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原本以為那隻存在於故事裏。


    石漱棗上大學後,才第一次知道「名門子弟」這種人是真實存在的。


    他的名字叫烏丸花穎。


    烏丸花穎和石漱在開學前的新生說明會裏同一組,也同樣隸屬美術史係,在學校碰麵時兩人會一起行動,但他並不是很清楚關於烏丸家的事。


    無論花穎是哪裏的什麽人,隻要他實際存在就是個單純的現實。連武士梳著發髻,腰上插著刀在街頭昂首闊步這般宛如童話的世界,也不過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就算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隻要存在於現實就是現實。腦袋硬梆梆的石漱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感想。


    石漱跟花穎在一起的時候很放鬆,如果對方也這樣覺得就好了。


    在石漱剛通過的校門前,一輛車閃了幾下方向燈後停下來。一名中年男子從駕駛座下車繞到人行道那頭打開後車門。


    打亮得猶如新鞋般的皮鞋踩在人行道上。


    「請慢走。」


    「嗯。」


    皮鞋的主人從司機手中收下波士頓包,在恭敬的行禮目送下穿過校門。


    「石漱,早安。」


    「喔——」


    他就是烏丸花穎。


    身高和石漱差不多,體型大概比自己稍微纖細些吧。長袖襯衫和棉褲搭配的外貌十分融入校內的風景,但帶著淡淡顏色的眼鏡是其他學生身上不太常見的東西。


    根據石漱聽到的說法,花穎可以敏感地捕捉到顏色的差異,會因此而暈眩。


    「那麽淺的顏色能有什麽用嗎?」


    看到花穎瞪大眼睛的樣子後,石漱才發現這是個不禮貌的問題。


    心裏想的事隻有說還是不說兩種選擇,缺少委婉和曖昧的體貼是石漱笨拙的地方。


    「抱歉。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懂你說顏色可以看得很清楚的感覺。」


    即使換一種說法也幫不了多少忙。


    花穎先將視線放在中庭裏展開卡巴迪競賽的學生身上後,看到了前方的拱廊,從眾多貼在內側布告欄上的宣傳單上垂下視線。


    「我第一次到國外的時候,最驚訝的是他們的街道和房間都很暗。」


    「很暗?」


    「嗯。」


    石漱不曾注意過房間的明暗,但這麽一說的話,他記得畢業旅行去德國時,飯店房間都是采用間接照明。


    穿過拱廊,日光通過樹蔭照射下來,花穎抬起頭說:


    「有人告訴我,由於歐美人對明暗的感受度很高,所以即使我覺得很暗,但在他們眼裏並不會感到光線不足。鳳——照我家執事的說法,歐美人似乎對亮度很敏感,但比較難辨識顏色的樣子。」


    執事這個單字擦過石漱的記憶,但因為跟現在的談話內容無關,所以他決定先忽略。


    「日本人則是相反,對明暗遲鈍,對色彩的感受度則很高。」


    (啊,懂了。)


    花穎的話讓石漱的理解跟了上來,知道他想表達的東西了。


    「所以我想,我看顏色的方式,大概就像日本人看到歐美人創造出那些色彩極度繽紛的街景和食物時驚訝的感覺吧。」


    「這樣的話就能想像了。」


    石漱漸漸理解,感覺像肚子裏的東西都消化掉般渾身舒暢。


    他也順便明白了恐怖遊戲開頭會出現亮度設置的理由了。石漱以前不知道每個人對明暗的感受程度不同,還以為那是為了讓膽小的人用比較亮的畫麵玩遊戲才有的設置。


    「幹嘛?」


    石漱發現花穎笑眯眯的樣子,冷冷地問。


    花穎放慢爬上校舍石階的步伐說:


    「我很高興你問我。因為有很多人會避開這件事,好像那是不能觸碰的話題一樣。」


    花穎很坦率。


    無論是表情、感情還是想法。他比石漱大一歲,盡管進來美大前已經從別的大學畢業了,卻會露出孩子般的表情。


    (這家夥繼承家業沒問題吧?)


    石漱感到一絲不安。花穎這個樣子,不會兩三下就被詐欺師騙倒、搶走財產而流落街頭嗎?


    「石漱,你星期一第一堂沒排課嗎?」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九點到學校,空堂。」


    「該說你……很幹脆嗎?」


    花穎彎著眉毛笑道。不過,在進入校舍一樓大廳時,他卻意外地換了一種表情。在石漱看來,花穎眼神的溫度降了半度。


    「早安,花穎。」


    向花穎搭話的是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很遺憾,石漱還差了幾公分,感覺人類隻要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就會瞬間增加壓迫感。


    (我好像在哪看過這個人……)


    「還有石漱。」


    「喔。」


    總之,石漱先迴答再來思考。


    對方不是美術史係的學生,以教授或講師而言又太年輕。


    「你們在新生說明會見過了吧?澤鷹學長,他是主修日本畫的研究生,在入學前也陪我準備考試。」


    「啊啊。」


    難得人家花穎用石漱好像知道的樣子告訴他,他卻不小心發出了現在才想起來的聲音。就是因為這樣,石漱才會說自己是隻有兩種選擇的人。


    澤鷹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確認手表後拉迴袖子問:


    「花穎,上課前可以稍微跟你談談嗎?」


    「好。」


    「那我先——」


    話還沒說完,石漱便因為冷不防的一股恐懼而停下腳步。


    (怎麽迴事?)


    是石漱自己多心吧?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廳裏沒有任何威脅石漱的東西,從格子窗照射進來的早晨陽光十分柔和,空間裏洋溢著熟睡般的靜謐。


    「留下來聽也沒關係喔,因為這是校內也在傳的八卦。」


    「八卦嗎?」


    花穎探詢地看向石漱,但石漱跟八卦一類的東西並不熟,隻能左右搖搖腦袋。


    澤鷹接收兩人的視線,溫柔地微笑說:


    「是關於捐贈給這所學校、受到詛咒的畫的事。」


    不寒而栗。


    一股寒氣立刻竄上石漱的骨髓,這次真的不是用多心就能打發過去了。


    2


    隨著談話進行,石漱明白了花穎眼瞳的溫度為什麽會下降了。


    雖然澤鷹喊「花穎」的方式像是麵對上位者一樣,但花穎對澤鷹也是采取敬畏的態度。


    「是像busby’s stoop chair,『死者之椅』那樣的東西嗎?」


    石漱分不出來那是對家教的敬意還是身為名門子弟的威嚴,但可以確定花穎想表現出堅定的態度。


    「廣義而言是可以相提並論。」


    「狹義而言呢?」


    「有問題的那幅畫的傳聞可以說比較溫和吧。」


    「光是有『詛咒』就很不溫和了吧……」


    花穎的笑容黯淡,話尾含糊。


    澤鷹的表情則是毫無陰霾。


    「那幅畫的作者是一名加拿大畫家,遺憾的是,不論是作品還是畫家本人都沒沒無名,畫家沒名氣的原因很明顯,因為沒有畫商願意經手他的畫。」


    「意思是沒有進入市場就無法獲得評價嗎?」


    「沒錯。他的作品在畫商之間被稱作『驢子耳朵』。」


    「不能說實話?」


    澤鷹伸出食指指向天空代替迴答。


    「他的畫會為觀者帶來貧窮與沒落。」


    「!」


    石漱和花穎在同一時間倒抽一口氣。


    「畫商對畫家敬而遠之,不知情買下畫的人也都家道中落。人們在經濟上出問題後最先放棄的就是藝術品。那幅畫輾轉來到了這所大學,但學生就算看到也沒有什麽財產好失去——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難道說……是因為我進來……」


    「前任畫主似乎處於如果讓烏丸家沒落會很為難的立場吧。」


    石漱知道這是澤鷹間接的先發製人,這句話表示出關於畫主他所能說的最大極限,澤鷹畫下一條界線,讓花穎不要再繼續追問。


    「對方慌慌張張地聯係校長,拜托學校把畫收到倉庫裏,但他害怕觸怒烏丸家而不願具名這點不太好。從校長的角度來看,突然來了通電話說畫受到詛咒,都會想報警了吧?」


    「咦?校長報警了嗎?」


    「在場的學生課職員勸阻他了。不過因為這樣事情也鬧了開來,連學生之間都知道了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的畫。」


