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的開始是執事最忙碌的時節之一。


    「衣更月執事,木東西裝店送衣服來了。」


    「我馬上過去。」


    聽到峻在布品補給室外的唿喊,衣更月停下手邊的工作,急忙趕向後門。


    像座小山抵達宅邸的,是花穎的新衣。由於一件一件包裝既費功夫又浪費資源,因此衣更月請店家將衣服吊在附有輪子的衣架上直接運過來。帽子則因為會塌掉,不得不築起一座帽盒塔。


    今天送來的有一半是冬季衣物,剩下的則是明年春天的衣裳。


    「花穎少爺現在在庭院散步,趁現在搬到二樓去吧。」


    衣更月對峻下了指示,自己也盡可能地將衣服掛在手上。


    秋天雖然還有秋老虎,但一進入十一月,氣溫一路下滑,早晚都必須開著中央暖氣。冬天來臨了。


    季節變換時,不隻是執事,傭人的工作也會大幅增加。


    床單要換成溫暖的材質,冬天用的羽毛被和毯子要拿到太陽下曬。雖說真一郎離開家了,但仍是烏丸家的一員,必須經常整理他的臥室,讓真一郎隨時迴來都沒問題。客房也一樣,連突然來訪的客人都能完美應對是看出一名執事能力的所在。


    說到居家布品,起居室與茶室的枕套也要換成冬天專用,窗簾則必須裝上顏色溫暖的布料。地毯洗幹淨後要翻到絨毛纖長的那麵。暖爐雖然不太常使用,但還是要取出裝飾在裏麵的觀葉植物,放入柴火。


    描繪著水中景象的繪畫在視覺上會令身體發冷,因此要改掛上頂著威風羊角的山羊繪畫。


    一樓的浴室因為按照真一郎的期望保留過去的瓷磚,是起居空間裏唯一沒有地暖設備的地方。花穎喜歡二樓客用的檜木澡盆,這個季節必須定期確認空調是否能確實溫暖浴室。當然,也必須維修中央暖氣。


    加上衣櫃的換季,全家的外觀都要改變,因此有再多的時間都不夠用,花穎散步遂成了珍貴的工作時間。他們不能在主人麵前打掃。


    衣更月步上階梯,來到更衣室,裏頭宛如暴風雨過境。這樣下去,可能就算到晚上也無法結束衣物換季的工作。


    「對不起……雖然我記得哪個地方有放什麽,但我很不會整理東西……」


    峻縮著肩膀。峻是值得感謝的有用戰力,但任誰都有不擅長的事物。


    「剩下的東西我來搬,麻煩你繼續整理。」


    「我知道了!」


    衣更月留下峻離開更衣室,當他來到樓梯上方時,看到玄關的門把轉動,趕緊小跑步來到大廳。傭人平常是不會在外圍走廊奔跑的,但他不能在高處迎接主人。


    玄關的門扉打開,花穎走了進來。


    「花穎少爺,歡迎迴來。」


    衣更月行禮出迎,收下花穎的長外套。花穎通常在中午午餐前會看文檔,但他今天似乎沒有這個心情。他心不在焉地脫掉手套後,沒有走向書房,而是將腳步轉向正麵的樓梯。


    「我打算稍微離開家裏一段時間。」


    這是突如其來的決定。然而,衣更月所受的訓練可沒嫩到因為這點程度就會動搖。


    「我馬上著手做旅行的準備。請問目的地是哪裏呢?」


    「不用準備。你也不用跟來。」


    花穎在幾階樓梯上迴頭看著反射性站定的衣更月,他像是無法徹底隱瞞事情般扭曲著表情說:


    「其實,爸爸在我散步的時候打電話過來說他今天準備要迴家。」


    衣更月內心一驚。按照慣例,真一郎如果決定要迴來,鳳會聯係衣更月。因為若是要迎接老爺,傭人們的工作會全麵性地增加。這是鳳對所有烏丸家傭人的體貼。


    花穎的任性和真一郎迴家都不稀奇,但衣更月從沒見過鳳的疏失。


    「那麽,我馬上準備迎接——」


    「他好像跟鳳吵架了。」


    「——和鳳……嗎?」


    衣更月最終還是不小心表達出懷疑。


    真一郎和鳳的意見不可能永遠完全一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使執事會替主人的心情著想,但也有自己的想法與感情。如果認為有些事對主人沒有好處,鳳應該也會堅持己見不肯退讓吧。


    但是,衣更月所認識的鳳,就算真的跟真一郎吵架也不會放棄職責。如果真一郎要自己迴家的話,他更應該會要衣更月做好萬全的準備。


    「事情看來並不簡單呢。」


    「對吧?」


    花穎點頭稱是。


    「因為這樣,我要去和鳳談談。爸爸就拜托你照顧了。」


    「您打算一個人過去嗎?」


    「我已經十八歲了喔,一個人也有辦法搭電車。」


    花穎自信滿滿地說著步上階梯,衣更月壓住長外套的衣擺追上花穎。他知道花穎的意思。也有小學生搭電車通勤,所以年齡不是問題。


    花穎的問題是眼睛太好了。


    花穎的眼睛可以感受到色彩細微的差異。在宴會會場放眼望去,能夠斷定女性賓客禮服的顏色全都不同的,也隻有花穎辦得到。至少在衣更月的印象中,芽雛川家的賓客中就有十個人穿紅色禮服。除了花穎之外,終究沒有人能看穿艇人腰封的顏色吧。


    然而,事情總有兩麵。


    「那麽,請讓峻陪您過去。」


    「我沒問題。」


    「有問題。」


    聽到衣更月正麵反對後,花穎在自己的房前迴過頭。


    衣更月很驚訝花穎竟然會一臉吃驚。


    花穎的眼睛太好了。這座宅邸當年為了減少小花穎的痛苦,特別用心調整過配色。但是,外麵的世界卻不一樣。


    奇特的色彩隨意疊合。渾沌紛雜的街景或許有獨特的魅力,但據說,因為花穎的眼睛會毫無保留地讀取些微的顏色變化,所以對大腦造成很大的負擔。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信息太多了。


