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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痛飛走了。」小時候的世界充滿了奇跡。


    不久,年齡增長、懂事,獲得智能後,發覺許多魔法都是大人的謊言。


    然而另一方麵,隨著年歲增長,我們明白什麽是偉大,曉得什麽是殘酷,也有些事讓你覺得,若是沒有奇跡,再怎麽努力也無可奈何。


    像魔法般支持主人。


    這便是一流的執事。


    ------


    1


    土地上的眾神皆聚集到了出雲,時值日本農曆的神無月。


    十一月一過中旬,氣溫便很難再升高,庭院裏的風景褪去了色彩。


    此時天氣晴朗,空氣冰涼,稍微走一走身體便會暖和起來,可說是適合散步的好時節。然而,在有限的住家占地裏,景色卻一成不變,頂多是向左轉、向右轉的程度,稱不上變化可言。


    「好無聊。」


    烏丸花穎站在池畔,望著倒映在水鏡裏的山茶花樹。


    微風不時撫過池水,水麵上的樹葉悄悄搖晃。


    「衣更月,無事可做的時間是讓人感覺到永恆的時間啊。」


    「確認一切都沒有問題比什麽都重要。」


    執事衣更月蒼馬穿著西裝,以無趣的表情與口氣恭敬地低頭說道。


    平常花穎散步時,執事並不會跟著。今天衣更月是為了說明保全係統全麵更新後的功能,才特別隨侍一旁。


    據說,烏丸家委托的保全公司開發了新軟件,提升了係統的檢測精密度和緊急狀況時的啟動性能。


    花穎無事可做便是沒有發現問題的證據,的確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在大地上紮根、悠然佇立的樹林充滿生機,從一年四季不同花朵增添的色彩中,可以感受家裏對花穎的體貼。柊樹與枇杷的白、澤蘭的淡紫,整座庭院就像一件插花藝術,平穩的色差與優雅的配色對眼睛十分溫和。


    「平靜是件好事。」


    花穎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卻不這麽想。現在有點太閑了。


    「您今天還剩下一些工作。」


    「看文檔和簽名是吧?」


    「您的說法真是簡潔明了。」


    「我會做,因為我是一家之主,我會做,隻是……」


    提不起勁。


    英國留學時,有時也會有這樣的日子:花穎不覺得身體有不舒服的征兆,心情也不覺得難過。即使習慣性地起床,依慣性去學校,也隻是在研究室裏撐著下巴轉鉛筆,結束一天。


    老師罵學生隻到高中為止。之後,沒有大人會那麽親切在後麵趕著沒有意誌和動力的人。老師求學生念書的時期已經過去,此時不求老師就無法獲得知識。


    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有時就是有怠惰淩駕一切的日子。


    「衣更月,你覺得為什麽藍胡子的新娘會不聽告誡,打開小鑰匙的房間?」


    花穎提問後,衣更月以極度認真的口吻迴答:


    「一般人們認為,有很大的原因是出於好奇心。」


    「沒錯。人類具有好奇心。多虧了好奇心,藍胡子的新娘才得以避免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的悲劇。你不覺得,無聊是不容忽視的生理信號嗎?」


    真是提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非常有道理的論點呢。花穎在內心握住拳頭。不過,花穎的論點在衣更月麵前,就像朝銅牆鐵壁吹氣一樣。


    「因為好奇心,浦島太郎失去了青春;在《鶴的報恩》裏,老夫婦則失去了經濟支持。迴避風險是一家之主的責任,也是最為優先的事項。」


    池麵倒影中,衣更月的表情就像戴著鐵麵具一樣沒有絲毫波動。


    花穎抱著膝蓋蹲下,朝水麵歎氣:


    「我無聊得快死了。」


    雖說花穎才剛當上一家之主沒多久,但超過半年都做相同的事的話,現在他隻要看信封和格式,就大概知道那是與什麽有關的文檔,早已經看膩了。


    「花穎少爺。」


    「什麽?」


    「您還記得前幾天看的耐震檢查文檔嗎?」


    衣更月一問,花穎收迴伸向水池的手。他剛剛正打算撈起浮在水麵的山茶花瓣,總覺得自己像是挨了罵,又在絕妙的時間點被轉移注意力。


    「我記得。大略是說不用施工吧。這麽說來,好像有個地方打勾說要再討論……」


    「是位於別館的茶室。」


    「啊,對。我原本想因為沒人在用,不急也沒關係。」


    花穎小時候雖然學過茶道禮法,但那是前任執事鳳以遊戲的方式教會他的,並沒有獨自一人點茶的技術。


    「你是想要我培養茶道興趣嗎?」


    「茶道也是一門相當好的興趣。不過,我想的是茶室的地下或許對您能有所幫助。」


    「地下?」


    花穎的視線與注意力,原本還不舍地追逐水麵上的花瓣,這一瞬間,已經完全轉移到衣更月的話題上。


    「我第一次聽說茶室有地下室。我們家地下不是隻有酒窖嗎?」


    「部分倉庫和食品儲藏室也在地下,不過都位於本館下方。」


    「茶室下麵是什麽?有藍胡子的詛咒房間嗎?」


    「茶室下麵是家庭劇院。」


    「!」


    花穎終於失去了從容與矜持,站起身。


    家裏竟然還有這種東西,他從出生以來從沒聽說過。


    「我來帶路。」


    不讓主人丟臉是執事的重要技巧,衣更月就像事前決定好般地邀請花穎前行。這種時候,自己也表現得像是本來就有打算前往茶室的樣子吧。主仆之間也有形式美。


    在衣更月帶路下,花穎抵達了步道的順時針方位。


    烏丸家的別館建於庭院西側,位於水池和廄舍的反方向。理所當然的,別館不同於本館,是幢完全遵循日本樣式的建築。本館的屋頂鋪著西式屋瓦,別館的入母屋造式屋頂則是整齊覆蓋著份量十足的和瓦。


    一說到茶室,腦海中就會浮現不得不低頭才能進入的躙口與封閉的空間,但烏丸家的茶室采取開闊明亮的設計,將整麵東側敞開,可以欣賞整座庭園。


    此外,隻要在地爐上鋪設一般的榻榻米,也可以將此當作接待室。茶道口保持一定的高度與寬度,隻要不是像衣更月這麽高的身材,不用屈身也能通過。內裏設有簡單的洗手台與洗手間,除了浴室,在這裏過夜也不會有任何不便吧。