    聽完澤鷹的話後,花穎用一拍的沉默思索。


    「我知道了,隻要我不看那幅畫就可以了吧?」


    「你能這麽做真是幫了大忙。」


    「謝謝你幫忙傳話。」


    「咦?我有說我是來幫忙傳話的嗎?」


    「我認為校方應該比學長更害怕我們家敗落。」


    「因為對我而言,即使身無分文,你還是你啊。對吧,石漱?」


    聽見澤鷹的試探,石漱一時間答不上話。


    並不是他對家道中落的花穎沒興趣,而是自從聽到澤鷹和花穎的對話後,石漱一直在想一件事。


    「澤鷹學長,詛咒的畫是真的嗎?」


    石漱忽略前後言,直接將腦袋裏想的東西說出來。


    花穎吃了一驚,澤鷹的笑容有一瞬間也淡了許多,但馬上便迴答:


    「那幅畫不是贗品喔。」


    話題被岔開了,真畫假畫都無所謂。


    「那幅畫真的有詛咒嗎?」


    石漱不肯罷休地問。澤鷹像在打量石漱問題的意圖似地花了些時間,緩緩開口。


    然而,澤鷹並沒有發出聲音。


    「?」


    澤鷹宛如被某樣東西牽引般抬起頭,完全從石漱身上轉移了注意力,他遙望的方向是通往二樓的階梯。


    花穎似乎也注意到異常了。石漱聽到了慌慌張張的腳步聲。


    腳步聲的主人在剛下樓的瞬間有些迷惘,但一看到澤鷹後便一直線朝大廳奔來。


    「澤鷹,出大事了。」


    身材嬌小的男人甩動一頭白發,露出頭皮連珠炮似地說道。


    「田之上副教授,怎麽了?」


    「畫……掛在北走廊上的畫被偷了。」


    「北走廊的畫……」


    「校長說要拿下來,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見了。」


    對校長這個詞反應過度的不隻有石漱。


    花穎看向澤鷹。


    「是『驢子耳朵』。」


    澤鷹的聲音宛如在深淵中迴響。


    「小偷或許還在附近。」


    「拿著畫的話應該很醒目。」


    石漱和花穎交談後,馬上將隻放了課本的托特包丟到長椅上。副教授急急忙忙地向跑出去的兩人喊道:


    「如果小偷沒來這邊的話,就是去直通北走廊的後庭了。」


    「謝謝教授。」


    石漱把向副教授道謝的事交給花穎,一步也沒停地奔向後庭。


    後庭位於校園內最北方,在工房大樓和圖書館之間,與學生用來創作和運動的前庭有著決定性差異的地方在於它的安靜。種在後庭的樹林還很纖細,雜木林的另一頭是圖書館靜靜佇立的身影。


    石漱在雜木林的入口看到一名男學生,叫住對方:


    「剛剛有沒有拿著一大包東西的人過來這裏?」


    男學生不可思議地歪著腦袋說:


    「一大包東西?如果你說的是穿白袍的人的話,那個人往圖書館的方向過去了。是短頭發個子矮矮的人嗎?」


    「謝謝。」


    石漱邊道謝邊奔出腳步。


    石漱在通過雜木林的小徑上狂奔到一半時,前方傳來了女生的尖叫聲。石漱揮動手臂,加快速度彎進圖書館的轉角,朝聲音的出處而去。


    「你沒事吧?」


    出聲詢問的人不是石漱。


    一名女學生倒在圖書館大樓後,一名男學生從圖書館後門跑了出來正打算幫忙。


    「我被從後麵跑過來的人撞倒了。」


    「那家夥往哪裏跑了?」


    石漱一靠近,才剛撐起上半身的女生一臉驚訝,嘴巴無聲地開開合合後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說:


    「因為我跌倒了所以不太確定……大概是,那邊。」


    女學生指向圖書館背麵。那裏是隔壁幼稚園的戶外遊戲場。


    石漱攀住分隔校地的圍籬,環顧四周。然而,遊樂場裏別說是小偷了,連小朋友的蹤影都看不到。


    「石漱,你跑好快喔。」


    花穎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讓他逃走了。」


    小偷和受詛咒的畫一起消失了。


    3


    「來樂的學生超過一千五百人,日本的人口大約一億三千萬人,國內一個月的平均案件數大約有十六萬起,校園內則是一個月兩起,照這個統計來看,發生案件也不奇怪。」


    工藝係的副教授嗣浪,將令人不安的數字和茶杯並列,從鐵壺中注入焙茶。


    「雖然並不是我們學校的治安特別差,但對你們來說是一場災難呢。」


    「謝謝教授。」


    「謝謝。」


    石漱點頭收下茶杯,一口氣灌下焙茶。好久沒有盡全力奔跑了,喉嚨好渴。


    「把這件事想成是原畫主采取的強硬手段,不會比較合理嗎?」


    插嘴的是身穿水手服的少女。


    印象中她好像叫綾瀨,是經常泡在嗣浪研究室裏的正牌女高中生。


    跟好像一起床就來上班的嗣浪呈對比,綾瀨的外型簡直就是整潔的化身。宛如下水前的麵線般筆直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瀏海下,綾瀨蹙起眉頭。


    嗣浪在桌上擺好木製的隔熱墊,放下鐵壺。


    「把事情當作這樣不去報案,含糊收場比較和平吧。」


    「不去追究小偷嗎?」


    「大概會這樣吧。」


    「大人都這樣。」


    「是啊。」


    「……」


    他們在說什麽?研究室在石漱偷覷自己五髒廟的時間裏變得無聲。誰都不說話的話,感覺肚子就要叫了。


    「老師,可以在這裏吃飯嗎?」


    「嗯?」


    「請問可以在這裏吃飯嗎?」


    石漱想到要說敬語,把話重新說了一遍,嗣浪的反應卻很遲鈍。


    「啊——嗯,可以啊。」


    「謝啦。」


    「你現在是在打斷別人的對話嗎?」


    遭到綾瀨指責後,石漱才掌握到自己拖住了嗣浪的迴答。


    「抱歉,我剛剛沒在聽。」


    「這種距離下?聽得到吧?會聽到吧?」


    「聽到什麽?」


    盡管石漱嚐試詢問,但似乎太遲了。綾瀨的眼角和眉毛越來越緊,石漱的補救別說是杯水車薪了,根本是火上加油。


    眼看著無計可施,石漱便早早放棄。不過,原來花穎平常對石漱無意識立起的「關心程度差別」之牆有很高的抵抗力。


    「綾瀨也一起吃怎麽樣?我們家的廚師愛操心,總是會多帶。不介意的話,老師也請嚐嚐。」


    「連花穎學長都這樣。」


    「今天是什麽?」


    石漱在一旁問道。花穎從黑色波士頓包中拿出餐墊鋪好,打開三層日式便當盒。


    「蔬菜三明治、番茄雞肉派……這個和鹹派擺在一起所以應該是鮭魚閃電泡芙吧。另外還有起司塔和蜜漬草莓。」


    「哦,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


    嗣浪將椅子拉近,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


    女生的客套和場麵話對石漱來說實在麻煩透頂。


    「開動了。」


    石漱倒過飯團店的袋子,朝三顆飯團和日式炸雞雙手合十。


    綾瀨不滿地歎息,在空位上坐了下來。


    「偷別人的東西竟然還無罪。」


    「無罪?」


    石漱一反問,就遭到綾瀨刺人的瞪視。


    「我剛剛就這樣說了。」


    所以花穎他們剛才才沉默無語嗎?石漱理解後,從便當盒中抓起一塊黃色食物。雖說自己的餐點自己準備,但他有時候會承花穎與家人的一番美意,讓他請個一、兩頓。


    「石漱,你問的人說那個人是男生對吧?」


    「穿白袍、短頭發,拿著裝在畫框裏的畫翻過圍籬的話,應該是男的吧?啊,這個煎蛋好好吃。」


    「是鹹派。」


    綾瀨好斤斤計較。她在花穎的邀請下,不情不願地拿了塊閃電泡芙,咬一口後,不開心似乎緩和了一些。美味的食物真是太偉大了。


    「畢竟是聽說那是受詛咒的畫之後馬上發生的事。老實說,校方應該覺得就算對方還迴來也很傷腦筋吧?」


    嗣浪也像是好吃到說不出話來似地,把三明治塞進空蕩蕩的嘴巴裏。石漱咬著新鮮的鹹派,發出清脆好聽的卡滋卡滋聲。


    就不想把畫擺在學校裏這點,被害者和小偷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


    「老師,詛咒的畫到底是什麽?是像圓山應舉還是月岡芳年那樣的幽靈圖嗎?」


    或許現在問這些為時已晚了吧。聽見石漱詢問了根本的問題後,嗣浪像是在尋找切入點般稍停了一下,咽下三明治和焙茶。


    「石漱,你覺得有詛咒這件事嗎?」


    「對於沒有科學根據又會對人體產生影響的畫,我無法理解。」


    「是啊。」


    嗣浪雙手抱胸又思索了一下。


    「我認為,繪畫在『創作』和『看見』這兩件事裏就結束了。」


    「不需要解說嗎?」


    「因為有可能會被人這樣解讀,所以我不敢大大方方這樣講就是了。」


    聽出嗣浪以軟弱的表情在笑,綾瀨和花穎迴過頭。嗣浪依序看了兩人後,推了推黑框眼鏡。


    「分析畫家的企圖、推理其宗教觀和時代背景,聽見畫家的生平後深受感動……這些毋庸置疑都是欣賞繪畫的方法,因為有些發現是要加深造詣才能得到。這種情況下,打動人心的,究竟是『畫』還是『信息』呢?」


