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購書人:超級手衝人


    深夜讀書會出品


    「咦~森森,你現在是editor嗎!」


    對方用打從心底感到驚訝的尖銳嗓音這麽問道。


    「啊……嗯。」


    而我也隻能含糊無力地這麽迴應。其實應該說是「the·編輯」才對。


    在景凡社公司所在大樓的大廳,才走出電梯大廳,準備要外出進行拍攝工作,就被ssy》的讀者模特兒田端凱薩琳叫住了。時隔七年不見,居然直到現在還記得我,而且過了七年還認得出我來,真讓我嚇了一跳。但當年的藝名森森也太丟臉了!


    「unbelievable!我還以為森森一定會在國外呢!」


    我也這麽以為呢─把這句話吞迴肚子裏,硬是堆起笑臉。


    既聰明又可愛,還是歸國子女,讀過貴族女子學校,精通英法日三國語言的菁英分子(用社內大叔們的用語來說就是「雙語才女」。少了一個國家啦,不要忽略明擺著的第三國語言好嗎!)——這就是我七年前身上的光環。但現在呢,我變成了既聰明又可愛,卻因為工作量太過龐大,連帶整個人也跟著黯淡無光的出版社職員(用時下年輕人的用語來說就是「社畜」)。


    「是哪一本雜誌?現在要出去采訪嗎?」


    「《c.c》。不是采訪,是要準備拍攝。」


    「負責拍的嗎~好辛苦喔!」


    「負責拍」這種話,想來是經曆過「被拍」的人特有的說法。七年前,我也當過景凡社鎖定女高中生為讀者群的時尚雜誌《e.l.teen》的讀者模特兒。凱薩琳也是。當時如果有人問到我將來的夢想,我一律迴答「我想成為外交官」。因為父親都在海外工作,所以我直到上國中之前,都在各國的日本人學校之間不停轉學,但隻對香港和比利時有印象。老家牆上還掛著在雅加達拍的全家福,但那時候我還太小,所以完全沒有記憶。


    高中一年級的尾聲,跑到西麻布玩耍時被《e.l.teen》的專屬寫手叫住,就那麽順水推舟地成了讀者模特兒,一直持續到高中三年級的夏天。當時凱薩琳已是頗有名氣的e.l.女郎(讀者模特兒),就讀國際學校,服裝打扮總是走在流行最尖端。因為大我一歲,活動重疊的時期隻有一年,但那時候因為身高和氣質相似,除了拍照以外,我們兩人也經常一起擔任活動的特派員。


    她不知道「森森」畢業以後的人生經曆。但是,森森很清楚凱薩琳在高中畢業後過著怎樣的生活。從國際學校畢業後就動身前往美國,畢業於加州的大學,但沒有留在當地工作,因為想念奶奶、爸比、媽咪和弟弟妹妹們就迴國了。迴國後進入日本的大型唱片公司任職,現在則是麵對傳媒擔綱品牌代言人的當ssy讀者模特兒。一連串的人生際遇像作夢般美妙而不真實。


    ——終於還是撞見了嗎?


    我在心裏頭咂嘴,凱薩琳自然沒有發現。


    「遇到你好高興喔!噯,告訴我你現在的聯絡方式!啊,問我的責任編輯就好了嘛!那我趕時間,下次再見嘍,bye——!」


    用英語滔滔不絕地講完,凱薩琳就旋風般衝進了電梯大廳。現場飄散著比她當年身上要成熟許多的香水味。


    怎麽還沒開始工作,就覺得心力交瘁呢——重新背好肩膀上又重又大的包包,走出自動門,早晨的太陽光耀眼得讓熬了整夜的雙眼刺痛不已,我忍不住皺眉。不行不行,這樣會變老的!


    編輯欄上印有我名字的雜誌《c.c》都是提前一個月在一號發售,所以如果是一月號,發售日期就是十二月一號,拍攝工作必須在十月初到十月中旬間完成。雖然一月號感覺是一年的第一期,但向來都提前一個月發售的女性雜誌,一月號清一色是聖誕節特輯。聽說十年前的《c.c》曾推出規模浩大的「聖誕禮物特輯」,雜誌一半以上都是和品牌的合作廣告頁,為了拍攝飾品和手表等琳琅滿目的精品,每天都馬不停蹄地拍到了大半夜。而在我還就讀幼稚園的時候,鎖定較高年齡層的雜誌如ssy》和《every》,一月號的雜誌還會推出皮草特輯。當然另外也有禮物特輯,但包包和小巧精品的價格就高達七位數。因為母親曾從國外訂購日本的雜誌來看,所以我有印象。


    上午九點,從外拍巴士上拿出服飾和精品,穿著大衣和皮革外套的三名模特兒站在即將開門營業的兩層樓餐廳的大廳裏,遵照著攝影師的指示擺出姿勢。我、造型師和寫手三個人湊在攝影師助理操作著的平板電腦旁邊,檢查照片,看到有滿意的以後,再請模特兒換個新的姿勢。


    團體照的第一輪拍攝結束後,接著要獨照的模特兒和造型師移動進餐廳內部,我則帶著另外兩人和造型師的助理迴到外拍巴士上。望著換上下一輪拍攝要穿的服裝、造型師正替她整理造型的其中一名模特兒,先在旁待命的模特兒紗希開口問我:


    「森尾小姐,這次一月號的封麵是誰呀?」


    「實裏香。」


    我迴答,於是不隻紗希,連正做著造型的艾蓮也啞然失聲,往我瞥來一眼。造型師早就知道了,所以隻是安靜地繼續手頭工作。


    紗希和艾蓮都是與模特兒經紀公司簽了約的職業模特兒。但是,實裏香卻是去年才開始在《c.c》上露麵的讀者模特兒,還是編輯部的職員不惜把觸角伸到地方大學的校花選拔,所挖掘到的門外漢。截至目前為止,都是由職業模特兒拍攝封麵,這迴也是《c.c》首次嚐試讓讀者模特兒擔任封麵女郎。我在氣氛凝結的車內直冒冷汗,很怕她們會不會突然開始哭天搶地,害得化妝師把我臭罵一頓。豈料——


    「嗯……畢竟實裏香很可愛嘛。」


    艾蓮隻是語帶感慨地這麽說,紗希也迴應道:「嗯,是很可愛呢!」我這才放下心頭大石,卻也有點反應不過來。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要大發脾氣,追問「為什麽!」嗎?但是,後來現場的氣氛也沒有出現任何變化,拍攝順利進行。兩個女孩子甚至隻因為拍攝空檔間提供的便當很好吃就歡天喜地,讓人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餐廳十一點開門營業,所以必須在三十分鍾前撤收完畢。因為主題是女孩子們的聖誕派對,就在眾人十萬火急地收拾著裝飾在四麵八方的聖誕樹、蠟燭和進口點心時,其他雜誌的拍攝團隊從二樓走了下來。和我們不一樣,造型師揣在懷裏的服裝全是暗色係,架上還掛著絕不會刊登在《c.c》雜誌頁麵上、閃著銀色亮光的狐毛長大衣。是哪間雜誌的拍攝小組呢?我聚精會神地觀察,造型師助理就湊到我耳邊悄聲說了:


    「是culture japon旗下的《un jour》。」


    culture japon是隻專注在時尚這塊領域的出版社,旗下隻出版兩本時尚雜誌和生活寫真書。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女性看向我,身上穿著高級時裝,似乎是責任編輯。在她身旁是位北歐係的白人模特兒。編輯不知為何往這邊走來,輕輕點頭致意後,遞來名片。


    「你是責任編輯嗎?」


    「啊,是的。您好,我是景凡社《c.c》雜誌部門的森尾。」


    我也急忙從口袋裏掏出名片,與對方交換。ena yatsurugi這行名字上方,印著「rédactrice en chef adjointe」這行字。


    「我們在二樓拍攝,希望沒有吵到你們。」


    「不會,完全沒有。不過,culture japon的副總編居然會親自到拍攝現場,真讓人驚訝呢。」


    看了名片,我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感想,對方顯得有絲驚訝,但馬上迴答:「是啊,重要的拍攝我一定會到。」然後看向我們這邊與白人模特兒相比下,明顯矮上許多又沒有完美比例的模特兒們,露出了菩薩般和藹的微笑。看見她的表情,我才驚覺其實根本是在一樓拍照的我們吵到了她們。剛才是反諷。真的很對不起——正想要低頭道歉時,對方已經帶著模特兒走出了餐廳大門。


    好像是時尚業界裏出了名的編輯,紗希和艾蓮還開心地發出了尖叫聲:「第一次看到本人耶!」但是,明明《c.c》的銷量是《un jour》的三倍,曆史也比對方悠久,早在三十年前就創刊了。雜誌上的商品也都落在讀者隻要努力一下就能買到的價格範圍內,而且非常實用。然而綜觀整個時尚業界,刊登的商品都是日常生活中根本穿不到、價格也昂貴到一般人買不起的《un jour》,卻在時尚雜誌之間有著高人一等的地位。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噯,紗希,你以後也會想登上那本雜誌嗎?」


    望著魚貫走上外拍巴士的《un jour》攝影小組,我問向抱著擺設用禮物盒的模特兒。


    「不會,反而我也不可能嘛。可是,好向往喔~那邊也不用幫忙收東西吧。」


    「不好意思喔,因為人手不足,每次都要麻煩你們。」


    「已經習慣了啦,這樣也很好玩啊。好像文化祭一樣。」


    在巴士司機的催促下,紗希和我手忙腳亂把東西搬出來。接下來要在棚內拍照,前往攝影棚期間,三名模特兒看著寫手畫的草圖和實際上要穿的衣服照片,像群女高中生一樣興奮得吱吱喳喳。短版狐毛毛衣和立體的傘狀中長圓裙非常有女人味,卻刻意搭上了陽剛的雙扣式孟克平底皮鞋,別出新裁的搭配讓三個人為之瘋狂,討論著每個人都要各買一套。


    「噯,森尾小姐,今天會有便當嗎?」


    「有喔。還是大手筆的三河屋。」


    「好耶——!」


    真是群好孩子。雖然有些多管閑事,但好像太乖了,反而讓人擔心。你們到底把在這社會上生存所需的「競爭意識」和「好勝心」丟去哪裏了呢?


