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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妙地隱藏秘密吧。


    一個躲過視線,一個避開了聲音。


    一個在背地裏進行,一個偷天換日。


    隻要沒人發現就等於沒有發生。


    隻是睜開眼睛時世界有一點點改變而已,隻是這樣而已。


    ------


    1


    傭人一定會犯錯。


    當然,這不是推崇失敗,也不是企圖過分小看傭人。


    他們盡忠職守,即使麵對成為烏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剛滿一年的花穎,也像是對待長年服侍的主人一樣盡心盡力。


    料理很美味,宅邸與庭院維持得美輪美奐,移動中的車子也十分舒適。


    盡管如此——不,正因為他們是優秀的傭人,身為主人才更不能忘記這則訓誡。


    他人的失誤有時候會看起來很不可思議吧?或許也會覺得「怎麽會犯這種錯呢?」而費解。不過,最想問這個問題的,會不會就是犯錯的本人呢?


    理應運行過的順序沒有發揮機能;盡管確認過好幾次,卻像是眼睛被蒙住似地漏掉了某個部分;因出乎預料的外在因素而束手無策。


    當麵對這種預期外的事態時,如果他們是認真的傭人,會為了挽迴自己的錯誤而更認真工作,也可能彌補損失,思考新的對策以防錯誤再次發生。


    而從頭到尾看著這部分,並予以監督的角色並不是主人。


    是執事。


    執事負責統籌傭人。若是依循自古以來的慣例,執事隻對男傭人有職責,女傭人的指揮則交給管家。此時管家擔任的都是服侍主人配偶的工作。


    然而,花穎未婚,家裏傭人的數量也沒有多到要分男女,因此,烏丸家所有傭人都由執事監督。執事向上報告時,都是已經正確應對之後的事。主人不能破壞指揮係統。


    寬容的主人所應做的,隻有聽取報告,然後大方地頷首說聲:「這樣啊。」


    花穎站在入口大廳往二樓的階梯中間,東張西望,四處窺探。


    沒有聲音,也沒有人的氣息。


    由於執事衣更月做事總是無聲無息,花穎有時候會有種在家裏體驗鬼屋的感覺,不過大家似乎隻是不在他視線可及的範圍內罷了。


    花穎迅速邁出步伐,皮鞋尖踢到了樓梯的地毯壓杆。


    沉重的黃銅長杆沿著階梯躺在角落。大概是仆役長峻掃除時拆開後,漏裝了一根迴去吧。要是花穎因此絆倒甚至受傷的話,就會衍變成大問題了。


    現在,隻要峻明天自己發現修正,事情就能平安落幕。


    (傭人一定會犯錯。)


    花穎在心中默念訓誡,因沒有釀成大禍的安心,以及表現出好主人應有舉止的充實感而露出微笑。


    隔天,樓梯的地毯壓杆正確無誤地用固定零件裝好了。


    然而,別的地方卻不好。


    花穎站在二樓走廊盡頭前的衣物間,微微皺眉。


    從衣物間關閉的門縫中可以覷見衣料一角。由於衣物間屬於傭人區域,花穎沒有機會進去,但裏麵應該有充分的空間才對。


    因為不管怎麽說,衣物間收納了一年四季的衣服與鞋子,並保留了能夠熨燙以及修補衣物的工作空間。再怎麽慌慌張張關門,衣服都不會掛在會夾到衣角的位置吧?


    是整裏時粗心大意嗎?


    花穎抬起手肘,扭轉上半身看著身上現在穿的衣服:針織外套上沒有毛球和脫線,襯衫連袖口都有熨平。褲子的長度恰到好處,襪子如同新品,皮鞋則宛如調溫過的巧克力般散發光澤。


    花穎瞪著衣物間的門扉幾秒後,轉身離開。


    即使在家中,跑步也是不合規矩的,大聲調用傭人也說不上是舉止優良。花穎快步走入書房,調整唿吸,輕拉搖鈴垂在牆邊的繩子後,馬上坐到沙發上,裝成一副已經舒舒服服待在那裏好幾小時的樣子。


    房外響起敲門聲。


    「打擾了。」


    房門打開,一名高挑的男子出現在眼前。從頭到腳無懈可擊,即使款式老舊的西裝與不協調的領帶配色也無損他優美的姿態。優雅的聲音與表情宛如隔絕感情般冷淡。


    那是烏丸家的執事,衣更月。


    花穎用腦海中的韁繩拉住想馬上詢問的心情,暗自忍耐,比平常更悠哉地從沙發上起身,改坐到書桌的椅子上。


    「衣更月。」


    「是,花穎少爺,敬請吩咐。」


    「也不到吩咐的程度……最近,天氣變暖了吧?」


    「您說得是。再過不久就是驚蟄了。」


    優秀的執事即使麵對無法高明帶出話題的主人也不會令其丟臉。就算是沒有意義又無趣的對話內容也能馬上迴應。這份體貼反而讓人氣悶。


    「驚蟄過後,沒多久就是春分了呢。」


    花穎拿起放在桌上的月曆,在內心命令自己不準臉紅。


    「對了,大家的狀況怎麽樣?」


    「跟往常一樣,為家裏效力盡責。」


    「這樣啊。峻在我們家工作也快一年了吧?他習慣烏丸家了嗎?那個,我沒有特別的意思,隻是想了解他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自在或是不滿意。」


    習慣是好事,工作效率提升後也會減輕體力和精神上的負擔。然而另一方麵,也不能否認提升的效率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疏忽。


    花穎想,峻或許剛好在這樣的階段。


    這是人之常情。一開始會看著它完全闔上的大門,也會隨著慢慢習慣後隻憑手感就關門。由於不停反複相同的動作,人的意識很快就會移到下一個階段,這麽一來,忘記將固定零件裝迴去也不奇怪。


