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常有人說他像在扮裝。


    就是這樣,盡管是自己的事,他也這麽覺得。


    「夏原,還沒到嗎?」


    駕駛座後方響起不滿的聲音。夏原偷瞄一眼手表,隔了四分鍾,第十七次的發問。這是連甲子園名校都會臉色發白的強力輪替。小孩子很不擅長等待移動的時間。


    「快到了。」


    「你已經是第二十一次這樣說了!」


    「唉呀。」


    看樣子夏原數錯了。


    「也就是說,小少爺您問這個問題也是第二十一次了呢。真是不屈不撓,很……珍惜物品的好孩子。」


    夏原在待轉時,看準了一輛輕型汽車與小卡車間的空隙,話尾因此隨便接了一句。


    「夏原!你在嘲笑主人嗎?」


    後座傳來安全帶突然拉緊卡住的聲音。


    「我是稱讚您啊。」


    這句話好像太多餘了。


    身後的沉默改為焦躁傳了過來。夏原的神經太粗到不懂畏縮,要演出害怕的樣子又錯過了時機。


    「小少爺,不能踢前麵的座椅喔。這是電影院的要求。」


    「什麽電影院?我的腳根本碰不到前麵的椅子!」


    狂妄的口氣陳述著哀傷的事實,夏原不禁爆笑出聲。


    「你在笑什麽!」


    「沒事沒事,你看,快到了,賴長小少爺。」


    保險起見打開的衛星導航也顯示出導航結束。


    眼前是附有防盜欄杆的長長外牆和氣派的歐式大門。從門扉的鐵格子縫隙看去,是一座樹林染上秋色的美麗庭園。房屋大概是建在相當裏麵的地方,從大門這裏連屋頂的影子都看不到。


    宅邸外圍令人感受到古色古香的曆史,另一方麵卻在門前特別醒目的地方設有一台監視器。大門內外側恐怕還設了另外兩台隱藏監視器。


    人如其門。


    對方是外表好看,其實卻滴水不漏保護自己的類型。


    「烏丸家本家到了。」


    夏原停好車,忍住一個嗬欠。


    2


    就連夏原一眼都能看出來,烏丸家是比自己侍奉的齋姬家還要古老高貴的家族。


    寬闊的庭園必須靠車子移動,宅邸則有如文化資產一般,盡管如此,屋裏卻沒有那種炫耀似地強逼來者看美術品的誇大。


    走在走廊上,感受到的是生活在這裏的舒適以及時間的寧靜流轉。


    他們抵達的茶室散發有如時光倒流般的懷舊氛圍,然而,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房裏連一張沙發、搖鈴的一條繩子都是不易獲得的珍稀。


    在日常生活中以消耗為前提的物品上花錢,代表烏丸家充分的財力,並且證明他們的價值觀不是以物品或金錢為中心。


    如果是夏原的話,不會對總有一天會壞的物品下重本,就算買了也會舍不得拿出來,隻會放在一旁觀看。大概就像是不會拆掉雨傘把手上的塑料包裝,用到它壞掉自然破損為止的人一樣。


    「不要東張西望啦。」


    「……我有那樣嗎?」


    賴長對看著空氣發呆的夏原,煞有其事地皺起稚嫩的眉毛說:


    「你的眼珠子在動。」


    賴長雖然還在念幼稚園,眼睛卻非常銳利。


    「不好意思。因為這裏有很多很貴——不是,很珍貴的東西,一不小心就……」


    「這……這樣啊……」


    賴長將膝上的手提包拉近身邊。


    夏原是希望能快點交給對方打道迴府,但卻不能如此。


    聽到門把的金屬聲後,賴長用力地抬起視線。夏原也整頓好心情與姿勢,準備迎接主人出場。


    「賴長,歡迎歡迎。」


    「你好,花穎哥!」


    賴長從沙發上跳下來打招唿。夏原沒想到賴長有這麽值得稱許的一麵,瞪圓了眼睛。由於他平常總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眼神,因此賴長似乎也注意到夏原的表情。希望他在迴家前會忘記這件事。


    (話雖如此,好年輕啊。)


    夏原偷偷看著花穎。


    那是臉上還殘留著稚嫩氣息的少年。身上穿的所有衣物都是高級品,一舉一動都十分優雅,那份自然應該是因為從小就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養育而成的緣故吧。但是,他絕對太年輕了。夏原也知道烏丸家新主人的年紀,但實際見到麵後,與其驚訝不如說更令人不安。


    「今天有點熱對吧?」


    「對!我在學校做體操的時候流了汗,還洗澡了。」


    「嗯,我也是光看書就渴得不得了。衣更月,有柳橙汁嗎?」


    直到花穎唿喚,夏原才發現有人站在那邊。難以形容,對方沒有任何氣息,連衣服摩擦聲都聽不到,夏原的五感剛才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


    「有的。」


    對花穎恭敬低頭的,是一名宛如畫像的執事。


    常常有人說他像在扮裝。就是這樣,盡管是自己的事,夏原也這麽覺得。


    執事這個職業形式上的規定多如繁星。前方有一個標準模版,一步步學習,接近標準的過程就像演戲一樣。如果夏原是男仆的話,還有穿製服的義務,那真的就會是扮裝了吧?他沒有自信自己能勝任。


    然而,烏丸家喚作衣更月的執事,感覺連燕尾服都能穿得像平常的便服一樣合身,就是傳說中的the執事,very執事。他的動作優美熟練,聲音既不張揚也不會太小。


    當喚作衣更月的執事為波西米亞的高腳杯注入柳橙汁時,夏原才發現,他的五官裏帶著異國的色彩。這麽一想,對方高挑的體型與奶茶色的頭發也就說得過去了。畢竟這是一個不太能接受染發的職業。


    「失禮了。」


    衣更月在邊桌上放上橡木杯墊,不偏不倚地將玻璃杯放在杯墊正中央。


    賴長像是不知道該以什麽態度麵對別人家的執事般,沒有道謝或是慰勞,隻是點個頭,不安地盯著花穎。


    看見花穎將玻璃杯靠近嘴邊,賴長也將手提包放到地上,喝下柳橙汁,吐出一口放心的氣息。


    (原來如此。)


    夏原本以為天氣的話題是打開談話的慣用手法,但看來是為了給賴長柳橙汁的體貼。就算拿咖啡或紅茶給賴長,他也無法開心得喝。


    夏原了解賴長為什麽想來烏丸家的理由了。


    夏原彎身向賴長建議:


    「小少爺,那件事早一點說比較好。」


    「我知道。」


    賴長恢複緊張,麵對花穎。


    「花穎哥,我在電話裏說的那件事……」


    「嗯。」


    花穎喝完果汁,將玻璃杯拿到旁邊的同時,衣更月伸出托盤收下杯子,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看到花穎空下雙手後,賴長抱起地上的手提包奔向花穎。