    結束了為期兩天緊鑼密鼓的拍攝工作,就要麵對十二月號的終校。這次因為多了前往韓國取材寫成的單元,所以整整三天都得校對到三更半夜。終校結束的周末還要參加時裝展,收到一月號的照片時已經是星期一了。


    「咦?你認識凱薩琳嗎!」


    不出所料,在感覺可以稱作the·居酒屋的店家裏,挑著竹策魚幹骨頭的悅子聽了這件事後反應十分激動。


    「認識是認識啦……嗯。」


    但是,我的迴答還是含糊無力。這位散發著異於常人的氣勢,一心想成為ssy》編輯的校對部同期,想當然對凱薩琳了解得比我還詳細。正確地說,是她已經把ssy》所有專屬模特兒的個人資料都記在腦海裏了。雖然很羨慕她驚人的記憶力,但她的記性卻隻能發揮在流行趨勢與時尚雜誌上,讓人感到非常遺憾。


    被悅子追問認識的過程,我就一五一十道來。一邊還心想著,之前沒說過嗎?但如果說過,悅子一定會記得,所以是真的沒說過吧。


    「東京的女高中生真好~都可以有這種緣分~」


    悅子臉上帶著無比羨慕的表情用力歎氣。


    「不,我是橫濱人喔。」


    「都一樣啦!」


    「才不一樣!就通勤時間長到必須自己一個人在都內生活這點來看,根本就跟你一樣好嗎!」


    「才一個小時而已就嫌長,少瞧不起栃木了!」


    「栃木?那是縣還是市啊?」


    「是縣!prefecture!你這個歸國子女給我記好了!栃木還是日本揚名國際的幹葫蘆絲的名產地喔!」


    極力主張著幹葫蘆絲是一種能夠提升女性魅力的少女食物的悅子,是從外縣市來到東京,沒有任何門路,隻靠「對女性時尚雜誌的熱情」就進入景凡社的稀有女職員。不光景凡社,出版社和電視台等傳媒產業的女職員很多都是靠關係走後門。我的情況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走後門,是「參加麵試的時候,擔任麵試官的編輯湊巧在我當讀者模特兒時很欣賞我」。至於另一位同時期進景凡社的女職員藤岩,則是完全靠著實力與學曆進入公司,但整體而言,業界內多的是有親戚當靠山的女性員工。


    幸好悅子習慣「閱讀比自己的年齡層再上一級的女性雜誌」。如果她看的是鎖定同世代為目標的雜誌,也就是依自己的年紀看《e.l.teen》,就會被她發現當年的「森森」。那個當年故意把森尾登代子這麽老氣橫秋的名字藏起來,裝模作樣地取了像外國人的名字,還一臉不可一世,丟臉丟到了家的自己。雖然這麽說是過分了點,但「悅子」也是很老氣的名字。明明我們那個年代的女孩子都取了可愛的名字,為什麽我和悅子的父母卻為我們取了這麽過時的名字呢?就連另一位同期,文藝編輯部那位宛如鋼鐵處女的藤岩,名字也叫作「梨音」。藤岩梨音。好不搭。


    十點過後和悅子揮手道別,十一點前抵達所住的公寓。難得可以這麽早下班,卻隻找得到悅子一起吃飯,我對這樣的自己有些失望。但是,大學時期的朋友也幾乎都在傳媒產業上班,不然就在國外,當天才約他們根本不會有空。


    衝了澡,換上居家服,也沒有心情察看sns,隨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當時的《e.l.teen》雜誌,坐在沙發上攤開來看。成為社會人士以後,我才開始獨自一個人生活,但那時候說不上來為什麽,就把自己出現過的雜誌也一並搬來新家。


    低頭一看,七年前的我把染成了深棕色的頭發燙成大波浪卷,穿著旨在主張「比起受歡迎先要惹人疼愛」的可愛衣服,潛入引領女高中生時尚風潮的朋友在六本木俱樂部舉辦的聖誕節派對,和凱薩琳兩個人,假裝自己是在現場報導實況的記者。


    看照片上的表情,當年的我想必很快樂吧。高中畢業以後,現在也很少去六本木那一帶了。那時候玩在一起的女孩子們,現在肯定也都成為了優秀的社會人士(社畜)。


    我對現在的生活並沒有不滿。不,不滿當然很多,但薪水已經比同齡人的平均所得要高,工作也很開心。可是,要是當年考上東大,而不是w大。然後要是當上了外交官。假設考上了外交官——


    現在的自己又會身在哪裏?有著什麽樣的表情呢?


    高中三年級的夏天,父親在工作途中因為蛛網膜下腔出血倒下,就此撒手人寰。看在孩子眼裏,也覺得父親的工作量異常龐大,所以死因多半是過勞吧。


    觀察駐妻(駐外員工的妻子)時代的母親和她身邊的女性,身為貿易公司職員的配偶,她們都不具有自己要工作的概念。因為幾乎所有公司都禁止外派時陪同前往的配偶在當地工作。所以父親過世之後,我的母親成天寢食難安地擔心日子過不下去。但其實不隻領到了判定職業災害的保險金,再加上父親孜孜矻矻存下的積蓄,那些錢都足夠母親一個人一輩子生活無虞。況且母親生來就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大小姐,隻要迴頭向父母哭訴,根本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然而,母親卻選擇了最難走的一條路:不向父母哭訴,也不工作。


    ——登代子不會拋棄媽媽吧?你會留在我的身邊吧?