    「請往這邊。」


    衣更月像是連鑰匙串的排列都掌握住似地,迅速拿出茶室的鑰匙打開後門。他沒有進入茶室,而是打開走廊深處的門扇。


    走進門扇後,馬上往後折返的樓梯令花穎心髒不停鼓動。


    這是本館所沒有的氣氛。


    這裏的照明,隻有埋在頭頂天花板裏的一顆燈泡與樓梯下方盡頭的一盞燈,倚靠這兩處光源的樓梯間比傍晚的天色還昏暗。


    「請小心腳步。」


    衣更月一打開手電筒,樓梯的木紋便浮現眼前。往下幾階,木紋變成單調的灰色,拖鞋下的觸感也變得冷硬。之後,手中觸摸到的牆壁也仿照階梯的設計。


    「這是後來才挖的吧?我出國前還沒有。」


    「是的。這是在真一郎老爺的希望下加蓋的。記得是我擔任男仆第二年時的事,也就是五年前的初春。」


    「好像秘密基地喔。」


    花穎將心髒從剛才開始便劇烈跳動的理由化為言語。


    花穎認為,世界上沒有不憧憬英雄、忍者、秘密基地的小孩。想變成他們、想接觸他們、想遠遠地看一眼,雖然期待的程度有別,卻是每個人成長的必經之路吧。


    花穎和衣更月走到樓梯底端。衣更月用力拉開的大門十分厚重,打開時發出了空氣從密閉空間泄出的聲音。


    「這裏就是家庭劇院。」


    衣更月指向門內。花穎僵硬地吸了一口氣,果敢地邁出步伐。


    令人驚奇的,是這裏的設備。


    「衣更月,音響的數量很驚人耶。」


    房內每個角落都設置了一眼便能看出是音響器材的黑色箱子。每個音響都非常巨大,感受得到它們刻意微妙傾斜,不與牆壁和天花板平行的意圖。


    「這裏設備了5.1聲道立體環繞音效,此外,也配有使用2.1聲道時的專用音響。」


    「唔嗯,雖然不太清楚,總之就是最新的設備吧?」


    「您這樣想也無妨吧。」


    花穎來到房間中央,在那張自己躺下來也綽綽有餘的閑適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間家庭劇院大約有四坪吧。沙發正麵是一整麵屏幕,轉過身,可以在靠近天花板的牆壁上看到狹長的孔縫,裏麵應該收放著投影機。室內除了大門外,沒有任何窗戶,令人似乎可以期待利用地下優勢的隔音效果。


    牆壁與天花板是淺胡桃色,地板則是摻了少許綠色的深灰色,不論何者都與深褐色的沙發十分相稱。兩排間接照明打亮牆壁,舒緩了房裏沒有窗戶的閉塞感。


    「沒想到家裏有這種房間,爸爸的閑情逸致和行動力好驚人。」


    花穎將頭靠向沙發椅背,仰望著天花板歎了一口氣。


    「可是電影啊……好花。」


    花穎下樓梯時心中的那股期待興奮,正急速失去熱度。


    花穎很不擅長應付顏色。不,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大概會說那是他的長處吧。


    花穎的眼睛對顏色過度敏感,即使別人說是一樣的顏色,他的眼睛都能捕捉到彩度與色相的些微不同。這對花穎的大腦造成負擔,為身體帶來不好的影響。


    對平常會因出其不意的色彩而受暈眩、頭痛、惡心所苦的花穎而言,持續觀看影像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電影文化在花穎的所知中,停留在黑白片的時期。


    「恕我失禮。」


    衣更月抬頭看了一眼一公尺寬的孔縫,再次麵向花穎說:


    「播放時,將投影機改成單色黑白投影怎麽樣呢?」


    「可以做到這種事嗎?」


    「可以的。」


    花穎原本呈現鈍色的腦袋閃爍著光芒,全身上下有如齒輪順利咬合般氣血通暢,將沉澱的無聊都過濾而空。


    「快試試吧。」


    「很抱歉。」


    衣更月朝意氣飛揚的花穎恭敬地道歉。


    「有其他問題嗎?」


    「是的。茶室必須施作耐震工程。」


    「唔,對喔。」


    花穎體內的齒輪嘎嘎作響,失去速度,晴朗的心情微微蒙上一片烏雲。這是沒辦法的事。花穎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不明白世事沒那麽簡單。


    衣更月在花穎身後以手電筒幫忙照亮上樓的路,在花穎之後離開茶室,將玄關的大門上鎖後,再次打開對話:


    「工程會帶來噪音,安排在後天您預定出門的日子進行好嗎?」


    花穎原本已經做好最快也要等一個月的覺悟,如今因為過度迅速而睜大了眼睛。


    「你總是能幹得像是從一千年以前就開始準備一樣呢。」


    「您過獎了。」


    衣更月輕輕地行禮後繼續說:


    「接下來,請您過目文檔、簽名。」


    「文檔……」


    花穎覺得自己好像被衣更月擺了一道。


    「可以!有幾份全都拿過來!」


    「感激不盡。」


    花穎決定以一家之主的度量忽略衣更月的計謀,壓抑著想要跳躍的步伐走向書房。


    2


    施工當天。


    花穎帶著貼身隨從兼仆役長雪倉峻來到茶室地下室。


    雖說是仆役長,但統領的仆役隻有峻自己,是地位最高也是最低的唯一一位仆役。廚師與司機、園丁、警衛屬於不同的業務形態與命令係統。


    「這台投影機不管光盤或是文件都適用呢。」


    峻爬上梯子,看著孔縫裏的投影機說。他像是測量般把手貼在牆壁上後,指尖找到了凹槽,打開了和牆壁融為一體的櫃門。


    牆壁內設有一組櫃子,高度大約在已落地的竣腰部到頭頂之間,坐鎮著五部散發黑色光澤的機器。


    「哇——vhs和beta、還可以播錄音帶跟唱片。電線還有好幾條種類,如果把機器帶來的話,也可以連接八厘米和遊戲機喔。」


    花穎從峻興奮的說明中,取出「總之,不論媒體新舊好像都能觀賞」的情報。由於一直以來都沒有需求,花穎對這方麵的知識很生疏。


    峻有在電影製作公司工作的經驗,對電影和器材應該很熟悉——雖然花穎在衣更月的提議下讓峻來研究,但似乎不用擔心會買到播放不了的片子。


    不過,花穎直到為人子的第十八年,才知道父親——烏丸真一郎如此喜歡電影的事實。


    「唔嗯……」


    即使花穎的迴應模棱兩可也無損峻天生的開朗。終於,峻關上與牆壁同化的櫃門,收起梯子。


    「如果您有喜歡的電影,請把清單給我,我休假的時候去買迴來。」


    峻的提議完全是出自對花穎的體貼。


    留學時期,花穎曾因為好奇去了cd店,結果遭到數不清的顏色擊垮,在店裏縮成一團。店方聯係學校和日本的家裏後,由出租專車接他離開。自此之後,花穎就離那一類的商店遠遠的。


