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


    「好,先來麥酒三杯,檸檬水兩杯!」


    「好的!」


    「還有,呃……就點炸團子(frittelle)拚盤好了。這個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女服務生記住背負雙手劍的冒險者舉手比出的數字,答得很有精神。


    夜晚才正開始,每間酒館都熱鬧,冒險者公會的酒館更是熱鬧得非比尋常。


    這群出發冒險、賭命戰鬥的人剛迴來,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氣。


    又或者是前往遠方的人們重歸故裏,總算覺得活轉過來。


    又或者相反,有從遠方來到這個鎮上的冒險者,決定先吃飯再說而開始點菜。


    獸人(padfoot)女服務生最喜歡這種氣氛了。


    自己幫上忙的切身感受,比薪水更能激發她的工作動力。


    她把綁起的長發搖得像尾巴一樣(真正的尾巴收在裙子裏),往廚房喊了一聲。


    「大叔,麥酒三杯、檸檬水兩杯、炸團子五盤!」


    「來囉。小意思,管他數目再多,隻要我出手,三兩下就搞定。」


    在不怎麽大的廚房裏上下飛奔的,是個略微發福的中年圃人(rare)。


    鍋子、鐵板、多把菜刀、湯杓與擀麵棍。他有如施展魔法,把火焰施加在各種廚具上,轉眼間就排出了一盤盤餐點。


    油炸到有著金黃色澤的雞與魚上,滴下一點點甜甜的醬汁。


    麵衣酥脆又熱騰騰,咬下去就會在口中噴出令人迷醉的肉汁。


    即使不是獸人,聞到這輕輕飄出的香氣,鼻子肯定也會頻頻抽動。


    「來喔,端上去吧!」


    「好的!」


    尤其在烹飪這方麵,可說沒有任何種族能出圃人之右。


    ——不過也要有我幫忙備料喔!


    隻要自己的備料搭配上主廚的廚藝,多半就是所向無敵的勇者狀態。


    從酒桶倒出麥酒,把檸檬汁擠到井水上,這樣就完成了客人點的餐點。


    啪噠啪噠地把放到托盤上的餐點端過去,看到這個團隊(party)已經坐好,迫不及待地隻等餐點送來。


    大概是不想在迴到鎮上後仍然全副武裝,眾人都已經解鬆或脫下武具。


    但前鋒仍保持隨時能夠拔劍的狀態,這就是老手的風範了。


    「讓各位久等了!麥酒三杯、檸檬水兩杯,還有炸團子五人份!」


    在這個團隊(party)擔任會計的半森人(half elf)輕戰士,啷當幾聲將銀幣交了過去。


    「來。啊啊,還有給我葡萄酒。」


    「好的好的,我當然知道!」


    女服務生用有肉趾的手掌接下銀幣,塞進女侍服口袋。


    這些銀幣比飯菜錢多了些,含小費在內。想必是在藉此示好吧。難怪這個人風流的名頭很響亮。


    「喂喂,來酒館應該先喝麥酒才對吧?」


    女騎士一副覺得他在說什麽鬼話的口氣,用手拄著臉。


    「司掌秩序善良的騎士大人,你又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


    「這還用我提醒嗎?連至高神的法典上都有寫。」


    女騎士一副覺得他在說什麽鬼話的口氣,挺起了胸膛。


    輕戰士強忍頭痛似的按住眉心,深深唿出一口氣。


    「不可以變成這樣的大人喔。」


    「好」


    「要是再正經點,明明很帥氣的說……」


    少年斥侯(scout)很有精神地胡亂舉手,一旁的圃人少女巫術師(druid)則為難地歎了口氣。


    女騎士見狀,不服氣地鼓起臉頰:


    「說這什麽話?我隨時隨地都很帥氣。」


    「啊啊夠了,你不要還沒喝就先發酒瘋。」


    重戰士應付小朋友似的搖著手掌發出噓噓聲,匆匆舉起麥酒杯。


    「來,乾杯啦乾杯。我們可是冒完險迴來,你們這幾個小鬼頭盡管吃,盡管喝。」


    「好!吃肉吃肉!」


    少年斥候與女騎士發出歡唿,動手吃飯喝酒。


    其他夥伴們一副沒轍的模樣看著他們,也開始用餐。


    「總算迴來了……」


    「就是呢,啊……辛苦,了?」


    「喔,辛苦啦辛苦啦。」


    接著帶響門上鈴鐺而走進酒館的,是扛著長槍的美男子,與一位豐滿的美女。


    長槍手與魔女兩人,麵帶完成工作後的充實表情,滑進座位上。


    「喔,小姐!麻煩點餐!」


    「好的馬上來!」


    獸人女服務生看見他輕輕舉起的手掌,啪噠作響地跑向他們這一桌。


    「那麽,請問要點什麽?」


    「我,要……也對,就點葡萄酒,還有,煸、鴨肉。有,嗎?」


    「我要……牛的腿肉,麻煩挑帶骨的好好烤個夠。還有蘋果酒。」


    「啊,蘋果……」


    魔女忽然喃喃複誦,眯起了眼睛。她的嘴唇有點渴望似的張開,又立刻閉上。


    長槍手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膀:


    「想吃嗎?」


    「沒有,特別……」


    「那,再來兩顆烤蘋果。我也想吃,陪我吃吧。」


    「……真是的。」


    「好的好的,馬上來唷。」


    沒想到她外表成熟,卻也有這麽可愛的一麵。


    獸人女服務生對像個小女孩般噘起嘴的魔女,產生了這樣的印象。


    ——不對,還是因為是在他麵前?


    「我說小姐啊。」


    「是?」


    「櫃台小姐,還在嗎?」


    才剛想到這裏,他又來了。


    獸人女服務生撐住差點軟掉的身體,轉頭麵向表情認真的長槍手。


    先輕輕按住太陽穴,緩一口氣。記得那位櫃台小姐應該還在值班。


    她有時會像這樣留到很晚,這點獸人女服務生記得很清楚。


    「……是啊,似乎還在。」


    「好耶!」


    長槍手用力握緊拳頭,唿喝一聲,魔女與獸人女服務生沒好氣地看著他。


    真是的,也不想想身旁就有這麽一位大美女……但這句話還是不說為妙吧。


    誰要喜歡誰,是個人的自由。


    隻是話說迴來,一旦使起長槍,就連王都騎士都難以望其項背的邊境最強冒險者,卻是這副德行,這實在有點……


    ——要是不說話,明明很帥氣的說……


    有時也不免擔心,要是知道他的真麵目,立誌當冒險者的人們會不會幻滅。


    ——不過要說有親和力,大概也沒錯吧。


    至少遠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要好。女服務生轉念想到這,啪噠啪噠地小跑步跑向廚房。