    麵對喪偶的母親,沒有一個孩子能夠狠心拒絕吧。當時正準備要去紐約的大學留學的我,隻能乖乖點頭遵從。也因為在那之前完全沒有為了報考日本的大學而念書,所以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苦讀所有科目。但是,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好混,東大果不其然落榜了。卻因為母親的任性,說什麽不希望別人覺得我們明明是單親家庭,家境卻還好到可以讓女兒重考(明明就有足夠的錢供我重考,偏偏母親想以可憐又窮苦的寡婦自居),不得已下我隻好進入僅次於東大的w大就讀。


    起先一點動力也沒有。我根本不想上私立大學。甚至還產生了「這裏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的想法,根本是不肯努力的沒用廢人經常掛在嘴邊的老套台詞。


    美國的大學入學相對容易,但要畢業卻難如登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業,還得用功讀書才能修到學分,也才能往上晉級。我認為大學本來就是這樣的地方,想學習的人就自主往上學習。但是,日本學生的心態都是隻要上了大學,一切就高枕無憂了。至少就我的觀察,w大的學生大多數都是這樣。


    在這種情形下,經由sns形成的小團體成了我唯一的救贖。小學到國一我都在香港和比利時度過,透過sns,我和當時的朋友再度恢複了交流。


    當時朋友對我來說,都隻是生命中的過客。因為外派時間通常是三年,就算成為了好朋友,早晚也要迴到日本,或者換去其他國家。那時候電子郵件也還不普及,也沒有持續寫信的熱情,所以朋友間的緣分都在離開時劃下句點。但是,升上大學那一陣子,各種社群網站開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在搜索引擎裏輸入本名,就可以發現當年的朋友也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和常人一樣生活著。同所大學內我就找到了三個人,與昔日舊友重逢後,便開始和他們一起行動。後來歸國子女的小圈圈慢慢擴大,一年之後,變成了大學內外加起來共有十五人的小團體。


    換作現在,一般人大概會有些輕蔑地稱唿我們為「自視甚高族」,但是,我們一點也不覺得自視甚高的自己有哪裏奇怪。本來國外的日本人學校教育水平就比較高了,再加上還經常聽到這種威脅:「不用功讀書的話,以後迴日本在學校會被欺負。」香港的日本人學校一學年就有五班,比利時也一學年就有兩班,日本的小孩都不落人後地認真讀書,不想輸給其他同年的孩子。結果迴到日本以後,卻為日本孩子的學力程度之低感到錯愕。


    我的情況還算好的,因為插班進了有歸國子女名額的私立女校,所以落差還不算大,但聽說過有人因為父母的教育方針不得不去公立學校,結果卻因為「比別人突出」而遭到霸淩,過得十分悲慘。


    受過這種教育的孩子們將來會想在國外工作,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發展。事實上在日本成立的小團體裏有一半以上的人,大學畢業後就去了國外。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也都從事與國外有往來的工作。


    出了社會,成了《c.c》的編輯以後,我就懶得登入sns。但是,還是不想再一次與朋友們斷絕音訊。抱著沉重的心情打開頁麵,發現上周不期而遇的凱薩琳傳了交友邀請給我。我興致缺缺地按下確認,順手點開她的頁麵,看見裏頭放滿了顯示出她現在的生活有多麽充實又五光十色的相片。我的最新發文卻一直停留在半年前。因為不知道要寫什麽才好。


    安靜地挑選著照片,把列印出來的照片裁切後貼在稱作完稿紙的大紙上,做出排版的草稿。特輯加上連載,我負責的頁數共有十四頁,前陣子在餐廳拍照的那部分已經完成了,於是我帶著草稿前往兩站外的設計事務所。這間事務所的規模相當大,旗下有將近四十人的設計師,負責《c.c》的設計師小組總共八人。我在辦公室角落的桌子和組長進行討論,詳細地交代指示內容以後,走進電梯準備要迴去時,快要關上的電梯門又打開了。


    「……哎呀?」


    帶著嗆人的香水味一起走進來的人,正是culture japon的八劍副總編(查過後發現漢字是這樣寫),一看見我,就投來了隻能用「美豔」來形容的笑容。


    「前陣子吵到您拍攝了,真是抱歉。」


    我趕忙低頭致歉。


    「我當時並沒有這個意思喔。不過,其實我們本來也想借用一樓的場地,好像是晚了你們一天呢。」


    她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地對我說完,停頓了一會兒後,才又開口:


    「噯,你……」


    「我是《c.c》雜誌部門的森尾。」


    電梯來到一樓,我們順勢一起並肩走向車站。秋高氣爽的藍天下,在出外洽公的上班族之間,不時可以看見打扮得時髦幹練的女性背著當季的經典款包包,昂首闊步地走在路上,應該是同行吧。


    「森尾小姐,你當編輯已經第幾年了?」


    「今年是第二年。」


    「咦!《c.c》這麽快就讓你負責雜誌內頁嗎?」


    「但我還是菜鳥,所以會分配寫手給我,隻不過小型的拍攝會由我自己一個人負責。而且我從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出入編輯部,所以大致上了解編輯的工作流程。」


    「你以前當過編輯助理嗎?」


    「純粹隻是讀者模特兒。」


    「哦,難怪。」


    抵達地下鐵的入口,要走下樓梯時,八劍副總編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可以給我十五分鍾的時間嗎?」然後不由分說,半是把我拖進了旁邊的咖啡廳。


    不愧是一流的編輯,很擅長引導別人說話呢——迴答著八劍副總編的問題時,我忍不住這樣心想。在這十五分鍾,她幾乎問完了我的大半輩子。明明問得相當單刀直入,卻一點也不會覺得不愉快。