    「我這周是休明天和星期天。」


    峻扛著梯子走向樓梯。


    「我考慮一下。不過,要買的話,後天以後再去。我不能剝奪你工作以外的自由時間。」


    聽到花穎的補充,峻停在階梯下,露出大大的笑容。


    「您真溫柔呢。」


    「這是公私分明。因為我是這個家的主人啊。」


    「我和媽媽在家裏隻要一提到花穎少爺,都會非常興奮。」


    「唔……還請你們手下留情。」


    花穎對未曾謀麵的峻爸爸感到一股歉意,縮起了下巴。有種自己闖入人家家庭打擾的感覺。


    不懂花穎心情的峻,帶著明朗的笑容開心地說:


    「不過啊,我最後果然還是敵不過從小看您長大的媽媽,好不甘心啊。要是我早出生二十年的話,就可以把炫耀花穎少爺做得更好了。」


    雪倉葉繪和雪倉峻母子倆的想法經常超出花穎的理解。聽見神奇的遊戲名字後,花穎每爬上一階樓梯,便將浮上腦海的問號壓迴去,加以製伏。


    峻將梯子收進位於半地下的一樓櫃子裏,確認茶室的門窗是否有鎖好。


    「我不討厭聽自己不在時的事情。因為我和你過去處於不同的地方,也有很多可以聽的事。我想聽聽那些事。」


    花穎花了些時間,將心中浮現的心情化為言語。


    難得人家說想跟自己在一起,這樣說是不是否定對方,會讓對方不開心呢?


    花穎在玄關穿鞋時,峻從茶室衝了出來。


    「我說。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我什麽都可以說!」


    峻的腳步聲與真摯的眼神令花穎露出苦笑。


    溫柔的人其實是峻。雇用雪倉母子,是烏丸家的財產。


    「那,我想聽電影的事。」


    「樂意之至。」


    峻幹勁十足地迴答,在花穎之後離開別館,為屋子上鎖。


    花穎才剛邁開走向本館的步伐,便看到司機駒地良介已經將車子停在茶室不遠處等待,因此決定直接上車。


    「駒地,早安。」


    「早安,花穎少爺。」


    駒地以沉穩的笑容迴應,打開後車門。花穎一進入車內,車門便關上。峻與駒地分別坐進副駕駛座與駕駛座。車子簡直沒有任何負擔般地流暢發動,穿過大門,離開烏丸家。


    「啊,我忘了。」


    花穎代替真一郎出席認識的人經營的餐廳開幕式,在那裏吃了簡單的輕食後,正考慮迴程要不要到街上散步時,峻大喊了一聲。


    花穎重新掛上擦拭好的眼鏡,看著副駕駛座問:


    「怎麽了?」


    「對不起,花穎少爺。茶室的鑰匙在這裏!」


    峻狼狽地拿出茶室的鑰匙給花穎看。


    「峻,冷靜點。」


    「抱歉。」


    看不下去的駒地出聲安撫。峻握住安全帶,深吸了一口氣。


    「備份鑰匙呢?」


    花穎微微從椅背起身問。


    「我聽說隻有這支鑰匙。」


    「那麽,他們可能會在找鑰匙。我先聯係一聲。」


    「啊,不,花穎少爺,我來……」


    花穎搶先一步拿出手機,操作畫麵叫出家中的電話號碼。


    鈴聲響了兩次後停止,隔了一秒,出現衣更月冷冷的應答聲。


    『花穎少爺,我是衣更月。』


    對方大概是看來電顯示知道的吧。花穎也省略前言,直接說:


    「抱歉,我把茶室的鑰匙帶出來了。」


    「是我——」


    花穎微微抬起手掌,製止打算開口的峻。拜托峻看器材的人是自己,由花穎來說應該比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風波。


    「會不會沒辦法開工,讓對方白跑一趟?我記得是齋姬家的長十先生介紹的業者吧。」


    『請不用擔心。工程進行得很順利,預估在下午四點結束。』


    答案出乎預料。


    「沒有鑰匙就不能進去別館吧?」


    『業者說隻是加強建築底部,不用進入室內。』


    「這樣啊,那就好。賴長的貓那件事就算他們有些錯,但我一直覺得是不是讓對方多費心了。」


    花穎鬆了一口氣,拿著手機的指頭放鬆了力道。


    「幫我向每位師傅一一致謝。我大概再兩個小時後迴去。」


    『路上小心。我在家恭候您歸來。』


    衣更月以聲音恭送花穎。花穎掛斷,身體沉入後座。


    「沒事了。」


    「花穎少爺,謝謝您。」


    「我沒做什麽,是施工師傅很機靈吧。」


    花穎沒有接受道謝的道理,正當他感到納悶時,峻大力搖頭,把頭發都甩亂了。


    「啊,好暈。」


    「峻,振作點。」


    眼見峻要倒向儀表板,駒地急忙喊聲。盡管如此,駒地的眼睛仍直視行進方向,雙手依舊沒有離開方向盤,十分優秀。


    「峻,繼續說。駒地喜歡的那個……漫威?」


    「超級英雄電影是吧?」


    「對。英雄也有分種類。」


    聽著峻的話,駒地不時開心地點頭。


    花穎閉上眼睛,舒適得宛如在搖籃裏一樣,將身體完全交給車子。


    欣賞完城跡公園遲來的楓葉,散步過後,花穎迴到家是下午四點過幾分鍾後的事了。整座宅邸籠罩在寧靜中,看不出一絲施工過的痕跡。


    駒地一將車停在玄關前,出來迎接的衣更月便打開後車門,將手靠貼在車頂邊緣。


    「歡迎迴家。」


    「嗯,工程進行得怎麽樣?」


    「已經順利完成。您要在下午茶之前檢查嗎?」


    「就這麽辦吧。天黑之後要再出門也很麻煩。」


    「好的。」


    衣更月從峻手中收下鑰匙。花穎站在衣更月前方,沿著習慣的步道前往茶室。


    茶室漸漸從庭園樹木的另一端現出全貌,看起來與早上沒有分別。周圍的草坪似乎多少有些壓損。以眾多人士出入,並且搬送建材進來的施工現場而言,這些壓損屬於不可抗力的範疇。


    「業者補強了地板下的耐震措施。沒有進入室內及地下室。」


    「可以安心使用了吧?」


    「是的。我現在開門。」


    衣更月為花穎拉開茶室的玄關門。花穎脫下鞋子換上拖鞋,拉開茶道口的紙門。整間茶室安定地待在那兒,仿佛外頭發生的一切都與它無關。花穎接著步下樓梯往地下室而去。


    雖然樓上的光線好不容易照到了樓梯底下,但即使拿下眼鏡,地下室仍漆黑得猶如洞窟。正當花穎在手邊摸索照明開關時——


    「汪!」


    聽到狗叫聲的同時,地下室也亮了起來。


    花穎迴頭看向入口。衣更月按下照明開關的另一隻手上抱著警衛小狗,站在那裏。突如其來的不自然令花穎眨了眨眼。


    「佩洛?」


    一身黑白毛發十分可愛的小狗,驕傲地搖著短小的尾巴。


    「很抱歉。佩洛似乎是看見您一路跟了過來,我先帶它迴庭院。」


    衣更月抱著小狗上樓。從下方抬頭望,樓梯上到處都是散落的泥土。希望衣更月不要太過責罵佩洛。平常,隻要花穎帶小狗進入本館,衣更月便會用化成千年寒冰的眼神苛責他。


    (原來如此,泥土灑成這樣會增添大家的負擔啊。)