    那是個比國小學生書包大一圈,以黃布製成的箱型包。隻有一邊的側麵設有網子,可以從中窺見包包裏鋪著藍色的布。


    賴長伸直身體,舉起手提包。


    花穎離開沙發,蹲在地上,把臉靠近包包有網子的那一邊。


    幾秒後——


    「喵~」


    手提包裏響起一聲冷淡的貓叫。


    賴長擔心地以仰望的視線偷偷覷著花穎。花穎看向網子裏麵,勾起唇角說:


    「很漂亮的純白貓咪。」


    「很像蒲公英的毛吧?」


    「嗯。它叫什麽名字?」


    大概是很意外賴長沒有迴答,花穎抬起臉。賴長稚嫩的表情藏不住不滿,聲音明顯僵硬地說:


    「爺爺說名字要讓養的人取才可以。」


    這是很有品德的顧慮。然而,小孩子不像大人一樣能夠切割感情。


    「它被丟在爺爺公司前麵,我原本想養,但是爸爸過敏,養在家裏他好像會很不舒服的樣子,所以……」


    賴長像是在說服自己似地,一字一句說著,上揚的眉毛漸漸難過地垂了下來。


    「我們大家正在找願意養它的人,所以隻要一小段時間就好!」


    看著緊緊握住針織外套衣擺、深切拜托自己的賴長,花穎以眼神向衣更月示意,讓他從小小的手中接下手提包。


    「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它到你找到人收下它為止,我答應你。」


    「嗯。可是,這個家裏有很多很貴的東西吧?夏原剛剛說的。」


    「小少爺。」


    不能逾矩多嘴。夏原慌慌張張地閉上嘴巴。賴長這種說法,不就像在說夏原剛剛東張西望在打量評估烏丸家嗎?


    果然,衣更月射來了冰冷的視線。


    拜令人困擾的天真無邪之賜,賴長還不了解狀況,夏原迴給他一道僵硬的笑容。窗外傳來小鳥的叫聲,夏原想跟鳥兒們一起飛走。


    「夏原,把需要的東西交給他們。」


    「我去車上拿下來。」


    夏原向花穎行禮後,花穎稍微思考一下才想到夏原行禮的意圖,出聲唿喊衣更月。


    「請你幫他的忙。之後,請他在你那裏喝茶。我想跟賴長稍微聊一聊。」


    雖然說不上年輕聰明,但是個滿不錯的主人嘛。


    「麻煩你了——衣更月執事?」


    夏原故意以探詢的口吻搭話,衣更月卻笑也不笑,在門口行了一禮,帶夏原和小貓咪離開了茶室。


    3


    要教養動物,必須要有用慣的道具。


    說到小貓咪,首先是床。賴長買給小貓咪的是巨蛋型的貓屋。宛如藏身在小巧雪屋裏的睡床,外形是顆橘色的南瓜。


    廁所也是不可或缺的。盒子裏鋪上了除臭墊以及滿滿的貓砂。


    水盆、餐盤、貓咪喜歡的玩具。貓抓板、午睡用毛巾和小魚點心。甚至還有具護毛效果的沐浴乳與按摩刷。


    「全部就是這些了嗎?」


    「我看看,對。應該。」


    「…………」


    無言的壓力實在太恐怖了。夏原沒辦法,當他一邊一一計算物品,一邊漫無目的地確認搬進走廊裏的行李時——


    「衣更月執事,貓咪已經拿來了嗎?」


    一道充滿活力的聲音從後門飛奔而至,在看到夏原的瞬間緊急刹車。


    來者的外貌雖然怎麽看都像個大學生,但麵對夏原這樣一個陌生人的態度卻比較接近社會人士。他巧妙地隱藏了懷疑的心情,另一方麵,或許是無意識吧,微微和夏原拉開距離的腳卻表現出他的真心。夏原很喜歡對方的這種小粗心。


    「夏原執事,他是貼身侍從兼仆役長雪倉峻。」


    「我是峻,你好。」


    是個笑容也很健康的年輕人。


    「我叫夏原伸幸,是齋姬家的執事。」


    「請多多指教。」


    「你好。」


    峻看著迴答的夏原,一臉意外。夏原還在猶豫要不要裝作沒看見,峻敏銳地發現那瞬間,自己解釋:


    「說到執事,我隻認識衣更月執事和鳳執事,所以,呃……」


    他似乎無法找出恰當的詞匯。


    「感覺我很隨便?」


    「不!我不是——」


    夏原一眯起眼睛盯著峻,他的臉色便一寸寸地變差。


    「——完全……沒有這樣想……非常抱歉!」


    「執事『也有』各式各樣的類型。貓咪,可以拜托你嗎?」


    「是!」


    峻收下手提包,從側麵的網子看向裏麵。


    「哇啊,好可愛,全身雪白又軟綿綿的耶。」


    「峻,要注意不能讓它進入廚房。在花穎少爺要求之前,先把它放在烤麵包室裏。那邊現在隻有放煙熏用的木屑。」


    「我知道了。我把這邊的東西也搬過去。」


    「拜托你了。」


    峻收下衣更月的指示,俐落地將行李堆在一起,似乎不用夏原動手的樣子。


    「請往客廳移步。花穎少爺命我請你喝杯茶。」


    「太好了,我開了好久的車已經筋疲力盡了。」


    「這樣啊。」


    一句話。


    這個叫衣更月的執事一點也不討喜。雖然說的一口類似主播的標準正確國語,但是聲音卻排除了蘊含感情的抑揚頓挫。


    衣更月打開靠近後門的門扉。


    希望喝茶時光不要如坐針氈就好。


    夏原帶著祈禱般的心情走入門內。


    那是間大約一坪半的小房間。桌角已經磨圓的桌子坐鎮在房間中央,配置的架子上一絲不苟整齊排列著研磨劑等消耗品和急救箱。


    門板後並列著鈴鐺,每副鈴鐺的大小都不盡相同。鈴鐺下各自釘著銅牌,上麵刻著代表各個房間的英文本母。在這裏工作,無論主人何時唿喚,都能夠馬上趕過去吧。


    衣更月穿過桌子旁,打開位於架子對麵的門扉。


    與這裏相連的空間是執事的客廳。


    客廳約有兩坪寬,木頭地板上鋪著比房間小兩圈的地毯,上麵準備了簡單的桌椅,仿佛在等待夏原來臨似地,位於上座的椅子拉開一半,朝向自己。


    「請坐那。」


    夏原在衣更月的邀請下拉開窗邊的椅子後,看到進來的門扉旁擺了好幾張照片。


    黑白照片裏並肩而立的是身穿西裝的男性與一襲洋裝戴著帽子的女性。接著,如同跟著照相技術進步似地,漸漸鮮明的畫麵裏,映照了好幾個家族。最新的照片中,年幼的男孩在父母中間露出有如太陽般的笑容。


    「我準備了咖啡和紅茶。」


    「啊,那我要紅茶。」


    夏原隨意迴答,視線再度轉迴照片上。


    「那是烏丸家的家族照。」


    「可以感受到曆史的氣息耶。沒有管家嗎?」


    不論哪張照片都沒有類似的人物身影。


    衣更月將水瓶的水倒進電熱水壺,按下開關說:


    「傭人不會和主人一起照相。」


    「……好冷淡喔。」


    夏原收迴對照片的興趣,彎身坐下。


    衣更月在煮好的開水裏放入茶葉,倒轉沙漏後,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瓶子。似乎是糖漬柑橘類果幹的小點心。


    「主從的分界沒有溫度和感情介入的餘地。」


    「意外地好無情喔。不管是專任執事還是主人。」


    瞬間,衣更月修長的手指停了下來。


    衣更月的反應——他有反應這件事本身令夏原驚恐不已。夏原並不遲鈍,而隻要一根手指就能令人感到惡寒的衣更月也是如此。


    「唉,我沒有否定的意思。因為我是派遣的執事才會這樣說。」


    夏原舉起空空的雙手慌張地辯解。


    現代的執事除了由家庭直接雇用外,還有其他擁有主人的方法。他們可以登錄人力仲介公司,接受訓練,委托滿足主從雙方需求的人資專員。


    通過人力仲介公司,雇主可以詳細設置執事的能力、容貌、薪水等要求,如果不滿意派遣過來的執事,可以跟仲介公司表達不滿以及要求變更。仲介公司事先審查過執事的背景與品行應該也是吸引雇主的魅力之一。


    另一方麵,執事也一樣,在仲介公司的係統下,也比較容易尋找符合自己工作時間與內容、薪資條件的主人。如果工作條件出現問題,也可以通過公司要求改善。


    主從中間通過仲介公司協調可以更輕鬆,就算無法修複雙方的關係,彼此重新再找一個登錄對象就好。


    然而,由於有很多短期雇用的情況,也有人一年服務好幾個雇主,因此就算有商業上的誠意,也很難有超越工作以上的忠誠。


    「我還以為主人對專任執事會更像家人一點。」


    「是嗎?」


    夏原原本希望坦誠相對好解除衣更月的戒心。衣更月隻是簡短迴應,看著沙漏落下最後一粒沙。他為熱水溫過的茶杯倒入紅茶以及將茶拿給夏原時,對夏原都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關心。


    「你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呢。」


    「這是執事的職責。」


    衣更月的迴答才是既沒有溫度也沒有感情。


    衣更月排除人類極為自然感情的冷淡模樣,就像是甩開一個極為普通的人類一樣。讓人產生一種衣更月所看到的世界終究跟別人不一樣、對夏原不屑一顧的錯覺。


    (「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嗎?)


    如果連幾天前突然決定拜訪的客人的雇用型態都要調查,並視為執事的工作,那麽夏原接獲招待進入宅邸後評估家具價值的行為,就像扮家家酒一樣。實際上,或許在衣更月眼中,夏原隻是個扮成執事的普通人。


    「有必要做到那樣嗎?」


    夏原將柑橘類的外皮放入口中,將舌尖感受到的微微苦澀怪罪到點心上。


    坐在對麵的衣更月拿著茶杯盯著夏原。雖然以執事而言自己沒有一點勝過對方,但如果單純把他看成比自己還小的男人,就一點也不可怕了。


    夏原靠在椅背上,輕鬆地接下衣更月銳利的視線。


    「調查主人的交友對象,隻要走錯一步就是違法吧?而且還不是主人下的命令。如果我告你的話,你的主人會了不起地講些什麽為了這個家等等的話,毫不留戀地拋棄你喔?」


    保護主家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法庭上不能保護執事。


    若是以違法的方式取得個人數據,就是侵犯隱私權,若是以利益為目的操作情報則是詐欺罪;不當的雇用行為,符合不當勞動行為及權力濫用;以物理性的方式排除礙事的人則適用傷害罪。現在已經不是馬車跑在街上的時代了。


    「侍奉多年,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得明明比所有人都還要了解家裏的事,最後卻隻留下薪資明細紀錄的窘境,連張合照都沒有。」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執事並不是家庭成員。」


    「就算沒辦法擁有自己的家庭也是嗎?」


    夏原邊說邊感覺自己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執事不能結婚。自由時間微乎其微,幾乎沒有假日。不管是餐點、衣服還是飛機座位,都比主人還要低個一到兩級。我不認為這種差別待遇用傳統或是規矩為由就能帶過去。」


    「夏原執事……」


    衣更月以糖夾夾起點心放到自己茶杯的盤子上,拿出懷紙。他右手拿起點心,左手拿著懷紙當碟子,優雅地品嚐點心後,再度開口:


    「所屬的公司似乎使用了非常跨時代的係統呢。我也希望能去上一次課看看。」


    夏原忍不住笑出聲。


    「別開玩笑了。你來的話應該是老師吧?」


    「謝謝。不過,我還有很多不足之處。」


    仿佛畫中執事的衣更月竟然還有不足?夏原希望他隻是謙虛。一想到上一代執事真的比他還優秀,難得的紅茶也變得索然無味了。


    衣更月將懷紙對折,放到杯碟旁說:


    「這個時代是靠宅邸外的第三者保護執事的權利嗎?我想都沒有想過。」


    「你沒想過?」


    夏原喝下紅茶,聽見喉嚨裏響起不平順的聲音。


    衣更月身為執事的那股清高該不會是因為無知吧?在封閉的宅邸裏接受執事教育,在腦海裏灌輸絕對的價值觀。


    就像一隻不知道宅邸外世界的小貓咪。


    夏原突然覺得衣更月的完美變得不完全又危險,不安的心情讓他在椅子上動了動身體。腳下夾到了西裝邊緣,夏原勉強抽出西裝,袖子撐了開來。


    (這個家……這個執事……沒問題吧?)


    恐懼瞬間湧上夏原的心頭,他朝肩膀使力,壓抑全身的顫抖。


    有人在房間外敲門。


    「請進。」


    對應衣更月的邀請,門扉打開,峻探出臉孔說:


    「衣更月執事,我們烤了蘋果南瓜派。」


    感覺就像有人打開了黃泉通往人間的大門一樣,房裏的氣氛一瞬間變得輕盈,讓夏原想起外頭明亮的世界。


    「那就端到茶室吧。我來準備銀餐具。」


    衣更月站起來,夏原也趁勢從位子上起身說: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呢。在送出去前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啊,好的。廚房在西邊的門打開進去。」


    峻迴到走廊上。雖然從房間裏看不到,但他應該是指著廚房的方向吧。夏原經過執事的工作間,在門口迴過頭。


    「衣更月執事。」


    衣更月姿勢端正的西裝姿態將白手套襯托得更為顯眼。


    「我也是執事喔。」


    聽到夏原的話,衣更月吸了一口氣說:


    「我知道。」


    「……那就好。」


    夏原不去理會胸口的那股煩悶,聽話地離開了。


    事情發生在十分鍾後。


    夏原在烤麵包室裏逗完小貓後迴到相鄰的廚房,正當他努力地關上連接兩間房間那道不太好關的門扇時,帶著陰森氣息的女性從走廊拿著盤子進來了。她是廚師雪倉。


    緊接著,峻從通向屋外的後門摘了薄荷葉迴來,接著是帶著銀餐具的衣更月現身在廚房裏。


    「媽媽,桐山先生分一些給我們了喔。」


    「洗一洗拿來做裝飾吧。」


    雪倉從峻手中收下薄荷葉,浸泡在盛著水的碗裏。她闔起雙掌說:


    「我以萬聖節為基礎,試著做了帶有秋天風情的點心。方便的話,請夏原執事嚐過之後再離開吧。」


    雪倉駝著背看著地板喃喃低語的樣子,令人想起了一整年都下著雨的恐怖電影世界,但她說的內容卻十分明朗,不知道是不是夏原多心,覺得雪倉連語尾都是飛揚的。


    「我們把點心烤成一個圓,漂亮得讓人舍不得切下去喔。」


    峻捏住餐罩把手上的圓圈,掀起金屬製的餐罩。


    「蘋果南瓜派!」


    峻高興的笑容瞬間凍結。


    雪倉睜大了眼睛。


    衣更月投以冷淡的視線。


    盤子上什麽都沒有。唯有幾許散落的派皮碎片,將它之前確實存在的殘酷現實擺在眾人眼前。


    小貓咪在隔壁的密室裏天真地叫了一聲。


    4


    「派逃走了!」


    不知所措到極點的峻抱著腦袋。


    「冷靜點,峻。有可能是滾到哪裏去了。」


    「做成圓形反而造成反效果嗎!」


    「是因為我烤成圓形的關係!」


    安慰兒子的雪倉雖然乍看之下很冷靜,但目光遊移,說的話也是支離破碎。


    事情變麻煩了。


    「……要跟花穎少爺他們報告嗎?」


    夏原詢問後,衣更月異常沉著,以白布擦拭銀器的表麵說:


    「雪倉太太,你能準備替代的點心嗎?」


    「我有冰起來的奶油杯子蛋糕和杏仁奶凍。」


    「那就端那些出去吧。」


    衣更月的指示就像指揮家揮舞指揮棒一樣,讓不知所措的峻和雪倉正常動作。


    工作後台的事件就這樣隱藏起來了嗎?


    「嗯,隻不過是一個派,不用讓主人操不必要的心對吧?」


    「重要的不是派,是我們這些身處宅邸的傭人。」


    「我不明白你說的意思。」


    夏原傾首表示疑惑,衣更月準備好茶葉後,將視線轉迴夏原身上。


    「確保宅邸的安全是執事的基本工作。如果派遺失的經過跟宅邸或傭人的問題有關,就必須改善。」


    「意思是如果宅邸沒問題,把小偷和派丟著不管也沒關係嗎?這樣符合倫理道德嗎?」


    「這並不違反執事的道德標準。」


    衣更月的結論下得太過迅速,令夏原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雪倉兩人俐落地準備更改後的茶點,餐車推出去了。送衣更月離開後,雪倉和峻表示很抱歉造成夏原的困擾,一次又一次地道歉。


    接著,峻從後門出去帶迴一個十分強壯的男人,衣更月也迴到了廚房。


    衣更月看了廚房裏的四人一眼,確認餐罩和空盤,將它們恢複成發現時的狀態。


    看樣子,終於要開工之類的了。


    「那麽,我想聽聽大家的說辭。夏原執事請坐。」


    「不……這很難吧?」


    全場的人都像證人席的證人一樣站著,夏原不可能自己一個人舒舒服服坐著。夏原婉拒後,衣更月一臉不以為意,轉向正前方。


    「請雪倉太太先告訴我派不見前後,做了些什麽。」


    「好。」


    雪倉雙手緊握在胸前,背駝得更深了。她有如自言自語般地開始小聲說:


    「我聽說今天預計有訪客要來,所以做早餐時一起做了派皮。因為烤好派皮後,要讓夾心奶油融入需要花點時間。」


    「派是什麽時候烤好的?」


    「兩點四十分。因為我看計時器時也一起看了時鍾,所以很確定。」


    那是衣更月和夏原在執事客廳喝茶的時候。


    「派烤好後,因為放在烤箱裏會繼續加熱,所以我拿出來放到桌上。希望花穎少爺可以吃到派最美味的狀態。」


    「那是你最後一次看到派嗎?」


    雪倉朝衣更月點頭,但由於她沒有抬頭,深深低頭發出的聲音,越來越聽不清楚。


    「我去餐具室拿客人用的盤子,大約總共花了十分鍾的時間。我拿盤子迴來後,派就不見了。」


    「謝謝。接著是峻,麻煩你了。」


    「好……好的!」


    峻一臉緊張地彈起身,因為膝蓋重擊到桌子悶哼了一聲。他忍住幾乎要蹲下去的衝動,淚眼汪汪地迴答衣更月:


    「因為今天早上衣服比較早洗完,所以我就去幫媽媽的忙。洗洗餐具,搗爛南瓜等等。派烤出來感覺非常好吃,然後我就去找您報告。因為媽媽叫我去拿薄荷葉,所以我去找桐山先生請他分一些給我們。」


    「你來叫我之後就沒有再迴廚房了吧?」


    衣更月一板一眼地確認。峻將一頭時尚的發型搖亂了地迴答:


    「對。我從您的房間直接走後玄關,迴程是從廚房後門迴來的。門我有確實上鎖,庭院裏除了桐山先生以外沒有看到任何人。」


    峻卷起襯衫衣擺,露出垂在工作褲腰際的鑰匙串。他帶的是隻有工作上需要用到的門的鑰匙吧。粗略看來,不到十把。


    「我一直待在庭院裏。峻過來後,我就摘溫室的薄荷葉給他。」


    名為桐山的強壯男子證詞十分簡潔。


    三人語畢,雪倉和峻憂愁地相視而望。


    沒有任何促進事情進展的情報。廚房雖然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但是所有宅邸的出入口都有上鎖,想闖進來必須有鑰匙。


    「派有多大?」


    桐山皺起臉向雪倉問道。


    「我用的是直徑二十公分的模具。」


    「以十分鍾左右吃到肚子裏而言,是有點太大了。」


    桐山自言自語地盯著夏原。他誠實的眼神直接而不客氣,如果視線有實質分量的話,夏原的臉一定已經穿開一個洞了。


    夏原慌張地從桐山身上悄悄移開視線說:


    「呃——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剛才幾乎都和衣更月執事在一起。」


    「麻煩你說明一下。」


    衣更月不容分說的態度是更勝桐山眼神的銅牆鐵壁。盡管他絕對不是采取高壓,甚至還有些低姿態,但夏原卻看不出自己有逃脫的可能。


    夏原偷偷看了眼時鍾,長針指向三點十五分。雖然上麵沾了怎麽擦也擦不掉的油漬,但看得出來這家人很珍惜地使用這座金色字體的模擬時鍾。再過十五分鍾,賴長就會說要迴家,茶室便會唿喚衣更月和夏原了吧。