    「我會請駒地送我到車站,在電車裏麵隻要一直閉眼睛就好。如果跟鳳說我一個人過去,他就會來車站接我。」


    「您打算用苦肉計嗎?」


    「請說是我信任鳳。」


    現實上,衣更月也覺得如果鳳知道花穎是獨自前往,就算像神話中的天照大神一樣關在天岩戶裏,也會趕到花穎身邊吧。花穎就像引出天照大神的天鈿女命。


    「您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嗎?」


    「岡山。我跟鳳和爸爸住的旅館確認了,請他們留住鳳。」


    「在早上散步時做到這個地步了嗎?」


    「不這樣做的話你會阻止我吧?」


    花穎歎了一口氣打開房門。衣更月沒有否定。由於門沒有關上,衣更月也進入房內,將長外套掛在衣架上。


    「你是第一次以執事的身分服侍爸爸吧?」


    「——是的。」


    衣更月迴答。事到如今,他才急速地體認到這個事實。


    他從來沒想過服侍真一郎的機會會以這種形式來臨。雖然是暫時的,而且花穎是衣更月的主人這件事沒有改變,但對衣更月而言,提到一家之主就隻有那個人——真一郎,即將成為他在宅邸裏要服侍的唯一。


    花穎從床底下拉出皮製背包,將手機充電器和錢包丟進去。


    「像我這個年齡的日本男生,一般都是穿怎樣的衣服外出?」


    「請稍等,我叫峻過來。」


    身為烏丸家主人不能打扮得隨隨便便,但若是在街上顯得突兀,成為不法分子的目標也不妥。


    衣更月將長外套拿在手上,打算返迴走廊時,花穎將包包拉鏈拉起來的聲音格外響亮。


    衣更月心中有股奇妙的感覺,他一轉迴視線,時間尚早的朝陽穿過窗簾灑了進來,房內沉浸在一片靜謐中。花穎站在白色的光芒中開口:


    「爸爸就拜托你了,這是命令。」


    隻要衣更月服侍烏丸家的一天,不,就算是離開這裏,他也一定會守護烏丸家。


    「謹遵吩咐。」


    衣更月行禮,因為光線,他知道花穎露出了微笑。


    2


    駒地載花穎出發三個小時後,同一輛車載著真一郎迴到宅邸。


    就算是花穎繼承後,真一郎也迴來過幾次。首先,比起侍奉花穎的日子,衣更月在真一郎底下任男仆的時間還要更長。


    盡管如此,當一聽到大門解除門鎖響起的鈴聲,衣更月的心髒便跳得飛快。那股物理性的壓力大到讓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胸口,確認肋骨有沒有折斷。


    鳳教了衣更月不將自己的感情顯露在外的技術。如今,不管是抑製感情或是表情不動如山對衣更月來說都易如反掌。滴落在地板上的熱水就等一下再擦吧。


    衣更月急忙加大步伐來到玄關,他在門扉內側深唿吸後走出屋外。


    車子的引擎聲漸漸靠近,最後在玄關前停下。


    衣更月戴著白手套打開車門,一雙帶有刺繡的棕色皮鞋從後座步下。


    「我迴來了,衣更月。」


    「歡迎迴家,真一郎老爺。」


    真一郎迴給衣更月一抹溫和的笑。


    真一郎看起來很有精神,大方的笑容與沉穩的舉止也感染了四周,令人不禁覺得隻有他的周圍時間會放慢。


    真一郎以悠哉的步伐走上階梯,即使靠近大門也沒有減緩速度,這是因為他相信衣更月會在正確的時間點打開門扉。這件事令衣更月十分高興。


    「家裏感覺很令人安心呢。一看到這幅畫就會想到『冬天來了啊』。」


    真一郎看著山羊的畫像,吐出一口氣。


    「家裏剛剛換季。現在也是品嚐桐山的木瓜海棠酒的時候。」


    「喔!話說迴來,衣更月,我今年還在想沒有吃到雪倉的栗子飯很可惜呢。」


    「我有為您準備。」


    衣更月想起真一郎每年都很期待吃栗子飯和雪倉商量時,她也想著同一件事,所以將真一郎迴來時要吃的栗子冷凍保存起來了。


    洗漱後,真一郎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衣更月為唐津燒茶杯注入熱騰騰的煎茶,放在矮桌上。


    「謝謝。哦?」


    真一郎看到茶點附的糖漬栗子後,眼睛如同布滿了星星般閃耀。


    真一郎雙手捧著茶杯啜了口綠茶,放下肩膀吐了深長的一口氣。他以竹簽壓在糖漬栗子上將栗子分成兩半送進嘴裏後,綻放笑容。


    「衣更月,你完全是一位執事了呢。我好懷念你在雨中拜托我雇用你的時候。」


    「那時候啊……」


    那是衣更月年輕氣盛的時候。


    他現在仍遠遠不及鳳。衣更月在喉頭壓下這句打算脫口的話。如果真一郎和鳳在吵架,他最好小心觀察說出鳳名字的時機。


    「你長大了呢。」


    真一郎調皮地笑著。


    自從真一郎迴家後,衣更月一直處在緊張的情緒裏。然而,這絕不是討厭。在腦海中反複思量應有的行動那種舒服的緊張感,以及身體跟著預想順利完成時的成就感,令衣更月的精神十分亢奮。


    真一郎是衣更月的第一個主人。


    衣更月受到烏丸家雇用,經曆七年男仆的時間,一想到自己現在以執事的身分和真一郎說話,他就激動得起了雞皮疙瘩。


    「沒有真一郎老爺,就沒有現在的我。」


    「你太誇張了啦。」


    「不,絕不誇張。」


    能與鳳和真一郎相遇,對衣更月而言是難以取代的僥幸。


    「我絕不會讓您失望。」


    衣更月在真一郎麵前再次對自己的內心發誓。


    真一郎接受衣更月的視線露出微笑。執事不可以凝視別人的臉超過三秒鍾。


    衣更月以職務覆蓋害羞的心情,重新衝泡煎茶倒入空杯裏。


    「其實,我有事情想和衣更月你商量。」


    熱氣緩緩從茶杯中升起。


    難道是關於和鳳吵架的事嗎?真一郎和鳳相處的時間當然比較長,不過,或許有些事是真一郎不知道而衣更月知道的。


    「請盡管吩咐。」


    然而,真一郎卻沒有提起鳳的名字。


    「花穎不在真是剛好。」


    真一郎意外的話語落在寂靜裏。衣更月感覺自己的心髒正不規則地跳動。與剛才不同,這是討厭的緊張。


    說話的人明明是真一郎,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快感和心虛感,一層層地粘貼衣更月的脖子後。


    這一定是錯覺。花穎是主人,衣更月正正確地運行職務。現在這樣服侍真一郎,不也是因為花穎的命令嗎?