    不知衣更月是否注意到花穎雙手在桌下來迴交疊、隱藏焦慮的模樣,他行滿三秒的注目禮後,又花了三秒抬起視線。


    「您的溫情實在令人感動無比。不過,雇用、管理傭人是執事的職責。我遵循前任執事鳳訂下的勞動規定,薪資方麵則是依據市場物價而定。」


    「我完全沒有意思要懷疑鳳的籌劃用心喔!」


    「我明白。」


    衣更月恭敬迴答,無論是發音還是服裝都很完美,他的工作沒有疏漏的前例。當然,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鳳的位置,雖然花穎有時也會因衣更月的冷淡而傻眼,但感受得出衣更月對工作的責任感非同小可。


    衣更月說沒問題的話,那就是真的沒問題或是已經解決了吧。


    看來,是自己白擔心了。花穎反省自己與衣更月相比還不成熟的主人姿態,深感後悔。下次拉搖鈴的繩子前得再多加三思才行。


    「花穎少爺,您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嗎?」


    「嗯,為了無聊小事叫你。你可以走了。」


    「對執事而言,主人的唿喚沒有大小之分。不過,我記得您剛才似乎是為了衝掉袖口沾到的楓糖漿前往浴室。我擔心是不是有哪裏不周到呢?」


    「對喔!」


    花穎抬起放在桌上的手臂。自己原本到二樓的目的是浴室。他在茶室品茶時,被窗外東奔西跑的小狗引開注意力,不小心打翻了鬆餅附的楓糖漿罐。


    「啊——」


    滲進袖口的楓糖漿沒有像水一樣蒸發,而是黏糊糊地附在手腕和桌上。


    「感覺螞蟻都會過來。」


    小時候,花穎曾不假思索地抓起螞蟻,柔嫩的手指慘遭齧咬。此刻,那份疼痛的迴憶鮮明地在腦海裏複蘇,令他打了一個冷顫。獨角仙的腳會穿破皮膚,瓢蟲會留下惡臭,螳螂的鐮刀什麽的更不用說了。所謂共存,並非零距離的親近,看開彼此無法理解以及不要過度接近才是真諦。


    「需要我拿替換的衣服和熱毛巾過來嗎?」


    「沒事。」


    花穎去浴室比較快。


    花穎在衣更月目送下離開書房。步上階梯後,他迅速朝衣物間的大門瞥了一眼,白色的衣角依舊無所適從地夾在那裏。


    再隔一天。


    「奇怪了。」


    花穎站在客用浴室前喃喃自語。


    客用浴室的浴池不同於使用馬賽克磁磚的家庭浴池古色古香,而是後來才打造的檜木浴池。由於有完善的暖氣設備,花穎也常有使用這裏的機會,但近來他很喜歡按摩浴,所以經常泡家庭浴池。


    身為主人,當傭人在視線所及外多少有些鬆懈時,並不會予以責罵。確立事情的先後順序分配勞力、有技巧偷懶的傭人甚至可以說是優秀的傭人。


    不過,這麽明顯的情況,實在很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算實際上閉眼也沒有意義,因為是味道。


    一打開浴室門,原本微微感受到的味道變得更加強烈,幾乎要令人捏住鼻子。


    是硫磺味。烏丸家雖然沒有引入溫泉,但飄散的氣味就是溫泉街的那種味道。


    衣更月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如果他注意到卻沒有向花穎報告的話,就是希望花穎相信他的本事,不要提出來。但是——


    「……好令人介意。」


    花穎關上浴室門,依序瞪著衣物間和樓梯。


    2


    花穎的父親真一郎,對花穎而言是很難理解的人。


    才想著他是不是頂著一副什麽都沒在思考的樣子在打如意算盤,有時卻又看似苦惱其實隻是想睡覺。不過,真一郎卻掌握了連花穎自己都不清楚的「花穎行為原則」。


    這種時候,花穎會深切感受到真一郎是自己的父親。並不是指基因決定了一切。有時候隻要相處的時間一久,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也會越來越像,能夠理解對方。不過,基因和共處時間加起來是最強的組合。


    父母的觀察力不容輕忽。以花穎來說是真一郎,峻的話就是雪倉。


    花穎將住在廄舍的小狗帶出來,在庭院裏散步走著。


    雪倉是掌管廚房一切事物的廚師,一家三代服侍烏丸家,從身體內部守護他們的健康。是繼鳳之後在烏丸家工作最久的人,如果是她的話,除了峻,也會注意到宅邸裏的細微變化吧。


    花穎看準雪倉的出勤時間,走進穿過庭院西側的小路。


    那是從大門穿過庭院一端、通向側門的石子路。石子路與鏈接正門和正門玄關的道路分隔開來,主要為傭人移動時使用,卻不像宅子裏的傭人區域禁止主人踏入。


    踩著石子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花穎命小狗等待,一副剛剛才經過這裏的表情,計算來者的腳步與出場時機。


    「雪倉,你來得真早呢。」


    花穎出聲後,腳步聲的主人馬上行禮致意,側身站到細窄小路旁。


    「早安,花穎少爺。」


    雪倉一低頭,輪廓不太明顯的五官便複上陰影,加上駝背的姿勢,令她看起來更顯陰鬱,但表情卻是非常明朗的笑容。


    (明朗啊……嗯。)


    花穎對雪倉沒有任何不滿,卻也能理解初次看見雪倉的人見她站在暗處裏的身影時驚嚇的心情。到頭來,明朗也存在各種類型。


    或許隻要不是黑色製服便能舒緩雪倉的氣質吧。此刻上班路上,雪倉米色的長版西裝外套衣擺下,可以看到灰色的格紋長裙,脖子上則圍了一條中紅花色的圍巾。


    「這條圍巾很棒呢。」


    聽見花穎脫口而出的話語,雪倉害羞地微笑。


    「是峻送我的生日禮物。」


    「這種顏色品味,真的隻能說是一種天分了。」


    輕薄的圍巾與雪倉白皙的肌膚十分相襯,沒有令彼此失色,配色十分優雅。


    「峻不像您可以掌握細致的色調。我覺得他應該沒想那麽多。」


    「就是這樣才厲害。」


    花穎直直盯著雪倉的圍巾,吐出白色氣息。


    「我的眼睛可以捕捉到細微的顏色差異,將親和度高的顏色放在一起、排除沒有一致性的顏色就像分辨圈圈叉叉一樣。但是,即使在看不見其中差異的狀態下,峻幫我搭配的衣服顏色從來沒有讓我覺得不舒服過。」