    夏原隨便地抓抓頭,決定背叛他們的企盼與期待。


    「我到執事先生的客廳喝茶後,貼身隨從過來,接著我到廚房拜見派。因為廚房沒有半個人在,我覺得隨便掀開蓋子看派很沒禮貌,所以就去烤麵包室看看貓咪的狀況。以上。」


    不出所料,峻的表情充滿失望之色。


    「你這樣看我,我也沒辦法呀。」


    「不好意思……可是,沒有注意到什麽嗎?像是人影還是聲音之類的。」


    夏原無法忽視峻的追問。因為他感受到桐山眉間累積的焦躁、雪倉如幽靈畫的氣息以及衣更月無言的恐怖。


    「這麽說來,在大家出聲前我『好像』有聽見一個聲響。」


    「在廚房嗎?」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不要太期待啦。」


    夏原雖然事先打了預防針,但峻的雙眼已經閃閃發亮。


    「也就是說,派消失是在夏原執事進去烤麵包室,媽媽或衣更月執事來廚房前的這段時間囉。」


    「我比衣更月執事早迴來。這樣的話,小偷花了五分鍾左右的時間吧?」


    推測出來的犯案時間又更短了。


    「五分鍾內有可能猜對後門密碼,或是打開廚房對外門的鎖拿著派逃走嗎?」


    雪倉也和低吟的峻一起陷入思考。


    正當桐山準備張開沉重的嘴巴時,衣更月快了一步抬起頭,看著門口的方向說:


    「花穎少爺在叫我們了。夏原執事,我們過去吧。」


    「啊?」


    夏原完全沒有聽到唿喚的鈴聲。即便是現在再怎麽凝神傾聽,也隻聽到秒針滴答滴答刻劃時間流動的聲音。


    「請大家迴到各自的工作崗位。」


    「咦,這樣好嗎?」


    反問的峻一臉期望落空的神情。雪倉和桐山雖然也無法馬上行動,但年長的兩人還是比峻更快接受衣更月的判斷,行禮離開。看到他們迴到各自工作的模樣,峻也不情不願地退下了。


    「夏原執事。」


    衣更月在門口唿喊夏原。


    看樣子,審查並沒有結束。


    夏原一點也不著急,吐出累積在胸口的氣息後,拖拖拉拉地離開了廚房。


    5


    烏丸家後台的走廊沿著外圍走廊、穿過了牆壁內側。


    走廊隻有一個轉角,正中間有道彎向南方、非常短的走廊。小小的門扉就藏身在廊柱後麵。


    就算沒有衣更月的身高,也必須全力縮著身體才能通過走廊。或許是因為走廊本身位於玄關大廳樓梯正下方的緣故,天花板越來越低,幾乎要碰到終點。


    夏原覺得自己的思緒,跟迅速變窄變暗的走廊一樣,來到盡頭。


    (他從剛剛的話知道了什麽事嗎?那家夥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衣更月在門前整理自己的衣裳。


    夏原完全停下沉重的步伐。


    「你說隻要沒有妨礙到這個家就會放過小偷是真的嗎?」


    「怎麽了嗎?」


    衣更月隻有脖子轉向自己,半邊臉龐對著走廊昏暗的燈光。


    「反過來說,隻要阻礙這個家,就算是好人你也會『對付』他們吧?」


    「的確會這樣。」


    衣更月迴答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溫度。


    優雅駕馭剪裁良好的西裝,一舉一動都無懈可擊,完美地完成工作。這個男人從此將一輩子奉獻給工作,隻要一偏離職責的道路就會遭到唾罵。即使那條路是違法的。


    夏原的心情非常苦澀。


    原因他早已知道。


    「衣更月執事。」


    「是。」


    衣更月迴應。沒有表情的臉孔看起來漸漸像毫無防備的模樣。


    夏原收起虛浮的笑容,在電燈下窺視著立在暗處的衣更月。


    「關於剛剛的話題,有興趣的話,你要不要真的來我們公司上課?」


    「外麵的人也可以參加課程嗎?」


    「不行,要以登錄會員的身分。」


    不論是誰,都不該被束縛在封閉的環境裏。


    「這樣……」


    衣更月話說到一半停住。


    不應該把痛苦誤認為是一種努力。隨著痛苦,人們可能會產生自己確實在努力的心情。但是,那不過是想利用痛苦感受自我犧牲罷了。因為自己在內心深處某個地方,誤以為隻要有犧牲就會有迴報。


    執事的工作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完成被賦予的任務,是正當的行為。


    兩人之間橫亙著長長的沉默。佇立在黑暗中的衣更月背過臉,他好不容易遠離了照耀他半邊身體的燈光,全身輪廓融入影子之中。


    「就是因為這樣……」


    夏原大步靠近衣更月抓住他的手臂,將衣更月拉到燈光下。


    「你不知道被雇主利用的典型案例嗎?不懂得懷疑環境的異常,而是想辦法讓自己適應環境。越是會自我犧牲的家夥,越會陷入惡劣的情況,無法自拔。」


    「也有這樣的人呢。」


    「你以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就能欺騙自己嗎?很遺憾,我說的就是你現在的狀況。」


    夏原的手指陷入衣更月的手臂裏。


    傳達出去吧。衣更月現在還能迴頭。


    「執事的權利也應該受到保障。我不知道你的前輩多有榮譽感,但即使對那些無法順應時代變遷的老屁股乖乖聽話,也隻會毀了你的未來而已。」


    「…………」


    夏原感覺有道靜電劈啪一聲地從臉頰上流過,他的肌肉萎縮,手指鬆了開來。一瞬間,衣更月甩開夏原的手。


    夏原倒吸一口氣。


    衣更月有感情。


    雖然沒有明顯顯露在表情上,但怒火在衣更月微微張開的雙腳角度、過分柔軟的姿勢、如雕刻般的臉色以及瞪著夏原的雙眸裏沸騰。


    另一方麵,他用比冰塊還冷的聲音,凍結夏原的鼓膜。


    「這樣好嗎?」


    「……什麽好嗎?」


    夏原嚴陣以待,拚命思考衣更月話中的意思。他隻確定衣更月不是在問可不可以接受公司的課程。


    衣更月跨步向前。


    夏原似乎是不自覺地後退。腳跟撞到門扉對麵的牆壁,他已經無路可逃。


    「夏原執事。」


    「幹嘛?衣更月先生、執事。」


    夏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叫衣更月的。他的腦袋已經沒有餘力想這些事了。


    在不到一公尺的距離內,衣更月卻感覺遙遠得令人生厭。


    「從廚房拿走派的人是你吧?」


    夏原雖然遲鈍卻想盡辦法運轉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看著好不容易迴話的夏原,衣更月再次淡淡地提問:


    「你去廚房看派,為什麽結果卻沒看呢?」


    「我說過了吧?因為沒有人在。」


    「對,你說:『我覺得隨便掀開蓋子看派很沒禮貌。』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不拿起餐罩就知道裏麵的內容。」