    衣更月的主張永遠有道理,實在傷腦筋。


    花穎獨自一人留在家庭劇院裏,卻因至今仍未消除的那股不自然屏住唿吸。


    『藍胡子的新娘打開小鑰匙的房門,裏麵是——』


    腦海裏閃過大人讀給自己聽的童話故事,花穎的心跳越來越快。


    佇立在沙發旁的邊桌上,有件花穎和峻早上離開地下室時所沒有的東西。花穎走向前,那股不自然的感覺,從沙發扶手的陰影中現出真麵目。花穎瞪大了眼睛。


    「蒲公英……」


    邊桌上放了一朵黃色蒲公英與一隻黑色信封。


    大概是因為眼中出現不合理的東西吧,花穎的思考麻痹,有如在夢境般虛幻地拿起信封。


    茶室的鑰匙在峻手上,花穎也有看到。不可能有人進來。


    花穎將信封翻麵。隻有封口前端上膠的信封,花穎姆指一插便輕易打開了。掀開黑色信封口,裏頭是一張白色卡片。


    花穎取出卡片,圓邊的四方形卡片與花穎的手吻合得令人生厭。


    「『請奏後世,時以魔窟假大義為懼。櫻思,飛舞。』」


    花穎冷冷念完黑墨印刷的文本,愈發搞不清卡片上的內容了。文本最後加了一道符號:一個內有斜線劃過的正方形。


    正當花穎來迴看著手中的蒲公英與卡片上的文言文時,發現入口有人,迅速迴頭。


    「花穎少爺,久等了。」


    「衣更月。」


    唿吸隨著聲音吐了出來,花穎這才發現他剛剛因為緊張而停住了唿吸。花穎立刻將信封和卡片藏到背後。


    「今天不用準備下午茶了。晚餐前我要一個人待在書房。」


    「謹遵吩咐。」


    等不及衣更月抬頭,花穎已經離開地下室爬上階梯,拉開茶室的紙門。這裏每扇窗都上了鎖,不管怎麽推或怎麽拉,連一絲風都吹不進來。


    一來到庭院遠遠望著茶室,小狗便迫不及待地奔到花穎腳邊。花穎蹲下將手放在小狗的下巴卻沒有心思撫弄。


    「怎麽迴事……」


    聽見花穎茫然的自言自語,小狗疑惑地嗚咽一聲。


    衣更月用唯一一支的鑰匙關上了茶室的大門。


    3


    發現黑色信封時,對衣更月隱瞞的舉動近乎一種反射,而非深思熟慮後的結果。花穎隻是覺得,如果做錯決定就無法挽迴了。


    花穎將放在桌上的文檔拿在手中無意義地卷了卷,又一字未讀地放迴原位。


    他把一疊信封裏的東西都抽出來,心想等一下看的時候比較方便,但他馬上發現,這樣一來,就搞不清楚哪些文檔是哪個信封裏的東西,隻是徒增混亂罷了。


    衣更月會將文檔放在信封裏有他的理由。隻要有兩張以上需要參考或是相關的文檔,一絲不茍的衣更月便會特別將它們整理在信封或是文件夾中,全心全意為花穎打造一個易於工作的環境。


    「信封啊……」


    花穎瞄了一眼遠遠放在桌邊的黑色信封。


    躺在信封上的蒲公英開始枯萎。花穎將拿來放小東西的波希米亞水晶高腳杯清空,倒入瓶裝水,將蒲公英放進杯中。


    「為什麽不是櫻花而是蒲公英呢?」


    花穎眉頭深鎖,打開電腦裏的搜索列。


    輸入「蒲公英」,按下enter鍵後,畫麵立刻切換成一覽表,顯示蒲公英的圖片與說明、同名曲目、團體、店名等。


    花穎讀著植物項目的內容。


    種類——比想像中還多。信封上附的是西洋蒲公英。


    花期——意外地有隨時都看得到的印象。


    藥效——蒲公英可以抑製某種肺炎,真令人吃驚。


    食用方法——不論哪種方法感覺大部分都很苦。


    接著,花穎看到了花語那一欄,在了解意義前已經懂了。


    『難解之謎』。


    如果是挑戰,代表的就是無所畏懼;如果是挑釁的話,則是狂妄。若是花穎將隱藏真實的謎題如棉絮般吹散的話,犯人就會舉白旗投降了嗎?


    外頭傳來敲門聲。


    決定了。


    「進來。」


    「花穎少爺,打擾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花穎等衣更月站在桌前,將黑色信封交給他說:


    「今天,這個東西出現在家庭劇院裏。」


    「請讓我一看。」


    衣更月雙手收下信封,取出寫著消息的卡片。


    平常,衣更月很忌諱花穎靠近危險的事物,他會要花穎有一家之主的自覺,保護烏丸家和自己,不要做介入他人紛爭的蠢事。


    花穎很想看看這樣的衣更月看到卡片後會有什麽反應。就現階段而言,這不能說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因為,花穎決定接受犯人的挑戰。