    花穎的能力是五感的延伸,峻的感性則是接近第六感。


    「這樣的人才能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吧。」


    「啊,花穎少爺。」


    雪倉戴著手套的雙手摀在嘴邊,眼睛圓睜,戰戰兢兢地放下手臂。


    「我可以將您的這番話傳達給那個孩子嗎?」


    「是沒關係啦。」


    「謝謝您。雖然這樣說很像傻媽媽,但我也覺得峻的感性是種天賦。不過,那孩子自己好像沒有實際的感覺……」


    「我聽說他曾經以服裝造型師的身分一個人到國外去。」


    「是的。不過,峻那時候有的隻是開心的心情,而不是對自己的信任吧。他在那邊不太順利,迴來的時候一臉消沉。」


    雪倉含蓄的口吻令花穎腦海中浮現峻強顏歡笑的樣子。


    感性無法轉化成數字。在藝術和美術的世界裏,不可能明訂出所有人都一致的價值。人們隻能仰賴自己的心前行,再評論他人的心所走的道路。


    隻是享受行走的人,對背後傳來的聲音是沒有防備的。任何人一開始都是如此吧。一旦傾聽過一次,停下腳步迴頭後,便會開始害怕邁出下一步,畏懼不存在的幻罵聲,胡亂尋找正確的道路。盡管世界上根本沒有一種萬人通用的「正確」,卻產生錯覺,以為別人出聲指示的道路才是捷徑。


    甚至不認識那些在背後低語的麵孔。


    「峻選的衣服顏色和發型我都很喜歡。」


    「那昨天的衣服您也滿意嗎?」


    「嗯?穿起來很舒服。」


    花穎覺得對話的齒輪像是卡住沙粒般有一瞬間的摩擦。


    「真是太好了。因為能夠服侍您,峻每天都很開心。」


    雪倉的表情和瞳孔的顏色沒有任何改變。要說跟對話開始時有什麽不同,頂多是似乎因為寒冷而縮起脖子的程度。應該是走路後暖和的身體逐漸冷卻了吧。要是讓雪倉感冒,就是危害烏丸家和雪倉家全員的健康。


    「早餐前請給我溫暖的飲料。」


    「謹遵吩咐。」


    雪倉慎重地行禮恭送,花穎便無法繼續留在原地了。


    花穎在和式茶室前停下腳步,於緣廊坐下後將小狗抱到膝上。小狗的體溫傳到大腿上,夏天時有如稻草般的狗毛已經脫落,換成柔軟的毛發,摸起來十分舒服。


    從雪倉的話中感受不到峻有什麽異常。本來花穎預估,如果雪倉在擔心峻的話,提到他名字時瞳孔應該會浮現迷惘的顏色,也曾想過雪倉或許會直接對花穎坦白。


    眼睛會說話。古人的話有道理。期待、說謊、迷惘、膽怯、憤怒、求助……內心一從平靜的狀態動搖,就會顯露在眼瞳的顏色上。不知道是瞳孔還是血流的關係,花穎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卻看得出瞳孔顏色會伴隨情感而變化。


    雪倉的瞳孔顏色沒有變化,也感受不到她想說謊到底的強烈意誌。


    (那些不是疏失嗎?可是,如果說是故意的話就更奇怪了。)


    花穎抬頭,從卡住的思考中放鬆意識。


    三月的庭院中,仿佛有各式各樣的生命都從睡眠中蘇醒,窺探著四周。花蕾含苞,枝葉露出新芽,甚至連泥土都有股柔軟的感覺。天空蔚藍遼闊,小鳥啁啾,寧靜安和。


    若不是這樣,那道細微的聲音不會傳到花穎耳邊,而是在封閉的室內消散而去吧。


    「——」


    花穎再次覺得聽見了從茶室方向傳來的低語,隔著紙門問:


    「有誰在那裏嗎?」


    聲音瞬間消失。


    寂靜就像是剛剛才發現花穎在這裏,下意識隱藏氣息般的不自然。不過,隻有這麽一間屋子的茶室,裏外都無法藏匿到底。


    茶室內傳出腳尖摩擦榻榻米的聲音,紙拉門打開。


    「花穎少爺!」


    在正座打開拉門的衣更月身後,峻彈起似地端正姿勢。


    「那我迴去打掃了。花穎少爺,我先退下了。」


    「啊……」


    花穎才剛發出聲,峻便幾乎與行禮同一時間奔出玄關,跑向主屋。


    「你們剛剛在說什麽?」


    「我們在討論關於地球暖化的議題。」


    衣更月冷淡無情的態度令這個迴答顯得更加刻意。


    「不想跟我說嗎?同事之間感情融洽很好啊。」


    這麽一想,小狗也擁有警衛的職務,是衣更月的同伴。花穎把小狗塞給衣更月,從緣廊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狗毛。


    「花穎少爺,請恕我多言,傭人也有自己的隱私。要將超過工作範圍的探問說成主人的英明之舉會有些困難。」


    衣更月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隱隱刺著花穎的良心,光是抱著小狗並不足以緩和他冷漠的形象。


    「我以為請傭人做出符合工作的舉止,是身為雇主理所當然的要求?」


    花穎反擊衣更月迂迴的言詞,衣更月的眼神暗了下來。


    「花穎少爺。」


    衣更月的聲音聽起來低了半階。


    「貼身隨從在現代雖然是一種傭人的職位,但發源自中世紀的教育製度。」


    「我第一次聽說呢。」


    「這個習慣現在已經廢除了。過去,好人家的父母會將兒子交托給上層貴族,目的是跟著主人學習宮廷禮儀規矩。因此,貼身隨從的別名又叫『gentleman’s gentleman』,紳士旁的紳士。」