    夏原正想迴說那隻是個形容,接著他重新思考,覺得勉強否定這件事令破綻變得更大並非上策。


    一露出苦笑便牽動了臉上的肌肉,仿佛連動般,夏原沉重的腦袋也開始運作。


    「沒錯,我其實看到了。我掀開餐罩,看了派之後才去烤麵包室。」


    「真的嗎?」


    「都說是真的了。派就像他們說的一樣是個漂亮的圓形,有三道切口,從縫隙裏可以看到南瓜泥和蘋果塊。是看起來非常好吃的黃褐色。」


    講實話比較容易修補小破洞。


    「小偷是在我進入烤麵包室後,才過來帶走派的吧。」


    「不對,這樣不合邏輯。」


    衣更月篤定的口吻挑動著夏原的神經。夏原抬起下巴,以驚訝的眼神死命地看著衣更月。


    「哪裏不合邏輯?」


    「因為除了小偷以外,其他人都不可能為派蓋上餐罩。」


    風自縫隙中灌入走廊,從腳底奪走夏原的體溫。一股寒氣竄上他的背脊。


    「我想你從本人口中也聽到了,我們家的廚師雪倉對派的成品狀態有多執著。」


    「她是有說,那又如何?」


    「雪倉如果要用餐罩,應該會選可以讓水蒸氣發散的網狀餐罩。」


    如果將溫熱的料理放入密閉容器內,悶起來的熱氣會變成水滴附著在餐罩內,非常不適合蓋在追求酥脆口感的料理上。


    「照你的說法,會變成小偷在你來廚房前把派蓋上餐罩,接著暫時離開躲起來,等你移動到烤麵包室後再把派拿走。非常不合理。」


    「……我中計了嗎?」


    夏原扭曲著臉頰瞪著衣更月。


    因為衣更月懷疑他是否真的看過派,因此夏原不小心說出了派的形狀。事到如今,如果說他到廚房的時候派已經被偷走了又會前後矛盾。已經無法迴頭了。


    「你一開始就問需不需要向花穎少爺他們報告。不是犯人根本不會擔心這種事。」


    看樣子,因為事發的第一句話,衣更月對夏原就有所戒備了。


    夏原在腦海裏將狀況、證據與證詞像撲克牌般排列,尋找能夠重新相連的邏輯。隻要沒有破綻,即使不是真相也無所謂。


    入侵者、內賊、意外、自然現象,他嚐試了各種可能性。


    (不行。)


    夏原感覺全身除了大腦都失去了力量,漸漸屈服。身體和心因為明白落敗而放棄。他已經無法彌補這個破綻了。做越多偽證隻會加重罪刑。


    「我知道了,我舉雙手投降。我會說出真相。」


    夏原如自己說的話,舉高雙手縮著肩膀說:


    「派看起來實在太好吃了,當我下意識地抓一口來吃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所以我趕快抓了派,把餐罩蓋到空盤上。我把派藏在烤麵包室的爐灶裏,打算找機會再把它拿迴來。」


    他在無法湮滅證據的情況下走投無路,藏東西的地方是臨時起意,證詞也是即時捏造的。說他有隱瞞一切的自信也是虛張聲勢。


    雖然做好覺悟,但他一方麵想著運氣好的話可以逃過一劫,一方麵聽到衣更月說要放過小偷卻又怒火中燒,實在莫可奈何。


    夏原將手貼在額頭上壓著自己的頭,靠在背後的牆上。


    「我可以當成你是因為選擇法律而非迂腐的傳統,才會追究我這個小偷吧?」


    這會讓他覺得雖然輸了比賽,卻贏了人生。


    衣更月垂下視線收起腳跟,鄭重地鞠躬說:


    「我做了幼稚不成熟的舉動。」


    「你是說找出小偷很幼稚?」


    「你有你認為正確的道路,我有我要走的路。」


    「啊,這件事啊。」


    看樣子夏原那句貶低前人的發言扣下了衣更月的情緒扳機。夏原似乎說得太過頭了。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件事。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收迴那句話喔。我實在不覺得為了別人而磨損自己、遭到拋棄的人生是幸福的。」


    「雖然是我多管閑事,但就算是親人,用自己的標準來評斷對方幸或不幸,並不適當吧?」


    「!」


    夏原不敢置信地睜圓了眼睛。


    他小看了執事搜集情報的能力。


    「你調查了我的來曆嗎?」


    「你的經曆十分有趣呢。從法律界轉任執事的人並不多。」


    太驚人了。


    夏原知道執事會事先調查跟主人相關的人。不過,目標大部分是直接創建人際關係的對象,以今天的場合而言就是賴長。很少人會連傭人都調查,因為確認傭人的身分是雇主的責任。


    再怎麽優秀的執事,頂多循線找到派遣夏原的管理公司就滿意了。要登錄在管理公司裏,必須事先接受嚴格的審查。登錄在案的事實等於就是這個人足以信任的證據。


    夏原是登錄製的管理公司所派遣的執事。


    這以外的情報都是多餘的。然而,衣更月現在說的就是那些多餘的事。那是連審查夏原的管理公司都不知道的個人情報。


    「令尊過去是宅邸專任的執事吧?」


    「真受不了。」


    夏原沒有意圖地從嘴角溢出笑容。既不是挖苦也不是疲憊的笑容。


    「你應該也發現我轉職的理由了吧?」


    衣更月低頭代替迴答。


    ※ ※ ※


    夏原的父親是個工作做不長久的人。


    父親每次就任新工作不到一年,就會和上司起摩擦而遭到開除。在夏原眼中,父親就是個沒有毅力的男人,令他十分厭惡。因此,夏原想從事一份有著絕對不會動搖事物的工作,他選擇了檢察官。


    夏原學生時期日以繼夜地念書,隸屬檢察署後,為了案件搜證而四處奔走。這份工作十分有價值,他和同事也相處得很融洽。當他學會避開衝突和法官、律師、警察、證人接觸、運作的方法後,工作更加忙碌了。


    遵循法律,行正確之舉,持續當一名檢察官,將夏原從對父親懷抱的焦躁鬱悶中解放。


    夏原不知道。


    所謂的父母,是在小孩誕生後才成為父母。夏原的父母就像跟夏原的出生同時誕生一樣。一直以來隻將他們視為「父母」的夏原,從來沒想過去了解他們還沒成為父母時的事。


    他聽到那些事時,是在為父親守夜的夜晚。


    「爸爸啊,以前是執事。」


    母親邊洗茶杯邊說出的話,令夏原手上的抹布差點掉下來。


    他從來沒聽過這件事。


    這是父親生前閉口不提的過去。


    「他一直在一個古老的家庭服務,粉身碎骨地工作喔。可是啊,因為決定和我結婚,就不能再繼續當執事了。」


    「為什麽……」


    「他說大家希望執事未婚,因為擔心執事一旦有了家庭,比起主人一家,會更優先考慮家人。爸爸一提出辭呈就被批成叛徒了,之後是因為遭到主人故意為難,才會不得不一直換工作。」


    看著母親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夏原有了強烈的反抗心。


    母親的話鮮明喚起了夏原從小對父母累積的焦慮不耐,同時,對於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卻疏遠父親的羞愧也滿溢而出,若不拚盡全力壓製這股情緒,感覺就要被吞沒了。


    「這是侵犯人權,告他們的話,百分之百會勝訴。」


    「伸幸,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法律到不了的地方喔。」


    母親釋懷的話語裏隱約滲著悲傷。


    夏原太愚蠢了。仔細觀察,母親眉眼間浮現的憂愁,看得出來是遭到蹂躪的人獨有的傷痕。夏原在原告、被告以及跟判決有關的人們身上看到過好幾次。


    受到傷害後的傷痕,在經過一段時間療愈後會變硬,讓他們的心更加堅強。


    夏原對即使遭到解雇卻仍然保持笑容的父親感到不滿,移開了目光。


    父親的笑容是內心堅強的溫柔也是頑固。


    「不管遭遇什麽事,爸爸都對執事的工作感到驕傲。所以,我希望你一定要理解。」


    夏原怒火中燒。


    不把執事當成人的主人家、落後時代的習慣、不被遵守的法律以及法律保護不了的世界。


    這麽多的不合理是要他理解什麽?