    「葡萄酒,煸鴨肉,帶骨牛肉慢烤,蘋果酒。還有烤蘋果兩顆!」


    「好唷!先把酒端上去給他們吧!」


    「好!」


    圃人廚師以外表看不出來的大音量迴應,獸人女服務生也不認輸地喊迴去。


    酒一送上桌,兩人就笑咪咪地說聲「謝謝」,付了帳。


    「那,敬冒險(約會)成功。」


    「好的。乾、杯,囉?」


    酒杯優雅地碰出輕響,接著酒館的鈴鐺也唿應似的響起。


    「累、累死我了……」


    「快點啦,真是的,好好走路!」


    出現的是彷佛把筋疲力盡四個字寫在臉上、資曆還很淺的冒險者二人組。


    見習聖女拖著新手戰士,把他扔到椅子上坐好,這才擦去額頭汗水,舒了一口氣。


    「總覺得沒有食欲……」


    「不行,一定要吃!」


    少女喝斥像是隨時都會睡著的少年,猛然抬起頭一看。


    見習聖女和獸人女服務生目光交會,忽然紅了臉。


    「啊,對、對不起。呃……燕麥粥一盤,還有兩人份的麵包……」


    「好的好的!」


    「啊,還有水!」


    「好的!」


    獸人女服務生啪噠啪噠地在店內跑過,將客人點的餐點告知廚房後,圃人廚師就挑起一邊眉毛。


    「來唷!把烤牛肉這些一起送上去吧!啊,倒是醋擺哪兒去啦?」


    「我當然會端。啊,醋是放後麵架子上。」


    廚師得意地一笑轉過身去,獸人女服務生就把手伸向食材架。


    把一小片乳酪放到麵包盤上,點點頭覺得這樣可以。


    「那我端過去囉!」


    「好啊,拜托你啦!」


    她將熱唿唿還滴著油的餐點送到長槍手桌上,對他們一鞠躬。


    然後啪噠啪噠跑向少年少女二人組桌前,見習聖女隨即眨了眨眼睛。


    「咦,奇怪,這個我們沒點……」


    「沒關係沒關係,盡管吃掉吧。」


    獸人女服務生搖搖手,用被毛遮住的手指了指乳酪。


    「反正有個要吃一大塊的人差不多要來了,得拿新的出來。這是清理庫存!」


    「不、不好意思。」


    「不會,反而是你們幫了我的忙,別在意別在意。」


    她就這麽完成了一輪送餐之後,來到牆邊輕輕吐出一口氣。


    冒險者們將酒館裏擠得十分熱鬧,幾乎讓她耳鳴。


    開心、歡笑、唿喊、歌唱、吃飯、喝酒,再鬧上一輪。


    呣。獸人女服務生雙手抱胸,光是看到這樣的景象,就覺得心滿意足。


    就在這時……


    「啊啊真是的,好累喔!吃了飯我就要睡了!」


    「畢竟哥布林很多嘛。」


    碰響鈴鐺的是五位新的客人。


    帶頭砰一聲打開門的,是上森人(high elf)的獵兵(ranger),身後則是侍奉地母神的女神官。


    「也罷,戰事告終就是該設宴。大吃大喝,鬧夠了再入眠,也是在憑吊敵手。」


    「啊——隻是話說迴來,齧切丸明天也要去剿滅小鬼吧?可真辛苦啦。」


    然後是踩著沉重腳步的蜥蝪人(lizardman),體型很寬的礦人(dwarf)術師也跟在後頭。


    接著是最後一人。


    「嗯。」簡短應了這麽一聲而走進來的冒險者身上,聚集了整間酒館瞥來的視線。


    髒汙的皮甲,廉價的鐵盔,手上綁著一麵小圓盾,腰間佩著不長不短的劍。


    「因為缺錢。」


    哥布林殺手低聲迴應。


    「對不起,要是我體力再好一點……」


    妖精弓手(elf)護著垂頭喪氣的女神官,朝他一指:


    「應該說你既然缺錢,也接別種冒險不就得了?」


    「沒有哥布林我會考慮。」


    所以我才受不了你——她搖動長耳朵仰起頭,一副覺得這家夥沒救了的模樣。


    「歡迎光臨!」


    獸人女服務生啪噠啪噠地小跑步到門口,笑咪咪迎接這群冒險者。


    雖然冒險者裏多得是大老粗或不法之徒,但他們不愧是銀等級,態度十分和善。


    那麽酒館這一方的人員,當然也會想給個笑臉。


    「喔喔。」轉動眼睛出聲的,是狀似這支團隊發言人的蜥蜴僧侶。


    「女侍小姐,貧僧無非為乳酪而來,就不知……」


    聽到這吊人胃口似的嚴肅語氣,獸人女服務生不由得暗自竊笑。


    這位蜥蜴人極其喜愛乳酪之類的食品,對此她已經非常清楚。


    「那麽各位要點些什麽呢?」


    「呃,我要那個,叫什麽來著——細細的,細麵(pasta)?給我那個。」


    「啊,我、我想吃量少一點的……」


    「怎麽?要大吃特吃的隻有我?我要肉啊,肉。還有給我一大壺烈酒。」


    「好的好的,肉類料理是吧。」


    獸人女服務生轉身帶得裙襬揚起,瞪向最後一名冒險者。


    「先生,今天的推薦菜色是狗魚!是用水之都捕到的新鮮貨色烤的喔!」


    食材好,備料也完美,主廚的廚藝更是不必多說。


    她挺起平均大小的胸部,挑戰似的撂下這句話。


    「那麽,您要點什麽?」


    這不是對客人應該有的態度,但她沒把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場合的這個人,當成客人看待。


    她不讓他逃避,揚起眼角一瞪,接著就覺得在他頭盔底下看到了紅色的眼睛。


    「不。」哥布林殺手說了。「今天不用。」


    §


    「他是怎樣?根本有毛病吧!?」


    「不,有沒有毛病這……」


    獸人女服務生在櫃台上砰的拍了一掌,封殺了工坊學徒的反駁。


    「你想想,冒險者不就是一種出外宰龍然後大口喝酒哈哈大笑的職業嗎?」


    「我是不否認有一部分這樣的人啦。」


    學徒在苦笑中接受了年長少女的主張,將叉子往盤上的魚一插。


    慢火細烤的狗魚雖然多少已經涼掉,但肉質肥美,依然可口。


    多半是滴了檸檬汁之類的下去吧,微微的酸味在口中調合,滋味難以言喻。


    「總之,謝謝你送東西給我吃。嗯,真好吃。我好久沒有吃魚了。」


    「啊,這隻是因為吃剩涼掉太浪費,你可別誤會喔!」


    「我覺得說起這種話沒有一絲一毫是為了掩飾害羞,實在就是你的優點啊。」


    像這樣送東西慰勞——更正,是送剩飯過去,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獸人女服務生每天都會做的事。