    但是,唯獨「為什麽會去景凡社?」這個問題,讓我迴答不上來。也說不出為什麽就變成這樣了。真的。


    同期的悅子懷抱著想成為粉領族雜誌ssy》編輯這個明確的夢想,憑著毅力進入了景凡社。同樣同期的藤岩則是基於想成為文藝編輯的熱忱,投身進了出版業界。至於我,隻是因為去不了國外。因為留在日本的朋友都從事傳媒產業,所以也不由自主跟進。而且還抱著天真的想法:如果當時照顧過我的編輯還在,工作起來也會比較輕鬆吧——結果參加麵試的時候真的遇見了那位編輯,也就考上了。然後理所當然地,被分配到她現在擔任副總編輯的雜誌部門。也就是《c.c》。


    隔天在草圖會議上把三月號要刊登的企劃草圖提交給總編和副總編,接受嚴格的檢視。時尚業界中,二月是服飾銷量最慘淡的時期。在這種情形下要怎麽讓讀者掏錢買衣服,或是編排出能讓讀者湧起購物欲望的版麵,各個企劃單元都看得出記取了以前教訓的痕跡。我所負責的企劃,是「從鞋子開始邁向活力洋溢的春天!」和「從冬天到春天,展現變化的可愛彩妝指甲」。兩者都不是我所構思的單元,但在《c.c》編輯部,提出企劃案的人不一定會負責那項企劃。而這兩個企劃案又不是主打特輯,所以沒有分配寫手給我,從頭到尾必須自己全權負責。


    拿著連同修正指示一起被退迴來的草圖,沒來由地不想馬上開始工作,我從隔開ssy》編輯部和《c.c》編輯部的書架上抽出這一期的《un jour》(架上收集了各間出版社的所有時尚雜誌,供作參考資料),迴到自己的座位上草草翻閱。


    ——森尾小姐,你要不要跳來我們這裏?


    昨天臨別前,八劍副總編直視著我的雙眼說了。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為什麽?八劍副總編,你甚至沒有看過我編排的雜誌頁麵吧?


    我甚至忘了改稱「您」,脫口就這麽問。


    ——我需要精通法語的編輯。再說你長得這麽漂亮,不管派你去哪裏,都上得了台麵。既然會去景凡社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一開始來我們這裏就好了呀。


    迴答不出「為什麽去景凡社?」這個問題的我,被她看穿了我之所以入社「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可是,現在的工作很有成就感,我也做得很開心。


    ——你會說法語又會說英語,年輕的時候還累積過經驗。你真的覺得在那種無緣受邀參加國外時裝展的平價雜誌工作,可以發揮出你原有的實力嗎?如果你覺得可以,那我也無話可說。


    平價雜誌。我知道高級時裝雜誌的編輯為了和我們這些雜誌做區分,會這麽稱唿我們,但還是頭一迴親耳聽到。帶著些許鄙視的話聲劃過心頭,像是被人刮過。


    「森森,真難得耶,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看高級時裝雜誌。」


    大概是看起來看得很認真吧,錄用了我的副總編輯龜井小姐從斜上方向我搭話。我仰頭看著她問:


    「噯,龜井副總編,製作這種雜誌的人,究竟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啊?不對,究竟都帶著什麽心情呢?」


    「咦?怎麽突然問這個?」


    「因為,平常根本穿不到這些衣服啊。模特兒也是十一頭身的白人,我們日本人根本不能當作參考,況且一件外套就要六十八萬日圓,到底有誰會買嘛。」


    而且這本雜誌的排版看起來超輕鬆。每頁通常都隻有一、兩張照片,再加上商品的文案和資訊。迴頭去看我三月號負責的鞋子和指甲,每一頁都密密麻麻不留縫隙地貼滿了照片,還得一一加上說明文字,所以非常耗時耗力。但是,《un jour》裏不會出現這種像型錄一樣的頁麵。龜井副總編從旁邊的桌椅拉來椅子坐下,迴答了。


    「在這世上,有些人就是活得比較靠近那個世界喔。其實真要說起來,我也一直覺得森森是屬於那邊的人呢,但想不到你在我們這裏適應得滿好的。」


    繼昨天之後,我再一次懷疑自己聽錯了。


    「……咦?意思是我屬於高級時裝路線嗎?」


    「不是,意思是你想當個與眾不同的人。森森,你腦袋很機靈,什麽事都能做得很好。教你的事情馬上就能學會,也可以和每個人都處得很好。但是,在你當讀者模特兒的那時候,我就感覺得出來,你應該在心裏麵認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吧。現在不是這樣了嗎?」


    我隻能沉默。龜井副總編的話簡直一針見血。龜井副總編站起來,開始準備外出。我於是叫住她問道:


    「龜井副總編,下一期我可以提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企劃嗎?不,是可以讓我提出嗎?」


    「啊,果然目前為止的企劃都不是你想做的吧?」


    「……非常對不起。」


    「又沒必要道歉。因為你至今提的企劃都很成功啊。可以啊,就提出來吧。不過,會不會采用還是要看總編輯的決定喔。」


    龜井副總編從衣櫃裏拿出風衣,邊走邊像在演刑警連續劇一樣,攤開風衣甩進半空中,再把手臂套進袖子裏。我在心裏對著她的背影鞠躬,目送她離去。


    上個月問卷調查的結果,「喜歡的造型」這一項由我編排頁麵裏的造型拿下了第一名。模特兒是實裏香,她穿上那身衣服後,表情和姿勢都可愛到足以融化人心,所以這可能也是上榜的原因之一吧。不過,我的企劃案也經常在有趣單元的調查中名列前茅。我大概很適合這份工作吧。