    嗣浪的問題在石漱的腦袋裏激起小小的火花,有如未知的生物入侵一樣。他的眼球深處閃爍不定,催促著腦神經。


    看見花穎和綾瀨也陷入思考後,嗣浪分別為四隻茶杯注入焙茶,舒緩緊繃的空氣。


    「在近代科學中,人類看見作品時體內產生的感覺是無法和他人共享的。因為觀者有自己的感受、知識、迴憶、內心傷痛。隻有同儕壓力或是專製統治才有可能製造出通用於所有人的標準答案。」


    「意思是就算感受到的內容偏離畫家的企圖也沒關係嗎?」


    「是啊。」


    由於嗣浪迴答得太過幹脆,反而讓提出問題的綾瀨退縮了一下。


    嗣浪將沉重的鐵壺放迴隔熱墊上,不平的木片軟軟地彎曲翹起。


    「繪畫在『創作』和『看見』兩件事中結束。也就是說,欣賞畫的人是最後一筆。無論是曠世巨作也好,拙劣的作品也罷,觀者隻要用自己喜歡的形式完成就好。我認為這才是『標準答案』。」


    「我以為是學校要告訴我們答案。像是一般論、通論等等的。」


    「如果說出一個標準答案就能結束的話應該會很輕鬆吧。因為要幫助大家找到屬於各自的正確解答,所以學藝員很辛苦喔。」


    嗣浪迴答綾瀨後,笑著鼓勵石漱和花穎。


    學藝員是美術史係也可以選擇的出路之一。嗣浪似乎把石漱當成從一年級開始就在煩惱將來的認真學生了。


    雖然不是不擔心將來,但石漱現在思考的是對過去的清算。


    「那,畫上的詛咒也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嗎?以食物來說的話,評價就是喜好,詛咒就是過敏……之類的。」


    石漱下意識看向日式便當盒裏的醃漬蔬菜。雖然沒有過敏,但石漱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喜歡醃漬蔬菜這種調理方式。


    「很有趣的比喻呢。」


    嗣浪佩服地點點頭,細心的花穎則是若無其事地吃著醃漬蔬菜。


    「繪畫有讓觀者不安或是產生愉悅心情的力量,等於最後仰賴的是處理所有外界刺激的大腦結構。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說繪畫帶給人體影響是有科學根據的。另一方麵,由於每個人的大腦都不同,在科學上是不可能會有所有人身上都出現相同效果這種事的。」


    「是。」


    「所以,看了畫的人全都家道中落,怎麽說呢……」


    嗣浪的焦點在眼鏡後散了開來,有如破片雲般的話語融入沉默中消失。


    「意思是詛咒是存在的嗎?」


    想快點知道答案的石漱與等得不耐煩的綾瀨同時發問。嗣浪搔搔鼻尖,轉動黑眼珠看著兩人。


    「那是無法用科學解釋的事。」


    「我想看。」


    石漱做出結論,兩口內吃完了最後的芥菜飯團。


    在場三人一臉困惑地看著自己,應該是他說得不夠清楚吧。


    「我想看受詛咒的畫。」


    「石漱?」


    「我吃飽了。」


    石漱將焙茶一飲而盡,咕嚕一聲,雙手合十。


    第二堂課在與宣稱校方要調查問案的嗣浪午餐中沒了,這時候,第三堂課應該也可以自動停課吧?石漱決定可以。


    由於還是下課時間,石漱一走出嗣浪的研究室便聽到校園大樓裏迴蕩著各式各樣的聲響。背後的門再度打開,花穎和綾瀨追了上來。


    「石漱,你要去哪裏?」


    「思考尋找畫的方法。」


    「為什麽?」


    「因為如果學校不報案的話,警察就不會去找。」


    「呃,我問的方式不好。等一下喔,嗯……」


    花穎花了些時間思索替換的語詞,但最後說出口的卻是非常直接的一句話:


    「你想家道中落嗎?」


    很坦率。


    「花穎學長,你想出來的結論是這個嗎?」


    「我想正確傳達問題,削掉多餘的部分後沒剩多少下來。」


    「你是傳達出去了啦。」


    被綾瀨拉開距離的花穎十分滑稽,石漱露出了笑臉。


    「或許這樣做比較能無憂無慮地活著。」


    對麵的兩人忘了眨眼。


    「這是什麽意思?」


    石漱沒有迴答綾瀨的問題。


    他知道花穎低頭陷入了迷惘。盡管任性又倔強,卻不會將自己的標準答案強行套在他人身上。


    「那就這樣囉。」


    「等一下。」


    花穎追到石漱前方迴過頭,擋在他麵前。


    石漱懶得甩開花穎。話雖這麽說,但要他交織體貼與詭辯,溫柔地說服花穎放棄這種事石漱就算費盡心血也辦不到。


    『隻有石漱,我不想聽你這樣說。』


    停留在記憶中的他,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描繪著絕望,像是發現對麵的人是另一種生物一樣,困惑的表情中感覺隻有眼睛恢複了理智,漸漸清醒。


    現實中的花穎也藏不住他的不解,他對上石漱的眼睛後出現一瞬的膽怯,接著又斬斷迷惘抬起視線。


    「我們去搜集小偷的目擊證詞吧。」


    石漱還以為花穎會對自己說一番大道理。


    「花穎學長,你不阻止他嗎?警察不會出麵喔。」


    「嗯,警察雖然不會出麵,但如果是和我們家有關係的人在推動這件事的話,我會讓他們采取行動。」


    花穎說得淡然,綾瀨也無法反駁。


    石漱是不知道會讓別人害怕沒落的家族有多了不起,但如果能得到協助的話實在感激不盡。


    「澤鷹學長好像知道那幅畫原本的主人是誰,到這邊為止是我們也可以追蹤到的情報。因為沒辦法像無頭蒼蠅一樣地懷疑,所以我想先鎖定正犯的特征,有個頭緒。」


    「這很有幫助。」


    「嗯。」


    花穎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但又點點頭自己將話吞了下去。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你也想家道中落嗎?」


    「並不是!」


    綾瀨氣衝衝地走向石漱與花穎,瞪著兩人。她氣勢洶洶地開口,但在前一秒又彎下唇,用顯而易見的刻意口吻說著借口圓場。


    「我和別人分開的時候,總是會想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麵了。腦海中會自動配旁白說:『這就是他最後的身影。』」


    以掩飾而言綾瀨這招實在是太遜了。


    「綾瀨,你不會覺得不吉利嗎?」


    「不吉利是她的興趣吧。」


    「不要管我!」


    石漱希望綾瀨可以講清楚到底是希望人家不要丟下她離開,還是別管她走掉。他一透出不悅,綾瀨便像模仿般也臭著一張臉撇過頭。


    「現在這種分別分式,感覺如果以後發生什麽事的話,我會後悔就這樣看著你們離開的,所以才要跟你們一起去。」


    「發生什麽事……」


    這樣一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烏丸,你不要大意去看畫喔。你們家有問題的話是會出人命的吧?」


    「唔,我會小心的。」


    花穎拱起肩膀戰戰兢兢地迴答。


    「先去圖書館。」


    石漱向兩人預告,走下被水彩畫裱板堵住一半通路的階梯。


    4


    圖書館在來樂美術大學的校舍中屬於近代建築。


    據說,館內藏書有許多現在已經買不到的美術書籍和攝影集,並配有能夠萬全管理的設備。


    「這是小偷最後被目擊到的地方吧?」


    花穎停下腳步,仰望頭頂上伸展的枝葉。


    他們現在位於圖書館門口對角線位置的大樓背麵。


    女學生倒下的地方位於圖書館和蓋在一旁的廢材倉庫之間,兩者距離約兩公尺。隔開圖書館和遊戲場的圍籬雖然沿線種著灌木叢,但由於三棟建築物的外觀都十分重視機能,彼此的融合度非常低,散發一種迫不得已才靠在一起的氛圍。