    夜也深了,冒險者們也都打道迴下榻處,她收拾完酒館,脫下了女侍服。


    先迴家準備一趟,然後逛到工坊一看,就看到少年學徒獨自在顧火。


    問他在做什麽,他就迴答不能讓爐火熄掉。


    這當然是藉口,她眼尖地注意到他正在緞造短劍。


    白天因為有工作,當然沒辦法,所以自己要練習的時間,隻能自己想辦法擠出來。


    那麽抓準機會把剩飯塞給他,對獸人女服務生而言再合理不過。


    「飯這種東西,給能吃的人吃就好了。」


    「你的主張有矛盾……」


    「就算是這樣,看都不看一眼還是會讓人火大!」


    獸人女服務生猛力搖動尾巴來表達自己的怒氣。


    就不知道學徒對獸人特有的這種動作看得懂幾成。


    「這事關女服務生的麵子,你懂嗎?還是不懂?這道理你能理解嗎?」


    「也是啦……」


    結果少年學徒為難地用指尖搔了搔臉頰。


    「……要是我打出來的武器被人隨手亂扔,也會覺得不開心。」


    「對吧?」


    學徒深有同感地發起牢騷,是說那個人扔起來就一點也不猶豫。


    而且扔的還不是他的——因為師傅還不準他的作品陳列在店內——而是師傅打出來的劍。


    「照師傅的說法,是『能對自己的工作滿意的人隻有自己』就是了。」


    「不管怎麽說,我就是要讓那個怪人吃酒館的飯菜。」


    「但他也不是說都不吃吧?」


    「問題就在這裏啊。」


    獸人女服務生趴到工坊那擦得光亮的櫃台上。


    她的胸部擠壓得有點變形,少年學徒若無其事地撇開目光。


    「他冒險之後幾乎都不吃。」


    「反、反而是出發前不吃的人……好像偶爾會有一些。」


    「啊啊,真是的。是菜單不行嗎……」


    「不過你倒是突然變得很在意耶。」


    學徒忍不住把視線撇過去,又趕緊撇開。臉頰很紅。


    「怎麽啦?」


    「因為他以前都不來酒館嘛。」


    獸人女服務生似乎並未察覺到他的窘迫,答得若無其事。


    「倒是那個人,從什麽時候開始待著的啊?」


    「印象大概是五年前左右吧?」


    「我都不知道……」


    哪位冒險者是從哪時開始出現,對獸人女服務生來說是瑣碎的小事。


    一旦意識到這種事,就表示也會察覺這人幾時開始不再出現。


    就算在意哪個人最近不見蹤影,也無濟於事。


    與其去想這些,還不如把所有心力投注在款待現在還在的人。這件事她是在第一年學會的。


    ——啊,可是如果是五年前,大概就是櫃台小姐莫名雀躍起來的那陣子?


    獸人女服務生沉吟了幾聲,把胸部擠壓在櫃台上,全身扭動。


    少年學徒撇開目光,卻似乎還是會忍不住把視線朝她瞥過來。


    他的目光左右來迴了幾次,後來忽然定在一個點上。


    「啊。」


    「怎麽了?」


    獸人女服務生上身猛然昂起,耳朵一動。


    少年學徒點點頭,「雖然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先墊了一句話才說:


    「說到這個,我好像聽過他喜歡燉菜類。牛肉的。」


    §


    「所以要做燉牛肉囉?」


    「對!」


    獸人女服務生鎮守在煮得冒泡的大鍋前,挺起了稍微有點料的胸部。


    主廚在一旁爬上踏台,朝鍋內窺看,雙手抱胸沉吟起來。


    「對不起喔,大叔,還讓你特地教我。」


    「還好啦,要是你學會下廚,我也可以放心退休了。」


    「大叔,別說這種像是老人家在說的話啦。」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就像塗得很薄很薄的牛油一樣。」


    「請問怎解?」


    「都是硬撐著要攤長一點。」


    主廚說聲失禮,舀一勺濃湯到小碟子上,嚐了一口味道。


    「嗯,不壞。再多燉一會兒吧。」


    「好!」


    這下就贏得了了!


    獸人女服務生「耶」地歡唿,主廚瞥了她一眼,喃喃補了句:


    「不過,要給冒險者啊,好像有點……?」


    「咦?」


    這話一出口,獸人女服務生的動作就像結冰了似的定住。


    「哪裏不好吃嗎?」


    「不,我是不會這麽說。」


    應該說一開口就會停不下來。圃人主廚搔了搔自己的圓鼻子。


    「也罷,你自己想想。」


    「……可惡,我會讓你後悔給本小姐時間思考!」


    「好好好,你加油吧。」


    獸人女服務生半翻白眼瞪了輕輕搖手的上司一眼,順勢將視線轉向鍋內。


    雖然即使用力瞪了,也並非就能了解什麽……


    「哎呀,我才想說怎麽有這種聞起來就覺得很好吃的味道……」


    這時她聽見了兩個耳熟的嗓音與腳步聲。門鈴沒響,是從裏頭傳來的。


    獸人女服務生從廚房探頭看去,隻見兩名同僚笑咪咪地舉起了手。


    「是的我正在烹飪!今天的推薦菜單是燉牛肉!」


    「啊,燉菜很不錯耶。」


    「喔喔,燉牛肉啊!」


    她們是同僚——雖然嚴格說來,在公會工作的她們是官員,而自己隻是打雜的。


    但獸人女服務生對這種小地方不會放在心上,麵對櫃台小姐與監督官也不會退縮。


    「辛苦了。咦?你們兩位都是來吃午飯的?」


    朝窗外一瞥,太陽已經過了頂點,開始西斜。大概要算下午茶時間了吧。


    「已經晚了很多就是。」


    「這個時間才吃,感覺很虧呢。」


    「不可以這樣啦,身體會撐不住的。」


    ——覺得多吃一餐很虧卻還有這種身材?


    她的視線會在剎那間瞄向某個部位,想來也是無可厚非。


    而櫃台小姐一邊說著「就是啊,肚子都餓扁了」按住的腹部,也同樣令她怨恨。


    ——可得讓她吃胖點才行。


    「對了對了,那你們願意試吃看看嗎?晚上我打算端出去給冒險者。」


    「好的,如果可以,當然很樂意囉。」


    櫃台小姐笑咪咪地點頭,卻又補上一句「啊,可是——」,變得有些吞吞吐吐。


    「嗯?」獸人女服務生歪了歪頭,對方見狀後以為難的口氣提醒:


    「這個給冒險者吃,似乎稍微太……」


    「就是說呀,畢竟看起來有點血腥嘛。」


    「啊……」


    看到監督官連連點頭,才覺得原來如此,聽她們一說還真是這麽迴事。


    加了番茄的紅黑色湯汁、浮在上頭冒著泡的肉與菜。


    獸人女服務生正沉吟著,腰——附近的屁股——就被一隻小手拍了一記。


    「呀!?」


    「我說兩位小姐,別來妨礙我上課好不好?」


    不用說也知道是主廚。


    這個從旁探頭的中年男子,忿忿地拍打發福的肚子,露出嚴肅表情。


    「虧我本來想考驗考驗這小姑娘能否自己發現。」


    「哎呀,真對不起。」


    櫃台小姐嘻嘻一笑,說「那麽為了表達歉意」,指尖朝鍋子一指。


    「午餐,我們就在這裏吃了。」


    「當然好,盡管多吃點!隻吃燉菜就夠了嗎?」


    「好好好,那,我們還要麵包……還有紅茶,可以嗎?」


    「馬上來。」


    櫃台小姐與監督官加點了菜,圃人廚師氣勢十足地答應,用力重新綁好圍裙。


    「好啦,別發呆了,動起來動起來。」


    「嗚嗚嗚嗚,好的!」


    既然如此也沒辦法,已經做出來的飯菜,就該給想吃的人吃。


    獸人女服務生啪噠啪噠、跑來跑去地上菜,轉眼間夜晚已經來臨。


    當太陽完全下了山,就一如往常地開始有冒險者陸續聚集在酒館。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果然,她的盤算落空,燉牛肉的銷路不怎麽好——不知道問題是否出在「冒險之後」?不過一大早就吃燉牛肉也有點……


    「不,放到早餐菜單裏說不定行得通?」


    她正暗自盤算,就有一名冒險者大剌剌地走過來。


    酒館的顧客們視線一瞬間都望了過去,變得鴉雀無聲,隨即恢複喧囂。


    髒汙的皮甲,廉價的鐵盔。手上綁著一麵小圓盾,腰間佩著不長不短的劍。


    他從公會內穿過,走向戶外。對酒館看也不看一眼。


    ——別想跑!