    「是忌諱讓花穎少爺聽到的話嗎?」


    衣更月打起精神問道。真一郎心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


    「是很親的朋友在替我擔心,聽說花穎有一些不好的謠言。我也不知道詳細的情形,但好像說不上是適合一家之主的傳聞。」


    衣更月吃了一驚。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事。


    「很抱歉。我連有這樣的傳聞都不知道,是我怠忽職守。」


    「你做得很好了喔。」


    「但是,要是鳳的話,早就會得到情報,確認傳聞真偽,對謠言源頭有所應對。」


    「你沒必要變成鳳。」


    真一郎溫柔的體貼令衣更月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衣更月和鳳是不同人,變成一樣的人對雙方來說都沒必要。衣更月有衣更月的角色。他雖然知道卻露出了彷徨,讓真一郎關心自己實在是太丟臉了。執事,必須常保冷靜。


    「我很抱歉。」


    「好了好了。傳謠言的人隻要有趣就好,根本不在乎是真的還是假的,重視真相的人不會帶頭加入謠言。大家都知道那是沒什麽可信度的事。」


    「是。」


    「朋友是提醒我不要讓人有隙可乘,但以我個人來說,是覺得既然已經讓位了,花穎高興想把烏丸家怎麽樣就怎麽樣。」


    真一郎的側臉沒有虛偽。他不是裝腔作勢,而是真心這麽覺得。


    「可是,花穎還未成年,我又是父親。如果他真的走錯路的話,我必須先聽聽他的說法。」


    真一郎放下茶杯,抬頭看向衣更月。


    「我可以拜托你嗎?」


    那是直率的眼神。


    「請交給我負責。」


    答案根本不需要問。


    3


    「所以……為什麽要問我?」


    男子看著說明事情經過的衣更月,表情像是想要咬住espresso特別厚的杯緣一樣。


    赤目刻彌。在衣更月眼中是個要特別注意的人物,卻是花穎的朋友。


    衣更月斟酌著字詞,垂下視線。宛如螢石結晶的照明映在特調咖啡上,看起來就像浮起來的方糖。


    赤目的直覺很敏銳,差勁的敷衍隻會讓對方起疑。


    衣更月利用眨眼撐開下眼皮,抬起視線說:


    「您交友廣闊,再加上活動範圍橫跨各種麵向,是我們這些人遠遠不及的。我想如果問您的話——」


    「不是吧?」


    赤目打斷衣更月的話,挖了一口焦糖烤布蕾。「三分。」給了嚴厲的評價。


    「是因為其他家夥們會忌憚烏丸家而什麽都不說,但我則是對家族名聲不給情麵,店裏的事也算欠了花穎人情,剛好可以利用。」


    「我沒有想過要您把跟花穎少爺借的人情還給我。」


    「帳是分開算啊?」


    看來在赤目心裏,將衣更月想成比自己預期還要善良的人。但是,執事揮霍主人積蓄的這種事就不用說了。


    「旁人都覺得您和花穎少爺感情很好。」


    「意思是就算你和我見麵也不太會被追究原因嗎?啊——討厭討厭,腦筋好的家夥好討厭。」


    「您謙虛了。」


    衣更月微微一笑,喝下溶解方糖幻影的咖啡。視覺與事實的差別帶來了詭異的味道,衣更月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做奇怪的想像了。


    「這算是衣更月借的債嗎?帳算在不同人身上吧?」


    「隻要不會為烏丸家帶來困擾,我隨時做好為花穎少爺朋友效力的準備。」


    「真是了不起的執事啊。」


    「您過獎了。」


    看樣子,衣更月的迴答有達到赤目的及格標準。他喝下espresso,一臉完全感受不到苦澀的表情從座位上起身。


    赤目走向咖啡店門口。衣更月經過收銀台結帳後,步出旋轉門外。


    「你可以走在我旁邊。」


    「失禮了。」


    本來衣更月應該對赤目行禮後跟在他身後,有些場合則是必須走在他前麵確保安全。但赤目是為了對話不讓人聽見才走出咖啡店的,拉開距離大聲說話的話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街上混雜著萬聖節的餘韻與早一步的聖誕節氣氛,即使在衣更月眼裏也充滿雜亂的印象。沐浴用品店門口,剛送到的聖誕紅綁在一塊。肥皂的香氣為空氣染上淡淡的色彩。赤目將雙手放進短版海軍外套的口袋裏,跳過兩塊走道上的紅磚走著。


    「十八歲就繼承那樣的家,遭人嫉妒是一定的。你多少也聽過幾個沒憑沒據的傳聞吧?」


    「是的,非常遺憾。」


    封住別人的嘴巴有時候也是執事的職責,但是他卻無法事先找出興風作浪的人。如果那些人對花穎沒有私怨就更難上加難了。


    「講好玩的家夥構不成威脅,他們隻是在幫無聊的日常生活解悶罷了。真的站到本人麵前,就會滿臉笑容極力稱讚。」


    「我學過過分抑製會引起反感。」


    「沒有實際損害的謠言是這樣啦。」


    赤目緩緩站定在彎曲的橋上。他將左手肘靠在扶手上,視線看向通過下方的鐵道。


    順著赤目的視線望去,有輛電車駛進距離橋兩百公尺左右的車站月台。星期一午後的車站十分空曠,三三兩兩的人影緩慢地移動。


    「最近,中堅世代裏有一派是在旁邊觀望烏丸家。花穎雖然很受爺爺和小孩子歡迎,卻會受到同年齡或是年紀比父輩還小的人疏離吧?」


    就算赤目講得一副這是兩人之間共識的樣子,衣更月也沒辦法同意地說:「嗯,就是這樣。」


    「你沒有自覺嗎?」


    「您是指我討厭花穎少爺嗎?」


    「不是這樣的話,就是毫不在意吧。」


    「不在意的話,不可能實現主人的期望。」


    「我是說對花穎身邊的人。」


    赤目無視衣更月,自顧自地說著。在衣更月有些厭倦答話時,月台響起電車要發車的旋律。赤目嘴角上揚。


    電車發車了,伴著風聲與車輪的聲音,長長的車輛通過橋下。


    赤目扯住衣更月的領帶將他拉到身側,在他耳邊悄悄地說:


    「聽說有一群家境很好的少爺們,流連在一家叫akris的店。」


    衣更月睜大眼睛,赤目迴給他一記落落大方的笑容,抵著衣更月的胸膛讓他撐起上半身。


    「謝謝您。」


    「就當是espresso的迴禮。」


    赤目背對衣更月走過橋梁。


    衣更月轉身調整領帶,整理自己的衣衫。


    4


    迴到烏丸家,衣更月準備了真一郎的下午茶與晚餐。


    「好吃。雪倉的菜就算是兩人半的分量我也吃得完。」


    「嗯,感覺是很合理的數字。」


    雪倉開心地迴答,將烤牛肉塊切片。


    「隻是綠色花椰菜……」


    「就算一根也好,請您享用。冬天容易缺乏維他命。」


    雪倉勸說後,真一郎將本來就很小塊的花椰菜又切得更細繼續用餐。


    主人的晚餐平安結束後,工作後台鬆了一口氣。


    「辛苦了。」


    「晚安!」


    雪倉和峻結束打掃和泡澡的準備迴家後,宅邸進入了夜晚的時間。


    平常這之後的自由時間,衣更月大概會一邊對花穎的召喚待命,一邊擦拭銀器和為隔天的工作做準備。然而,真一郎比花穎還早進入臥室,所以九點衣更月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真一郎老爺,今晚會降溫,我先將睡袍拿出來了。」