    衣更月的話令花穎蹙起左邊的眉頭。隨侍在側的人會從主人的舉止學習禮規,成為一名紳士的話,是誰的責任就非常清楚了。


    「你想說如果峻有問題,原因在我身上?」


    「我完全沒有這種意思。」


    衣更月麵無表情、若無其事地迴答。


    如謊言般完美的衣更月說謊時,一定像真的一樣。


    「既然花穎少爺是一名紳士,那麽峻也會紳士地盡到他的職責。請您不需過度擔憂,放心生活。」


    「……衣更月,我隻要你老實迴答我一件事。」


    「花穎少爺有命,我必賭上執事的驕傲完成。」


    明明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


    「你們的工作沒有脫離一般業務範圍,正常在運行嗎?」


    「是的。」


    「——我知道了。」


    花穎伸出雙手,從衣更月手中取迴小狗,放到地麵上。


    「我要迴去吃早餐。」


    「我馬上準備。」


    衣更月沒有一絲一毫的迷惘與猶疑。


    他大概是真的覺得沒有什麽異常吧。衣更月是如果花穎的襯衫鈕扣鬆開,就算在領帶下麵也能眼尖地看出來並為他扣上的人。很難想像他會看漏連花穎都注意到的變化。


    「不舒服。」


    獨白從花穎口中逸落,並立而行的小狗抬起鼻子仰望他。


    把心情化為言語後,花穎才終於有了貼切的感覺。


    花穎無法漠視異常,是因為他覺得不舒服。


    任何人都有狀況好與不好的時候。下意識的壓力、累積的疲勞、甚至是氣壓變化,人類的身體很容易出問題。如果需要休養,花穎也能讓他們放假。


    然而,衣更月沒有注意到業務上異常的這種事,就像天地顛倒般不可能發生。如果是衣更月,會在花穎感覺不對勁前先一步察覺,在產生問題前重新檢討勤務製度吧。


    花穎現在「感受得到不對勁」。


    這種狀況很不舒服。


    花穎在廄舍前和小狗分別,邁向玄關。


    大門久候大駕似地敞開,衣更月等待著花穎。像這樣,仿佛能夠瞬間移動、就算經過廄舍與花穎也幾乎沒有距離差,臉不紅氣不喘地迎接主人,就是衣更月。餐廳已經準備好早餐,麵包和雞蛋也散發著熱騰騰的蒸氣。


    就算說衣更月是和三個長相相同的人一起分擔工作,花穎也隻會稍微驚訝一下便接受這件事吧。隻有一個人的話,就像是鞋匠的小精靈一樣。


    (鞋匠的小精靈?)


    花穎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懷疑,正準備將餐巾放到膝蓋上的手停下了動作。


    住在鞋店裏的小精靈深夜替忙碌的主人縫製鞋子。早晨,當主人睜開眼睛時,做到一半的工作都完成了——是個夢幻的童話故事。


    過去,當翻遍所有地方卻還是找不到的東西,意外地出現在應該已經找過的場所時,真一郎會笑著說是小精靈的惡作劇,訝異於媽媽那麽不擅長找東西。對隻看見東西消失前以及東西出現後的人而言,會認為什麽事都沒發生也是沒辦法的事。


    (如果衣更月是真心覺得宅邸的業務正常運行的話呢?)


    當大家沉入夢鄉時,在家裏四處晃蕩的小精靈。隻有花穎發現他們的存在。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花穎少爺,需要拿別種口味的沙拉醬嗎?」


    聽到衣更月的詢問,花穎慌慌張張地移動叉子。


    「不用,我隻是在想事情。」


    「失禮了。」


    衣更月行禮,將茶葉放入茶壺。


    花穎切開奶油卷麵包送進口中,用微微的甜味與咀嚼覆蓋不安的思緒。


    3


    重要的是事實,而不是微不足道的牢騷。


    如果確認是傭人的疏失,那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能確定事實並非如此的話,大大方方地要求衣更月處理就可以了。


    花穎關在書房裏,以蘸了藍色墨水的鋼筆開始在便條紙上羅列:


    樓梯地毯的壓杆、夾在衣物間門縫裏的衣擺、客用浴室的硫磺臭。


    「明顯不一樣的是硫磺吧。」


    花穎在書房的書架上尋找化學與礦物的書籍後取出來。


    化學書上寫的內容和課堂上教的並沒有太大差異:硫磺難溶於水、擁有大約四百四十四度的高沸點。硫磺本身無臭,俗稱的硫磺味是硫化物、硫化氫和二氧化硫。


    礦物書的切入點似乎不太一樣。硫磺的英文語源是「燃燒的石頭」。人們從礦山中挖掘與金屬結合的硫化礦物,用在銀工上的螺狀硫銀礦,從輝銅礦和斑銅礦中取出的銅則被視為極為珍貴的工業資源。


    「硫磺和各種金屬關係都很好呢。」


    而且每一種金屬都是珍貴的資源。似乎也有一些礦物經過加工後,會直接用在飾品或顏料上。


    花穎感歎地翻著書頁,掃過本文旁的小專欄,身體一僵。


    「『此外,在某些文化圈中,硫磺也被描繪成使惡魔現身所需的燃料或鬼魂經過的痕跡。』」


    看完,花穎以一種封住這些文本的氣勢闔上書本。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花穎像是在說給自己聽般地反複叨念,悄悄轉頭看向身後。沒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可是,這間宅子有前科。


    花穎雙手磕磕碰碰好幾次才將書放迴書架。他一走出走廊便快速通過大擺鍾。


    在這個家中,最熟悉石頭和土地的,應該就是園丁桐山。


    詢問他的話,或許有可能從新的角度詳細探查出情報。由於花穎並不那麽擅長應付蟲子,因此平常不太積極前往溫室,但從庭園裏的樹木也可以看出桐山的工作狀況。


    庭園裏的樹木健壯地往大地生根,枝幹朝天空悠然伸展;綠色的葉子洋溢生命力,落在地麵上的影子輕輕淺淺,證明它們沒有擁擠重疊,每棵樹都確實沐浴到陽光。


    此外,桐山製作的蔬菜和果醬是人間美味,傳達出他是多麽珍惜這些作物,悉心費力地嗬護它們長大。


    桐山的工作有濃濃的感情——花穎是這麽認為的。


    所以他有瞬間不敢置信如今自己眼前的光景。


    桐山正揮舞柴刀砍著蓊鬱茂盛的樹木。他粗壯的手臂一揮,兩、三根樹枝掉落,青綠樹葉掉滿地。要說這是修剪也實在太過粗暴,看起來就像隨便揮刀砍樹枝一樣。


    (為什麽?)