    「衣更月。」


    自己尚未具備一家之主不容分說的威嚴。花穎深切明白這點,但他卯足意誌盯著衣更月,表示唯有現在希望他不要多嘴。


    「可以給我一天的時間嗎?」


    至少到明天日落為止。


    要是這樣還是解不開謎底的話,花穎就投降,接受衣更月的判斷。


    衣更月再次看了一眼卡片,將卡片放迴黑色信封蓋好。


    「執事的所有時間,都是屬於主人的。」


    他將信封正麵朝下放在桌上,若無其事似地向花穎行禮。


    4


    衣更月撤下清空的湯盤。


    花穎拿起水杯,沒碰到嘴巴又放迴桌上。


    「別館施工是怎樣的狀態?」


    花穎從視線一隅知道衣更月轉身朝向自己。


    「很抱歉。當時我在屋裏運行日常業務,隻有下午一點半後的十五分鍾休息時間有去現場看狀況,很難說出一整天的施工全貌。」


    也就是說,從上午十一點工程開始到下午四點結束之間,除去十五分鍾的休息時間,別館四周一直都有兩名以上的人存在。


    衣更月將烤牛肉分切成薄片排在盤中,以佐醬畫圓的手法十分熟練,就連添加的西洋菜也都朝著上方,看起來鮮美不已。


    衣更月將盤子放到花穎麵前,取出新的麵包。


    「桐山呢?」


    園丁桐山左黑是個盡責的男人。在他的管理下,若有人在庭院做出不軌的行為,他不會坐視不管。


    「今天是桐山固定休假的日子。」


    衣更月迴答,他投向花穎的一瞥冰冷得像是沒有心髒的生物。花穎背脊發涼,迴想自己是否哪裏失言,但仔細注意衣更月的視線,發現是朝花穎的手邊而來。


    好像是因為花穎說話分心,而搞錯叉子了。花穎趁還沒碰到錯誤的餐具之際,迅速改拿正確的叉子後,衣更月才放緩了眼神。


    衣更月對一家之主的行為舉止很敏感。


    在這點上,廚師雪倉對花穎培養用餐禮儀有極大的貢獻。


    從前,當花穎坐在一旁陪父親與朋友暢談時,曾聽他們熱烈談到當無法吃的食物——蔬菜皮或是更不可思議的蟲子——混在盤子中時,該怎麽假裝吃完好平安過關。


    別人招待的料理不能剩下來,這種對東道主與廚師的禮儀是鐵一般的法則。盡管花穎幼小的心靈對此感到畏懼,但神奇的是,他發現隻要是雪倉烹調的食物,什麽他都能吃。托此之福,花穎至今雖然有不太喜歡的食物,卻沒有不敢吃的。


    花穎撕下麵包蘸蘸醬汁,向雪倉的料理致敬,充分品嚐紅酒的風味後迴到原來的話題。


    「別館好像沒有備份鑰匙吧。我的理解有錯嗎?」


    「沒有。」


    衣更月冷淡迴答。


    「聽說,在真一郎老爺的要求下,已經將通用鑰匙處置掉了。」


    「爸爸還是老樣子,老是做些奇怪的事。」


    即使身為兒子,花穎也經常難以理解真一郎行動的意義。


    衣更月收下盤子,行禮後消失在配膳室的門後。不久,他手裏拿著魩仔魚蔬菜意大利麵迴到餐廳。


    花穎改拿剛才拿錯的叉子,團團卷起麵條。


    「最後看過地下室的人是我,當時並沒有信封和蒲公英。鑰匙在峻手上,我們迴來以前,任何人都無法打開入口。」


    開水自綠色水瓶注入玻璃杯,在花穎耳畔響起清涼的聲音。


    「工程中斷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後的十五分鍾內。」


    花穎將意大利麵送進嘴中,煮得軟嫩的魩仔魚與蔬菜清甜甘美,提味的鹽巴恰到好處,也令花穎的思考暫時中斷。


    享用完蘋果冰沙與紅茶,結束晚餐、入浴,一直到進入被窩中,花穎都在思考,卻無法解讀卡片上寫的文本。


    那段話翻譯成白話是:「向子孫傳達,惡事是否打著正義的旗幟偽裝良善?」但是「想著櫻花跳舞」這句話卻和前文毫無關連。


    卡片上的留言既像對過去的怨言也像是小心將來的警告。


    「一定要解開地下室的謎底。」


    花穎因為自己的夢話而醒來。眼睛眨合間,浮現夢中櫻花飛舞的殘像。


    「花穎少爺,早安。」


    「……我想喝綠茶。」


    大概是因為夢裏身處茶室的關係,花穎內心浮現日式情調。


    趴著的花穎轉動埋在枕頭中的臉,左眼映出衣更月的身影。衣更月準備了優美的青瓷有田燒茶杯,在鐵壺中放入茶葉。


    花穎甩開迴籠覺的誘惑,從棉被爬出上半身。


    茶盤上的日本茶冉冉冒出熱氣,清澈的綠色與夢中的櫻花十分相稱。


    「我今天要調查地下室。」


    「我明白了。您要在茶室用中餐嗎?今天的陽光很溫暖,風也不大,應該很適合在緣廊用餐吧。」


    盡管冷淡,但衣更月是個工作完美不用說,還能關照到這些地方的執事。


    「就這麽辦。」


    花穎將茶杯放迴茶盤,下床後伸了一個大懶腰。


    如衣更月所說,外頭的天氣十分溫和。雖然一走進陰影處就像有人用刷子將寒氣塗在身體上般體溫下降,但走一走便不覺得冷了。


    抵達茶室時,花穎的身體已經徹底暖和,陰涼的走廊冷卻了他雙頰的熱度。花穎在樓梯上打開電燈,拿下眼鏡,俯視昏暗的下方。


    玄關上著鎖。


    想用鑰匙以外的東西開鎖就會傷到鎖孔,但門上卻沒有這樣的痕跡。


    那麽,就應該是有某種方法可以直接進入地下室。


    花穎從櫃子裏拿出梯子,雙手抱著梯子謹慎地下樓。


    清掃過後的樓梯,腳底隻有平坦的觸感。途中切換到水泥牆時,不同於木造一樓的寒意,頓時將花穎拖入寒氣中。


    聽說在土裏或是雪中做的屋子很溫暖,但這個家庭劇院似乎並非如此。花穎打開暖氣,重新環顧地下室。


    埋入天花板的空調朝四方送出溫暖的空氣。音響等器材的配線為了不讓人看到都是從牆裏通過,可以知道這些配置也全都是設計的一環。這間地下室似乎就是專門為了看電影而打造的。


    花穎站上梯子,朝屏幕對側牆壁上挖空的孔縫裏瞧。


    在地下室第一個會想到的「洞」,就是通風口。如果有個不能用空調時空氣也能自然流通的設備,要說像樣的洞就隻有這條孔縫了。


    投影機再怎麽大,一公尺的孔縫也偏寬了點。


    因此花穎心想,這條孔縫與通風口相連,如果把投影機往旁邊移,或許人就可以從那裏出入。


    紙上談兵莫過於此。


    「……好窄。」


    花穎將雙臂伸到投影機兩旁,側頭靠在孔縫裏。


    雖說動物隻要頭過身體就能過,但這道孔縫明顯比花穎的頭蓋骨窄。即使扭頭側放,臉頰上的肉也會塞住,抽身出來時很不容易,勉強不來。


    此外,孔縫以兩片隔板區分成正中間與左右兩邊,就算是身體嬌小的孩子,肩膀應該也會卡住,無法藏身。


    「我還以為是這裏呢。」


    花穎拍拍袖子上沾到的塵埃,雙手抱胸,站在梯子上。


    「把信封塞到空調的縫隙裏,在信封上黏一條線。」


    花穎指著天花板,食指往地下室入口的方向移動。


    「把線牽到門邊,將另一頭線端固定在門上,開門時信封就會落下。之後再把線收起來……」


    花穎來到地下室時,裏頭一片漆黑,加上緊閉的大門十分厚重,估計動一點小手腳並不會影響開門的手感。花穎在腦海中將地下室的時間倒轉到一天前的早上,想像犯人布置機關的身影。


    從空調孔牽線,固定在門上。然後沒多久,不用等到下午四點,花穎和峻來到地下室,打開門,想像中的信就會落到地上。


    失敗。


    想運行這個方法,對方就必須和花穎與峻一起來地下室才可以。


    「如果說我和峻來的時候,信封和蒲公英就已經存在了,像忍者拿著壁紙貼在牆壁上一樣,放在一塊跟邊桌上麵天花板相同顏色的板子上。」


    然而,花穎在迴收那塊板子上卡住了。


    花穎爬下梯子,看了放器材的櫃子、沙發底下、音響後方,最後甚至還看了屏幕背麵,卻沒有任何疑似可以讓人在十五分鍾內出入的孔洞。


    「十五分鍾內不讓任何人看到的出入方法。」


    或許花穎從根本上就錯了。


    花穎倒在沙發上。


    怎麽做的?