    圖書館背側是峭壁般的平麵,二樓沒有窗戶,一樓則是兩扇長型和後門並列的小窗。門上除了有鑰匙孔外還有電子鎖的操作板,由於窗戶是霧玻璃,無法看到館內。


    「大聲叫就可以了嗎?」


    石漱仰望圖書館吸了一口氣後問道。綾瀨從背後抓住他的t恤製止道:


    「石漱學長是憑哪一點覺得這樣可以的?」


    「那個人說他是聽到尖叫聲才出來看看情況的。」


    「你的感受是多粗糙啊。」


    綾瀨一臉受不了地歎息,迴頭向花穎求助。


    雙手手掌立在嘴邊,一副剛剛就要大聲唿喊的花穎,左右兩隻手關門般地重疊,複上嘴巴。


    「花穎學長!」


    「是!」


    又不是遮掩惡作劇的小孩。看著從綾瀨手下被拉迴來的花穎突然恭敬的語氣,石漱肚子一緊,失笑出聲。


    看過去,綾瀨臉頰的肌肉也背叛了嚴肅的眉毛,緩緩抽動。


    「咦,怎麽了?」


    「剛剛是你不對。」


    「哪裏不對?」


    花穎表達不滿後,綾瀨像想起來似地眯緊眼眸。


    「石漱學長也是,不行就是不行喔?圖書館旁不可以喧嘩。」


    「你的聲音最大。」


    頻率高的聲音傳得更遠。


    綾瀨紅著臉閉起嘴巴。


    說也奇怪,仿佛在等全部的人安靜下來的時間點一樣,圖書館的後門就在這個時候打開,一名男學生探出頭說:


    「那個……又發生什麽事了嗎?」


    石漱盯著對方的臉,接著,移動到門口近距離再確認一次。


    「你是早上也在這邊的人對吧?」


    「什麽?我叫田之上,大三。」


    「田之上學長。」


    大概是因為知道石漱比自己小的關係吧,石漱一這麽稱唿,田之上緊張的表情便淡了一些。相反的,石漱聽到對方的名字後在意起另外一件事。


    「什麽事?」


    「你的姓……很特別。」


    「繪畫係的田之上是我父親,他拜托我,要我來打工幫忙換書架。」


    明白了。這麽一說,他眼睛的間距和上揚的嘴角有那位教授的影子。


    「關於那幅畫,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石漱單刀直入地提問。田之上雖然表現出懷疑,但不到戒備的程度。


    「那是校方的管理也有不對吧?放在誰都能接觸到的走廊上。雖然學校到處都是這樣,畫會被偷也是沒辦法的事。」


    「小偷是什麽樣的人呢?跟我們說一下對方的背影或是服裝都好。」


    「我聽到尖叫聲出來時有個女生跌倒了,之後來的人就是你。」


    「那就是跟我看到的狀況一樣囉?」


    石漱迴憶早上的事而皺眉的樣子似乎遭到誤解,田之上慌慌張張地補了一句話:


    「你們要不要問問看那個女生?畢竟是撞到小偷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大幾嗎?」


    「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看過她練唱的樣子,所以猜她或許是阿卡貝拉社的。他們每天都會聚在中庭那邊喔。」


    意外聽到了有用的情報。石漱鬆開眉頭後,田之上也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


    「我去看看,謝謝學長。」


    「不會不會。」


    田之上搖搖頭,也向花穎和綾瀨點頭致意後,迴到了圖書館。


    中庭裏有好幾群人來迴奔走創作作品,打扮也形形色色,因此即使有水手服摻雜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天氣真好——」


    石漱仰望藍天,花穎也一起抬頭。


    「感覺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對吧?」


    石漱喜歡寬闊的地方,沒有人的話更好。


    他知道視野中隻有藍天和紅色地麵筆直展開的景色。


    「阿卡貝拉社的話,是那群人嗎?」


    石漱看向綾瀨所指的方向,幾名學生正圍著樂譜說笑。


    麵對女生集團,就算是石漱步伐還是出現了遲疑。如果已經知道對方是誰的話還可以出聲搭個話,但他不知道那位目擊者的名字,也記不太清楚對方的長相。


    「石漱,是哪一個?」


    「印象中衣服是深藍色的。」


    「是那個人嗎?」


    花穎移開眼鏡確認衣服的顏色,綾瀨則是相反地後退了半步。


    「幹嘛啦?」


    「我對一群一群的女生有心理創傷,會抬不起頭之類的。」


    「啊?」


    「是我過去的錯誤。」


    綾瀨皺著臉龐,露出一副苦瓜臉跑到石漱背後,仿佛留在這裏已經耗盡她全身力氣一樣。


    「我去。」


    花穎大概是看不下去躲起來的綾瀨,還有被當成屏障的石漱了吧。


    他站在那名女生身後想出聲喊對方,失敗了兩次。另一名女生看見後,指著深藍色衣服女生的背後說:


    「桃李,後麵。」


    女生迴頭,長發像杉樹一樣散開。


    花穎和她對上視線,點頭致意後壓低聲音說:


    「我認識那幅畫的捐贈者。」


    「!」


    旁邊的學生似乎沒有聽清楚花穎的聲音,隻有桃李吃了一驚的模樣。


    「畫被偷走,也給在場的你添了麻煩,實在非常抱歉。」


    花穎一絲不茍地行禮,幾名訝異的學生眼裏的色彩轉為好奇。處在注視漩渦中,花穎絲毫不為所動。


    「我來是想看看能不能多少打聽到小偷是什麽樣的人。」


    「那個,大家都在看……我們到那邊講吧。」


    桃李將樂譜交給友人,拉住花穎的手臂。她催促著不疾不徐以眼神向其他學生行禮的花穎,將對話的地方改到中庭東南角的洗手台。


    設有三個水龍頭的洗手台十分老舊。石頭打造的台麵沾附著顏料,邊緣到處東缺一塊西缺一塊,其中一個水龍頭失去了把手,滴滴答答,毫無規律地落下水滴。


    「我可以叫你桃李學姐嗎?」


    「……你是?」


    「我是美術史係一年級的烏丸花穎,這是我的朋友石漱和綾瀨。」


    花穎自我介紹,不給桃李有多想的機會直接進入正題:


    「桃李學姐那時候是要去圖書館嗎?」


    桃李輕輕搖頭,用橘色的指甲將頭發撥到耳後。


    「我早上在廢材倉庫。」


    「在圖書館旁邊對吧?」


    「嗯,我去丟練習用的木材。」


    創作作品會用到各式各樣的素材,出現各式各樣的垃圾。


    石漱和花穎隸屬的美術史係用垃圾桶就夠了,但平常校園內四處可見其他係的學生搬運廢材的身影。不這麽做的話,走廊和樓梯就會被垃圾占據。


    「因為我第二堂課是實習,所以提早來學校搬廢材,大概在倉庫裏待了十分鍾吧。出來後我看著遊戲場,對方就從背後撞了過來。」


    「遊戲場嗎?」


    「我喜歡小孩子,想看他們今天有沒有出來……」


    桃李難為情地低下頭,左右指尖互碰。


    「撞到你的是怎樣的人?」


    「我當時跌倒撲在地上,抬頭後隻看到對方好像穿著牛仔褲的腳和白袍的樣子。不過……」


    桃李拉下淺黃色針織衫的肩膀處,背對他們。石漱張口,在最後一秒鍾忍住了聲音。


    桃李從深藍色洋裝伸出的上臂印了一長條瘀青。


    「即使撞到人應該也不會這樣吧?」


    「是畫框還是裝畫的盒子撞的嗎?」


    「感覺好痛……」


    聽見石漱和綾瀨的喃喃自語,桃李微笑說:


    「如果能找到小偷就好了呢。」


    「我想應該找不到。」


    就算知道小偷是誰,花穎也不打算公諸於世吧。事情在與花穎毫不相幹的地方開始和結束,在各方麵來說是最平穩的收場。


    然而,對這件事的內幕毫不知情的桃李無法再繼續接話。


    「希望沒有冒昧,手臂的治療費用請交給我們家。」


    花穎將桃李的針織衫拉迴肩膀。


    迴到原點的棋子雖然是絕望的象征,但在原點動彈不得的狀況也十分痛苦。


    「在樹林入口看到小偷的人說了什麽?」


    「說對方穿白袍、短頭發的樣子。」


    「現階段這是最詳細的情報了吧?」


    花穎一臉為難地盯著北走廊盡頭的牆壁。


    這是原本掛著詛咒畫的地方。分別漆成兩種顏色的牆壁上,隻剩下大概是掛畫框的吊鉤。


    如果學校是美術館的話,這裏絕對稱不上是待遇良好的位置。


    北走廊上成排的教室現在並沒有用在教學上。這裏過去曾是素描教室,雖然與模特兒換衣服的準備室相連,但似乎是遠離正門的關係,不管是學生還是模特兒都不喜歡。


    素描教室後來移到校舍南端,留在北走廊的教室成為工業設計係製作大型模型和影像藝術係拍片時的珍貴財產,據說是因為這裏能營造出廢墟的氣氛。


    走廊中間和對側盡頭也掛著畫,因為光線反射看不清楚,一幅是煙火,一幅畫的是某個國家的街景。


    「小偷從這裏出去後庭,再從雜木林穿過圖書館和廢材倉庫中間,消失在遊戲場裏。」


    「如果小偷經過的是人再多一點的地方就好了。」


    花穎對小偷提出了強人所難的要求,不過石漱也有同感,目擊者太少了。


    「想用這種程度的情報鎖定犯人很不切實際,乖乖放棄吧?」


    石漱和花穎因為綾瀨的歎息迴過頭後,她稍微退卻地移開視線說:


    「我……我說的是事實吧?」


    「你不是說小偷無罪很奇怪嗎?」


    「沒錯。就算找到小偷,校方不追究的話就是無罪。也就是說,這件事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看那幅畫。」


    「你又再說這個。」


    平常看起來就是一臉不開心的綾瀨,現在散發的氣息更加可怕了。石漱本來就沒有要和綾瀨辯的意思,他心中早有定論。


    花穎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兩人的情況還是太遲鈍,才想著他是不是在看堆在灰泥牆和木柱間的灰塵時,他便像夢囈般地恍神說道:


    「工房大樓的二樓有陽台對吧?」


    「有嗎?」


    石漱歪著腦袋。他的行動範圍隻限於有需要的地方,美術史係和工房大樓無緣。


    「我看過有人在陽台噴漆,或是一些很難在室內進行的作業。」


    花穎背對原本掛畫的地方,重新麵向佇立在幾公尺外的鐵門。


    那是他們認為小偷逃走時用的門。


    「工房大樓的陽台麵對後庭。」


    石漱不知道。


    今天早上或許也有誰在那邊工作。


    「如果煩的話可以不用來喔。」


    「我要去!」


    石漱本來是想體貼綾瀨,綾瀨卻反而氣衝衝的樣子,他不禁心想,還是不該做不習慣的事。


    工房大樓和其他校舍一樣是都鐸式建築,如果要石漱以他粗淺的知識和貧乏的表達能力勇敢挑戰描述的話,這座麵向後庭的陽台,感覺就像是可以扮演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地方。


    「有耶。」


    在柱子後偷覷著陽台的花穎小聲低語。


    陽台裏,一名身穿綠色工作服的女學生,正緊緊盯著介於木頭和石膏中間的圓柱不動。


    「她在做什麽啊……」


    綾瀨毫不隱藏地表露懷疑。


    這樣下去也沒有用,石漱走到陽台上向對方搭話:


    「不好意——」


    「閉嘴!」


    話還沒說完就挨罵了。


    女學生後腦杓的發尾亂翹,如貓頭鷹般的雙眸瞪著石漱。


    不過,她的視線平順地滑過石漱,牢牢停在石漱旁邊。


    「唉呀,唉呀呀,你是高中生嗎?」


    「咦?」


    綾瀨還在疑惑,女學生就和石漱交換,從另一側粘貼他們靠著的柱子。


    「你是來參觀大學的嗎?你對雕刻模特兒有興趣嗎?」


    女學生發出一連串的問題,眼神閃閃發光。


    「我是雕刻係二年級的禦崎伽耶。」


    「我叫綾瀨萬裏。」


    「萬裏妹妹,好可愛。」


    禦崎肯定地點點頭。


    「怎麽了嗎?找我有事?」


    「對……對。」


    綾瀨偷偷看了石漱一眼。不過,禦崎的眼裏似乎沒有石漱和花穎。比起他們個人如何,禦崎大概更喜歡綾瀨的外貌吧,她看起來就像迷上一件藝術品一樣。


    綾瀨全身緊繃,拚命接著說來轉移禦崎的注意力。


    「請問,你今天早上有看到從後庭逃走的人嗎?」


    「有啊。」


    禦崎簡簡單單地聲明出重大的事實。


    綾瀨瞪大了眼睛,禦崎也高興地把眼睛睜得更大。


    「真的嗎?」


    「我看到了看到了,是妖精對吧?」


    禦崎再次若無其事地說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與禦崎麵對麵談話的綾瀨就不用說了,連石漱和花穎也無法馬上消化這句話的意思。禦崎從陽台上望了一眼後庭,手指從右到左在空中畫出一條直線。


    「有個駝背、長發,穿著白袍的無腳妖精,輕飄飄地穿過雜木林走了。」


    「那大概是幾點的事呢?」


    「幾點?嗯——妖精經過前我是不知道,但妖精穿過雜木林後過了一下子,有個男生跑過去,接著好像就聚集了很多人吧。」


    如果禦崎的話是正確的,就是妖精(暫定)在石漱前通過了樹林。


    「妖精……竟然說是妖精……」


    禦崎開心地望著茫然的綾瀨,緩緩從纏在腰上的腰帶拔出雕刻刀,重新麵向圓柱,開始雕刻起圓柱的表麵。


    「我再特別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盡管驚惶,綾瀨還是努力迴問。


    「我們係上有個女生從上星期就沒來學校了。據說是看了那幅傳說中的畫怎麽樣了。」


    「看了畫?」


    「大家說她的魂魄也會想出來。」


    「那個人已經過世了嗎?」


    「不知道。」


    禦崎朝雕刻中的圓柱吹氣,滿意地咧開笑容。


    「如果附身的畫被偷走的話,應該會追過去對吧?」


    綾瀨無聲地呆立在原地。


    太陽朝西邊的天空傾斜,被吹散的石膏粉塵飛舞,宛如細雪。


    5


    石漱他們在無法從起點前進一步的狀態下觸礁了。


    「妖精算什麽啊!」


    石漱坐在空教室的長椅上,重重垂下腦袋。


    隻是詢問小偷的特征而已就不順利。


    「石漱學長為什麽非看那幅畫不可呢?」


    帶著責問口氣的綾瀨看起來也很累。


    石漱自己也覺得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但另一方麵又無法放棄應該是近在眼前的機會。


    「如果希望經濟上出問題的話,隻要去觸法的金融公司借錢不就好了嗎?雖然一點都不好。」


    「是啊,詛咒的畫一定不隻那一幅。」


    如果石漱對畫熟悉一點的話……至少在畫被偷之前知道「驢子耳朵」存在的話,就可以在北走廊看好幾次了。一思及此,石漱便對自己的無知感到懊悔,但本來他就沒想過可以在念大學第一年的時候怎麽樣,現在隻是對從天而降的幸運感到興奮而已。


    他一掃腦中的思緒,抬頭朝上方伸展。


    忍耐嗬欠的耳朵將聲音隔得遠遠的。


    「跟入學典禮的舞台是一樣的理由嗎?」


    日光西斜的教室很安靜,佇立在窗前的花穎與影子融為一體,仿佛時間靜止一樣。


    「你當時想知道為什麽看到舞台會不舒服的理由。」


    看來似乎不是石漱聽錯。


    「因為身體出問題的隻有你。」


    「是啊。」


    花穎一露出苦笑,周圍的空氣便緩和下來,時間開始走動。


    坐在前麵的綾瀨雙手擺在膝上,將石漱放在視野中間。花穎在等待答案。


    「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


    石漱喝了一口保特瓶中的水,水滴流到瓶底,滴落在桌麵上。


    「我高中為止都在田徑隊跑短跑。隻要去參加大賽,幾乎都是差不多的麵孔,其中有個家夥每次跑的時間都跟我很接近。」


    石漱現在已經想不太起對方的樣貌身形了。因為那是國中時的事,之後彼此都長大了,就算重逢,石漱應該也無法注意到對方吧。


    「那家夥有一部喜歡的漫畫,總是把插畫帶在身上。他說進入跑道前看那幅插畫的話,就能跑的比練習的時候還要快。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一種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但有別的人看了那幅插畫後,當天比賽就刷新自己的紀錄了。」


    「那個人也喜歡同一部漫畫嗎?」


    「沒有,他連看都沒看過。」


    綾瀨蹙眉。


    國中時的石漱大概也是這種表情吧。


    雖然石漱不相信畫的效果,但同年齡的短跑者之間,很流行看那家夥的插畫來討個好彩頭。


    「每個人都有切換注意力的開關,所以那家夥弄丟插畫、一臉蒼白的時候,我覺得隻要拿別張畫來就可以了,沒有當一迴事。然後其中一個幫忙找畫的人說:『你沒有那幅畫也沒差。』」


