏拉圖在《饗宴》中描寫的eros是少年愛吧?那是不是類似巴代伊(注:喬治·巴代伊 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國哲學家。)所寫的《情色論》?」


    總而言之,悅子現在忙著攻略男人,整顆心雀躍不已,結束工作後逢人就問,正巧逮住了要下班的今井和米岡。抓住這兩個人真是天時地利人合,她剛好有其他事情想請教米岡。


    雷射除毛需要時間,這次請自行處理。內衣褲務必成套。衣物柔軟精一聞就知道,建議挑選dior、chloe等品牌的主打香水。許多日本男性無法接受creed、penhaligons等品牌的頂級香水。


    悅子將今井的話牢記在心,接著飲盡桌上酒杯裏剩餘的啤酒,把空杯推向角落,轉向米岡說:「對了。」


    「請幫我看看這個。」


    悅子在他麵前攤開白天關閉戀愛模式工作時,所寫下的注記與每迴初校紙本的書名頁。


    「這是什麽?戀愛作戰表?」


    「不,我們先把戀愛大作戰放一邊。這是森林木一至今連載過的小說初校紙本校樣,以及當中特別令人在意的日語標示法。」


    選錯漢字、中途加寫的文章與原來的文章會反複出現相同字眼、單純的錯漏字……悅子發現這位作家的錯誤具有一定的法則。


    「……河野妹,你看起來很散漫,想不到真的都有在認真工作呢。」


    「我想早點受到認可,調去其他部門呀。」


    ——這是我的戀愛紀錄,也是我活過的證明。我我現在居住的國家,正緩慢而確實地邁向死亡,我在邊陲地帶的ts住宅區13p389111的古典網路咖啡廳,打下這份文件。我不確定這個史前時代的裝置能否連接上國家網路主機伺服器,倘若有人活到未來,將它連上伺服器,或是從某處駭進這台電腦,甚至中了擴散型病毒,這份文件說不定會被某個人看到。我懷抱著這份文字可能流傳後世的渺小希望,將一切賭在這個古老的裝置上,用著不甚熟悉的鍵盤敲打文字——


    這是連載第一迴的第一段內容,相信任何人讀了都會馬上發覺「我我」形成疊字。


    而連載第二迴的第二段內容如下:


    ——那個人從懂事的時候起,就被喚作特托拉。特托拉在教育中心學到,日本國民直到西元二○一五年,才第一次擁有國家分配的識別編號。無法無法避免的是,這套製度之後又幾經修改,現在的識別編號已經完全不同於二○一五年了。在識別編號的強製實施下,人們不再需要個人姓名。為了避免編號過長,會根據一定的規則改成英文縮寫,如果那串文字剛好讀成「特托拉」,那個人就叫做特托拉——


    這種疊字一眼就能發現,刪除甚至不需花上一秒。


    隨著連載迴數增加,這種顯而易見的疊字、錯誤用字和打錯字也往後推移。連載第一迴時出現在第一個句子後麵,第二迴時出現在第二個句子後麵,以此類推……來到第七迴時,悅子憑著感覺,將這些疊字和單字重新組合之後,得出以下句子:


    「我 無法 從那裏離開 等待 救援 地點在 住宅區的」


    如此這般。由於目前隻連載到第七迴,不知道接下來的內容是什麽。另外,在原稿當中,「等待」打成了「等呆」,無論怎麽想,這樣的錯字都非常不自然,一定是作者為了被人發現而刻意留下的。


    就連拚命挖苦悅子人不可貌相的今井和米岡,在看到這串文字之後都驚歎連連,先是一陣大笑,然後安靜下來。


    「還有,這位作家的文章很明顯地越寫到後麵越亂。本來文字還算密密麻麻,後麵卻頻繁地使用換行充頁數,整體越來越詞窮,贅字卻大增。」


    「……」


    「森林木一該不會被某間出版社監禁,逼著交出大量稿件吧?」


    「沒那迴事,他上星期才接受過我們家《書的雜色》的專訪,貝塚應該也有陪同出席。」


    「……你也太熟了吧。」


    「他很帥啊,我有追蹤他的sns。」


    這恐怕是悅子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愛上讀小說。在此之前,她不曾有過「好在意劇情」的想法。放任不管應該無所謂,她也不想對作家的事過度幹涉,隻是這七個字實在很嚇人,她無法裝作沒看見,所以才決定找米岡商量。


    「你下次和貝塚聊天時,可以幫我探聽口風嗎?」


    「好是好,但你為什麽不自己問呢?」


    「反正我去問他也隻會說『關你屁事』,我會被他給氣死。我不想毀了現在的好心情。」


    「也是喔。」


    悅子和米岡一不小心就認真討論起來,今井似乎聽膩了,專心地看起菜單。


    《周刊k-bon》一年有五次合並號,其他友社旗下的刊物一年約有四次合並號。對出版社而言,一年當中最難熬的時期就是盂蘭盆、歲末年初和黃金周連假,因此五次合並號算很多了。聽說泡沫經濟崩盤後,不少記者因為過勞而接連發生血尿,出版社因此遭受抨擊,公司才開始懂得讓員工適度放假。其他友社的雜誌也曾傳出過勞死的案例。


    真可悲啊——悅子看著被人遺留在電車鐵架上、封麵是泳裝美女的周刊雜誌心想。就算記者邊忍著血尿邊撰寫報導、校對做得萬無一失、文字與排版無比完善,應該也沒有讀者會看得那麽仔細吧。和文字的正確度相比,心裏想著要脫掉寫真女星內褲的人說不定還壓倒性居多呢。