    花穎藏身在屋後,口幹舌燥,倒抽了一口氣。


    桐山正在砍伐的樹木是月桂樹,葉子也會拿來作為香料用在料理上,花穎小時候也有好幾次請大人讓自己摘葉子的經驗。花穎記得,一般月桂葉在調理後都會拿掉,但他摘葉子那天,雪倉特別幫他放進盤中,讓他得以在餐桌上向父母炫耀。


    「……!」


    磅一聲,一股特別大的震動傳來。桐山橫掃柴刀,砍入月桂樹的樹幹。他多次擊打刀麵,終於把樹砍倒。


    桐山喘著氣,肩膀上下起伏,碎裂的月桂樹淒慘地散落在他的腳邊。柴刀刃上纏繞著樹液,沾滿泥土的麻布手套還緊緊握著刀柄。


    花穎一臉茫然地盯著穿著工作服的寬闊背影。


    微風將月桂樹葉吹得沙沙作響。雲朵飄過,遮住了日光,桐山的眉眼陰暗低沉。花穎左腳後退半步,腳跟踢翻一顆小石子。桐山迴過頭。


    「花穎少爺……」


    「桐山,你在做什麽?」


    詢問的聲音顫抖,仿佛會反彈迴來似地。就算再怎麽相信一個人的人品,當親眼目睹對方揮舞蠻力的模樣時還是會腳軟。


    桐山像是確認手中物品似地看向柴刀,低聲迴答。


    「我在砍樹。」


    「那棵樹生病了嗎?」


    「沒有……隻是……在砍樹……」


    桐山迴答。他的眼神空虛,低沉的聲音仿佛發條鬆脫的音樂盒。


    「這樣啊,那打擾你了。」


    花穎隱藏自己的動搖轉身,快速離開現場。


    簡直像另一個人。


    花穎認識的桐山不會粗暴地砍樹。桐山雖然沉默寡言、不太親切,但說話非常坦率,看人的眼神也很正直。有什麽東西正在侵蝕桐山。


    花穎在玄關前放慢腳步,迴頭看向後方,臉色蒼白。


    桐山從屋子後方往這裏而來,右手垂著柴刀,左手拖著月桂樹,厚底鞋仿佛要將泥土踏硬般地移動。


    (不是吧?這種畫麵,我在恐怖電影裏看過耶。)


    花穎內心太過混亂到目光泛淚。


    花穎想平複心情,找個地方待著來冷靜思考。


    花穎小跑步穿過庭院,奔向廄舍旁的停車場。


    附有車棚的停車場停駐了三輛汽車。置於中央的是真一郎的國產車,但不太常見到他搭乘,左邊是特殊場合使用的古董車,右邊的那一輛則是花穎平常的坐車。


    右邊那輛車的後車門開著,司機駒地正用手持式吸塵器清理地麵。


    「駒地!」


    「花穎少爺,您在慢跑嗎?」


    花穎奔向露出悠哉笑容的駒地,坐進車子後座。


    「開車。」


    「咦?那個,要送您去哪裏呢?」


    「哪裏都可以。」


    花穎一出聲催促,駒地盡管心中奇怪卻還是關上車門。他將手持式吸塵器放在架子上,戴上白手套,坐上駕駛座。


    「請您係上安全帶。」


    (快點,快點!)


    花穎扣住安全帶的手在發抖。


    駒地發動引擎。


    (快點!)


    車子宛如在地麵滑行般移動開出停車場,在玄關前的圓環改變方向,駛向正門。


    花穎從車後的窗戶向外看,桐山立在原地,一路看著車子離去。


    4


    「不跟衣更月執事聯係沒關係嗎?」


    駒地緩緩打著方向盤。花穎終於稍微迴複理智,低頭說:


    「車子不在他就知道了吧?你不會為了私事開車。」


    「哈哈,聽您這麽說我真高興。」


    花穎說的話哪裏讓駒地高興呢?覺得反問是件很不識趣的事,花穎垂下眼簾。視網膜浮現幾何圖形,淚水緩緩浸上眼球。


    「要往哪裏開呢?」


    「我想想事情,在附近也沒關係,你暫時隨便開吧。」


    「好的。」


    駒地溫和地迴答,撥動撥杆,方向燈等距離閃爍的聲音似乎成為範本,緩和了花穎的心跳。


    花穎暫時先停止短促的唿吸,把氣吐到極限。這是他從前曾向鳳學過的瑜珈唿吸法。抵住閉起來的上齶吐氣,再從鼻子深吸一口氣到肺部深處。


    人類的身體隻要專注吐氣,之後就能自動吸入空氣。吸入的空氣溶進血液再分布到全身。花穎肚子周圍感到一股熱意,內心則相反地平靜下來,有如寧靜無波的水麵。


    桐山怎麽了?眼神和說話都像變了一個人似地。說到變了一個人,峻犯下不可能發生的疏失也是這幾天的事,兩個人的變化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駒地,你最近有和桐山說過話嗎?」


    「今天還沒有,但我們昨天有一起去吃午餐。」


    「他有沒有說什麽?」


    「說……什麽?」


    花穎模糊的問題令駒地歪著腦袋,一臉困惑。


    「沒什麽,我看他跟平常不太一樣,所以有點介意。」


    「唔——這樣啊,是不是今天肚子裏的蟲不開心,比較易怒呢?啊,我說的是像肚子裏的蛔蟲、懶惰蟲這種比喻。」


    「沒關係,我聽得懂。以前是聽不懂蝙蝠就是了。」


    「不好意思。」


    駒地惶恐地縮著脖子,花穎對後照鏡迴以微笑後,低垂雙眼。人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也沒關係,但遷怒樹木不像桐山會做的事。


    (發生什麽事了嗎?)