    「你被懷疑了嗎?」


    花穎臉色發白,綾瀨也一臉不能接受的樣子。


    「學長有辯解吧?」


    「我說跑步比的是時間,把其他人踹下去也沒意義。」


    如果石漱在這裏停下來就好了。


    麵對石漱的辯解,有幾個人同意,有幾個人還在懷疑,也有人指控石漱是不是嫉妒看了畫之後提升跑步成績的人。


    石漱很喜歡跑步。


    喜歡從起點穿越終點的那股明快清爽。


    天氣好的日子,頭頂上是一大片藍天,賽場的紅色地麵和視野分成上下兩塊,跑道上的白線筆直延伸,沒有任何障礙物。


    一站上跑道就心情雀躍。


    發令槍一響便心跳加快。


    石漱希望可以永遠在那裏奔跑,但即使隻有一秒的急馳他也開心。


    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奔跑、再奔跑。


    對石漱而言,那是從腳放上起跑板開始隻存在十幾秒的獨特風景。


    被汙染了——石漱當時是這麽想的。


    其他人對石漱的懷疑和猜忌,就像墨水滴落般闖入了石漱原本清朗的視野,連他的心都染上了黑色的痕跡。


    『怎麽可能看了畫以後就跑更快?』


    石漱還記得,那句話令他有種吐出黑色汙塊的感覺。


    走出選手休息室後的走廊很涼爽,越靠近室外,從賽場照入的燦爛陽光就越加眩目。


    『隻有石漱,我不想聽你這樣說。』


    看見對方立在原地的失落後,石漱才知道自己深深受到信賴,理解到自己隻用了一句話就背叛了他。


    盡管沒有實際觸碰,石漱的掌心卻留下了推落對方的觸感。


    「那家夥很明顯失去集中力,變成最後一名,也沒有出現在下一次大賽裏。上高中後,我聽說他離開田徑隊了。」


    「你沒去看他嗎?」


    「太遠了。」


    沒有其他理由。憑石漱的零用錢,他無法到縣外去。


    「那個……對方是哪裏人呢?」


    「北海道。」


    「全國大賽!」


    綾瀨的驚訝貫穿了石漱的耳膜。


    「我現在沒跑了。」


    石漱壓著太陽穴,將身體靠向椅背。


    「我到最後也沒有看到那家夥的畫,腦海裏有個角落一直介意著這件事。」


    會影響觀者的畫到底是怎樣的東西?


    高中二年級的冬天,石漱遲遲無法決定誌願。


    雖然他喜歡跑步,但到了十七歲,跑道上便出現了有資格目標全世界的選手,從起點開始無人的景色也無法再持續太久,看著某人的背影抵達終點的次數漸漸增加。


    當時,在來樂美術大學的介紹下,石漱知道了藝術心理學這塊領域。


    石漱心想,如果美術史係是專門研究藝術解析這門學問,以學術角度分析繪畫的話,或許就能學到繪畫帶給大腦的影響。


    那裏,出現了影響人類的繪畫實體。


    聽見澤鷹的話時,石漱的內心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


    「入學典禮舞台奇怪的感覺是因為未完成,我想看的是過度完成的畫。」


    「就算解開疑惑會幻滅也沒關係嗎?」


    花穎的問題在一開始就迴答完了。


    石漱過去無法理解,甚至束手無策。


    混濁的視野、沉重的枷鎖,甚至不知道該跑向哪裏。


    「如果看了對每個人都靈驗的『驢子耳朵』的話,我也可以明白那家夥之前的感受了吧?為了這個,要我交出任何東西我也在所不惜。」


    雖然事到如今,石漱加諸在對方身上的傷害並不會消失。


    窗戶下傳來了行人的說話聲,第三堂課結束了。


    石漱將水滴消失的保特瓶蓋拴緊。


    花穎的嘴角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綾瀨?」


    花穎的聲音摻雜著動搖。


    隻見綾瀨用雙手拉起眼角和臉頰,眼睛瞪向空中,嘴唇像青蛙一樣左右抿起,因而把下巴壓得像火山口一樣。


    「你現在超級醜喔。」


    「石漱。」


    花穎短唿一聲製止石漱,但他自己也沒有正視綾瀨。


    綾瀨像和仇人對峙似地,以銳利的目光瞪著膝頭。


    「我過去犯了許多錯。自以為是、個性扭曲……光是想起來就丟臉到想毆打自己的頭好忘記一切。」


    大概是邊說邊記起來了吧,綾瀨瞬間看向花穎,掌心更加用力。她的臉有些瘀血,耳朵紅得像燙傷一樣。


    「如果能忘記昨天愚蠢的自己,從今天起當一個全新的自己應該會很輕鬆吧?但是我卻辦不到。我把每次相處想成是最後的訣別後,才終於稍稍製止了別扭的心情,這已經用盡我所有力氣了。」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


    石漱下意識地表達理解。還真是難懂的坦率。


    綾瀨在緊壓的雙頰下咬牙說道:


    「就算明白沒有用也還是會想起來,明明無法改變過去還是會去思考。」


    「我也一樣。」


    「我們一樣。」


    石漱冷淡地應聲,綾瀨毫不猶豫地同意,但左手的小指又趕緊塞住左眼。


    「雖然一樣,自己也是那樣想,但聽了石漱學長的話以後,我還是想阻止你。我原本覺得如果花穎學長願意阻止你就好了,就算石漱學長能接受,但我還是不要學長被詛咒。」


    正覺得綾瀨的話尾顫抖,用力不太自然時,綾瀨激動的雙眸便瞪著石漱的保特瓶,反複深唿吸後吸了一口氣。


    綾瀨雙眼通紅。


    她以物理性的方法用雙手堵住眼睛的路徑,抑止淚水。


    上吊的眉毛、紊亂的唿吸、咬緊的牙根上寄宿著強烈的意誌,那副用力將自己留在理性邊緣的樣貌既不楚楚可憐也不可愛。


    那是對抗絕望、帶著驕傲的奮鬥身影。


    「石漱學長。」


    「!」


    「還有花穎學長!」


    綾瀨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停了下來,緊盯著兩人不放。


    「你們罵我也沒關係,我要先把自己的問題放一邊發表意見。」


    她的眼睛動也不動,早已經不顧任何形象。


    「石漱學長非看不可的話,應該看你朋友的畫而不是詛咒的畫。想要麵對過去的話,請用正麵對決的方式麵對。」


    「!」


    石漱好歹也在競技的世界裏待了六年,對他而言,這是最強烈的挑釁。


    如果辦得到的話,他早已經那麽做了,就是因為沒辦法跑直線,他才在尋找繞路的方法。


    「那張畫已經不在了!」


    「不是實品可以嗎?」


    看著一觸即發的石漱和綾瀨,花穎悠哉地問。


    像是搞錯狀況的笑容裏,露出了幾分鍾前想要說什麽時的白牙。


    「因為我家的執事很優秀。」


    花穎的笑容夾雜著不可思議的歎息。


    6


    第四堂課來到一半的時間時,一名老年紳士來到了主人不在的嗣浪研究室。


    「花穎少爺,讓您久等了。」


    溫和的微笑,溫柔中帶著凜然,優美的日文和無懈可擊的姿態,如實地訴說著他的嚴格。


    色澤古典的簡單西裝雖然和聽到執事後想像到的華麗畫麵有所差距,卻讓石漱覺得,就算說他是石漱見過的所有人類中最適合穿西裝的人也不為過。


    「初次見麵,敝姓鳳。你們是石漱少爺和綾瀨小姐吧?」


    就連低頭的動作也透著洗練。


    「我是綾瀨萬裏。」


    「我是石漱。」


    到今天為止,石漱以為是行禮的動作到底算什麽呢?沒辦法做到像鳳一樣的舉止,令石漱產生一種迴到幼兒階段的錯覺。


    「我沒想到是鳳會來,你工作沒關係嗎?」


    「是的。這也是我的幸運,實現了拜見花穎少爺上學模樣的夢想。」


    「是嗎?你可以好好刻在心裏。」


    「鳳慚愧,無法展現迴憶的圖庫有多充實真是太難受了。」


    兩人交換著玩笑般的話語,花穎高興地露出了笑容。


    「我已準備好您要求的畫像。」


    鳳恭敬的用字遣詞就像以真絲包覆主旨一樣,舒服、柔軟地花了些時間抵達石漱的心髒,在他理解意義的瞬間,心髒強力鼓動。


    鳳的指尖藏在西裝口袋裏。


    「石漱。」


    花穎唿喚。


    「在這裏,請看。」


    鳳遞出的信封有著好摸的觸感。


    綾瀨表情緊繃,細細擠出唿吸。


    坦率的花穎全心信賴石漱,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彼此競爭無數次的同伴也曾經將信任交給了石漱。不過,石漱是在信任被破壞時才明白這件事,罪惡感如鉛塊般沉重,不停地折磨他。