    「謝謝。」


    真一郎靠在枕頭上,從稍微下移的眼鏡上方向衣更月道謝。老花眼鏡不容易看遠方的物品,避開鏡片是真一郎有仔細看衣更月的表現。


    「你今天已經可以休息了喔。我差不多要睡了。」


    「真一郎老爺,晚安。」


    「晚安,衣更月。」


    來到走廊關上房門後,衣更月的身體沉浸在完成一天工作的充實感中,緊握的拳頭上一點一滴地傳來喜悅進駐的感覺。衣更月也辦得到。他單純地為這件事感到開心。


    然而,今天還沒有結束。現在這個時間還能去那間店。


    衣更月叫了出租車,等待時確認宅邸的門窗後,前往謠言的現場。


    赤目口中說的那間名為「akris」的酒吧位於吉祥寺。調查之後,衣更月才知道吉祥寺原來有許多融合了各式各樣文化的餐廳。


    從最普通的愛爾蘭酒吧到飛鏢酒吧、撞球吧、秘密酒吧或是模仿八○年代的複古酒吧、經手水煙、雪茄、煙鬥的酒吧,甚至還有可以在靶場射擊的酒吧。


    「akris」是賭場酒吧。


    不過,以業務內容而言它幾乎完全接近遊戲中心,賭博是以店裏專用的代幣進行,不能兌換現金或是紀念品。


    酒吧有著齊全的輪盤、百家樂、二十一點、撲克牌等賭場經典,還有專門的荷官,但畢竟是酒席間的遊戲,店家的網站也是以介紹酒類品項為主。


    不過,在步下階梯拉開店門的一瞬間,衣更月立刻發覺「akris」跟網站介紹的不一樣。


    腳底的血液如同退潮般被抽走。


    由於店名的意思是蚱蜢,衣更月原本以為這是間輕浮的酒吧。如果店裏更喧騰吵雜的話,他也能放心賭場就隻不過是酒席間的遊戲罷了。然而,酒吧入口卻有著身穿黑衣的保鑣,或許衣更月該慶幸這裏不是那種正式到會拒絕衣更月這個生麵孔踏入的店。


    這裏大概沒有違法吧。不過,精致的代幣和輪盤桌不輸國外的賭場,荷官的發牌技術也絲毫不遜色,客人們都守規矩地在短暫的遊戲中享受。


    並列在吧台的酒瓶上盡是衣更月在工作上學到的酒標,網站上寫的酒單價錢雖然比附近其他店家還高,卻沒有另外收入場費,是能夠接受的合理定價。


    舒適的氣氛、高級的寧靜。


    這家店是玩真的。


    店裏蘊釀著踏進來一次後,就會漸漸無法自拔的中毒性。


    不過,現在這家店的經營模式怎樣對衣更月而言都無所謂。


    未成年的花穎光是出入提供酒精飲料的店裏,就已經違反條例了。加上如果被賭博吸引,有可能會發展成難以挽迴的局麵。


    若是烏丸家的財政衰敗,或許應該要像真一郎說的一樣,幹脆地將其視為主人的選擇。雖然讓烏丸家陷入苦境就像有人反轉自己的胃腑一樣,對衣更月而言是難以忍受的痛苦,但克服財務危機也是執事的工作。


    但是,如果有什麽不懷好意的人利用花穎違反條例、沉迷賭博——


    讓花穎強迫交易、沒有計劃的讚助、遭人利用,幫人做壞事的話,烏丸家世世代代的曆史將會蒙羞吧。烏丸家將會麵目全非。


    衣更月的腦海裏閃過放在執事客廳裏的烏丸家曆代家族照。


    首先要確認傳言的真偽。


    衣更月環視店內,和幾名客人視線相交。看樣子店裏並沒有服裝規定,衣更月的三件式西裝在這裏有些顯眼。


    「第一次來嗎?」


    酒保向自己搭話後,衣更月便走近吧台。


    排列在架上的酒標非常美麗。光線穿過沒有一絲汙痕的玻璃杯,氣泡水機也擦得如鏡子般明亮,非常優秀。


    皮製高腳椅的高度衣更月坐下剛剛好。


    「給我一杯米爾頓的煙霧。」


    「很特別的喝法呢。」


    隱隱笑著的酒保原來是一位給人精悍印象的女性。


    她將黑發全部梳起,非常適合馬甲背心搭配十字領結的製服。她的眼睛絕不算大,卻反而予人一種自製的清純感。


    酒保從冰箱裏拿出冰塊,以冰錐敲碎。光是看著滿溢至威士忌杯杯緣的冰塊,喉嚨便感受到極為純粹的冰冷。


    酒保倒入威士忌,將檸檬放在冰塊上,再鋪好軟木杯墊,放上冰涼的玻璃杯。


    「請慢用。」


    「我在找人。」


    衣更月單刀直入地開口。他們彼此身上沒有需要迂迴對話變親近的好處。


    酒保以宛如蛇一般的冷冽目光盯著衣更月。


    「根據規定,工作人員不能透露客人的事。」


    「我不是調查單位。是家裏的人『忘了帶』東西,請我拿過來。」


    這種場所容易引發金錢糾紛,隻要暗示自己是帶錢來的話,店家會以不擴大事情為優先。


    「你是家人嗎?」


    酒保如預期般地鬆開了緊抿的嘴唇,露出和善的笑容,仿佛剛才的冷淡是個幻覺。


    「我們雖然不能談論任何一位客人,但是有代幣的話,可以在每一桌自由繞繞。店內左手邊是販售代幣的地方,就在往洗手間走道的裏麵。」


    「謝謝。」


    衣更月在吧台上留下比平常還多一些的鈔票,往酒吧深處移動。


    酒吧的入口是個直角,沿著牆壁呈l型,店裏約七成左右的空間往下挖了幾階,賭桌就熱鬧地聚集在凹槽區域裏。隻想品酒的人可以利用位於l底部的吧台或是散布在l直在線的高腳桌。