    在編輯部忙著寫文稿、安排商借事宜,午餐時間就坐在附近咖啡廳裏麵窗的位置,一邊觀察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思考自己想做的企劃究竟是什麽。


    去年冬天,我構思的企劃案第一次登上了雜誌刊頭。但很遺憾地,負責執行的人並不是我。特輯叫作「平凡女孩的一個月可愛穿搭」,再搭上慣例會有的重複穿搭單元,總頁數高達三十頁,在問卷調查的單元調查中還摘下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偶像明星的訪談單元,所以單看時尚部分,可以說是實質的第一名。


    從這個結果可以明顯看出,讀者追求的就是「平凡的可愛」。我也知道「平凡」指的是什麽。但是,一定也有女孩子被「平凡」這兩個字束縛得喘不過氣。比如說現在的我就是這樣——


    「幹嘛?你肚子痛嗎?」


    這道悠悠哉哉的聲音讓我把視線轉向旁邊,就看見悅子拿著盤子,上頭放著儼然是粉領族午餐最佳範本的貝果三明治和蔬果奶昔,往我旁邊的位置坐下。


    「你臉上帶著像要詛咒整個世界的表情瞪著窗外耶。」


    「我沒有想要詛咒整個世界喔,但也差不多啦。」


    「我倒是每天都在詛咒自己呢。啊~好想快點被調去ssy》編輯部喔。」


    這句話已經數不清聽過多少遍了。悅子和我的境遇雷同,卻又完全不同。明明想插手時尚雜誌,如今悅子做的工作卻是校對。而我並沒有什麽理想,卻沒來由地就待在了時尚雜誌部門。這樣想來,突然對悅子很過意不去。


    「噯……你在校對部穿成這樣也太突兀了吧?」


    我忍不住這麽問。悅子身上的穿搭統一為樹綠色,是從夏末開始流行起來的暗色係,而且還是需要點勇氣才能穿在身上的馬海毛材質(不適合的人穿了,看起來就會像是某房仲公司或某萬國博覽會的吉祥物,所以需要勇氣)。脖子上戴著棉花大珍珠和水晶串成的項鏈,可以用黑色羅紋緞帶在後頭打結,腳上套著金屬銀色的雕花皮鞋,一身完美的穿搭仿佛剛從ssy》編輯部走出來,我甚至覺得應該讓她去八劍副總編那裏工作才對。最後,外出吃午餐拿的托特包還是上個月的雜誌贈品。


    「我就是故意要這麽突兀,有意見嗎?」


    悅子的表情好像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用極快的速度喝著奶昔。


    「你這樣子不受同年齡層的男人歡迎吧?」


    「就跟你說的一樣,有意見嗎?」


    「這倒沒有……就算問我意見,大概也幫不上忙吧。」


    「是喔?對了,你和凱薩琳還有聯絡嗎?」


    「沒有,雖然她用sns發來了交友邀請,但因為太忙了,就沒有聯絡。」


    我在迴答時把「太麻煩了」改成「太忙了」,悅子就露骨地做出失望的表情。


    「噯,你為什麽這麽喜歡ssy》?明明我們公司還有其他雜誌啊,像是《c.c》。」


    「《c.c》我當然也喜歡啊。可是在我讀高中的時候,ssy》內頁的質感就和其他雜誌不一樣。不是那種平滑的觸感,紙張高級得像在微微發光,真的很精美。每個模特兒也都很漂亮,雜誌上的衣服也感覺得出是造型師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仔細搭配所做出來的穿搭。當然那時候我還是高中生,是買不起那些衣服啦。但隻是看著,我就會覺得『自己長大以後也會成為這樣的女性』。當時可是鄉下高中生的憧憬喔!」


    「可是,悅子,像你這麽喜歡時尚,不會想往《un jour》那方麵發展嗎?」


    「嗯,那方麵的雜誌我也會看喔。可是我覺得,在我們身處的世界,那是我們不該奢望的夢想。那邊的衣服不是我們這種勞工階級穿得起的。」


    明明是校對部員,卻穿得活像是時尚雜誌編輯的悅子,說這種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是,如果把現在這身裝扮的悅子丟進ssy》或者《every》編輯部裏頭呢?一點也不奇怪。即便在景凡社內,不知道悅子所屬部門的人見了她,都不會覺得奇怪吧。好像有什麽要閃過腦海的瞬間,那道靈光卻因為悅子的發言閃爍一下就消失了。


    「幹嘛現在問我這個?這個不重要,你快點和凱薩琳聯絡啦。e.l.女郎的森森指的就是你吧?她很高興地在sns上發了文說遇到你喔。」


    「咦?真假?」


    悅子從托特包裏拿出智慧型手機,打開凱薩琳sns的賬號,遞過來給我。


    ─今天發生了非常unbelievable的事情!居然巧遇e.l.girls時期的my honey森森!雖然沒有時間一起拍張照,但森森現在一樣還是cute又gorgeous的cool girl喔希望有機會能再見麵~!