    目的是什麽?


    未消化的謎題分散在花穎的腦海中,仿佛失去重力般遊移散亂。


    世上的人太複雜了。


    如果有事情想傳達,麵對麵說出來就好。


    想寫信的話,投入信箱裏即可。


    藍胡子告誡妻子不可以進入小鑰匙的房間,甚至在鑰匙上施了魔法,卻又將鑰匙交給妻子出門,其中的理由一直是留在年幼花穎心中的謎團。


    藍胡子是在找借口吧。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奪走妻子的性命,想製造一個讓妻子背負罪名的借口——「錯的,是不聽告誡的你」。


    花穎聽的那本繪本中,隻有說藍胡子是個有錢人,沒有朋友,反複結了婚又背叛妻子的男人。


    「跟我差不多呢。」


    花穎自虐地一笑,將拿著信封的手伸向天花板。就在這時,他的肩胛骨抵到一個硬物。瞬間,白色的光芒照在信封上。


    花穎從沙發上跳起來。


    後背底下墊的,是遙控器,上頭排列著電源、主菜單、光度、色彩平衡等按鈕。接著,花穎轉移視線,抬頭看著光線,那是投影機直直朝斜下方照射的光芒。


    看樣子,花穎將手臂伸進孔縫時,似乎撞斜了投影機。


    「剛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發光。」


    花穎將黑色信封舉向投影機的光源。光線穿過信封,手腕一改變角度,上頭果然有反射發光的部分。花穎將手腕傾向各種角度,凝神細看,順著信封外細微的光芒。


    「字?」


    那是以黑色墨水印在黑色信封上的一小句話。


    無論是家庭劇院或是烏丸家宅邸內都是以間接照明為主。因為光的反射能讓人類感知顏色,對花穎而言,稍微昏暗一點才能安心生活。不過,看來這樣的環境對於正確捕捉最強顏色的黑色來說是不夠的。


    隨著角度不同,信封上有些字看到後有些字又變得看不到了,在心急不耐中,花穎終於發現了可以照射出全部文本的角度。


    『不需要犯人。』


    前後上下都沒有其他字,隻有這唯一一行以日本平假名印出的文本。


    「不需要犯人……」


    此時,花穎的腦袋靈光乍現。


    花穎打開黑色信封,重新讀一遍卡片上的消息:


    『請奏後世,時以魔窟假大義為懼。櫻思,飛舞。』


    「好細膩……」


    抓到了。


    花穎悄悄勾起嘴角。


    5


    廚師雪倉為花穎準備的中餐,是比一般握壽司更小巧迷你的手鞠壽司。


    仿佛像滾進竹食盒裏的圓形壽司,通透白皙的鯛魚下鋪著紫蘇葉;鮭魚生魚片上放了兩顆鮭魚卵,蝦肉下是精巧包覆薄蛋皮的茶巾壽司。


    食盒第二層是炸雞肉與炸牛蒡、明太子涼拌蔥花馬鈴薯、醃漬洋薊搭配綠油油的花椰菜,饒富便當風情的午餐撩撥著花穎空空的肚子。


    衣更月一鬆開保溫瓶的蓋子,裏頭便飄出一股鬆茸馨香。盡管茶室距離本館隻在咫尺之間,但就沒有帶鍋子過來這點而言,雪倉著實極為了解便當的趣味所在。一旁的保冷箱裏應該是甜點吧。


    花穎伸手壓住保溫瓶的蓋子,阻止衣更月的動作。


    鳥鳴紓緩了寂靜,小鳥振翅而去後留下搖晃的樹葉。


    「我知道將信封放到地下室的方法了。」


    「是嗎?」


    花穎將壓在瓶蓋上的手抬起幾公厘後,衣更月便向他行禮,雙拳抵在榻榻米上,保持正坐的姿勢退到一步之後的位置。


    衣更月雙手置於腿上,伸直背脊的姿態十分有模有樣。澄澈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感。然而,時間緩緩流動,花穎並不著急。


    花穎稍稍擺正垂下緣廊的雙腳,靜靜調整唿吸。


    「蒲公英和信,是在工程中斷的下午一點半到一點四十五分之間放到地下室裏的。她避開人們休息時的耳目,入侵了別館。」


    花穎知道衣更月與自己的視線交會到了同一個地方。


    花穎四顧茶室周圍凹陷的草坪。大概是建材或是器材吧,無論是哪一種,總之,草地上大範圍放了極具重量的物品是明確的事實。隻要有屏蔽物,便存在多處死角。


    「她從地下的通風口穿過通風管,進到了室內。」


    「花穎少爺。」


    衣更月清澈的聲音滑入花穎唿吸的空檔。花穎吞了一口口水。


    「恕我失禮,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嗯……嗯。」


    花穎原本以為自己事前已經經過充分思考,不管對方提出什麽問題都能迴答。然而,事到臨頭還是很緊張,顯露出對手應該會迎頭痛擊的害怕神情。


    衣更月抬起半闔的眼眸。


    「我記得通風口寬二十五公分,高十三公分。」


    「你記憶力還真好……」


    「過獎了。此外,通風管十分狹窄,據我推測,即使是大小適中的嬰兒要在裏麵爬行也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


    衣更月銳利的眼神與伶俐的反駁仿佛一把鋒利的刀砍來。


    花穎忍住想要逃跑的心情,朝丹田施力,以劍齶擋住斬擊。


    「人類是辦不到。」


    烏丸家沒有一個傭人可以通過排氣孔。


    「但警衛佩洛就能送信了。」


    衣更月端整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發現信封時在場的小狗。


    花穎從緣廊起身,衣更月快速為食盒蓋好蓋子後,穿上鞋子。


    朝緣廊下麵一看,坐鎮在束石上的支柱之間,通風管的出口就像土撥鼠從地底探出頭般地位在那兒。不用特別鑽到緣廊下,隻要蹲下來就能摸到通風管的位置上,設有張著金屬網的通風口。