    花穎像是把身體甩出去般將全身交給後座的靠背,肩胛骨壓著座椅的軟墊。一股香氣與塵埃一同飛舞。


    和平常不一樣。花穎將下巴靠近左肩,湊鼻聞著座椅上的香氣。


    「駒地,好香喔。」


    「咦?是嗎?」


    「你剛剛打掃的時候做了什麽嗎?」


    「沒有,我想不到有什麽特別的。」


    駒地和方向盤一起歪著腦袋。他在紅燈前停車,左手流暢地操作儀表板。


    「是什麽樣的香氣呢?」


    「等一下,我有印象。entremetsakame有這種香氣的巧克力。是白巧克力基底的……玫瑰……不對,薰衣草?」


    花穎腦海中浮現裝在紙盒裏的鮮豔巧克力,迴想吃的時候的記憶,與留在車內淡淡的香氣做比較。


    「是薰衣草,沒錯。赤目先生拿來當念書慰勞品讓我吃了以後,說那有安眠的效果,還問我困不困?不會很想睡嗎?」


    是連迴想都很過分的一件事。


    「除了安眠,他好像說還有什麽其他效果……」


    「您順利考完試真是太好了。對了,花穎少爺,您會不會冷?我剛剛打掃時調了外循環模式,好像忘記換迴來了。」


    駒地趁等待紅綠燈時操作儀表板,從空調送出來的風變強了。


    奇怪的事接二連三。是花穎太敏感了嗎?


    (駒地剛剛是改變話題了嗎?)


    有些人會巧妙引導談話的方向或是強行主導對話,鳳曾經告訴花穎這是社交場合上必須的技術。有些不肖之徒會用甜言蜜語哄小孩,套出家裏或是父母的情報。為了從這些人手中保護自己,必須注意對方正在誘導話題,自然而然取迴談話的主導權。


    但是,現在談話的對象是駒地。即使花穎說的是無聊的話也會好好配合迴答,花穎說話時從頭到尾都會應和,宛如老好人代名詞的人就是駒地。


    這不像駒地。桐山也是這樣。


    (就像是某個人頂著他們的麵孔取代本人一樣。)


    駒地細長的眼睛通過後照鏡,窺視了花穎零點幾秒。


    花穎幾乎要停止唿吸了。


    「雖然不冷,但我很渴。」


    花穎迴答,迅速確認車內與車窗外。附近是人行道,原本在打掃中的車子會缺個幾樣平常準備好的物品。


    「駒地,你有水嗎?」


    「很抱歉,我去準備一下。」


    「現在在家附近的話迴去也沒關係。」


    衛星導航所顯示的畫麵是花穎還認得的區域。


    「啊,有便利商店。」


    駒地指著立在左手邊的正方形招牌,流暢地將車靠過去後在停車場裏停車。他熄滅引擎,解開安全帶。


    「請在這裏稍等一下。」


    駒地一出去便將車門上鎖,走進店內。


    花穎從口袋裏取出手機,按下緊急通話的文本,選擇通信錄最上麵的號碼。手機畫麵切換,開始撥號。


    小精靈?鬼怪?還是外星人搞的鬼?花穎搖搖頭,一意識到要和別人說時,花穎才對這股困住自己的恐懼有多離奇產生自覺。沒有人會相信他吧?


    可是,「有什麽跟平常不一樣」這件事已經不是猜測了。


    電話撥號聲在沉默中仿徨。


    花穎遠遠看著便利商店,從冰箱玻璃門上的倒影可以看到駒地在陳列架後耳朵貼著手機的樣子。他將手機放進口袋,從冰箱裏拿出三瓶保特瓶,走向收銀台。


    撥號聲中斷,花穎的耳畔響起溫柔的聲音。


    『喂?』


    「鳳!」


    電話通了。花穎安心後又重新繃緊快要鬆開的緊張神經。


    「大家的樣子好奇怪,都做一些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而且衣更月什麽都沒說。明明如果有什麽的話,他應該是最先發現的人才對啊。」


    便利商店的門打開,駒地毫無遲疑地走出來。


    「鳳。」


    『花穎少爺,您是不是忘了宅子裏的老規矩了呢?』


    鳳以教誨的口吻靜靜詢問。


    「什麽老規矩?」


    『「看不見的東西,不能看。」這件事。』


    「咦……」


    車鎖全部同時解除,駕駛座的門打開。


    「花穎少爺,久等了。」


    駒地坐進駕駛座,將瓶裝水遞給花穎。花穎立刻將手機藏到身後,背手掛掉電話。


    花穎收下保特瓶後,駒地轉向前方,發動引擎。


    「我帶您去個什麽地方吧。您喜歡的話,要不要去海邊看看呢?」


    去海邊就會遠離家裏。假設要去到有沙灘的海岸的話,即使抵達目的地後馬上迴來也要兩小時。冬天的這個時節,海邊應該也人煙稀少吧。


    「迴去。」


    「花穎少爺?」


    「把車開迴家。」


    如果駒地的話裏沒有隱藏別的心思,應該會乖乖遵照花穎的意思才對。


    然而,事情卻並非如此。駒地彎眉,露出生硬的苦笑,死纏爛打地說:


    「您已經考完試,又難得出來。不然,美術館怎麽樣?我聽說現在有大英博物館的雕刻展。」


    「駒地,你為什麽想留住我?」


    「那是……」


    駒地逃避的視線,瞬間瞥向收著手機的口袋。


    「我要迴去。」


    花穎趁駒地退縮之際跳出車外。


    花穎在車子發動前跑進便利商店的巷子裏,消失在駒地的視線中。他利用車輛單行道,擺脫對方追來。在清一色類似顏色的住宅區裏,路標特別顯眼,成為花穎的夥伴。


    他們是和花穎熟悉的仆人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陌生人,即使冒名頂替駒地和桐山混進家中,應該也不是想一輩子待在這裏吧,他們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駒地想讓花穎離開家裏。