    發文附了應該是當天攝影工作的後台照。底下還有五則迴複,全是認識森森的人留的言——「好久沒看到森森了!她還好嗎?」、「突然間就沒消沒息,我擔心死了,原來她人在日本啊。下次一定要拍照喔!」等等。


    突然覺得有些想哭。為了掩飾這一點,我說著「我先迴去了」就起身離開。


    周五晚上,我接到了八劍副總編打來的電話。畢竟交換過名片,會打電話來也很正常,但我不小心就在公司裏頭,還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接起了手機,慌忙跑進走廊後直接移動到樓梯間。


    八劍副總編打來邀請我一起去參加某高級時裝品牌的新品展示會。那個牌子的大衣一件就要一百五十萬日圓上下。


    「可是,我還沒有做出決定……」


    『放心吧。反正現場大概不會有半個《c.c》編輯部的人。』


    要是被認識的人看到我和八劍副總編一起出現在展示會上,可能會誤以為我想跳槽到《un jour》當編輯,必須避免這種情形發生─顧及我的心情,八劍副總編搶先這麽說了。這個品牌確實絕對不會刊登在《c.c》的雜誌上。雖然久仰大名,但我甚至直到這時候才知道是瑞士的品牌。


    結果在對方強勢的邀請下,隔天下午我前往了對方指定的展示室。穿著一身車站百貨大樓的品牌服飾,怎麽看都很格格不入的我,身旁的八劍副總編則是好整以暇地為一件件新品拍照,不時請負責的公關人員說明布料的產地和縫製工廠。新品多是在絲緞上轉印了風景和靜物的印花類服裝。拿了負責拍照的攝影師的資料,當場上網搜尋,再自己親眼確認。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樣呢,我心想。


    花了一個小時檢視完所有新品,八劍副總編便帶著我離開展示室。外苑周邊的地理路線十分複雜,很多路名我都沒有聽過。我跟著八劍副總編的腳步,走進一家地點隱密的獨棟咖啡廳。窗外覆著綠色窗簾,陳列著東洋風家具的寬廣走廊上四處掛著古董風格的鳥籠,色彩斑斕的鳥兒們在籠子裏啾啾鳴囀。感覺很像是以前電影裏會出現的「上海」。


    「好棒喔,真想拿來當拍攝外景。」


    聽到我脫口而出的話,八劍副總編笑道「真是職業病呢」。


    「這間店上周才開幕。以後肯定會有很多雜誌和電視節目都想來這裏拍外景,所以趁現在先預約下來吧?」


    八劍副總編又泰然自若地叫來老板,我也不客氣地攤開行事曆,敲定了十二月的拍攝日期。她應該不是會為了這點小事,就向我賣弄恩情的人吧。


    茶點端上桌後,我下定決心開口了:


    「八劍副總編,我果然還是不能去貴社。現在我手邊還有要執行的企劃案。」


    但是,枉費我下定了決心,八劍副總編卻一派從容地迴答:


    「這件事不急,你不用現在馬上就迴答我。」


    「咦?是嗎?」


    「是啊。空個一年或兩年,這段期間慢慢考慮就好了。」


    「……但要是我的想法依然不變呢?」


    聞言,八劍副總編重重地吐一口氣,直視著我說了:


    「告訴你,人呢,一定會從不屬於自己的地方逃走。我以前曾經當過《蝴蝶》的讀者模特兒喔。後來直接轉成編輯助理,在編輯部工作了三年。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所以你可要保密。」


    「……咦?咦——!」


    因為太過震驚,我險些鬆開手上的茶杯。說到《蝴蝶》,那可是一本影響力非常深遠的辣妹雜誌,甚至在業界裏頭成為了傳說。雖然現在已經停刊,但在八○到九○年代都是代表了特殊時尚的雜誌媒介,從女暴走族開始,曆經109辣妹和被稱作山姥辣妹的髒辣妹,一直到「向往的職業是酒店小姐」為止,很長一段時間都牽動了辣妹文化。當時這本雜誌的忠實讀者還被稱為「蝴蝶子」,讀者模特兒更被稱為「蝴蝶姐」。此刻坐在我眼前,年約四十上下,擁有白皙透亮的肌膚,氣質高雅的女性,竟然曾經是蝴蝶姐,我簡直沒辦法想象。


    「一直到二十一歲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所以為了學習時尚方麵的知識,我晚上另外找了份工作,花了一年的時間存錢,然後去了法國。接著在二十五歲迴國,從culture japon的打雜工讀生開始做起。薪水不僅少得可憐,最一開始總編輯也理都不理我,但我還是鍥而不舍地持續提出企劃案,直到二十八歲的時候才終於通過。所以聽到你才工作第二年就負責雜誌內頁,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我才真的嚇了一大跳。這跑道的轉換規模也太大了。時至今日她更坐上了副總編輯的寶座,熱忱委實驚人。想不出該迴答些什麽才好,我無言以對,八劍副總編又說了:


    「你一定要保密喔。這件事我隻對你說而已。」


    「……對其他編輯也是用這一句話在拉攏他們吧?」


    「被你發現啦?可是,我隻會對我想一起工作的人說喔,真的。」


    她露出了淘氣的微笑,拿起茶杯湊到嘴邊。如果她說的是真心話,我認為自己也該據實以告,於是開口說了:


    「……下一次的企劃會議上,我打算提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企劃。」


    「這意思是?」


    「雖然這種話不應該自己說,但我腦筋很機靈。可能是因為從小生活環境就一直在變,所以很擅長察言觀色,也都能夠知道別人想要什麽。所以截至目前為止,我都是以『讀者想要什麽』為優先考量在提企劃。但是,既然現在八劍副總編願意等我,我想要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轟轟烈烈地失敗一次。」