    夏原的憤怒在他的心裏刻下了扭曲的形狀,傷痕沒有愈合。


    ※ ※ ※


    夏原投給衣更月一個笑容,感覺內心似乎空蕩蕩的。那道笑容比衣更月的不苟言笑更糟糕。那是跟執事扮裝一樣,隻是肌肉描著笑容的形狀製造出來的假貨。


    「感覺就算告主人家獲得勝訴父親也不會開心,我轉換跑道想說試著做做看或許就懂了,結果完全無法理解。」


    夏原不懂父親或是衣更月,犧牲自己對主人效忠的心情。


    他把父親的影子重疊在極為相似的衣更月身上,認為隻要讓衣更月認同遵從法律、適應現代的執事存在方式,就能反駁他們的那種生存方式,自己不懂他們的心情也是理所當然。


    「我這是遷怒。抱歉,衣更月。」


    在衣更月眼中,隻會模仿的夏原跟他們看起來應該不一樣吧?


    今天是最後的執事遊戲了。


    夏原鬆開領帶結,抽掉衣領下的領帶。


    「請幫我跟小少爺他們說一聲。」


    「你真不好對付呢。」


    「啊?」


    夏原皺起眉心散發出威脅的氣息。然而,衣更月隻是態度悠哉地眨了一次眼。


    「一開始你看起來對工作沒什麽熱情,雖然投降了三次,卻還是有隱瞞的事情。我對你的用心良苦深表敬意。」


    這麽說的衣更月臉上完全沒有表現出一絲敬意。硬要分類的話,最接近的情緒應該是「受夠了」。真巧,夏原也有同樣的心情。


    「主人不是在叫我們了嗎?」


    「你說:『我覺得隨便掀開蓋子看派很沒禮貌。』」


    「這句話剛剛說過了吧?」


    「簡直就像在跟大家說蘋果南瓜派在那之前一直存在一樣。」


    (啊,這個家夥真的很討厭。)


    夏原以大拇指與中指夾著太陽穴,手掌蓋在眉眼上。


    「你很自然地把情報丟出來,給大家先入為主的觀念。讓大家認為派被拿走是在你進去烤麵包室之後。這麽一來,有個對象可以被排除嫌疑。」


    「……誰啊?」


    「貓咪。」


    「你在說什麽?」


    「你看到貓咪咬了派,然後徹徹底底隱瞞這件事對吧?」


    衣更月毫不留情地撬開了秘密的盒子。


    夏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抱著頭蹲在走廊上。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難以見人。


    「烤麵包室長年沒使用,門很不好開關。你關門時沒有很費力嗎?」


    的確,夏原在關烤麵包室的房門時費了不少功夫。夏原對衣更月仿佛看到一切經過的說法打了道冷顫。


    「貓的失態就是齋姬家的失態。不僅如此,被吩咐不能讓貓咪進廚房的峻也得要負責。」


    「我知道。我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再說了。」


    「你為了齋姬家和烏丸家,幫貓咪頂罪對吧?」


    「特別說出來以後……好丟臉。」


    夏原蹲在走廊上,把臉埋藏在雙臂中。他耳朵發熱,背後滲出了汗水。


    他沒多想就行動了。夏原認為在那個狀況下,把自己變成小偷是最簡單的方法。兩家的不愉快如果鬧大,貓咪恐怕會遭到處分,賴長的心中也會留下很深的傷痛。事情麻煩也要有個限度。


    「那就是理解。」


    「……什麽理解?」


    夏原抬頭仰望有如天花板聳立的衣更月。逆光下,看不清楚衣更月的表情。


    「即使雇用型態或習慣上的選擇增加了,過去和現在的信念並沒有什麽不同吧?」


    夏原將手撐在牆上後,感受到一股冷意。一起身,衣更月的聲音更靠近了。


    「我用我的方法保護我的主人,令尊以自己的信念保護主人、保護家人。這跟你用你的方法保護貓咪並沒有什麽不同。雖然我不得不說,連別家的傭人都一起包庇的想法有些太天真了。」


    「不會吧?」


    宛如初次看《青鳥》時一頭霧水的心情,令夏原啞口無言。


    「就是這樣嗎?」


    有比法律和權利還想要守護的事物。有能力守護就是父親的驕傲。


    「這麽簡單的道理……?」


    「不好意思。」


    衣更月從夏原手中取出垂下的領帶。夏原幾乎沒有使力的指尖,毫無抵抗地任衣更月抽走領帶。衣更月立起夏原的衣領,將領帶繞過脖子,整理以雙單結打成的領結。


    「我認為你也是一名正確的執事。」


    襯衫的鈕扣被扣到最上麵,夏原因為束縛感伸長脖子後,背脊也一起打直,宛如照鏡子般與眼前的執事有了相同的麵貌。


    「看來唿喚的鈴聲真的響了,我們過去吧。」


    衣更月轉身。夏原發現衣更月在廚房說聽到鈴聲隻是為了讓大家解散而隨口說說後,身軀震動了一下。以工作為優先,一臉若無其事地欺騙同事。可怕的執事。


    正因為如此,他也有事拜托對方。


    「誒,你可以照這樣把我一個人當成小偷就好嗎?你也要尊重我的做法吧?」


    夏原雙手插在口袋裏等待迴應。衣更月頭也不迴地說:


    「我已經確認宅邸的安全了。抓小偷和趕小偷不是我的工作。」


    衣更月冷淡地迴答後,彎身走進暗門。


    鉸鏈流暢地滑動,門就要關上。


    「天真的是誰啊?」


    夏原伸手抓住門板,不自覺的失笑化為愉快的笑聲迴蕩在樓梯下。


    6


    大概是點心吃得很飽的關係吧,茶室裏的賴長昏昏欲睡,似乎連從沙發上站起來都做不到。賴長一站起來膝蓋便軟趴趴的,想抬頭腦袋又超過了頂點繼續向後仰,小小的手十分溫暖。


    「抱歉,不小心勉強他留太久了。」


    「應該是因為從幼稚園到這裏都沒午睡的關係。很抱歉,今天就先告辭了。」


    「等他醒來,幫我跟他打聲招唿。」


    「好的。」


    夏原向花穎迴以一禮,背起賴長離開了茶室。


    「請小心。」


    「謝謝。」


    和衣更月簡單道別後,夏原步出玄關。在走向車子的短暫途中,一陣涼風襲來,賴長在夏原的肩上蹭了蹭額頭。


    「唔——」


    「小少爺,迴家囉。」


    「嗯——」


    迴答的賴長半夢半醒。


    夏原達成當執事的目的了。雖然或許很難再迴去當檢察官,但如果是律師,隻要有執照,應該就可以找到願意雇用自己的事務所吧。遵循法律、正確聲明權利是夏原心目中聰明的生存方式。


    保護委托人、為委托人奔走也不壞。那不就像是在保護他們的自由與幸福嗎?