    「佩洛就是從這裏穿過通風管,將信封和蒲公英運到地下室的。」


    「恕我多言,我認為,將信封從室內的通風口投到邊桌上對小狗而言是幾乎完全不可能的事。」


    衣更月向前一步揮刀。不過,這個反駁也在花穎的預料之中。


    「不是投,而是下來。」


    花穎的話仍有不足之處。衣更月沒有提出指謫,是因為有人會因此而被逼到絕境。


    花穎迴擊,以自己建構的理論之刃踏步向前。


    「隻要在邊桌桌麵上留下少量佩洛喜歡的香氣就可以了。狗的嗅覺十分靈敏,加上小狗舔過桌麵後,也不會留下證據。佩洛受到香氣的吸引,穿過通風管,從通風口跳下。它應該沒有發現自己送了一封信吧。」


    衣更月沉默,繼續防守的立場。


    「通風管的長度、家庭劇院牆上孔縫到邊桌距離的高度兩者相加後,將這個長度的線夾在信封與項圈之間,再以不太黏的膠水將信封與蒲公英黏在佩洛的項圈上。當佩洛往邊桌上一跳,線就會因長度不足而從項圈上脫落,信封與蒲公英便會落在當場。」


    花穎迴到設有緣廊的東側,衣更月隨行在後。


    「假設信封掉落在邊桌以外對計劃也沒有影響。無論掉在家庭劇院的哪裏,都會達到犯人將信封放在上鎖房間裏的目的。」


    花穎首次說出「犯人」這個詞。小狗不過是遭犯人利用罷了。


    衣更月停下腳步。


    「犯人在事發現場迴收本來就在房裏的小狗。大概是用香氣唿喚它過來的吧。這邊也是一樣,小狗就算不過來也沒關係,隻要在開燈前罵一聲:『佩洛!』就可以了。看起來應該就會像是小狗從後麵追進來進入地下室一樣吧。」


    花穎停下腳步,轉過身盯著衣更月。


    「是你,衣更月。」


    「——……」


    麵對花穎致命的一刀,衣更月既不激動也沒有崩潰大哭,就像尊沒有感情的機關人偶般,佇立原地。


    秋風拂過草坪,在凹陷的地麵卷起一個漩渦,吹散了塵土。大樹不安地晃動枝幹,映在地上的影子卻像侵蝕大地的鉤爪。


    花穎將視線落在微微搖晃的樹影上。


    「管理鑰匙是執事的工作,若沒有鎖定犯案時間,第一個會遭到懷疑的就是自己。所以,我出門的那天早上,你才特地建議我帶峻去看器材。」


    前天,當花穎詢問衣更月音響的相關問題時,衣更月迴答得十分流暢。真一郎使用那間地下室時,已經在烏丸家擔任男仆的衣更月不知道器材的使用方法和支持媒體才奇怪。


    「很難想到你竟然會找峻當共犯。雖說把鑰匙帶走就好,但你或許還交代峻,要確實向我傳達鑰匙的所在位置。」


    現在迴想起來,當時峻在車裏臉色發白,不是因為「忘了還鑰匙」,而比較像是「忘了說他拿著鑰匙」。


    「迴家後,在確認茶室工程時,本來是沒必要連屋裏都看的。你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要開門。」


    花穎當時被衣更月牽著鼻子走。以一家之主而言,這應該是個有點可恥的疏忽。聽著花穎的借口,衣更月看起來更加冷靜了。花穎咳了一聲掩飾心虛。


    「最後,你設法把我帶去地下室了吧。因為隻要鑰匙迴到手上,密室就變迴普通的房間了。」


    地下室是間偶然假裝成「理所當然那樣」的人為密室。


    「怎麽樣?我有說錯嗎?」


    花穎以壓抑的唿吸,將不停升高、緊縮的心髒壓迴去,盡力保持同樣的語調,質問衣更月。


    「信封。」


    正當花穎心想衣更月好久沒開口說話時,冷靜的聲音迴問:


    「您看懂卡片了嗎?」


    花穎從針織外套的口袋中取出黑色信封,大拇指插入封口右側,拿出卡片。


    「『請奏後世,時以魔窟假大義為懼。櫻思,飛舞。』」


    衣更月問的,是這段話的意思吧。


    花穎將黑色信封舉到太陽前。反射明亮的陽光後,信封正麵出現文本。


    「信封上用平假名寫的『不需要犯人』是關鍵。意思是要把留言用平假名拆開來看,以及將犯人的名字,也就是『衣更月蒼馬(ki sa ra gi so u ma)』幾個音刪去。」


    花穎又從信封取出一張紙。那是他為了解讀卡片匆匆寫下的筆記。


    『ta i gi ma ku tsu wo gi so u shi so no ki gu o u te ma tsu da i wo so u shi ta ma u sa ku ra o mo i ma u』


    他跟著關鍵的名字,將不需要的音節用紅筆畫線刪去。


    「最後的正方形加斜線是日文的特殊記號,代表敬意的『ma su』。由於『ma』會被消除,所以才在文章之外另外加記號。也就是說,答案是——」


    花穎才開口,眉尖漸漸忍不住扭曲,最後,佯裝冷靜的聲音露出了破綻。


    「『我想幫您排解無聊(ta i ku tsu wo shi no gu o te tsu da i wo shi ta ku o mo i ma su)。』」


    花穎希望衣更月可以想像一下自己解讀出謎底那一瞬間的無力感。他甚至一時無法相信,還在找自己的推理哪裏有破綻。


    衣更月換上仿佛已經準備好麵無表情般的微笑,拍手說道:


    「真是精彩的推理。」


    好想哭。花穎想捂住臉縮起來。


    「如果到施工當天為止,您沒有選出想看的電影,派峻去跑腿就會是下一個工作天之後了吧。可以充分預想到您今日會無聊的事態。」


    「所以啊,為什麽要這樣!」


    「您說:『我無聊得快死了。』」


    衣更月用認真的表情這麽一說,花穎便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花穎記得。那是他被無精打采困住,在池畔散步時的抱怨。


    「盡可能快速地處理威脅主人生命的敵人是執事的職責。」


    衣更月說的,姑且都算有道理,所以才令人傷腦筋。


    花穎閉上驚訝得不小心張開的嘴巴,扶好眼鏡,轉向一旁。


    「我餓了。」


    一聽到花穎僵硬的話語,衣更月馬上若無其事地恭敬行禮。


    「我馬上準備。」


    如果藍胡子的小鑰匙也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的東西的話,他與妻子或許就能白頭偕老地生活下去吧。打開秘密的門扉,地下室裏是一朵蒲公英與無用的精密暗號。


    (真是太蠢了!)