    在高腳桌區喝酒的是三名身穿西裝的男子,看起來剛結束工作,手腕上有被複印機碳粉弄髒的痕跡,應該和花穎沒有交集。


    賭博區光是客人大概就有三十人左右,由於下麵比較暗,無法清楚辨別每一個人的長相,但有幾張參雜其中的年輕臉孔,衣更月也有印象。


    那些都是可以稱做名門子弟的成員。如果有傳言花穎在這裏的話,先不論真假,不難想像它會被當作可信度很高的傳聞。


    因為每天都會見麵,隻要花穎在這裏,衣更月用體型和動作應該就能認出來,但現在他並沒有看到類似的人影。


    花穎不在這裏是比較值得感謝。


    衣更月一邊眺望賭博區一邊穿過高腳桌旁,當他在店內左側底部右轉,進入樸素的信道時——


    一道熟悉的背影。


    「花穎少爺?」


    衣更月懷疑自己的眼睛,在走道上奔馳。


    走道右側是兩扇洗手間的門扉、並排的掛衣區與一扇嵌著格子的小窗。格子窗那邊似乎在販售代幣。


    人影剛剛是進入另一側左邊的門。


    賭場酒吧有會員區和vip室也不奇怪。


    衣更月追著人影,衝進最裏麵的門。


    正確來說,是衝出門。


    「咦……」


    夜晚的風冷卻了衣更月的焦躁。奔上出現在眼前的樓梯後,終點是大樓間的巷子,左看右看也找不到類似花穎的身影。


    衣更月在那道人影出門前一瞬間,看到的是花穎的側臉。


    背後下方傳出電子聲響,賭場酒吧的後門鎖了起來。


    最後有付錢真是太好了,衣更月空虛地想著。店員沒有追究他從後門離開是單純運氣好吧。


    衣更月椅靠高架橋下的支柱,在圓柱背後操作手機。


    第二道鈴聲響到一半時,一道輕快的女性聲音迴應:


    『十篝旅館您好。』


    「我叫衣更月,是烏丸花穎家裏的人。可以幫我把電話接到房裏嗎?」


    『請稍等,我這邊確認一下。』


    電話保留中所播放的音樂,是以日式樂器演奏的旅館宣傳曲。十篝旅館是自創業起便與烏丸家締下關係的旅館,從紙門、浴衣、坐墊到餐具等,所有物品都是運用篝火水墨畫特別訂製而成,這首曲子似乎也是旅館請岡山縣出身的作曲家製作。


    等待費時地令人討厭。旅館是在跟花穎取得轉接的許可呢?還是在查找住宿名單確認花穎沒有住宿呢?也有可能是為了讓衣更月無法分辨是哪一種吧。如果衣更月對烏丸家懷有敵意,不管告訴他花穎在或不在,都有可能被用來做壞事。


    就算隻是假設心情也很糟。日式樂器的悠閑樂曲令衣更月焦躁不已。


    衣更月緊緊皺眉,用力閉上雙眼。


    音樂遭雜音切斷,接通電話的聲音帶著慌張的氣息。


    『喂?』


    衣更月的眼皮飛快地張開。


    是花穎的聲音。


    『你怎麽會打電話到旅館,發生什麽事了?嚇我一跳。』


    打到手機的話,無論在哪裏都可以接通。


    衣更月因為花穎接了旅館的電話而輕撫自己的胸口。同時,在酒吧看到的花穎又是誰的疑問如同帶刺的鐵線,緊緊捆住衣更月的安心。


    「很抱歉,因為我很擔心您的狀況。」


    衣更月連想個漂亮借口的餘裕都沒有。花穎對話筒笑出聲:


    『爸爸難得迴家,我很好,別擔心。』


    雖然聽到花穎的笑聲,衣更月卻想不起來花穎的笑容是什麽模樣。


    5


    從吉祥寺到岡山開車至少需要七小時。


    搭電車雖然可以減少一半的時間,但從東京出發的新幹線末班車是二十點。


    從岡山機場到十篝旅館開車要兩小時。就算事先提出飛行計劃,開小型飛機前往,也無法空出機場到旅館的移動時間。


    衣更月尋找時刻表中的空隙,幾乎在紙上填滿了數字和站名反複思考,卻怎麽也找不到脫身的捷徑。


    「akris」的花穎和在旅館接電話的花穎。


    在沒有移動方式與時間不足的基礎上,隻能想成花穎人不在岡山。花穎事先拜托旅館轉接電話,假裝是聯係房間其實是打到花穎的手機。不然的話,衣更月看到的就是與花穎長相一模一樣的分身。


    衣更月將小狗吃完的餐盤拿到狗屋上方,抱起嗚咽撒嬌的小狗。


    小狗黑漆漆的眼睛令衣更月覺得,自己欺騙自己的內心似乎被看穿了。


    他排除掉了最簡單的可能性。


    一個長相相似的人。如果衣更月在酒吧看到的人不是花穎的話,便不會產生矛盾和不合理。然而,那也是衣更月最不想承認的一個可能。


    一個長相相似的人,代表著衣更月將陌生人錯認成花穎。一流的執事要具備日常生活中的觀察力與堅定的忠心,即使主人被魔法變成青蛙也能在一千隻青蛙中找到他。


    那麽,如果出現在「akris」的人真的是花穎本人——


    花穎沒有愚蠢到不知道那會對烏丸家以及他自己的人生帶來怎樣的影響,也有足夠的想像力。


    『爸爸難得迴家,我很好。』


    迴憶中花穎的聲音如同月亮圓缺,遠去、消失又再浮現。


    衣更月不是不承認花穎是主人。雖然花穎沒有發現自己對所有人都能一視同仁著想的感性,但那可說是一家之主的一種資質。


    另一方麵,花穎任性、固執,不管怎麽勸都不會避開危險。上個月也為了隻見過一麵的女性,幫助曾經陷害過自己的對象。絲毫不介意若是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有可能遭到犯人怨恨,受到加害。


    簡直就像帶頭讓別人利用一樣。這不是一家之主該有的破綻。


    下次就算用罵的也要讓花穎明白這件事。如果說父母的任務是教導脫離正軌的孩子,那麽執事的職責便是將主人引導迴正確的道路。


    不過,或許花穎並沒有走錯路。


    『這是命令。』


    將真一郎托付給衣更月時,花穎特地說了這句話。衣更月服侍真一郎是理所當然的事。本來在花穎繼承烏丸家以前,衣更月就一直服侍著真一郎。


    有可能——


    如果那是一道為了減輕衣更月心裏負擔的命令……


    (花穎少爺是不是不打算迴來這個家了呢……?)


    他不是走錯,而是離開烏丸家一家之主的這條路。那句托付真一郎的話,是花穎對衣更月最後的一道命令。


    衣更月的手臂突然感受到小狗的重量。


    衣更月應該完美地完成了執事的職責。他將花穎當作一家之主完成他的願望,沒有任何失誤。如果真是如此,那為什麽衣更月現在心中懷抱的情感會是罪惡感呢?