    就像父親曾經為夏原他們、為家人做的一樣。


    「小少爺,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再雇用我喔。」


    夏原才在玩笑中夾著笑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手便緊緊抓住他的西裝。


    背上傳來的體溫十分溫暖,那股熱意一路傳到了夏原的眼睛。


    ※ ※ ※


    衣更月現在正深陷自我厭惡中。


    衣更月跟夏原說「為主人著想的心是執事的根本」,他也真的這麽認為。但是,如果問他做不做得到,衣更月隻能說謊。


    他辦不到。


    衣更月在接受前任執事——鳳教導的時候,烏丸家的主人也還是前一任的真一郎。突然跟他說從今天起主人換人當了,他也很困擾。更何況,衣更月之前從來沒看過花穎。


    鳳應該是從花穎小時候就抱著總有一天這個孩子會變成主人的想法,一路看著他成長的吧。衣更月沒有心理準備的時間,他的忠誠是對真一郎報恩,不可能對初次見麵的花穎產生同樣的心情。


    老實說,衣更月很羨慕夏原。


    夏原接受管理公司的派遣,不知不覺中對賴長產生忠誠。


    雖然夏原的態度有欠誠意,但本質卻是執事。根據衣更月的調查,夏原的父親似乎也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執事。


    中世紀,在執事還是很普遍的職業的時代,貴族間有個傳統是將自己的孩子送到地位更高的家族裏當傭人,目的是為了讓孩子學習禮規與社會經驗。


    夏原的父親也仿照此一傳統,進入了本家——榊家。他十分優秀,隨著成長,不久便被拔擢為執事。他就像榊家的兒子一樣,對家中內情知之甚詳的他要離職,對榊家而言,不管在實質生活上還是心情上一定都是很大的打擊。


    然而,據說實際上在職場上妨礙夏原父親的不是榊家,而是分家夏原家,也就是他的老家。由於這是從現任榊家執事聽來的內容,對方或許多少有些偏袒、抬舉榊家,但是夏原家似乎是害怕惹本家不高興而不停糾纏夏原的父親想說服他迴去當執事。有時候也會波及到公司。


    短期間內有好幾次轉職經驗的男人,難免會受到別人猜忌。當次數增加,年齡也增長後,再找新工作就變得更加困難了。


    聽說,榊家的主人曾經跟現任執事提起,夏原的父親即使這樣也沒有迴去當執事,是因為他不能在無法以主人為第一優先的狀態下侍奉榊家,這種所謂執事的驕傲。夏原的父親應該是下定決心,無論遭遇什麽困難都不會放開家人的手吧。


    衣更月不是憎惡花穎,他也承認花穎是自己的主人。


    然而,他無法把花穎當成真一郎。


    他行動時雖然可以將主人視為第一順位,但如果說把主人放在心中第一順位的心情是當執事的條件,衣更月是比夏原還要不成熟的菜鳥。


    (工作是工作。他可以在職務上把主人視為第一。)


    空虛的忠誠。


    (還好鳳總管沒看到我這個樣子。)


    衣更月對自己搖搖頭,因為鳳不在而鬆了一口氣實在太膚淺了。如果問他希望鳳在還是不在,答案一定是希望他在這裏。


    鳳之前又是怎麽樣呢?他從一開始就能將真一郎擺在第一順位嗎?


    衣更月打開茶室的房門,前進的腳步停在門口。


    花穎還留在房裏。


    「很抱歉。」


    衣更月以為一定已經沒有人在房裏而疏於敲門,這是他的失態。


    花穎指著自己附近的地板。衣更月移動到他指示的位置後,花穎又上下揮了揮手掌。


    「衣更月,彎身。」


    「是。」


    花穎說的話,大概每兩天會有一次沒頭沒腦的。


    衣更月遵從命令屈身後,花穎在他肩上披上外套,頭上戴了某樣東西,感覺應該是禮帽或是毛氈帽。


    花穎小心翼翼地放開手,不讓帽子脫落。他陷入沙發的抱枕中,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衣更月,然後滿意地點頭說:


    「好,像扮裝一樣囉。」


    衣更月生平第一次受到這種侮辱。


    他忍住眼底深處激蕩的暈眩,微微低下頭。


    「雖然有種微妙的不搭……嗯?怎麽了?」


    「花穎少爺,如果您希望我休息,請不用顧慮直接說出來就好。」


    「休息?」


    「您是在說我隻不過是在模仿執事,暗示要解雇我吧?」


    花穎還仔細地幫衣更月披上帽子與外套,讓他現在馬上就能出去。


    聽見衣更月的話後,花穎以比平常還短的間隔眨了眨眼,在第五次的時候,氣勢洶洶地站起身說:


    「不是不是!我隻是覺得難得的萬聖節什麽都不做太無聊了,至少在心意上慶祝一下秋天的豐收。」


    「是這樣嗎?我失禮了。」


    真是太讓人混淆了。


    衣更月暗自為自己成功維持麵無表情而鬆了口氣,將空的玻璃杯放上托盤。


    「要為您重新泡一杯茶嗎?」


    玻璃瓶裏的柳橙汁不到一半,已經不冰了。冰桶裏的冰也幾乎融化,隻剩幾塊薄冰浮在水麵上。


    花穎沒有迴答,不滿意地抬頭看著衣更月。


    「你不說『不給糖就搗蛋』嗎?」


    「隻要是您給的,不管是糖果還是搗蛋我都沒有意見。」


    「這樣就不是萬聖節了吧?」


    花穎在沙發上彈著身體,像小孩子似地抗議。和賴長聊天後,花穎的精神年齡會不會太靠近對方了?雖然設身處地體貼對方很好,但這個主人的體貼頻率頻繁到令他無言以對。


    「您不介意的話,請用。」


    衣更月摘下禮帽,脫掉外套攤開來。


    花穎明白衣更月的意圖後,露出了無懼的笑容,從沙發上起身背向衣更月。衣更月在花穎的肩上披上對他來說過長的外套。戴上禮帽後,花穎向前伸出右掌,有如流氓老大般擋在衣更月麵前說:


    「trick or treat!」


    花穎的模樣讓人不禁想問他是不是還打算征服全世界。


    衣更月覺得煩惱不已的自己非常蠢。


    「請收下。」


    衣更月從西裝口袋取出凝固蜂蜜的糖果與柑橘糖。這是攝取糖分以及對過敏也很有用的糖果。自從鳳給自己以後,他總是帶幾顆在身上。


    「沒辦法。今天就先這樣饒了你吧。」


    花穎收下糖果,有些害羞地笑了起來。


    雖然知道花穎指的是萬聖節的事,但得到饒恕還是讓衣更月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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