    無論他們的真實身分是小精靈、鬼怪還是詐騙集團都沒關係。


    是別人的話,就代表本尊在某個地方。


    花穎抵達家裏的正門,想要輸入密碼卻瞪大了眼睛。


    宅邸方向飄出一股煙霧。


    (晚了一步。)


    不過,要後悔是之後的事。花穎打開正門,全力奔過庭院。


    5


    隨著靠近宅邸,花穎看見煙霧分成三道竄上天空。從煙霧帶著淡淡的顏色看來,可以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燃燒方式。


    有一群人,遠遠望著吐出煙霧的屋子。


    「花穎少爺?」


    峻迅速迴過頭,緊接著,衣更月、桐山、雪倉將花穎的身影收入眼中。一輛車子追在花穎身後,駒地慌慌張張地打開車門。


    「對不起,我留不住少爺。」


    果然,有人下令不要讓花穎迴家,其中理由根本不必問。


    「花穎少爺。」


    「衣更月。」


    花穎喊他的名字,與他唿喚自己的聲音重疊,他無法忍受自己的無力而握緊雙拳。


    「衣更月以執事的工作為傲,在這種異常狀況下,不會對我說工作都正常運行這種厚顏無恥的謊話。」


    所以,花穎原本心想或許衣更月也是被巧妙騙過去了吧。就算他們鐵定是不同人,但說過以烏丸家為第一優先的衣更月旁觀宅邸冒煙的姿態,還是帶給花穎不小的衝擊。


    「雪倉是……分不出來……」


    雪倉看著花穎的眼神跟從前一樣,看起來體貼、擔心,如果是假的,就太悲傷了。


    「但是,峻不會對工作偷懶;桐山不會毫無理由砍掉用心灌溉的樹木;駒地即使聽到我說無聊的話也會配合,會在我想要的時間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想冒充人的話,太沒有做功課了!」


    「冒充?」


    峻歪腦袋的樣子實在太過像本人,反而令花穎更加憤怒難耐。


    「花穎少爺,雖然沒規矩,但在您賜教前,有件事希望能報——」


    「我不想聽!」


    花穎駁迴衣更月的要求,傾全身殘餘的力量瞪著眼前的五個人。


    「把我的傭人大家還來!」


    大聲唿喊的喉嚨隱隱發麻,灼熱的吐息散開。在花穎的瞪視下,僵立的眾人中唯有峻目瞪口呆地開口:


    「大家?花穎少爺,原來您喜歡蟲子嗎?」


    「嗯?」


    花穎實在無法接收到峻這個問題的意義,也不自覺瞪大眼睛。


    「花穎少爺悲天憫人情懷之深,難以估量,以致於我做出膚淺的判斷,實在深感羞愧。我打從心底鄭重向您道歉。」


    衣更月深深低下頭。


    「咦?什麽?你說為了什麽道歉?」


    花穎不知道衣更月在說什麽。雪倉綻露出大大的微笑,桐山手足無措地背過臉,駒地臉上則是浮現害羞的笑容。


    困惑的花穎視線遊移不定。衣更月掩手在他耳邊輕語。


    花穎不用看鏡子就知道,自己現在臉紅的程度是出生以來的最高級。


    6


    開朗的笑聲震動花穎抵著話筒的耳膜。


    『原來如此,原來您是這樣想的啊。』


    「鳳,這不好笑,你為什麽沒告訴我?」


    聽見花穎帶著哭腔的抗議,鳳的口氣透露溫和的柔軟。


    『請原諒我。因為大家說想暗中解決這件事,不希望驚動到您。區區鳳身為烏丸家傭人一員,實在沒有不點頭同意的道理。』


    衣更月說,事情的起因是擁有咖啡色翅膀的入侵者穿過入口大廳的地毯。實際上他大量使用了更加委婉的表達方式,但說直接一點,就是宅邸裏出現蟲子了。


    衣更月他們趁花穎睡覺時快速撤除入口大廳的地毯,好像就是在那個時候,峻忘記將一根壓杆裝迴去。


    接著,眾人又忙著準備讓衣物間的衣服避難。因為如果點殺蟲劑時衣服還未收疊起來的話,會沾上味道。


    『燃燒硫磺令蟲子窒息是十九世紀便已開始實行的方式。然而,燃燒硫磺時所產生的二氧化硫雖擁有殺菌、防腐、漂白等作用,其產生的氣味卻難以稱之為優雅。』


    「衣更月跟我解釋,說他們在比較好密閉的浴室測試,雖然用的是天然素材的殺蟲劑不會傷害屋子,但殘留的味道比預期還強烈,所以決定采取別的方法。」


    『是月桂樹吧。』


    鳳的聲音低了下來,是因為顧慮到桐山的心情吧。


    衣更月他們摸索不會留下不舒服味道的方式,最終找到的是月桂樹和薰衣草這類藥草。這兩種藥草都有自古便用於熏蟲的紀錄,香氣也都受到人們的喜愛。


    盡管是別有用途,但要砍掉悉心培育的樹木,桐山的心情一定很悲傷。


    花穎奔迴家時宅子裏升起的煙霧,是壁爐燃燒月桂樹和薰衣草所產生的結果,大部分都穿過了煙囪。眾人會到屋外,是因為如果在緊閉門窗的室內煙霧彌漫的話,可能會對人體造成傷害。