    獸人女服務生啪噠啪噠地跑到他身前,伸直手指朝他一指。


    「先生,今天的推薦菜色是燉牛肉喔!」


    「是嗎。」


    「您要點什麽餐呢!?」


    「不。」哥布林殺手說了。「今天不用。」


    §


    「你不是說他喜歡燉牛肉嗎!」


    「這……我也隻是聽過有這麽迴事嘛。」


    到了夜半。


    微弱的油燈燈光下,少年學徒大肆享用盛在深盤中的燉牛肉。


    而這又讓獸人女服務生不痛快到了極點,噘起嘴瞪著他。


    「喔,馬鈴薯也切得很大塊。就是這樣才好。」


    「……我看你隻是自己想吃燉牛肉吧?」


    「沒這迴事喔?」


    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少年學徒隻是嘴角一揚。


    慢火熬煮的牛肉,嫩得幾乎用湯匙就能切斷。


    但又絕不是軟爛,嚼起來有著紮實的口感。


    每嚼一口都會滲出的油脂與濃湯,即使冷了依然美味。


    各種蔬菜也還是切大塊一點,比較對他的胃口。


    「所以,你在做什麽?」


    「嗯,我在收集研磨時磨出的碎屑。」


    獸人女服務生興味盎然地湊過來一看,少年學徒就一邊把盤子還給她,一邊迴答。


    鍛冶工坊的角落放著掃把與畚箕。她暗自覺得這樣的工作很適合他。


    「啊啊,磨菜刀之類的東西時也常有呢。」


    也有人視劍為切肉用的菜刀,這點少年學徒並不打算說出口。


    由於是轉動車輪狀的磨刀石來劇烈研磨,當然會冒出很多金屬粉末。


    而細心把這些粉末掃起來,也是學徒重要的工作。


    又或者是遇到緊急訂單,材料不足的情況下,有時也會拿出來用。


    ——其實我也想趕快做做看鍛冶的工作。


    學徒顧名思義還在見習,想當然鍛造武器最重要的部分,沒辦法拜托師傅交給自己進行。


    他心想,既然如此,就得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所以囉,我也不是不懂啦。


    萬一自己鍛造出武器——雖然還早得很——陳列在店裏,結果被人視若無睹的話?


    「——至少會想知道理由啊。」


    「說得對。我就是不服氣嘛,不服氣。服氣是很重要的吧?」


    「嗯……」學徒雙手抱胸沉吟,忽然靈光一閃,一拍手喊道:「啊,對了。」


    「啊,什麽?什麽?未來的鑄劍巨匠想到什麽了!?說給我聽!」


    獸人女服務生湊過來,頭發飄出一陣香氣。


    廚房烹飪的香氣。獸人特有的草原氣息。肥皂,以及除此之外的某種氣味。


    少年學徒吞了吞口水,趕緊搖動雙手:


    「隻、隻要去問就好了吧?找更清楚的人打聽。」


    「咦?廚房的大叔?」


    不是啦——學徒迴答:


    「就是牧場的人啊。」


    §


    「咦,什麽,燉菜?」


    「沒錯!」


    上午,公會後門的物資搬運口。


    牧牛妹嘿咻一聲放下木箱,對獸人女服務生連連眨眼。


    她唿出一口氣,擦去額頭的汗水,豐滿的胸部大幅度搖晃。


    獸人女服務生也自負自己的胸部有平均——不,是高於平均的水準,至少應該不算偏低,然而……


    ——果然還是差在牛奶嗎?


    她忍不住想到這種下流的念頭。


    櫃台小姐也還罷了,至少單就職場上的閑聊聽來,她是努力不懈地在維持身材。


    「可是,烹飪這種事,你應該比我高明多了吧?」


    牧牛妹一邊害臊,一邊不解地在胸前交握雙手。


    「像我都隻會做一些很家常的菜。」


    「問題不是廚藝好不好。」


    獸人女服務生以貓一般的輕巧身手,坐到了木桶上。


    尖筆在手中文件夾扣住的收據上飛快地滑動。


    付款事宜是由櫃台職員負責,但清點食材則是她的工作。


    「雖然每次都是這樣,但你不看裏麵裝什麽,沒關係嗎?」


    「用鼻子聞就知道,所以沒關係。」


    獸人女服務生得意地挺起胸膛,將連身圍裙擠得往上繃緊。


    但當然還是敵不過牧牛妹,所以她為了立刻轉換話題,輕輕搖了搖手掌。


    「迴到剛才的話,問題不在於廚藝好不好,是有人不吃讓我看不順眼。」


    「有這樣的冒險者喔?」


    「就是某個怪人。」


    「啊啊……」牧牛妹為難地笑了笑,搔了搔臉頰。「……他沒有惡意的。」


    「就是這樣才教人頭大吧。」


    「唔嗯——……」


    獸人女服務生的話,讓牧牛妹發出不解的沉吟。


    她以手臂用力抹去滲出的汗水,也就近挑了個木箱坐下。


    無意義地讓雙腳擺蕩了一會兒後,仔細盯著獸人女服務生的臉看。


    「就這樣?」


    換作是凡人(hume)之流聽見,多半會覺得她的聲調和平常沒什麽不同。


    但獸人女服務生就不一樣了。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聲調中的徵兆。


    她的語氣裏,帶有非常微小的顫抖。


    「什麽就這樣?」獸人女服務生假裝不放在心上,歪頭表示納悶。


    「咦?呃,你也知道嘛。」


    牧牛妹含糊其詞,視線胡亂飄動。她深唿吸一口氣:


    「……像是想做給喜歡的人吃——之類的?」


    「啊啊,沒有沒有,不可能。」


    獸人女服務生哈哈大笑,就像聽到離譜的笑話時那樣搖搖手掌。


    「除了顧客以外,我哪來什麽親手做菜的對象……」


    她的動作忽然僵住。


    ——還真有一個。


    她用有肉趾的手掌,遮住忍不住變得苦澀的臉,抱頭煩惱。


    確實有個無可否認、會親自為對方下廚的人。


    「……頂多就是送去給工坊的那小子吧。」


    「……」


    牧牛妹仔細盯著獸人女服務生的臉看。


    淡紅色的眼睛始終直視對方,就像刺上去了似的撇不開。


    即使獸人女服務生忍不住問了句:「怎、怎樣啦?」,牧牛妹仍好一陣子什麽話都不說。


    「……好吧。」


    又過了一會兒,當她十分乾脆地說出這句話時,獸人女服務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我就教你。有東西可以寫嗎?」


    「有啊。」獸人女服務生把文件翻過來固定住。


    她握住尖筆說聲「可以開始了」,牧牛妹便苦笑著說真拿她沒辦法。


    「呃,那麽,做法是……」


    牧牛妹開始默默念起食譜。


    所謂燉菜,本來是指「燉肉料理」,而非湯類。


    但她所描述的這種菜色,材料卻用到了大量的牛奶。


    隻是話說迴來,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感想……


    「意外的……不,比想像中普通耶?」


    「對。」牧牛妹笑著點點頭。「是道很普通的料理。」


    「應該說,就隻是一般的燉菜?」


    「是啊。」她仍然不改笑容。「一般的燉菜。」


    說意外也的確意外。


    她本來還以為更不一樣……以為用了某些特別的方法。


    獸人女服務生用尖筆的筆杆用力搔了搔太陽穴。


    「是像人家說代代相傳的『家的味道』那種菜嗎?」


    「啊哈哈哈,也對。說不定真是這樣。」


    牧牛妹輕快地笑了笑,嘿咻一聲跳下木箱。


    她拍拍手甩掉灰塵,挺起豐滿的胸部,大大伸了個懶腰。


    「雖然不是媽媽教我的。」


    早知道就該跟媽媽學一學。聽到這句小聲的自言自語,獸人女服務生歪了歪頭。


    「不然,是親戚?」


    「是隔壁鄰居。」


    牧牛妹仰望藍天,眯起了眼睛。風輕輕撫過她的一頭紅發。


    「隔壁的,大姊姊。」


    §


    「歡迎光臨!」


    「好,先來麥酒三杯,檸檬水兩杯!」


    「好的!」


    「還有,呃……就點蒸馬鈴薯泥拚盤好了。這個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剛入夜的酒館,獸人女服務生在冒險者們交相迴蕩的唿喊之間,啪噠啪噠地穿梭跑動。


    一如往常的熱鬧。一如往常的熟麵孔。這是多麽美妙。


    今天也是迴來就有好吃的飯菜跟酒。光靠這一點,大家就能繼續努力。


    「好的!大叔,我端上去囉!」


    「去吧去吧。可別放到涼了,也別跌倒啊!」


    那是圃人主廚的論調。


    朝廚房一瞥,隻見鍋子碰出聲響、平底鍋唿嘯,菜刀與食材在閃動。


    而主廚當然就身在這一切的中心。小小的身材滿場飛奔地施展廚藝。


    ——真虧他個子那麽小,卻這麽能幹。


    雖然每天都在看,不過真的百看不膩。


    獸人女服務生雙手接過廚房送出來的盤子,目光望向裏頭的深鍋。


    「那個要不要緊?有沒有滾到溢出來?」


    「喂喂,你這話是在對誰說?要知道從你五歲那時……」


    「我當然知道。隻是確定一下嘛!」


    她機靈地察覺訓話的跡象,翻動尾巴與裙襬,啪噠啪噠地跑走。


    獸人女服務生還是最喜歡這個時段。


    迎接歸來的冒險者,看到冒險者迴來後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當然也有冒險者不再迴來。她相信一定是出發到別的地方去了。