    「如果從一開始就提出明知會失敗的企劃,這種人才我也不想要喔。」


    「抱歉,是我說得不夠清楚。當然我會拿捏好分寸。我會在《c.c》雜誌能夠接受的範圍內,放膽去做自己想做的單元,也會努力擠進問卷調查的前幾名。所以——」


    說到這裏,我先停頓了下。


    「……假使企劃案通過了,但在問卷調查的結果中沒能擠進前三名的話,到時候,請再讓我重新考慮您的提議。」


    星期日,從早到晚不停重新構思企劃案的主題,再為每一項企劃列出大綱。周一早上提交給總編輯,隔天周二召開四月號的編輯會議。編輯會議將決定當期雜誌的主軸,依據龜井副總編照著總編輯的指示所作的梗概,編輯部所有職員會一起提出意見,展開熱烈討論,所以通常要耗掉一整天的時間。會議上通過的企劃案再進入主管會議,分配好了頁數以後,就會發出下周的行程表,確定哪些企劃由誰負責。我提出的四個企劃案通過了兩個。換作以前,我大概一點感覺也沒有,但傍晚五點會議結束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心得登入久違的sns,附上用心調整過角度的自拍照發文:「企劃案通過了!好開心!」睽違半年以上的發文,還隻有九個字。而且調整了角度的自拍照忘記修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黑得嚇人。連我都覺得自己真不適合網路世界。


    一個小時後,當我忙碌地處理著匯款、洽談地點預約、聯絡便當店等細瑣的辦公室工作時,收到了凱薩琳的迴複。


    「congrattions!不知道是什麽企劃,我已經開始期待了喔!噯,森森,好想見你喔~好想跟你聊天~!i miss you, my dear!」


    順便連過去看凱薩琳的發文,發現就在一分鍾之前,她連同一張故作哭泣的自拍發了文章:「工作結束了,現在正一個人在西麻布吃晚餐。好寂寞喔……」看了看照片的背景,發現是我也非常熟悉的餐廳。咦,這家店還在嗎?凱薩琳現在還會去這家店嗎?思考了一秒鍾後,我寫下迴複。


    「我現在就過去,等我喔!」


    沒等她迴應,我就關上電腦。把所有資料和電腦塞進公事包裏,再從衣櫃裏拿出巴爾瑪肯大衣,說著「我先失陪了」踏進走廊。這時,正好遇見剛迴來的龜井副總編。


    「哎呀,你要迴去了嗎?真早耶。」


    「龜井副總編,你已經對時間沒感覺了吧。一般公司這時候早就下班了。」


    「因為我沒在一般公司上過班嘛。你要去哪裏?」


    「去找凱薩琳。」


    「哎呀,那替我向她問聲好。感覺隨時可以見到,卻又老是遇不到她呢。」


    龜井副總編說話時臉上的表情仿佛兩人上星期才見過麵,讓人遺忘了歲月的流逝。


    凱薩琳總是充滿活力,不隻讀者,也深受編輯們的喜愛。現在,ssy》編輯部的所有工作人員一定也很疼愛她吧。我鼓起勇氣,把一直以來盤踞在心裏,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問出口。


    「龜井副總編。我想問您,當初來景凡社參加麵試時,如果您麵試的人不是我,而是凱薩琳的話,那結果會怎麽樣呢?」


    個性天真爛漫,不懂得懷疑他人,深受大家喜愛的凱薩琳。待在她身邊,我總是拿自己和她做比較,然後小心翼翼地掩飾著,不讓人發現自己在與她比較的這份心情。一直以來臉上都掛著假笑,一邊想著究竟要怎麽做,才能夠變得比凱薩琳更有魅力——雖然不想承認,但其實這件事讓我非常痛苦。


    這次我提出的企劃案,怎麽看都不符合《c.c》以往的風格。


    ·拋開平凡!嶄新又可愛的英式龐克風讓你脫胎換骨。


    ·讓你贏在起跑點上!時尚新鮮人的必勝入門守則。


    這兩個感覺很極端的企劃案不知為何居然通過了。沒有通過的則是這兩個:


    ·就是要比任何人都可愛!一定能贏過她的今年飾品一百戰(←這個字是故意的。)


    ·我要成為帥美公主!(到這裏我就江郎才盡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帥美這個字。)


    《c.c》的讀者最重視的,就是「平凡的可愛」以及「和一般人差不多」。不知道讀者看了這兩個企劃會有什麽反應?十之八九將由我負責執行,所以成功與否,所有責任都壓在我的身上。


    可能是臉上表現出了露骨的不安,龜井副總編伸出手來,輕摸了摸我的頭。


    「凱薩琳又沒來麵試,這我怎麽會知道呢。可是,我真的很慶幸森森來應征我們公司喔。謝謝你願意來我們這裏。」


    「……不要說這種話,會害我哭啦。」


    「是你自己要問的耶~」


    龜井副總編又揉了揉我的頭發,說完「那玩得開心喔」,就迴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強壓下湧上來的淚水,走向電梯大廳。要不要和凱薩琳討論通過的那兩個企劃案呢——這樣想著的同時,我發現平常總是疲憊又沉重的步伐,今天格外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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