    「衣更月。」


    「真一郎老爺。」


    真一郎的臉龐出現在廄舍的門口。


    「很抱歉,您是不是找我呢?」


    「沒有沒有,我之前就很想看看狗狗。可以讓我抱一下嗎?」


    真一郎將雙手伸向前方。衣更月帶著小狗走到廄舍外,交到真一郎手上。


    小狗安然地窩在真一郎的手臂裏,窺探似地仰望著他。真一郎撫摸小狗的後耳,在陽光下微笑。


    「好像有點無精打采呢。」


    「可能是因為剛吃飽想睡覺。」


    「我是在說你,衣更月。」


    真一郎取笑道。衣更月的耳朵逐漸發燙。在真一郎和鳳的眼中,衣更月是個還不到他們一半歲數的菜鳥,很容易看透吧?


    真一郎即使在雨中,也像現在一樣身上帶著陽光。


    「真一郎老爺,可以請您不要相信我嗎?」


    連衣更月自己都覺得這是個詭異的請求。


    「我知道了。我隨意聽聽就好,說吧。」


    真一郎既不驚訝也不深究,他在庭院的岩石上坐下,將小狗放在膝上。


    衣更月避開真一郎的影子,站在下風處說:


    「花穎少爺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真正想服侍的人是真一郎老爺——花穎少爺可能這麽這麽想。」


    「你自己呢?」


    真一郎反問。「這個」恐怕就是衣更月罪惡感的源頭。


    「……我一直以來都希望能當真一郎老爺的執事而努力至今。」


    「因為你以鳳為目標才會把我想成是自己的主人。」


    「我﹑我自己本身也尊敬真一郎老爺您。」


    「謝謝。不過,不要讓鳳變成沒用的師父喔。」


    衣更月覺得真一郎的笑容和自己內心間的空氣似乎扭曲了。


    「因為我不成熟嗎?」


    「我沒把你的話全聽進去,所以我的話你也聽一半就好。」


    真一郎從石頭上起身,拂去身上的沙塵。


    「狗狗,過來,我們去調配室吧。桐山一定會給我們肉幹。」


    被獨自留下的衣更月茫然地站著。如果自己不好好做,鳳就會遭到批判說他教不出一個像樣的繼承人。


    完美完成職務。


    唯有這件事不會錯。


    看著萬裏無雲的晴空,衣更月覺得內心一片灰暗,祈求著夜晚降臨。


    急著迴家的人們令平日的街道散發出一天結束的感覺。不過,「akris」店內阻隔了時間,如同水底深處的夜晚好似會永遠持續。


    真一郎返迴臥室後,衣更月從衣櫃深處抽出自己的便服。


    不管他要抓的人是花穎還是分身,避開可以一眼就認出自己的服裝,才是聰明的做法吧。


    合身長褲的尺寸沒有改變令衣更月鬆了一口氣。他在簡單的襯衫外披了件皮外套。腳上穿著跟平常形象不一樣的靴子。以造型品固定的頭發洗過後再放下瀏海,就能大大改變整體的輪廓了。


    將頭發全部梳起的酒保在吧台裏搖著酒杯。


    由於衣更月打算先去賭博區找出花穎,所以想問女酒保是不是先點杯飲料比較好。吧台前沒有客人,兩名酒保正在製作飲料。


    「……!」


    衣更月因為眼前令他血液逆流的光景,而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他不就在這裏嗎?


    衣更月的行動比思考快了一步,他探身進吧台,一把抓住男子的背。


    「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哇!」


    熟悉的背影轉身。


    「您要點飲料嗎?」


    男子對自己用敬語。這件事首先敲了衣更月腦袋一記,接著,男子的外表又讓衣更月遭到第二波攻擊。


    花穎穿著酒保的製服戴著黑框眼鏡,瀏海完全梳到後方,露出的眉毛修得細細的樣子。


    真實感迅速消失。這裏是異世界嗎?


    「您要點什麽?」


    他不是花穎嗎?


    衣更月鬆開抓著對方的手指,移開目光,將身體退迴高腳椅上。


    「給我一杯葡萄酒。」


    「請稍等。」


    男子從冷藏櫃裏選了一瓶葡萄酒讓衣更月看酒標。衣更月以眼神迴應後,昨天的女酒保便準備酒杯一起幫忙。


    現實比小說更離奇。有個故事是王子和跟自己相同長相的百姓交換身分,如果是這名男子,就算和花穎交換也足以騙過熟人吧。衣更月能理解為什麽會有花穎出入這間店的謠言了。


    「對不起,因為你和我認識的人長得很像。」


    「我才是,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失望?」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後,衣更月看著映照在啤酒機管上的自己。擦得光亮的金屬令衣更月的臉龐扭曲,不告訴他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


    他的立場要為花穎的傳聞不是真的而鬆一口氣卻失望,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大概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會認錯人。職務……我每天在工作的地方看著對方,工作是要以對方為第一優先,完美達成任務。」


    「哦——」


    長得像花穎的酒保將葡萄酒放在衣更月麵前。


    「專業的人有辦法因為工作喜歡一個人或討厭一個人耶。」


    「……」


    唿吸仿佛停止了。


    「抱……對不起。惹您不高興了嗎?」


    酒保慌了手腳,頭發梳起來的酒保則瞪著男子。衣更月左右搖搖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手伸向酒杯。


    「不,我完全同意。」


    衣更月拿著酒杯杯腳,單純為了解渴而喝了一口葡萄酒。將過了收成期的葡萄放置到腐爛前,再以好水和傳統工法發酵製成的葡萄酒十分甘甜,通過喉嚨後,殘留下微微的溫度。


    衣更月最有自信的便是盡心完成執事的職責。像夏原一樣的執事作風雖然也很吸引人,但拜鳳為師向他學習的歲月是衣更月絕對的驕傲。


    令人害怕的自負。


    「美味的葡萄會成為佳釀。就算技術再好,如實地模仿範本、修飾外觀,沒有內容的話就跟雨水沒兩樣,虛有其表。」


    他以職責為借口封閉了感情。衣更月才是在玩表麵執事遊戲的人。


    被迫陪自己的可憐酒保歪著頭說:


    「您在說酒嗎?」


    「我在說酒。」


    「你的酒,葡萄不好嗎?」


    「是徒具外表的失敗品。」


    如果夏原是以新鮮葡萄赤手擠成的果汁,衣更月就像做好華麗瓶身與酒標,內容卻是雨水的東西。他很羞愧。


    酒保離開位子收拾酒瓶。賭博區似乎有人中了頭獎,熱鬧的歡聲聽起來十分空泛,因為這裏不是衣更月該待的地方。


    衣更月從高腳椅踩墊下來。


    「謝謝招待。」


    「……請問,你知道軟木的形成方式嗎?」


    長得像花穎的酒保喊住衣更月,遞給他一個放在鋁盤上的軟木塞。


    軟木塞上的葡萄酒已經幹涸,呈現漂亮的紫色。


    「是剝下樹皮,鑿穿內部做成的吧?將木屑聚集起來,壓縮成塊。」


    「加工方式是這樣沒錯。」


    酒保帶著天真的笑容拿起軟木塞說:


    「樹木會在一張樹皮下進行細胞分裂,不停往內側成長。你知道外層是花了好幾年才有深層的內涵嗎?」


    「——」


    衣更月想說些什麽卻出不了聲。


    「啊,來了!失陪了。」


    酒保將軟木塞塞到衣更月手中,急急忙忙地離開吧台。他一邊挨著頭發梳起的酒保的罵,一邊直直往店裏的入口前進。


    「爺爺,我終於抓到你了。你答應過我今天不會來的吧?迴家囉。」


    男子拚命說服的,是衣更月看都沒看過的老先生。


    手中的軟木塊輕輕的,雖然看得見,卻沒有握在手中的真實感。


    「這個軟木塞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


    頭發梳起的酒保優雅地笑著。


    雖然現在是隻有酒標厲害的雨水,但是經過十年、二十年的熟成,總有一天或許會成為真正的葡萄酒嗎?衣更月將軟木塞倒在執事的工作桌上,用電腦撥電話到花穎的智能型手機。


    『喂?』


    「花穎少爺,抱歉這麽晚打擾您。」


    『是沒差,怎麽了?現在是uno正緊張的時候。』


    一邊是賭場,這邊卻是紙牌遊戲,真是和平的挑燈夜戰。


    「方便的話,可以讓我看看您的臉嗎?」


    『…………』


    花穎會拒絕吧。


    『鳳,拿著。』


    電話那頭響起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通話模式切換成視頻通話。似乎將手機方向拿反的鳳出現一個大特寫,他邊悠哉地笑著邊將照相機鏡頭轉向花穎。


    花穎盤腿坐在和室用的藤椅上。玻璃桌上散落著卡牌。花穎大概是因為電話急忙蓋住手牌的關係,恐怕是秘密武器的「萬用牌」不小心掀了開來。


    畫麵背後是搭配篝火水墨畫的紙門與坐墊。


    他們毫無疑問在岡山。


    『怎麽了?』


    「不,謝謝您。」


    衣更月將視頻通話切迴聲音,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想到如果酒保是花穎的話,臉上好像就要冒出火將全身的水分蒸發殆盡。還好他是別人。


    『我都說了好幾次我沒問題——』


    「一沒看到您的臉,我的狀況就很糟。請您趕快迴來。」


    在漫長的沉默後,電話那頭傳來鳳壓抑氣息的憋笑聲。


    6


    星期三,天氣轉為雨天。


    衣更月抬頭看著下著朦朧細雨的天空,心想還好他們在周末換好季了。雖然要迴收再利用的布品和衣服山壓迫著衣櫥,但隻要忍耐到明天,業者就會來迴收了。


    「好像是因為施工塞車,到車站還需要一點時間。」


    駕駛座上的駒地伸長了脖子垂下眉毛說道。大概是因為雨天視線不佳,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踩著刹車,單側雙向通行很耗時間。


    「那我先走過去接他們。你進入車站圓環後,可以打電話通知我嗎?」


    「我知道了。」


    衣更月拿著兩把傘,沿途走在樹木繁茂的路上前往車站。


    在剪票口前等了七分鍾後,從車站玻璃窗的震動知道電車進站了。兩分鍾後,衣更月在步下月台的乘客中看到了花穎和鳳。


    花穎低著眼睛不看四周,鳳則隨侍在側引導他走向自動剪票口。衣更月等花穎發現自己後,深深低頭說:


    「我來接您了。」


    「雨傘?」


    花穎的視線停留在衣更月的手上。


    「車子因為道路施工的關係卡在路上。在車子來以前,您可以在咖啡店稍待一下嗎?」


    「走去車子那裏。我在電車上坐得好累。」


    花穎冷淡地丟下這句話,步下車站的階梯。


    「鳳總管,請用這把傘,我來拿行李。」


    「行李很少,去幫花穎少爺。」


    「是。」


    衣更月交給鳳一把大傘,小跑步追上花穎。


    在階梯下追上花穎後,衣更月打開黑色的大傘遮住花穎上方。由於花穎已經邁出步伐,衣更月隻好邊配合花穎的腳步邊伸出空著的手說:


    「花穎少爺,我來拿行李。」


    「這個我要自己拿。」


    花穎抱著紙袋轉過上半身,背對衣更月。看樣子是很重要的東西。


    「失禮了。」


    「我不想走車道。」


    「請往這邊走。」


    衣更月在圓環中間請花穎走向三岔路的左邊,對正在下樓梯的鳳微微行禮示意。


    這條穿過大馬路和鐵道之間的小路,是條兩邊種滿行道樹與樹叢的步道,連自行車都禁止進入。雨滴留在綠葉上不時滴落,發出水珠散落的聲音。


    「花穎少爺,可否問您一個問題呢?真一郎老爺和鳳鬧不和是……」


    「惡作劇。」


    咚——落下水滴的葉子搖晃了一下。


    「惡作劇嗎?」


    「順帶一提,爸爸說的謠言也是騙你的。他說怕你無聊,真是的,怎麽淨是做些有的沒有的。」


    衣更月睜大眼睛,眨了兩次眼。他無法理解。


    「你也是,什麽謠言的根本沒憑沒據,就算有也沒必要理它。」


    「可是——」


    「衣更月,聽好了。」


    花穎停下腳步轉過上半身。衣更月遲了一步,和花穎的距離一下拉近。


    「照我家執事的說法,一家之主似乎堂堂正正的就好了。」


    是鳳用這麽草率的說法教花穎嗎?衣更月思考,然後想起來了——


    『請像個烏丸家主人,堂堂正正的。』


    是衣更月。這是他們爭論是否該調查船上事件時,衣更月說的話。


    「我沒有說隻要堂堂正正就好。」


    「收著。」


    花穎鬧別扭似地翹起嘴巴,將拿著紙袋的手伸向前方。衣更月以沒有拿傘的那隻手收下。紙袋裏有隻圓形的盒子。


    今天的花穎比平常更我行我素。


    他不聽衣更月的話,不等他理解,自顧自地解釋,又出現沒頭沒腦的舉動。是因為分開幾天的關係才會有這種感覺嗎?