    冒險者在哪、發生過什麽樣的遭遇這種事,除非是極為有名的勇者,否則根本不會有人傳頌……


    「……嗚喵?」


    這時獸人女服務生的耳朵忽然一動。


    因為她的聽覺捕捉到一陣雜亂而大剌剌的腳步聲,正逐漸接近。


    廉價的鐵盔、髒汙的皮甲,手上綁著一麵小圓盾,腰間掛著一把簡陋的棍棒。


    哥布林殺手現身後,他的身影還是讓酒館內鴉雀無聲了一瞬間。


    「先生!?」


    「……櫃台要我到酒館露臉。」


    聽見獸人女服務生驚唿出聲,他微微歪了歪鐵盔。


    「怎麽。哥布林跑來嗎。」


    「啊,沒有!先生,請等一下!」


    「好。」


    獸人女服務生把這個微微點頭的怪人留在原地,啪噠啪噠地跑迴廚房。


    「喔、喔喔!?怎麽啦怎麽啦!?」


    「大叔,給我碟子,碟子!」


    「這你該去找剛才洗碗盤的家夥啊!」


    「那不就是我嗎!」


    她一邊嚷嚷,一邊從餐具櫥抽出一隻淺碟。


    輕輕把燉濃湯舀到碟子上後,趁還沒涼掉,啪噠啪噠地跑迴酒館內。


    「嚐嚐味道!」


    「……」


    哥布林殺手狐疑地看著獸人女服務生遞過來的小碟子。


    「燉菜嗎。」


    「對!」


    「我嚐。」


    「對!」


    「……是嗎。」


    他一副頗不情願的模樣接過碟子,靈活地從鐵盔縫隙間一口喝完。


    雖然獸人女服務生想看他脫掉鐵盔的期望落了空……


    但哥布林殺手略顯驚訝地「唔」了一聲。


    獸人女服務生的耳朵雖比不上森人,但不會漏聽這細微的變化。


    贏了。她露出壞心眼的慧黠微笑,以誇耀的語氣說:


    「怎麽樣,好吃吧?」


    「嗯。」哥布林殺手點點頭。「不壞。」


    「讚啦——!」


    她忍不住舉起握住的拳頭,發出勝利的歡唿。


    其他冒險者好奇地看過來,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


    「很好很好,成功咧!」


    獸人女服務生轉了一圈又一圈,帶得裙襬飛揚,開開心心地問起:


    「那麽,先生也吃過飯再走吧。就點燉濃湯如何?」


    「不。」哥布林殺手說了。「今天不用。」


    「為什麽!?」


    獸人女服務生錯愕地差點讓碟子脫手,手忙腳亂地重新拿好。哥布林殺手對她說:


    「我約了人。」


    這個迴答直白、平淡而無機質,冰冷,又低沉。


    但這句話讓獸人女服務生眨了眨眼睛,細細盯著他的鐵盔看。


    頭盔下一對紅色的眼睛直視前方,彷佛與另一雙淡紅色的眸子重合。


    ——啊。


    搞什麽,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怎麽。」


    哥布林殺手狐疑地歪了歪頭,看向表情突然放鬆下來的獸人女服務生。


    原來如此,這樣一看的確沒錯。


    「沒什麽,隻是在想先生你真的沒有惡意呢。」


    「是嗎。」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說道:「沒別的事?」


    獸人女服務生迴答:「應該沒有了吧」,他仍應了聲:「是嗎」才轉過身去。


    「那我走了。」


    「好的好的感謝招待感謝招待。」


    「不懂你的意思。」


    哥布林殺手搖搖頭,大剌剌地快步穿過酒館。


    「喔,哥布林殺手。你又老是在殺哥布林啦?」


    「幹麽不對付一些別的家夥?得像我這樣宰些大獵物才行啊,像我這樣。」


    「怎麽,今天一個人?平常跟你混在一起的神官小妹跟森人小妹都不在?」


    他一邊對四周拋來的寒暄做出「嗯」或「是嗎」之類的迴答,一邊推開門。


    接著將門上的鈴鐺帶得喀啷作響,身影消失在夜晚的街景之中。


    不,這麽說並不貼切。


    他是要迴去。結束冒險,迴家去。


    「先生也真是的,既然這樣,早點說清楚不就得了?」


    獸人女服務生卻不提是自己擅自燃起競爭意識,哈哈大笑。


    隨後喊了聲:「好!」用長了肉趾的雙手在臉頰上用力一拍。


    她吆喝一聲,轉換心情,伸手到腰後重新係緊圍裙,上工了上工了。


    「今天的推薦菜色,是本小姐使出渾身解數的燉濃湯!要吃的有誰!」


    有人舉手,有人出聲。接連有人點菜,獸人女服務生笑著迴答「好的!」寫在紙上。


    但她一開始忍不住選了相當大的深鍋來裝燉菜。


    因為量實在太多,沒有什麽搞不好,肯定會賣剩。


    到時候——……


    「隻要塞給那小子就好啦!」


    飯菜這種東西,隻要照喜歡的方式做,用喜歡的方式、和喜歡的人一起吃,那便足矣。


    獸人女服務生心情大好,啪噠啪噠地跑向酒館的喧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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