    這是他當年不想看的一張畫。


    石漱打開封蠟,發出了類似彈玻璃的聲音。


    「這是……」


    石漱說不出話。


    他認得這幅印在明信片大小上的畫。


    紅褐色的地麵,地平線畫在高高的位置上,以白線區隔的跑道直線延伸。從起跑在線看到的風景裏,沒有任何可以屏蔽視線的事物,把腳放上起跑板飛身向前,映入眼簾的藍色天空讓身體變得更加輕盈。


    這是石漱喜歡的景色。


    他和石漱看的是同一片景色。


    石漱覺得很不真實,指尖用力確認紙張不可靠的重量,發現了不自然的厚度。紙張平順地滑了開來,這是兩張紙。


    心髒用力跳動。


    石漱將第一張紙再滑開一些後,出現了印著機械短信畫麵的內容。


    『你終於發現到這個的好了嗎?』


    文末加上的笑臉圖案掀開了石漱記憶的蓋子。


    炫目的陽光下,他的失落深深烙印在石漱的心裏,以致於石漱一直想不起對方的長相。


    在更衣室緊張的臉。


    看著畫安心的臉。


    站在隔壁跑道起跑點認真的臉。


    抵達終點後全身放鬆的臉。


    與他非常相似的笑臉圖案模糊地滲透開來。


    石漱知道花穎發現了。


    石漱用紙張遮住眼眸,用全身心的力量讓嘴角勾出上揚的笑容。


    石漱依賴著眾人的沉默。


    時間飛逝,這幾分鍾開始失去真實感的同時,石漱的頭腦也神奇地清醒了。


    石漱吸了吸忍耐後殘留的鼻水,將兩張紙收迴信封裏。


    「謝謝。」


    「不介意的話,請收下吧。我已經取得對方轉讓的同意了。」


    鳳公事公辦的迴答實在令人感激不盡。石漱從上方壓住拆開的封蠟,封蠟上的紋路陷進了拇指指腹,就像蓋在自己身上一樣。


    「綾瀨。」


    「……什麽事?」


    「謝啦。」


    「沒什麽,學長沒必要向我道謝。我隻是受不了學長們搞錯方向要我陪你們浪費時間罷了,就算你擅自用積極的層麵解釋,我也隻會覺得是我們見解不一樣。」


    還真是辯才無礙,一句接著一句說了一連串惹人嫌的話,不愧連本人都說自己個性扭曲。


    「這輩子的訣別到哪裏去了?」


    見石漱毫不隱藏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後,綾瀨猶豫糾葛了一番,最後——


    「不客氣。」


    她不開心的臉紅了起來,以一句話概括了長篇大論。


    「再來,烏丸你剛剛為什麽臉色發白?」


    「呃!」


    花穎將姿勢良好的背挺得更直,就像襯衫後麵插了根棒子一樣,又或者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小貓。


    「不,我隻是想謎題若是解開就會消失不見了。」


    「無論是謎題還是冰塊,解開後都會消失吧?」


    「是啊,會消失不見吧。」


    花穎黯淡地低語。他抬起頭,又變迴無憂無慮的笑容。


    「鳳,這裏有大學管理的美術館,要去看看嗎?可惜沒有我的畫就是了。」


    花穎打算拿起波士頓包,鳳快他一步將包包背在自己肩上。


    「綾瀨接下來呢?」


    「我等嗣浪老師迴來。」


    綾瀨向揮手的花穎和行禮的鳳迴禮後,坐到研究室角落裏的破洞沙發上,拉開文庫本的書簽繩。


    石漱又看了一次信封後收到包包裏,跟著花穎他們來到走廊上。


    先行離開的花穎與鳳走在幾步前。


    「希望花穎少爺將來畫畫時能準許我拜見。」


    「我一定會讓你看的啊,為什麽還要特地跟我確認?」


    「恕我惶恐,過去將您畫裏風光明媚的星空誤認為大海深淵,那令人唏噓不已的失態至今依然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鳳的態度越溫馴,花穎的眼睛睜得越大。


    石漱原本想以距離為盾牌裝做沒聽到的樣子,但當他心想「哦~」的瞬間,花穎迴過頭,兩人的視線撞個正著便不打算隱藏了。


    「呦,大畫家。」


    「那是小時候的事!鳳,你也趕快忘掉!嗣浪老師有說喔,藝術是根據觀者改變形狀完成的。」


    「真是金玉良言呢。」


    鳳露出充滿慈愛的笑容。花穎像是要甩開害羞似地加大步伐,和鳳拉開了三步的距離。


    然後停在原地不動。


    「根據觀者而不同?」


    花穎停下腳步的地方,是南走廊掛著的刺繡畫前。


    藤花盛開的山中,瀑布濺起水花墜落,雄偉壯闊。一靠近畫框的保護玻璃,便能看見畫作是由纖細的金絲一針一線織就而成。


    「就算不同,源頭隻有一個。」


    花穎抬起上半身,越過保護玻璃看見石漱後轉過身說:


    「『驢子耳朵』或許還在學校裏。」


    就像腦海裏所有思考線路都串連起來通上電一樣,花穎的眼睛深處閃了閃,虛無的眼瞳並沒有抓住映在上方的事物。


    他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麽樣的景色呢?


    「花穎少爺從小就很聰明呢。」


    鳳爽朗地微笑。


    7


    犯人會迴到作案現場。


    為了觀望自己留下的傷害而獲得滿足;為了混入騷動不安的人群暗自竊喜;為了確認事情沒有鬧大;為了湮滅證據。


    迴去的地方因目的而異。


    偷走詛咒畫的小偷推開沉重的鐵門,毫不猶疑地走了最短的距離。


    戴著工作手套的手將堆積的廢材一一拿掉,取出白袍後噫出一口歎息。


    然而,原本很順利的作業進度開始停滯不前,發現到異常的她迴過頭,杉木般的頭發散了開來。女子發現了靠近碎裂石膏廢材的男子。


    「很抱歉,白袍以外的東西我都迴收了喔。」


    嗣浪搔搔鼻頭,不情不願地出聲。


    「雕刻係三年級的桃李同學。」


    桃李繃緊全身,戒備地抱緊白袍。


    「你應該沒有選過我的課吧?我是工藝係的副教授,嗣浪。」


    「嗣浪老師,我——」


    「沒事,我會聽你說。因為校方有指示要避免和學生在室內獨處,我們到外麵去說吧。」


    嗣浪敲了敲立在牆邊的空畫框後,桃李似乎正確理解了自身所處的狀況,跟在嗣浪身後離開了廢材倉庫。


    來樂美術大學在第五堂課後沒有開設一般通識科目,有的隻是部分專業實習科目與取得教師和學藝員資格所必須的補充科目,因此大部分的學生都準備迴家了。


    在寧靜悠閑的校園一隅,就算副教授和學生在說話也沒有人會多加留意。


    嗣浪有些無所適從地交換了雙腳的重心,把手伸向口袋裏的香煙。不過,他沒有把香煙拿出來,下定決心,把視線定在桃李身上。


    口袋裏傳出他握扁煙盒的聲音。


    「今天早上,你從北走廊搬走了那幅畫。第一堂課的時間隻有有課的學生會來學校。從人煙稀少的北走廊前往後庭是很容易的事。不過,你抵達後庭後,發現有個男生從你背後靠近。」


    大概是下意識的舉動吧,桃李望向雜木林的東邊。


    「因此,你立刻把頭發往前撥,用白袍的領子遮住脖子。你的發型,該怎麽說好呢,像是雨淋板還是杉樹,因為後腦杓有打層次,這樣一來從遠方看起來就像短發。你運用背紙袋夾起來的要訣,把畫立在身側,將他能看到的表麵積減到最小。」


    這是與烏丸家貼身隨從兼仆役長的峻確認的事,他說頭發一留長就會給人厚重的印象,為了紓緩這種情況,一般會把頭發染成比較淺的顏色、打薄減少發量或是打層次。


    「還有那個……什麽呢。因為白袍下擺的關係,畫框邊緣也被藏起來之類的……算了。總之一切如你的計劃,對方似乎不知道你拿了一幅畫。」


    嗣浪想不起來的部分是石漱與花穎各自提出意見,無法統合結論的地方。嗣浪隨便地將兩人欠缺臨門一腳的地方含糊帶過,連接正題。


    「不過,目擊者還有一個人。」


    疾風掃過草叢,紫苑花幽幽地擺著頭。


    「……工房大樓的陽台……」


    「你看到了嗎?」


    「沒有。我聽社團的人很激動地在討論,說雜木林裏飄現妖精。雖然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桃李的聲音尖細得分岔,可以想像此刻她的口幹舌燥。