    「打開它。」


    看著無法動彈的衣更月,花穎從紙袋裏拿出盒子打開蓋子。


    盒子裏是一頂毛氈帽,選用上好布料,縫線也漂亮地保持相同的間距。不過難得的好帽子在這裏感覺會被雨淋濕。


    花穎不理會衣更月的擔心,將盒子和蓋子隨便地塞入紙袋中,再把帽子戴在衣更月的頭上。


    「好!」


    「花穎少爺……這是?」


    將呆若木雞的衣更月丟在一旁,花穎再度邁開步伐。衣更月本著不能讓雨打在主人身上的使命感先跟上花穎後,稍微走在前方的花穎以背影迴答:


    「你的帽子和外套不搭吧——顏色。」


    這麽說來,花穎在萬聖節時好像有說過這件事。


    「我拜托鳳介紹,去找一位可以用去年造型做一頂新帽子的工匠。如果是這頂帽子你馬上就可以戴了吧?」


    「是。」


    執事不能穿戴得比主人還好。一般規矩是故意挑不相襯的顏色或是穿舊衣物,但是不協調的顏色會傷害花穎,因此,烏丸家的執事必然會穿過時的衣服。


    但是,花穎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如果希望他做一頂新帽子,隻要吩咐自己一聲就可以了。真一郎和鳳都是這樣。


    聽見衣更月因為疑惑而漫不經心的迴答,花穎快速用力地迴頭。


    「生日快樂!」


    「啊……」


    他忘了。


    十一月十一日,衣更月的生日。


    「您為了親自挑選帽子材質,才會特地規劃了那樣的惡作劇嗎?」


    「沒有啊。」


    大概是鳳聯係的吧,小路前方出現駒地撐傘站立的身影。


    「是你自己說糖和搗蛋都要的!」


    花穎連珠炮似地說完後,從衣更月的傘下衝了出去。駒地慌慌張張地跑向花穎伸出傘,兩人離開了小路。那裏有投幣式停車場,駒地應該是停車之後過來的吧。衣更月神奇地以腦中冷靜的部份思考著。


    鳳追上了頭上戴著帽子呆站原地的衣更月,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嗎?」


    「真一郎老爺和我知道。我收到花穎少爺的聯係協助少爺。」


    「不好意思,讓大家費心了。」


    衣更月行禮,即使超過了應有的正確角度,仍然止不住彎曲的身體。他壓著快掉下來的帽子深深低頭。


    衣更月得到烏丸家雇用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雨天。


    「真一郎老爺稱讚你變成一名好執事了。」


    「我是學您的。」


    衣更月自己還隻是棵空洞的樹苗。


    「師父要等到被弟子超越之後,才是完整的師父。」


    「!」


    衣更月將帽子拿在手中抬起頭。鳳斜撐著傘,對著微亮的雨雲微笑。


    「快點超越我,讓我變成真正的師父吧。」


    「是。我一定會。」


    衣更月將帽子壓在胸前,對著冬雨立下第二次誓言。


    ※ ※ ※


    其實被惡作劇的人是花穎。


    花穎拿出皮包裏的物品,將它們放迴各自的原位,關抽屜的手不自覺地加深力道。


    『因為我比你還早睡早起,想說衣更月會不會無聊。』


    真一郎一邊笑著一邊悠然地說道。然後接下來的話也十分惡劣。


    『我本來是想應該有一、兩個新謠言,但沒想到他真的會去找出來,還打算杜絕來源。我得向衣更月道歉才行啊。原來衣更月比我想的還要犧牲奉獻。』


    『爸爸,你不是也該跟我道歉嗎?』


    『是嗎?對了,你請人做帽子的期間,都沒有去哪裏玩嗎?鳳怎麽樣都不肯告訴我。』


    『岡山!你希望我也去打鬼嗎?』


    『不錯耶。去龍宮的時候可以一起邀我嗎?』


    明明在氣頭上,對方卻一副期待的樣子,花穎隻能閉上嘴巴。


    其實,花穎連吃打鬼糯米團子的時間都沒有,每天四處奔波。


    鳳介紹的手工帽匠技術十分高超,看到他過去的作品,完全能理解眾人為何會對他退休而感到可惜。然而,令人惋惜的不隻是他的技術。


    因為帽匠沉迷於喝酒和賭博,常常在工房也見不到人影,漸漸無法持續固定的工作。心情好時做一下帽子,一下又拿賣了的錢去玩。雖然年老後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好,但是花穎時間有限,每次帽匠出去玩,他都得去把人帶迴來。


    雖然鳳說要去帶帽匠,但這是花穎要送的禮物。而且,帽匠的愛店是鬧區的賭場酒吧。花穎不能讓鳳去危險場所。


    第一天,帽匠也很集中精神工作,讓花穎覺得如此一來或許明天就會做好了。隔天,帽匠的老毛病又犯了。花穎為了帶帽匠迴來而去了那間酒吧。


    到底誰想得到會在遠離家裏的酒吧遇到衣更月啊?


    雖然鳳機靈地和旅館聯係,請旅館將電話轉接到鳳的手機順利度過一關,但衣更月下次一定會想更確定花穎的所在。


    花穎拜托熟悉的旅館,請他們將和式房間布置成十篝旅館客房的樣子。在鳳的打點下,雖然買齊了類似的家具,但由於十篝旅館的坐墊套和紙門是特別訂製的關係,便請十篝旅館將照片傳到花穎下榻的旅館,打印後粘貼。鳳的手腕真的很了不起。


    這就是將帽子送出去前的全部。花穎原本覺得事後再說明真相就好。


    但是,卻發生了不得不堅持自己之前在岡山的事態。


    「………」


    花穎從皮包深處拿出襯衫與十字領結。這是為了埋伏帽匠,連同打工權利一起買下的東西。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花穎倒抽一口氣,將襯衫藏在背後。衣更月隔著門扉詢問:


    「花穎少爺,茶水已經準備好了。真一郎老爺在等您。」


    「我馬上過去。」


    花穎迴答。他貼在門後,等待衣更月的腳步聲漸漸走遠。


    『是徒具外表的失敗品。』


    花穎從來沒想過總是冷靜嚴峻、工作上表現得完美無缺的衣更月會這樣想。


    「他是在說酒。」


    對未成年的花穎而言,不需要談酒。就當作沒聽到吧。


    衣更月是冷淡無情、常常工作完美到令人厭惡的執事。


    花穎將襯衫和十字領結揉成一團,丟到衣櫃的迴收袋裏,跑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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