    衣更月重新打開便當,將仍然熱騰騰的湯盛進碗裏。


    花穎坐在緣廊的坐墊上,將嘴邊不自覺露出的微笑藏在黑色信封後。


    ※ ※ ※


    花穎花了幾天的時間等待衝擊冷靜。


    三天後,花穎終於用電話聯係上鳳,一確認鳳方便說話後,馬上像魚尾獅的噴泉般,大氣也不喘一下地將一連串的經過與心情全數吐露出來。


    聽完來龍去脈的鳳一麵朗聲笑著一麵說:『還真傷腦筋呢。』


    向鳳傾訴後,花穎也大致冷靜下來。他脫下室內鞋,將腳抬到躺椅上,抱著膝蓋抬頭看著窗外的夜空。


    今晚的月亮十分清楚。再過不久就要滿月了。


    「鳳,我說謊了。」


    沒有顏色的光線微微照亮了房間。


    黑白的世界很安靜。在充滿寂靜的內心深處,沒有選擇的過去與未來發出了沙沙的蠢動聲。


    「我打開黑色信封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衣更月是犯人了。」


    沙沙、沙沙地爬行,纏繞住現在。


    「衣更月平常隻會在信封封口前端塗一點點膠黏住,右邊保留一大段空間……因為我總是從右邊封口插入拇指拆信。」


    連續半年做一樣的事的話,書寫格式和信封的習慣都會記得。更何況是身邊的人。


    衣更月會用文件夾和信封集成相關文檔。


    把信封拿出來對衣更月說:「犯人就是你。」的話,他會承認吧。但是,若是這麽做,或許就一直不會知道衣更月為什麽會做這種事了。如果判斷錯誤,不隻無法找出事件的真意,甚至還有可能留下禍根。


    花穎馬上在衣更月麵前藏起信封,決定延後決斷的時間。然後他知道了蒲公英的花語,明白衣更月想讓花穎解謎。


    所以,花穎其實不是解開地下室的謎底才循線找到衣更月,而是知道是衣更月以後,倒推迴去解釋地下室的謎題。說起來就是作弊。


    聽見花穎的自白,鳳佩服地點頭,嗬嗬笑道:


    『原來這是一場雙方都同意的遊戲啊。』


    「這麽一說……不,不是這樣吧?」


    『嗯。』


    鳳迴應,像是在說:「我聽您說喔。」花穎嘟起嘴。如果這是鳳聽完事情後的答案的話,花穎也無法再說什麽。


    鳳從以前就是這樣,總是像施展魔法般淡化花穎心中的小疙瘩。


    花穎不自覺笑了出來,將腳伸向腳椅。


    「不過,隻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如過佩洛是穿過通風口進來的話,就算地下室有更多灰塵也不奇怪。但是佩洛身上雖然好像有沾到灰塵,毛發卻很幹淨。」


    再怎麽優秀的傭人,花穎都不認為他們會在這個距離年末大掃除還尚早的時間,將通風管裏麵擦得幹幹淨淨。一年請專門業者來打掃兩次就很棒了。


    「鳳,你怎麽想?」


    『唔呣。』


    想不出個所以然的花穎向鳳試探。鳳略微沉吟一會兒後反問:


    『花穎少爺,茶室旁的草坪是否有凹陷的痕跡呢?』


    「你怎麽知道?」


    花穎剛才並沒有說得那麽詳細。


    電話那端傳來鳳點頭的氣息。


    『別館的茶室是在束石上立柱建成的。如果施工隻限於地下的話,是不是業者判斷有幾塊束石裂了,若是麵臨巨大搖晃,耐受度不高呢?』


    「你的意思是要把扛著房屋的土檻基石換成新的基石嗎?這種像抽桌巾特技一樣隻移掉束石的事不太可能辦到吧?」


    『是的。』


    聽到肯定的答複,花穎的腦袋愈加混亂。鳳停頓一下,感覺要是他人在眼前,應該正笑眯眯的吧,接著再次說道:


    『這是建造地下室時會運用的建築工法,一種名為「曳家」的技術。』


    「曳家?」


    『拖曳的曳,家庭的家,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是拖曳家屋的方法。將支柱放在平板上,下麵放圓木滾動,隻將建築本身移動到其他地方。』


    「將建築物……平移?」


    『您理解得真快。』


    現在不是悠悠哉哉稱讚人的時候。花穎從靠背立起上半身,腳椅上的腳底因伸直又麻又痛。


    『誠如剛才所說,當初做地下室時也使用了曳家工法。挖掘地麵,打造地下室和通往地上的階梯,地麵上的建築物也做了延伸到地下的階梯,平移後兩邊接合。實際去看,應該可以在樓梯中間確認到有塊木造與水泥水平切換的地方。』


    「我去過了。樓梯走到一半觸感突然變了。」


    『就是這樣。』


    花穎腳先踩到水泥,之後手才碰到水泥牆是花穎自身身高造成的差距。因為兩者是以水平線為界切換建材的。


    『隻要拿開地麵上的建築物,就不需要鑰匙。』


    鳳以優雅的口吻引導出爽快的結論。


    花穎或許是睜眼昏了過去吧。阿基裏斯腱隱隱發麻,他急急忙忙將雙腳從腳椅上放下,懶得重新穿鞋,直接把腳踩在室內鞋上。


    「那,小狗呢?」


    『房子搬開後雖然能清掃,但放迴去時無論如何樓梯上都會有塵土掉落。可以想成衣更月是為了混淆視聽,才決定將小狗帶進地下室吧。』


    花穎的手幾乎要漏接鳳的聲音了,他朝指尖施力。一用力抓住手機,花穎便感受到從手中漸漸轉移至全身的戰栗,發自內心地大喊:


    「什麽……很精彩……那個大騙子!」


    小狗之前不在地下室。


    信封留有犯人的習慣,裏麵是知道犯人的全名就能解開的暗號。


    如果蒲公英指出的謎底關鍵在密室裏的話——


    「是我輸了。」


    花穎在躺椅上縮成一團,難為情地咕噥。


    『可以說,如果這是真正的案件的話,是花穎少爺贏。以遊戲來說,算衣更月贏吧。』


    「沒關係,你不用安慰我。」


    『唉呀,很好啊?』


    「……你騙人。」


    『我是真心認為花穎少爺贏了。』


    鳳真誠的聲音裏沒有虛假。


    花穎不小心像個孩子似地打了一通很長的電話撒嬌。正當他想從手機畫麵確認時間時,無意間看到主畫麵按鈕上顯示的通話對象選項。


    畫麵上顯示的,隻有「鳳」一個字。


    「話說迴來,我沒聽過鳳你的全名。」


    說完後,花穎又補充了一句希望鳳不要介意。


    對花穎而言,打從懂事起,鳳就是「靈長類:鳳」這樣的一個存在,由於所有人都叫他鳳,他從來沒有對此感到疑惑或是奇怪。


    『花穎少爺。』


    宛如將聲音輕輕放在月光中一般,鳳喊了花穎的名字,悄悄微笑。


    『人生留有一、兩個謎題比較不無聊喔。』


    看來,花穎暫時還是贏不了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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