    大家坦言,本來他們計劃在花穎沒有使用房間的時間帶一間間房慢慢熏,但聽到駒地知會已帶花穎外出後,便決定立即迅速運行熏蟲作業。


    種種一切,都是知道花穎怕蟲而展現的體貼。


    『再過不久就是驚蟄了。』


    衣更月將蟲子出動的驚蟄節氣帶入對話中,在不讓花穎本人意識到的情況下,確認花穎是否有注意到咖啡色翅膀什麽的。


    『昨天的衣服您也滿意嗎?』


    雪倉坦承,她看到峻為了衣物間整頓導致能穿的衣服不多,想方設法煩惱的樣子,才會擔心地這麽問。


    『我們在討論關於地球暖化的議題。』


    這也是真的。衣更月和峻當時似乎正一邊討論防蟲措施,一邊提到因為地球暖化,蟲子提早蘇醒,蟲出沒線正在北移的話題。


    桐山隻是單純不會隱瞞,駒地則是幫忙采購薰衣草,裝了滿滿一車運迴家後,正在打掃散落在車內的花瓣。聽完後,一切都說得通了。如今迴想起來,駒地拿蟲比喻時所展現的多餘顧慮,也是意識過剩的失言吧。


    雖說隻是好幾棵樹木中的其中一棵,但一想到桐山必須將一手栽培長大的月桂樹砍斷的心情,花穎也很心痛。


    『你們的工作沒有脫離一般業務範圍,正常在運行嗎?』


    『是的。』


    衣更月的迴答正如他所說。


    『似乎無論哪個時代,宅邸裏出現的害蟲與害獸都讓傭人大傷腦筋。確保、整頓能讓主人舒適生活的環境,是我們日常業務中的第一優先事項。』


    「……」


    衣更月也和鳳說了一樣的話。


    不過,花穎同時也被衣更月狠狠念了一頓。


    ※ ※ ※


    「驅除害蟲是日常業務中的一環,請您不必憂心。」


    在壁爐的煙霧緩下來前,花穎移動到日式茶室。衣更月麵向花穎,嚴厲的語氣令花穎耳朵都凍僵了,產生一種遭人推到幹冰裏的錯覺。


    「萬一——」


    衣更月加強語氣。花穎下意識地抬頭後才發現自己剛剛處於低著頭的狀態。心中沮喪的同時,還有想端出主人應有姿態的懊惱。


    「您在我們傭人身上察覺到異常,請不要迴家,而是找真一郎老爺、鳳或是警察也沒關係,把自己藏在絕對安全,並且與異常無關的人身邊。一切都是我們過於愚笨,表現出可疑的舉止惹您懷疑而該覺得慚愧,不會對您有半句怨言,請放心。」


    「我沒擔心那種事。一開始我也沒有覺得大家很怪,隻是在想可能是像鞋匠的小精靈那樣,有什麽跑進家裏來了。」


    「鞋匠的小精靈……」


    衣更月的眼睛痙攣似地微微眨了一下。花穎想起雪倉他們溫暖的微笑,雙手壓住發熱的耳朵遮掩。


    「我也知道不可能啦!因為你看起來像沒注意到一樣,所以我才打算用自己的方式確定狀況後,再評估應該采取的行動。」


    「趁我沒注意的時候……」


    「……衣更月?」


    衣更月不是因為花穎幼稚的念頭而無言嗎?眼前的衣更月與平常冷淡的樣子散發出不同的氣氛。表情雖冷,但臉孔透出的情緒與無動於衷完全相反。


    「執事的工作是屬於我的。除了鳳以外,我不會讓任何人插手。」


    衣更月話中的冷意令花穎發熱的耳朵瞬間蒼白。


    ※ ※ ※


    『說得有道理呢。』


    鳳開心地嗬嗬笑著。


    「可是,因為駒地看起來不希望我迴家,一想到家裏有什麽,我就覺得一定要早點迴去……」


    『花穎少爺。』


    鳳都溫柔提出諫言了,花穎也無法再繼續無意義的逞強。


    「我下次會這樣做的。」


    『謝謝您。這樣我也放心了。』


    鳳的聲音與從壁爐塵埃中散發微微香氣的薰衣草,令花穎心中滿溢幸福的滋味。


    不讓主人看見身影,為了主人而行動。如果說這棟宅邸裏有小精靈的話,那就是他們了。麵對誠懇的小精靈,請一杯牛奶作為答謝才符合禮儀。


    「鳳,有什麽方法可以報答大家對我的體貼嗎?當一位好主人是已經決定好的事就不用說了,如果有能在近一點的時間內,我可以馬上辦到的事就好了。」


    花穎一句話轉了又轉,含糊地問。如果花穎是個聰明成熟的主人,就能在所有事情結束後聽取衣更月的報告,優雅地點頭說聲:「這樣啊。」了吧?雖然他無法彌補自己的不成熟,卻也想對大家的忠誠表達感謝。


    『那麽,用蘇格蘭威士忌代替牛奶怎樣?酒窖裏剛好有正適合的二十年酒款。』


    「!」


    腦海中的詞匯被擊中,驚訝令原本蓋在花穎眼前的迷霧都散了開來。


    「真的是什麽事情都瞞不過鳳呢。」


    『您的誇獎是我的榮幸。默默守護家裏的小精靈是我憧憬的大前輩。』


    鳳半開玩笑地說道,唿吸裏摻著隱忍的笑意。


    ※ ※ ※


    遙望馬路的室外座位上,鳳斜傾咖啡杯。


    「衣更月怎麽樣了?」


    並肩而坐的男人望著花壇裏搖曳的三色堇詢問。鳳將咖啡杯放迴杯碟,與說話者的視線重疊,一起欣賞紫色與黃色的小花。


    「雖說他從以前就非常投入工作了,但最近幾乎像是不當執事就不能唿吸一樣。」


    「他的勤勞當初在學校也是大獲好評。」


    「據說也有很死心眼的地方。」


    鳳微笑,男子嘴角上揚迴應。


    貓咪依偎在陽光中,微風輕拂三色堇的葉子。遠處傳來陣陣波浪聲,店員在櫃台旁打瞌睡。


    「能讓衣更月做到這種地步的,應該是很棒的家吧?」


    「對他來說,應該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吧。」


    迴答後,鳳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彎眉笑道:


    「雖然他和新主人之間彼此還不太能放下心防就是了。」


    「……這樣啊?」


    黑貓突然豎起胡須,抬頭環顧四周,望著天空打了個嗬欠後,將下巴靠在虎斑貓的背上,舒服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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