    嗣浪懶懶地用腳趕跑附在鞋邊的小蟲子。


    「你很害怕被詛咒的畫吧?不不不,我不是在激你,因為我拿迴來的時候也非常小心謹慎地不去看它。你搬畫的時候也一樣,將畫對著外麵以免看到。沒有準備蓋住畫的東西,可以解釋為你是一時衝動拿走畫的。總而言之,掛在走廊上的畫框有附保護玻璃。」


    校舍裏很難像美術館一樣保持最適合的溫度和濕度。此外,眾多學生來來去去,也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狀況。保護玻璃的任務就是隔離畫作與學生,守護作品。


    「你為了隱瞞男學生而將畫沿著小徑的方向立起來,變成麵對正旁邊的工房大樓。在陽台的學生看到保護玻璃上反射的雜木林樹木,誤以為自己看的是你的另一邊。」


    這不禁讓人覺得,如果畫框不是木製的話,結果可能就不同了。


    「原來是……這樣啊。」


    桃李緊握的白袍是妖精褪下的軀殼。


    根據觀看位置不同,看起來不一樣的小偷。


    真正的小偷隻有一人。而有辦法造成這種狀況的隻有桃李。


    「你將畫和白袍藏在廢材倉庫裏後,用身體去撞廢材來製造撞擊痕跡,再到圖書館後麵發出尖叫,成了目擊者。」


    嗣浪做出結論,仿佛卸下重擔地歎了口氣。


    「雖說是要掩人耳目,但做到讓自己受傷的地步,你就那麽喜歡那幅畫嗎?」


    嗣浪用輕鬆的語氣詢問,桃李左右搖搖腦袋。她那被說是駝背的後背越來越彎,在葉子沙沙聲響間吐出話語:


    「社團裏有個學妹休學了,雕刻係二年級,是跟我同係感情也很好的學妹。」


    嗣浪沒有附和,靜靜傾聽。


    「這個月初下雨那天,我在北走廊的空教室練歌,休息時間到走廊上時,看到學妹站在畫前。現在迴想起當時惡心的感覺,我還是會不寒而栗。」


    「惡心的感覺?」


    「對。那個人明明是學妹,看起來卻像個隻是站在那裏的無生命物體。」


    桃李聲音中響起的濃濃恐懼,令人想到了昏暗的天空。滂沱大雨沿著窗戶玻璃滑落,在被隔絕開來的校園裏,有幅畫和女孩子。


    「學妹後來就沒來學校了。雖然覺得奇怪,但我今天聽到了詛咒的傳聞,想起了那個雨天,覺得自己必須在那幅畫又附在誰身上前處理掉它才行。」


    「你打算把畫混在廢材裏扔掉嗎?」


    「對不起。」


    桃李求助般地將懷中的白袍交給嗣浪,深深低下頭。嗣浪從桃李手中接下白袍,表情沉鬱地迴答:


    「你的行為是出自對同學的情誼。隻要你們有學習、創作的心,學校這邊會不惜一切幫助你們。請向那位同學傳達,她還有迴來學校的方法。」


    桃李一抬起頭,嗣浪便一掃臉上的憂愁,露出毫無矯飾、仿佛打出生起就是那樣的笑容。


    「可以嗎?我還以為沒辦法再待在這所大學裏了……」


    「我答應你,會把畫收在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保管。」


    嗣浪的話讓桃李的膝蓋軟了下來,跌坐在地。


    「喂、喂,你沒事吧?」


    「太好了。」


    桃李輕啟的唇畔流泄滿滿的心安。


    「謝謝老師。啊,太好了,再也不會有人難過了。」


    桃李仰望天空、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樣,感覺就像她自己從詛咒中解放了一樣。


    等讓桃李迴家,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後,這次換嗣浪蹲坐在地上。


    「唿——耍帥還真累啊。」


    「嗣浪老師,謝謝。」


    花穎從廢材倉庫後現身到樹蔭光影下。石漱很介意花穎頭上沾的樹葉,用手掌胡亂幫他撥開。


    提議將人交給嗣浪處理的是石漱。指出桃李的犯行反遭對方怨恨對石漱和花穎來說也很麻煩。可怕的是,花穎完全沒有考慮到這點。既然是繼承名門的人,石漱希望花穎可以學些周全的處世之道。


    畫作現在的所有人是來樂大學,由校方處分引發問題的學生是很自然的事,以校規為準則的話應該就不會留下後患了吧?最重要的是——


    「教導學生必須由老師來做。」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嗣浪雙手扶膝,靠自己手臂的力量站起身。


    「訓話結束了嗎?」


    圖書館的後門打開,跨著階梯下來的人是澤鷹。


    「調皮的學生還真多呢。」


    嗣浪利用澤鷹的措詞,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石漱和花穎。看來石漱他們要做好聽一、兩句抱怨的準備了。


    「田之上老師幫忙將畫包得嚴嚴實實的,似乎可以幫忙保管在史黛芙妮雅美術館的倉庫裏。」


    「謝天謝地。雖然難得創作的畫必須遠離人群是件令人難過的事。」


    「如果引發傷害非本人所願的話,那就更應該隔離。」


    「雖然很可憐……但沒有什麽東西能跟學生的安全相提並論啊。」


    嗣浪和澤鷹開始討論起管理畫作的細節。


    畫經由讓人們看見而完成。若是根據嗣浪的理論,「驢子耳朵」必須處在未完成的狀態。


    誰也不能看、不能提起,宛如孤獨的國王。


    石漱將不像自己的感傷連同停在手臂上的蟲子一起趕跑。


    「迴去吧,這裏感覺會被蚊子叮。」


    「石漱。」


    花穎喊住他,石漱停下左腳腳步。


    夕陽西斜,光線落在雜木林裏十分眩目。花穎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融在樹林中。


    「石漱,你也會休學嗎?」


    「為什麽?」


    疑問從石漱的嘴裏脫口而出,他不記得自己有做出會被退學的蠻橫行為。


    花穎的腳趾踏著地麵。


    「因為你已經解開你朋友珍惜的那幅畫的謎底,你的入學目的也就消失了。」


    解開的話就會消失不見——石漱想起他和花穎在嗣浪研究室裏說的話。雖然這是石漱自己的去留問題,但花穎這麽一說他才想到。


    人類看見畫,大腦產生反應。


    那家夥失去的護身符畫,大概令短跑選手想像到最棒的奔馳了吧。


    不過,並不是適用於所有人。


    理發師看見國王的耳朵驚愕不已。雖然最後這個秘密成了舉國皆知的事,但其中可能也有人感歎那是很了不起的耳朵。會不會也有人想到了自己的缺點而對國王產生同理心呢?就算有人看到了國王的耳朵卻完全不以為意也不奇怪。


    人類擁有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大腦。


    詛咒的畫真的會把所有看到畫的人逼到家道中落嗎?


    如果能用理論解開那股被塗抹在畫中的壓倒性力量的話,或許就能解除黑暗倉庫的封印,讓它重見天日。


    「你不覺得用科學解開詛咒的學藝員很帥嗎?」


    石漱用一點也不有趣的口吻丟出這句話後,花穎敏銳地讀懂了其中的意思,故意擺出不放在心上的樣子迴答:


    「很帥啊。」


    花穎的側臉帶著微微的笑意。


    「花穎,校長想跟你說明一下這件事,能麻煩你跟我跑一趟嗎?」


    「沒問題,我帶鳳一起過去。」


    迴答嗣浪後,花穎朝那裏移動。


    澤鷹的事似乎已經說完了。他和嗣浪等人道別,返身離開途中和石漱擦肩而過,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石漱的心髒再次升起一股恐懼。


    根據入學前在新生說明會上的所見所聞,澤鷹給人的印象是距離越遠越令人生畏,隨著靠近則讓人產生好感。


    澤鷹頎長的身材本來就會給人壓迫感,搭配舉手投足間清心寡欲的樣子,更讓人有種難以接近的感覺。不過,隻要說過話,也有女生會交頭接耳地說他氣質溫和,笑起來很可愛。


    「石漱,辛苦了。」


    澤鷹沒有放慢腳步,隻留下了聲音。


    石漱粗魯地點點頭,在澤鷹經過後偷偷看著他的背影。


    「……正好相反吧?」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


    石漱將無法向任何人說的話,交給了拂過樹林的晚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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