    內褲……內褲。


    悅子平安地過完連假前的最後一天上班日,趕在東西百貨打烊前衝進內衣賣場。迴家以後,她從全新的黑色紙袋裏,取出兩組包裝可愛的內衣褲。她怕猶豫太久反而會衝動買下太過火的款式,所以刻意選在關店前去,並為自己明智的選擇沾沾自喜:她買了深藍色與卡其色的內衣褲,兩套都是裝飾高雅的款式。他們這次預定玩三天兩夜。悅子收到信時,心裏雖然想著「可以再多住幾天唷!」不過她當然沒膽這樣迴信。


    悅子望著內衣褲,因為各種妄想而苦惱,這時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傳來振動,害她心跳漏了一拍。不不,我、我才沒有胡思亂想!悅子下意識地對著電話解釋,這才發現上麵顯示的名字是「森尾」。


    『悅子,你到家啦?吃過晚餐了嗎?』


    一按下通話鍵,旋即傳來森尾仿佛被榨幹的聲音。


    「嗯,我到家了,但我還沒吃飯,妝也沒卸,可以出門。」


    『太好了,我們出來碰麵吃飯吧?』


    森尾報出距離悅子家隻需搭地鐵兩站的耳熟店名後結束通話。印象中那是一家下酒菜全在兩百九十日圓以內、與女性雜誌編輯形象不搭的平價小店。


    悅子趕到被香煙與炭火爐熏得煙霧嫋嫋並擠滿上班族的小店時,森尾已經到了,她看起來麵容憔悴,對同樣在吧台前坐下的悅子說「路上辛苦了」。


    「你怎麽了?臉色又變得這麽差。」


    「最近工作不太順利。」


    她手邊的記事本翻著空白頁麵,旁邊丟著一枝原子筆。在這麽混雜的店裏工作,有靈感才奇怪吧——悅子暗想。待酒和小菜端上桌後,悅子才追問詳情。


    這件事說來話長。不久前,森尾提出了《c.c》不曾推出過的嶄新企劃,並成功通過企劃會議,由她負責執行。根據悅子的印象,上個月發售的《c.c》裏麵,確實有兩個前所未有的亮眼企劃。雜誌舍棄了過往強調的主題「如何受歡迎、惹人憐愛」,改追求女強人路線,原來那是森尾負責的啊。


    森尾完成了自己心滿意足的企劃頁,然而讀者問卷的反應並不好。有一位自稱是雜誌神秘客的知名部落客,以模仿周刊雜誌的聳動標題〈c.c女孩終於走偏了?〉發文帶風向,引發讀者對於新企劃的反彈,拜此所賜,森尾這個月的提案全部落選。


    「……真沒想到你會為了這種事情而消沉,我好意外。森尾,你也會在意網路評論啊。」


    悅子迴想起在進入公司前的交流餐會上認識森尾的經過。在當時悅子的眼裏,森尾是如此美麗、堅毅,既不逢迎諂媚,又能與人和諧交流,率直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她絕不是一個頑固的人,倘若情況不利於己,她會二話不說地爽快道歉。對徹底貫徹己念的悅子來說,森尾柔軟沉穩的處事方法吸引了她的注意。聽說她是長年住在國外的歸國子女後,悅子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現在做行銷很仰賴sns的傳播功力,雜誌圈的人和影視圈的人一定會去查看網路評價……對喔,這基本上不是校對員的工作,被罵的通常都是編輯?」


    「嗯,讀者根本不知道有校對員和審定工作者呀,我也是進公司後才知道的。」


    「你為什麽會被分發去校對部呢?」


    「是我們的部長收留我的,聽說我本來會被刷掉。」


    悅子猛然想起自己忘記說了。去年年底,她從文藝校對組被調到雜誌校對組時,杏鮑菇向她說明了當初錄取她的所有經過。大致解釋完畢後,森尾語帶深意地說「他真是個好人」。


    「但是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總覺得他最近怪怪的。」


    「經你這麽一說,我上次在咖啡廳看到那個部長在讀某本書的校樣,看著看著還哭了呢。」


    「真的假的?他在讀哪本書啊?沒想到男人也會看書看到哭耶。」


    「這不奇怪啊,上了年紀的大叔淚腺很發達的。我每次拿公關票去看以戰爭為題材的電影時,電影院裏都有一堆上了年紀的大叔痛哭流涕呢。」


    森尾似乎稍稍恢複了活力,不再隻是拚命喝酒,還點了一盤小菜。人一般有兩種類型:一種是遇到壓力會暴飲暴食的類型,另一種是會厭食的類型,悅子屬於前者,森尾想必是後者吧。


    大約坐了一小時半,森尾神清氣爽地說「謝謝你陪我」,對著店員舉手表示結賬。但接下來,她卻道出令悅子愣住的事實。


    「我明天要出發去輕井澤的別墅玩個三天兩夜。啊,那是我大學同學家的別墅啦,不是我家的。一共五個人,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四人都是情侶檔,話說我到底是去做什麽的啊?」


    「……」


    「我一個多月前在總務部遇到過貞操褲,連她都訂了我們公司在舊輕井澤的休閑度假中心呢,日期和我一模一樣,說要和『小春春』一起去。小春春是誰啊?聽起來超像機場環境促進協會的卡通代言人。」


    我死定了。是說,這個協會是真實存在嗎?等一下來查查看。


    「悅子,你的黃金周要怎麽過?」


    「……我要去輕井澤。」


    「什麽?不會吧?和誰去?」


    「……是永……」


    「你去死吧!」


    你才去死咧!悅子努力憋住這句話。沒想到去度個假會遇到一堆熟人,這下怎麽能放鬆地玩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校對女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宮木あや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宮木あや子並收藏校對女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